于佰春

筆者和東北作家采風團赴東寧考察了東寧要塞中的勛山要塞，這里是侵華日軍在亞洲最大的軍事要塞。東寧要塞的規(guī)模究竟有多大？它的全貌迄今仍未全部揭開。它有什么樣的軍事價值、歷史價值，多年來一直受到考古學家的專注和世人的追問?？疾熘校P者看到了這座“東方馬奇諾防線”的部分遺址，聽到了戰(zhàn)爭親歷者的血淚控訴。

采風“東方馬奇諾”

1998年6月下旬，東寧縣發(fā)現(xiàn)侵華日軍31.5幅要塞地圖，媒體播出消息后，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震動。東寧縣以日軍地圖為線索，曾進行過多次實地考察與專訪，查閱了大量的“偽滿”檔案資料，初步揭開了侵華日軍在亞洲最大軍事要塞之謎。

東寧要塞在偽滿洲國國境線上共修筑了10多處，均設有專用的軍事鐵路、公路相連接，與吉林、內蒙古地區(qū)的軍事筑壘連為一體，其規(guī)模是法國馬奇諾防線的3倍。它直面蘇聯(lián)，規(guī)模和功能均為日軍要塞群體之最，更是二戰(zhàn)史上最后被摧毀的日軍防線。

人們是否追問過：在工程技術和建筑材料并不先進的20世紀30年代，日軍為何要不惜重資，征用近17萬以中國人為主的勞工，費時十余年，修筑這座堅如磐石的軍事筑壘？其動因不僅僅是為了據(jù)守東北，侵占全中國。更重要的是為了進攻蘇聯(lián)，實現(xiàn)“大東亞共榮圈”的稱霸夢想。

1935年日本制定對蘇作戰(zhàn)戰(zhàn)略，關東軍最高長官南次部大將當年春乘飛機到東寧視察，此后日軍大量增兵，并開始修筑東寧要塞。它位于黑龍江東寧縣城以東的中蘇邊境地區(qū)，沿中蘇邊境走向修筑，這樣全部火力都沖向蘇聯(lián)。其正面寬110公里，縱深約50公里，有野戰(zhàn)陣地45處，永久工事400余處，野戰(zhàn)飛機場10個，野戰(zhàn)彈藥庫84座。包括勝洪山要塞、勛山要塞、三角山要塞、麻達山要塞、409高地、朝日山要塞、出凡山要塞、北天山要塞等10多處地下軍事要塞。

考察組第一站是勛山地下要塞。在當?shù)剞r民引導下，我們找到當年被蘇軍飛機炸壞的洞口，坍塌的鋼筋水泥塊把洞口堆成一個僅能供一人彎腰進去的通道，進洞口不到兩米就可直起身走了。甬道寬1.5米，高1.8米，水泥地面非常平整，一側有排水溝。進洞不遠處就發(fā)現(xiàn)兩側有大大小小的兵室，每個兵室都有門，紅松門套的痕跡還能分辨出來，巖壁兩側都有拉電纜用的鐵鉤。向前走20多分鐘，我們發(fā)現(xiàn)右側出現(xiàn)一段向上幾十步的臺階，沿臺階上去發(fā)現(xiàn)一個很大的房間，棚頂呈拱狀，面積有400多平方米；向左拐又出現(xiàn)兩個100多平方米的房間，均是鋼筋水泥結構。這是發(fā)電室和倉庫。順著倉庫又發(fā)現(xiàn)一個小月亮門，向上又是幾十步臺階，有兩個大水池，這是供水站，在鋼筋水泥中的自來水管道清晰可見。順原路返回，又是一段長長的甬道，甬道中有的地方有兩道門，這是防止蘇軍進攻施放毒氣時的防毒門，若把兩道門都關死就可防毒氣防進攻。因為有一些地方已被日軍投降時破壞，炸塌的亂石堵死了甬道，這些地方已進不去，我們在漆黑的洞里走了兩個多小時也沒走完。從另一洞口返上地面才發(fā)現(xiàn)勛山地下要塞朝南有3個洞口，朝北有2個洞口，朝北的洞口與地面永備工事相連，地上地下相通。設施都十分齊全，有彈藥庫、發(fā)電室、醫(yī)療所、指揮室、航空無線電室、挺進中隊、炊事室、兵舍、監(jiān)視所，以及供水、暖氣、浴池等設施。

