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小朱
用怪石抵抗你風格的奇遇讀二十月詩集《雙行星與小卷獸》
了小朱
從西寧飛往北京的途中,在八千米高空,一位老機長指著斜下方的一條河問我能不能估算出這條河的寬度,相信很多人聽了這個問題一定會茫然沒有任何頭緒?,F(xiàn)在想來十分慚愧,我當時并不知道怎么估算還驕傲地認為估算出來也沒有什么意義,當我后來看了一些天體測量方面的書籍再回憶起同事的解答公式就一下貫通了,當然這絕不僅僅是知道如何估算的問題,它的意義遠大于此。我開始關注星體方面的知識,這時候意義顯得不再那么重要,雖然它能部分緩解漫長飛行途中的乏味。從巴黎回上海的航程經(jīng)常在清晨的時候正好經(jīng)過烏蘭巴托,有一次正好是農(nóng)歷的月底,月亮、金星和木星在東方先于太陽升起,組成一個靚麗的小三角形,我以為這是夜晚天空中最明亮的三角形,因為它們中任何一個天體的亮度都遠大于天狼星的亮度,當然由于行星和衛(wèi)星的運動,這樣的三角形并不穩(wěn)定,所以沒有什么動人的傳說如夏季大三角和冬季大三角那樣引起人們的遐思。但這里我要說的并不是它們,而是被在那個時刻正好被它們光芒遮蔽的巨蟹座,作為黃道十二星座里最暗淡的星座,巨蟹座主要由柳宿和鬼宿里的恒星構成。柳宿是傳說中掌管廚房的星宿,我們不妨來看一首由巨蟹座詩人二十月寫出的《神廚譜》:
試著想,能咬碎天狼星的地猿始祖
舉起石頭和死火的能人
在研磨堅果時不屑于省電大戶
是誰摸著后槽牙爬云上樹
才發(fā)現(xiàn)月亮蜷縮得像一只被捕獲的穿山甲
食客們紛紛說,它可以震懾人心
但你說的光明究竟是什么意思
試著想,其實是作者帶著讀者在想象,展現(xiàn)的是作者自身的想象力。地猿始祖帶來的感覺是仿佛回到了遠古的神話傳說時代,天狼星變成它口中咬碎的東西,這種帶有原始力量的形象能不震撼人心嗎?而磨研堅果、摸著后槽牙更是豐富了地猿始祖這一形象,讀起來更生動。按照進化論,這就是人類的原始形象。月亮蜷縮給人的感覺是縮得越小越明亮,就像有一個遙遠巨大的凸透鏡,把光聚得越緊光點就越小。不論對于寫作者還是平常大眾,日月星辰能引起人們的注意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詩人二十月就把自己的第一部詩集命名為《雙行星與小卷獸》,雖然它是出自埃舍爾的兩幅版畫。雙行星的概念來自恒星的雙星,對我們來說最著名的雙星就是開陽,光學雙星,據(jù)說古代的軍隊用它來測試視力,鑒于物理雙星的相互旋轉,有人認為其實地球和月亮就可以視為一對雙行星。當然肉眼分開光學雙星古代是在沒有電燈的背景下完成的,事實上電燈把城市照個通明也不過是一百多年來的事情,正是由于這樣,在城市里我們幾乎看不到星星,如果想看布滿繁星的天空就得要么去農(nóng)村,要么去天文臺。弗羅斯特在一首詩中就寫道:我停下來是想說你們真幸運,在家門口便可欣賞那美麗的星星。而在同一首《有文化的農(nóng)夫和金星》中他又是這樣描述:
認為?我知道它不是顆星星。
任何無云的夜晚都可對它作出說明。
你會看見它只被允許升得那么高,
在西天它大概也只能升到半道,
然后就悠悠緩緩地被拉回大地。
這一段說的應該就是金星的特點,黃昏時晚于太陽落下叫長庚星,清晨早于太陽升起叫啟明星。弗羅斯特在農(nóng)場住了很多年,他太熟悉這些星辰的變幻。和弗羅斯特不同,二十月生活在大城市里,認可城市文明,在白天黑夜模糊化了的時空里,他依舊敏銳地捕捉到落日這一形象。
前天,兩個人
在波浪中遞減勝過洗劫。
