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麗娜
小時上語文課,當(dāng)老師教我們讀“秋天到,秋天到,高粱漲紅了臉,大豆笑彎了腰”那首詩時,我總是不能按照老師的要求,讀出歡快的語氣。那時的我,腦海里多半在放映著另一些場景:在密不透風(fēng)的玉米地里喂化肥、摳土豆,綿延的地壟走也走不到頭……因此我每每一邊讀詩,一邊暗暗發(fā)誓,長大了,我一定要走出土地,絕不能在永無休止的勞作里度過一生。
十四五歲的我總是把一望無際的田野看作黑色的走廊,只要鉆進去,就別想囫圇著出來。站在比自己高幾個頭的玉米地里,抬眼望天,天只是被撕成一塊一塊的藍布條,凌亂、細碎,毫無美感。而土豆常常就栽在玉米地里,夏天最熱的時候,就要把土豆全摳出來。那樣高那么茂密的玉米地怎么進?必須進,貓著腰進。一邊走一邊用胳膊擋著橫七豎八的玉米葉子,防止劃到臉。無論怎么躲閃,葉緣上的尖刺還是會無情地劃到臉上、胳膊上,留下一條條紫紅色的劃痕,火辣辣地難受。而摳土豆更是累人活,蹲下身拔掉土豆蔓,哈著腰用?頭刨出土豆,再蹲身從黏濕的泥土里把土豆一一撿出來。整個過程,從始到終都別想歇一歇腰板,干上一陣,便感覺椎骨的某一節(jié)酸疼無比。而最終把裝滿土豆的袋子從一眼望不到頭的玉米地里一袋袋扛出去,更是考驗毅力的苦差事了。你必須再忍受若干次被鋸齒一樣的玉米葉子劃傷皮膚的灼疼。好容易鉆出黑色走廊,站在地頭喘息的時候,就想,啥時能不把土豆栽種到玉米地里,能在視野遼闊的田野里播種收獲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當(dāng)然,我也懂得:一粒種子會在春天的雨露中破土萌發(fā),一朵花會在秋天的陽光下盎然綻放,它們都是帶著最明媚的心情來到這個世界。而哪一粒種子和花都離不開大地的滋養(yǎng),大地上的每一種植物,映襯的都是大地的心情。只是農(nóng)人們的躬耕勞作太辛苦,他們的心情又是怎樣的呢?
有一年夏天,老天爺似乎睡過了頭,連續(xù)一個月沒下一滴雨。玉米正是吐穗結(jié)粒的時候,沒有了水的供養(yǎng),苞米衣里只裹著一些光禿禿的棒子。我們家種了旱田水稻,本來綠油油的已經(jīng)長到三尺高的水稻,居然在三伏天里變成了焦黃的顏色,好像點一把火就能著起來。大人們的臉色整天陰沉沉的,在屯子里見了面,談?wù)摰谋厝皇顷P(guān)于雨的話題。我不太關(guān)心這些,我甚至覺得那日漸枯黃的顏色在夏天是一種絕美的色彩。喔,老天可以再睡些日子,苞米地里的土豆長不大,自然就不用摳了。父親仍在繅絲廠上班,大一點的幾個姐姐已經(jīng)出嫁,父親的工資養(yǎng)活家里剩下的幾口人該是不成問題的。
對于老天的臉色,對于土地的心情,我沒有任何擔(dān)心。當(dāng)然我也不擔(dān)心我的學(xué)費。那一年,我考上了師范學(xué)校。我在心里揚眉吐氣,終于可以不用再鉆長長的劃疼臉頰的黑色走廊,終于可以在廣闊無垠的大地上看到湖水一樣澄藍而完整的天空了。
后來的日子我離土地越來越遠,再也聞不到莊稼的味道。我開始匍匐在書本里,在我看來,再繁重的學(xué)業(yè)也抵不上去土地里摳上一壟土豆。那些講義、算式、英語單詞等等,是另一種生動俏皮的作物,只需我去動腦而不必哈腰。再后來,畢業(yè)后的我走上講臺,也開始教學(xué)生讀那首《秋天》的詩歌?!扒锾斓?,秋天到,高粱漲紅了臉,大豆笑彎了腰……”如昨日重現(xiàn)一般,我也在要求孩子們要讀得歡快、活潑,讀出農(nóng)人喜獲豐收的愉悅心情。這些話都是語文參考書上明明白白寫著的。我不知道孩子們是不是如我當(dāng)年一樣,帶著切身感受與隱隱的抵觸去體味詩句,也許如今孩子參與勞動的時間極少了,他們稚嫩的童聲一遍遍響起的時候,我似乎也被他們的朗讀所感染,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無垠的田野,紅紅的高粱,金黃的大豆,粉嘟嘟的紅薯,水靈靈的蘿卜……五顏六色,在秋天的舞臺粉妝登場。我當(dāng)然期望,他們對于土地的那種情感,一直明媚。
為人妻后,孩子尚小,我忙于上班,婆婆自告奮勇幫助帶孩子。公婆在農(nóng)村還種著八畝地,有些地是他們在邊邊角角開墾的。兩個老人仔細,不但生活上省吃儉用,對待土地更是金貴。只要有一寸土地,他們也會按下一粒種子,耐心地等待著秋天里收上一捧花生或是豆角。
每年秋天,放“十一”長假,我們自然要回農(nóng)村幫忙秋收。我不過是打打邊鼓,丈夫則是主力。婆婆家的地東一塊西一塊,種的大多是苞米。常常上午在家門附近的山坡上收割,下午就得走幾里山路到另一面山坡秋收。我跟丈夫一年里干不了幾次活,拿起鐮刀揮舞幾下,身體便覺得要散架了,借機喝點水,吃點瓜果,一歇息就是半小時。年邁的公公從不喊累。他趕著驢車把顆粒飽滿的玉米裝了一車又一車,樂顛顛地運到家里。院子小,苞米堆得多,幾乎連下腳的地方?jīng)]有了??粗∩揭粯痈叩挠衩锥眩液驼煞蛴址钙鹆顺?。這么多的苞米什么時候能剝完呢?