走出勛山地下要塞，向導告訴我們：山上還有一個日本人的狼狗圈，聽當?shù)乩弦惠吶苏f：要塞的勞工有病，就拉去喂狗。我們找到了狗圈遺址，只剩下殘垣斷壁，總面積約300平方米，半地下建筑。這殘殺中國人的遺址現(xiàn)在看上去依然陰森恐怖。

在這些地下陣地中，最隱匿的是勝洪山地下要塞。它十分龐大，設施齊全，分為東勝洪山和西勝洪山兩處相連的地下陣地。

一天下午，我們來到礦山村老書記趙文東家，說明來意后，老支書二話沒說穿上膠鞋就給我們帶路。我們在泥濘的路上爬上第3個山頭，他找到一個朝西的洞口，洞口已被蘇軍炸壞，只能爬進一個人去，進去之后就是一個大倉庫，鋼筋水泥結構。他指著一些水泥碎塊說：“這是一條通向軍火庫的秘密地道，被蘇軍炸壞了?！毕律綍r所經(jīng)一塊巨大的水泥平地則是當年日軍炮臺。

要塞周邊的地形異常復雜，當年給日本人趕馬車的李姓老人向我們介紹說：當年小鬼子戒備森嚴，不允許任何中國人進入，他們用馬車送米、面、蔬菜、煤等，只能到鬼子的兵營門口，到了門口就有人出來把馬車接過去，卸完后再由他們把馬車趕出來，來去都有兩名日本兵看押。共有20輛馬車，一般每天送一趟，主要送往廟溝陣地所屬的麻達山要塞、三角山要塞、409高地要塞，老人指著地下的煤渣說：“我們當年送的煤就送到這地方，再往前就不讓走了?！蔽覀兊堑缴巾敚吹烬嫶蟮牡厣虾偷叵鹿こ桃讯喟氡徽▔?，1米多厚的水泥塊滿山都是。見到山腹上縱橫交錯的塹壕、防坦克壕被炸得開膛破肚，不難想象當年的戰(zhàn)火該有多么激烈。

在陣地下邊有一個大山洞，共有3個洞口，看樣子是戰(zhàn)車掩蔽部。當?shù)乩习傩瞻阉Q為“八卦洞”，就是說洞里四通八達，很容易讓人轉迷糊。四處的洞口已全部被堵死，只有從地下通道的通氣口才能下到洞里，洞中全是鋼筋混凝土結構，每個室設計都頗費心思，洞中套洞，有多處同地上暗堡相連，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官舍、兵舍、作戰(zhàn)室中的暖氣槽清晰可見，洞中多處甬道已被炸塌，不能前進。據(jù)說廟溝地下工事有六七千米長。要塞內每個地下陣地面積都在4萬至6萬平方米不等，如此龐大的地下工事讓人驚嘆！不難看出日本侵略者真拿出了老虎吃天的氣力來構筑這樣的要塞。

不僅東寧要塞軍事工程如此龐大，日軍為使各地上、地下軍事設施和后勤保障設施聯(lián)為一體，還修筑了大量的公路、鐵路。1934年4月到6月，快速建成綏芬河至三岔口的輕便鐵路，全長93公里。1938年至1939年7月建成綏寧鐵路，全長91公里。1940年12月從圖們的新興站到東寧縣并聯(lián)接中東鐵路的興寧鐵路建成通車，全長216公里。日偽時期修建了8條公路，全長862.6公里，在東寧邊境的山嶺中，通向各軍事要塞的軍用公路形成網(wǎng)絡，總長在1170公里左右。在要塞區(qū)后方還修建了大量的后勤基地。