他們中的一個發(fā)現(xiàn),卷邊的衣領
已有數(shù)次為對方拉回巨大的落日。
(《薄夜之衣》)
事實上二十月的詩表現(xiàn)出他并不是沉湎于時間綿延的詩人,而是一個對時間消逝極度敏感的詩人
波浪是不停在動的一種現(xiàn)象,也不是巨浪,而且距離波心越遠振動幅度越小,所以有遞減的特點,而且你擾動水波,一直盯著看它不停擴散,越來越弱,突然就不動了。這顯然是一首愛情相關的作品,愛情的特點就是像河水一樣緩緩流動,在河床上留下沖刷的痕跡,自己往往不能夠看得清楚,一旦看到痕跡就說明有了大的變化。卷邊的衣領和波浪在形象上又形成一種呼應,卷邊衣領的力能數(shù)次拉回巨大的落日,這里面由于強烈的對比而形成強大的張力,而這種“糾纏”看上去又仿佛是良性的:這就是兩個人的海棠,感激一回,就誕生一次。但是這樣的成長是冒險的,最終的結果依舊不過是:
烹煮和生機必居其一
就像力量和愛糾纏定然萌生的去意
(《神廚譜》)
落日在詩里扣著題目里的薄夜,巨大的落日像是強烈的去意,但在愛情中離去的感覺又是十分復雜的情緒,這種糾結同時又有一點傷感的美,有點像弗羅斯特所描述的:
如此遙看那晚霞中惟一的光芒
你也許會以為那是西墜的太陽,
是太陽沒按它正常的方式下落,
而是懸在西邊天際慢慢地收縮,
縮得那么微小,仿佛已經(jīng)消隱,
但實際上卻在那兒注視夜晚來臨——
就像某個死者被允許逗留人間,
有足夠的時間看他是否被懷念。
在這一段詩里,太陽的沉落仿佛被變慢了,我們以落日作為時間的參考點,時間就像來了一次慢動作的回放,事實上時間的概念正如二十月在另一首詩《利維坦的客戶》里所說:時間是虛構,是發(fā)明。時間表達的是一個事件的發(fā)生次序,不是一種主觀的感覺,如果我們以落日這種現(xiàn)象作為時間的尺度,就很難解釋為什么晚上十二點從上海出發(fā)飛行十二小時后抵達巴黎,巴黎的天還沒有亮,感覺上僅僅過了六小時。但正是這種看似的錯覺飽含著很多詩意,可以通過想象和回憶達到時間的綿延。
現(xiàn)在是十點三十八分,我想起
一些故事和人。你果然在里面
(《歌》)
這就造成一種“你也在”的錯覺,事實上二十月的詩表現(xiàn)出他并不是沉湎于時間綿延的詩人,而是一個對時間消逝極度敏感的詩人,在這首《歌》中開門見山就說又一個落日破滅,類似于孔子“逝者如斯夫”的語氣。他沒有一種時不我待的急迫感,也沒有對春盡人老的恐懼,他甚至對時間進行了反諷式的戲謔,因為時間是虛構的,但他給時間設定了肉身,不過是荒唐的肉身,時間又甩開了肉身,他這樣不停地在自我互搏中消解了宏大主題的莊嚴感。
多么慷慨——這時間的蠻腰,
扭開了荒唐的肉身,在那兒
(《云的素材》)
才發(fā)現(xiàn)河流出自剪刀
沖著高處,它擬定了自己的人生,
保留了那些因世界而隆起的部分
像有時候我們也渴望迷惑十分鐘,
而太陽正從你的身后趕往縱深處
(《舊時歌》)
我們一個愣神,時光就已遠去。如果你不小心沉浸在二十月的詩中并就此認為二十月是一個喜歡哲思的詩人,或者是一個喜歡浪漫幻想的詩人,這真是一個大誤會,因為二十月是一位極度生活化的詩人,只不過他將日常事物行為表達得極不平常,這時候巨蟹座里鬼宿的部分就展現(xiàn)出它的影響力。一般情況下鬼給人的印象是難以捉摸,無影無蹤,二十月在一本薄薄的詩集里表現(xiàn)出自己對詩歌風格的不懈追求,從而練就鬼斧神工的技藝,用四兩撥千斤的方式化日常為神奇。這種變化需要特別注意表達的準確,做得太刁鉆,太過跳躍就適得其反?!