次日早晨醒來,看到院子里居然全是苞米衣,金燦燦的玉米則堆成了另外一堆,摸一把濕漉漉的。我大吃一驚,這么多玉米,怎么可能?總不會是田螺姑娘下凡幫忙的吧?我趕緊推醒還在貪睡的丈夫,說著這件事。他仿佛早就知道,咕噥說,那是咱爸媽一晚上沒睡覺剝出來的。我臨睡前去勸他們也不聽,說得趕緊剝出來別讓老鼠偷吃了。我來到灶間,看到婆婆和公公在忙碌著做飯,有說有笑的,根本看不出熬了一夜沒睡覺那種疲累的神情。我要插手幫忙,被婆婆支到一邊了。
心情就在那一瞬間開始難受起來。趕緊來到院子里,吹著清晨的涼風(fēng),裝作看風(fēng)景。
四顧間,居然發(fā)現(xiàn)婆婆家院里的苞米倉子有三個之多,兩個鐵制的,一個用苞米桿編織的。結(jié)婚這么些年,我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苞米倉是農(nóng)家必備的一樣?xùn)|西,幾乎家家都有,以往我并沒有過多的在意。只有一次,看到苞米倉的鐵條腿上系著一串光溜溜的瓶子,不解地問公公是做什么用的。他說老鼠太多,怕偷吃苞米,拴了光滑的瓶子,老鼠就不容易爬到糧倉里了。當(dāng)時很佩服公公的聰明,這些辦法書本里是找不到的。
秋收差不多結(jié)束的時候,我和丈夫也要回城了。有時婆婆會從古董一樣的老式坐柜里摸索出一張存折,讓丈夫幫忙“保管”。
有一次我偷偷問丈夫,這一張存折里有多少錢呀?“六千或者四千,”丈夫說,“都是賣苞米的錢。一年里就這些收入了!”
“再沒有了嗎?”我不太相信。
“再有就是咱爸打零工的錢。他那么大歲數(shù),找他干活的人也少。”
丈夫接了存折,常常并不會馬上揣到兜里,而是逼著婆婆把家里剩下的零用錢拿給他看。每到這時,婆婆就像做錯了事一樣,先是推脫著,只說夠用了,夠用了,你不用操心。實在拗不過兒子,只得再打開那口老柜,摸索一陣,翻出一個褪了色的小手絹,一層層打開,露出幾張大小面值不等的票子。丈夫只撇一眼,更加不樂意了。
“就這幾百塊錢,一直花到過年怎么夠?”他的語氣明顯帶著責(zé)備,“你們就這樣省吧,把身體弄垮了,自己遭罪!”
婆婆還是賠著笑,解釋,再解釋。她說花不完的,平日里花錢的地方也少。我卻知道,我上一次菜市場,一張老頭票差不多就沒了。丈夫熟悉婆婆公公的秉性,最終只能無奈地揣起那張存折。
踩著山路,走在回城的路上,我忽然覺得婆婆給丈夫的那些存折,分明就是一張張土地的名片,記錄著土地最真實的心情。秋天里,土地上長著一大片一大片黃燦燦的苞米,收獲在望,土地笑逐顏開,心情明媚燦爛;而婆婆公公把苞米收回家,裝滿一個糧倉又一個糧倉,曬一個秋天,一個春天,剝出顆粒賣掉,用苞米換出一張薄薄的存折。那上面的數(shù)字雖然細瘦,卻足以讓年邁的婆婆公公喜上心頭,這絲快樂的心情莫不就是土地給予的?
還有許多如公婆一樣的農(nóng)人,他們一生都埋身于土地中,春種秋收,收入微薄,他們在一個個季節(jié)的重復(fù)勞作里,幾乎與莊稼融為一體,難分彼此。他們靠微薄的收入供孩子上學(xué)讀書,幫襯他們在城里安家買樓,無怨無悔,只是從不理會自己生活條件的改善,這也是種土地的心情嗎?恍惚間,我似乎深深品味出那種來自土地的心情,酸甜交織,韻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