東寧要塞日軍資料中也有記載：當年只有3萬多人口的東寧縣內駐有十幾萬日本關東軍。且兵種齊全，有步兵、騎兵、坦克兵、裝甲兵、通信兵、航空兵、各種火炮高炮兵、汽車兵、衛(wèi)生兵，還有陸軍醫(yī)院、軍馬醫(yī)院、被服廠、兵工廠等軍事機構?？疾熘羞€發(fā)現(xiàn)在要塞周邊日寇曾設有數(shù)十個慰安婦會所。據(jù)健在的慰安婦回憶：其中有一家是日本婦女為主，其余是朝鮮婦女、中國婦女。日軍是每個部隊輪流放假，放假時日本兵才能來。從每天下午兩點開始先是小兵，四五點鐘時來小官，到晚上來大官，大官還可以住下。據(jù)調查，當時東寧縣5個鄉(xiāng)中20個村屯設有慰安所，要塞的慰安婦達千人以上。

勞工的命運

日軍侵華期間花10多年修筑如此龐大的軍事要塞，要運用多少勞力？這些中國勞工的命運究竟如何？我們帶著這個沉重的問題進行了考察。據(jù)東北革命烈士紀念館專家介紹：修筑東寧要塞動用的勞工達17萬人之多。由于要塞的密級特高，為防泄密，勞工大多被苦役折磨致死。一少半活下來的都在竣工期間分階段被秘密殺害。能夠僥幸逃出日寇魔爪的勞工不到百人。據(jù)當年被征用拉死人的老人回憶說，他們每天都要用馬車拉出一二十個死人，整整拉了3年。有一個當工頭的人披露說，從吉林榆樹縣就拉來4700多名勞工，沒有幾個活著出來的。在老人的指點下，我們找到了勞工墳。

勞工墳在老城子溝村東北山坡上，占地2萬多平方米，內有大小墳包1000多個。早些年東北烈士紀念館曾挖掘整理了8個已經(jīng)破損的墳包，發(fā)現(xiàn)勞工遺骸18具。這些含恨而死的勞工只被淺埋十幾厘米。沒棺材沒墓碑。經(jīng)過半個多世紀的風雨，這4000多名勞工墓地長滿了灌木、雜草，默默地向后人訴說著中國勞工的苦難史。南天門一些年邁的村民向我們介紹說：“當年修筑通溝公路時，勞工有300多人，在這里住的就有100多人，他們大多是山東口音，有的勞工還沒死就被抬出去，被抬的勞工說：‘我死不了，我還能活。我看到被抬出去的勞工就有40多人，那時我還小，經(jīng)常到這里看勞工。”老人說著把我們領到勞工住房遺址。大肚川鎮(zhèn)村民李老漢1944年給要塞日軍抓去當勞工半年多，他說：“勞工每頓飯發(fā)兩個窩頭，吃不飽時就偷點豆餅回工棚在爐子上一燉用來充饑。如被日軍發(fā)現(xiàn)就會被毒打一頓，或是讓偷豆餅人對面站成兩排互相打嘴巴，待日軍看夠為止?！崩铣亲訙洗宕迕窭蠲鞑爬先苏f：老百姓管日軍工地叫“閻王殿”。周圍山上每百十米就建有一圈鐵絲網(wǎng)，每段空間都放有一條狼狗，一般人根本沒法逃出去。

據(jù)《牡丹江文史資料》第3輯記載，1945年8月，蘇軍占領東寧后，有一天，30多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人來到東寧縣臨時地方治安維持會，他們說是從廟溝地下要塞中逃出來的勞工。蘇軍進攻東寧當晚，日軍說為“防炮彈”，讓全部勞工進入各自的工區(qū)，為“防毒氣”每隔一段堆3米多厚的砂石，最后，各出入口被日軍炸塌，3000多名中國勞工就這樣被活埋了。逃出來的30多人躲在洞口最近處，合力扒開亂石才僥幸逃生。這次考察，除勞工墳外還看到3處“萬人坑”，僅勛山要塞附近就發(fā)現(xiàn)兩處。