都t樓夢》三十七回里薛寶釵就說過“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于求生”的話,而這一回的回目正是“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而海棠這個形象恰好在二十月的作品中多處出現(xiàn),而且是極重要的詩眼。紅樓夢是一部和女子大大相關的作品,前面也引過詩句“這就是兩個人的海棠”,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巧合。語言表達的妙處之一就在于怎么把簡單的事情說得神奇,不妨來看《舊時歌》中的一段。
詩歌肯定是關于形式的藝術,作者在部分作品中嚴格控制每一行詩句的字數(shù),有的寫成類似于古代排律的樣子,這首他不惜將“飛機”分開放在兩行來保持形式的嚴格,這對于一名成熟的詩人來說是一種態(tài)度的表現(xiàn)。這段詩說的事情其實特別簡單,就是在同溫層的飛機里看到幾顆流星或者幾滴雨或者二者兼有,這是海水蒸發(fā)到天空后在空氣飽和的情況下落下來,形成河流分叉,從高處流下來繞過了山。說起來像是地理課上的一次知識普及,這詩的好處在于作者賦予山川河流天空主動的情感,先是擠出幾顆流星來問好飛機,這十分類似飛機之間的招呼,相對飛行的飛機有時候會打開機翼燈和對面的飛機打招呼,也同時有提醒的作用,雖然沒有一句話,雖然是人為地打開燈,但這不是像極了兩個沒有生命的機器人之間的問好嗎?然后就是大海藏著驕傲,大海廣闊無邊當然有值得驕傲的地方,地球上百分之七十都是由水來覆蓋,因此二十月也曾在詩中把地球比成水球。而河流能擬定自己的人生,保留了沖刷剩下的山脈,像是河流的分形是自己主動選擇的。這樣就把看似毫無生氣的大自然寫活了。如果說這個例子還有些因宏大而顯得抽象的話,那么下面這首就十分接近生活了。
醒來時的高壓仙境。同溫層有飛
機經(jīng)過,上帝就擠出幾顆雨流星
大概意思是問好,悄悄蒸發(fā)的大海
藏著驕傲,直到周圍暗下來,我們
你的身影透過玻璃,
留下了彎曲的印記。
(《走廊》)
這里面包含了兩層意思,一個是你彎曲身子所以玻璃里的影子自然就是彎曲的,另一個就是經(jīng)過玻璃的折射作用后印記就彎曲了。對二十月來說,第二層意思是保證他修辭準確度的一個重要手段,他是個了解多方面知識的人。比如說原子價是元素的一種重要性質,這種性質只有跟其他元素相化合時才表現(xiàn)出來,這也是達成各元素形成穩(wěn)定結構的一種能力,而放射性同樣是一種不穩(wěn)定的化學現(xiàn)象,由不穩(wěn)定的原子核自發(fā)地發(fā)出射線,衰變直到形成穩(wěn)定的元素而停止放射,這種放射性某種程度上像一個人的年輕時候,不穩(wěn)定,能量比較足,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同時受到經(jīng)歷的洗練后逐漸變得穩(wěn)定,而經(jīng)歷的洗練勢必會在時間的打磨過程中和諸種外元素界構成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二十月就在一首詩中寫道:
這年輕的鄉(xiāng)愁都是放射的
全由著你們本身的原子價
(《鈾夫人》)
他還在一首寫侏儒的作品中有“刮骨示高”的句子,這是一種極具現(xiàn)實意義的寫法,在一種看似符合美學原理的背后,我們讀到了一種殘忍的變態(tài)追求。莊子曾寫過“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最近讀到一種新的理解方法,就是以他齊物的態(tài)度,他不會覺得“小知”不如“大知”,實際上“及”在這里和“汲”的意思是一樣的,所以莊子表達的是“小知”生物有它自己的生命有自己的世界,它不必希冀獲得“大知”生物的世界,就像我們多少年來非要長生不老,所以構造出神仙的世界以圖升天,但即使我們想像烏龜一樣活幾百年也是徒勞無功。莊子的理念是達到自由,如二十月在一首詩作《歌》中的首句:我乘著風,在一個水球上慢走。即便回到純粹的語言層面,二十月作品中妙手偶得的詩句也十分多,在《奉陪劉良子無恙年華偽作》中,“你睡去,你病句”足見語言的錘煉之功。這看上去是一個病句,但是扣著題目,這句像是病態(tài)昏沉中的一句夢話,荷爾德林后期的作品幾乎都是在精神不正常的情況下寫出,這六個字在多種結構下都形成完美的耦合從而像一臺精密儀器在運行。而來自《走樣》中的“可以拆橋的人正在拆著天窗”,能看出卞之琳的影響,但是現(xiàn)代感很強,多了戲謔和荒誕的部分。下面兩段詩則可以看出二十月對意象和音節(jié)很強的處理能力。
在瘋狂的世界里尋找葫蘆僧
在鳥籠的鐵肋中套用這籠統(tǒng)
在別支的小國,認領技術控
從我的血中分離出飲馬水河
(《贈小餌》)
煙很多,熏著空中的紫葡萄
我下山飲酒,睡如你的瀚海
(《歌》)
葫蘆僧和《紅樓夢》里的故事相關,這個世界從來就如此瘋狂,物欲權力的爭斗一直充斥其間,而鳥籠的鐵肋不正是對人類的束縛嗎,籠統(tǒng)又和葫蘆僧呼應,難道就沒有一個理想國嗎?所以也許在別支的小國有更好的處理方式,但在“我”這里其實早就涇渭分明。難得的是這一段讀起來鏗鏘有力,節(jié)奏很快,更渲染了這種混亂。作為一種常識,紫葡萄上感覺總是蒙著一層白霧,山里則煙氣彌漫如同仙境,煙很多也可能指的是一個煙民的習慣,葡萄和酒是比較容易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飲酒,沉睡如瀚海,這種意象之間自然的連接和轉化十分重要,二十月一定不是那種經(jīng)常一氣呵成寫完作品的詩人,因為詩中隨處可見的精妙必然是對語言錘煉和對日常提煉的結果。我們最后再看一首完整的作品《送文竹去長途車站》:
可愛的人兒,你淚珠上有一個賭場,
里面的君王睡在白日中。
我手伸向你匆忙的腰圍
剛好正要避開眼簾下的巍峨宮殿
我揮手,并非一枚別在大地上的客機
我聽到遙遠發(fā)動機無故的歡喜
2005.10.13白佛
長途車站表明這是一次時間比較久的離別,淚珠是對離別的烘托,古人也有“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淚珠上的賭場有點賭氣的成分,這就把離別的氣氛發(fā)展得稍許緊張起來,君王表現(xiàn)送別的人和離開的人之間的關系。“匆忙的腰圍”絕對和語言的技藝有關,其實就是離開的擁抱而已。第四句呼應了第二句的君王,古代的皇帝和太子分別被尊稱為“陛下”和“殿下”,就是因為他們巍峨的龍椅和宮殿,所以臣子不敢抬頭去看。而“我”的情緒是不快的,我想成為客機,就連發(fā)動機的轟鳴他也認為是無故的歡喜,對比著自己的悲傷。
二十月認可史蒂文斯的文學觀念,認為寫作純粹是私人的興趣,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他壓根兒就沒把自己的詩歌當回事,但是每一個讀到他作品的人都遭受了一次風格的奇遇,開頭估算河流寬度的問題和《坎特伯雷故事集》里類似完美正方形的問題或許可以部分抵抗來自閱讀的失望或者驚喜,即便沒有,我也微茫地希望這能打開一扇新世界之門。
編輯/黃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