其余16萬勞工的去向呢？據(jù)村民黃忠厚講，日軍逃跑時他曾被日軍抓去拉糧，那時日軍隊伍里已沒有勞工了。其他的當?shù)鼐用褚沧C實了這一點，日本士兵中道圓一郎回憶：當年修筑工事的勞工一被送到筑壘地域就別想再出來，軍事工程一結束關東軍就以各種手段將他們秘密殺害。

侵略者的下場

1945年8月8日，蘇聯(lián)對日宣戰(zhàn)，8月9日零時，蘇軍在大炮、坦克和飛機的支援下，分3路對東寧要塞發(fā)動進攻。蘇軍向日軍地下要塞通風孔、排煙孔、出入口灌入大量汽油和炸藥，使日軍1000多人被炸死、燒死。但當蘇軍攻至第一守備區(qū)時，遇到了由鬼武五一少將指揮的一三二獨立混成旅團的頑固抵抗。日軍依托秘密地下堅固工事阻擊蘇軍，廟溝所屬各主陣地幾次易手，蘇日雙方傷亡慘重，戰(zhàn)斗持續(xù)了7天。最后在蘇軍的空軍、地面炮火、坦克、步兵聯(lián)合攻擊下，日軍多年經(jīng)營的筑壘才被突破，一三二獨立混成旅團在抵抗無望的情況下迅速從廟溝等要塞向吉林方向潰逃。據(jù)村支書楊永財老人回憶，日軍撤至老黑山村時搶了農民的幾十輛馬車運糧食，他就是給日軍拉糧食的馬夫之一。他說：“日軍邊撤邊打追擊的蘇聯(lián)紅軍，有一個老百姓稱‘小猴的日本軍官率100多個日本兵在運糧的道上埋地雷。地雷是扁圓的，有臉盆大小，有踩上就炸的、有拉線的。到72道頂子那個地方，日本兵不跑了，滿山挖工事，第二天開始主動與蘇聯(lián)兵交戰(zhàn)。那些天，別的啥聲也聽不見，炸彈和地雷響成一鍋粥了?！?/p>

我們到距東寧縣城101公里的72道頂子察看，發(fā)現(xiàn)這里山高林密，奇峰險石接連不斷，公路在陡峭的半山蜿蜒而上，的確是打阻擊的好戰(zhàn)場。沿山脈數(shù)十公里當年日軍挖的戰(zhàn)壕、反坦克壕雖然已被荒草掩沒，但輪廓仍然清晰可見。70年過去了，在戰(zhàn)壕附近依然撿到了一個機槍上的圓盤彈盒。據(jù)勛山下的村民張福忠老人介紹，當蘇聯(lián)軍隊追擊日軍過后，他們以為小鬼子全跑光了，就到高麗廟鬼子大營（勛山）撿“洋撈”。他剛撿到一把日本戰(zhàn)刀，就發(fā)現(xiàn)山上還有日本兵，嚇得他扔下戰(zhàn)刀就跑回去比劃著報告了蘇聯(lián)紅軍。原來狡猾的勛山日軍見蘇聯(lián)軍隊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就躲在地下要塞內。后來來了一位會說中國話的蘇聯(lián)軍官，詳細詢問了張福忠，第二天就有幾十輛坦克和數(shù)不清的蘇聯(lián)紅軍包圍了高麗廟，蘇聯(lián)飛機滿天扔炸彈，大炮也打，山都炸禿了。但日軍的地下工事在半山腰，飛機、大炮都不起作用，打到第16天，從牡丹江坐飛機來了個日本大官，由蘇聯(lián)兵押著，讓張福忠?guī)?，那個日本官喊著話進入地下工事，又過了3天，日軍才投降，投降時還有900多人。

（責編 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