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方
沈方的詩
沈 方
我撫摸語調(diào)中流淌的體溫,
測試動詞的速度。
無論從遠(yuǎn)方來還是深居簡出,
樹林里的落葉淹沒了我。
如果詩不能讓我得救,
寧可向一塊石頭勒索泉水。
小時候常常在早晨驚醒,
母親在屋里搬動五斗櫥、四仙桌。
每隔一段時間,兩件僅有的家具,
被她擺放到新的位置。
出于對不確定狀態(tài)的反感,
我從不移動房間里的電視機(jī),
冰箱、電腦和雜物,
喜歡混亂而不變的秩序,
但我常常更換手機(jī)的墻紙,迷信,
不同的圖片產(chǎn)生不同的神秘力量,
并且每張圖片都有特定的作用。
前幾天我辦完一件事,
將手機(jī)中的奧頓換成三島由紀(jì)夫,
第一天讀完幾十頁書見過幾個人,
我想象的事情有一半變成了現(xiàn)實,
而昨天傍晚突然失效,
三島由紀(jì)夫不靈了。
我相信這靈光一閃的提示,不然,
金剛為何怒目,菩薩為何低眉?
你說得對,到了最后,
堅硬的東西就會冷掉。
應(yīng)該見的人一個個見過,
我希望再無多余的事;
應(yīng)該做的事一件件做完,
我不想再見任何人。
你說得對,冬雨綿綿,
長久地耽在一個地方,
面對一排排整齊的房子,
就會懷疑是否真實。
自從見過一些具體的人,
我只想見抽象的人。
你說的我完全接受,
半夜里聽到鄰居咳嗽,
在樓上拖動凳子,
或獨自穿過喧鬧的人群,
我就會轉(zhuǎn)過身看看背后。
這天我送她們?nèi)コ獞颍?/p>
在車上,她們說起早年,
學(xué)戲,演戲的經(jīng)歷,
劇團(tuán)解散后的生活。
到了朋友家,客廳里,
擺滿椅子,譜架,
揚琴放在中間,
后面是一把大提琴。
彈撥樂器的前奏響起,
主胡拉出旋律。
她們唱了一段又一段,
在記憶中,用身姿和手勢,
捕捉從前演過的角色。
整個下午,我都在隔壁,
一邊讀布羅茨基的書,
快速讀完最后這篇,
一邊聽她們唱戲。
我沒有聽清唱詞,
只是在曲調(diào)和唱腔中想象,
想象戲中的人物和場景。
劇情已經(jīng)不重要,
每一句拖腔都是寂寞的諒解。
你還會恨我嗎?
這么多年了,
一直沒有問過你。
早晨,在菜市場,
魚攤上,一條草魚,
切成好幾截,
嘴張開,眼睛,
吃驚地盯著我。
它似乎并不完全明白,
自己的處境。
不會沒有不可與人言的煩惱,
無法解釋的苦衷吧?
當(dāng)你想脫離,卻發(fā)現(xiàn)你本身,
就是你想脫離的境遇和存在。
我一直在等待機(jī)會,
告訴你這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我不敢直接說,怕你報復(fù)我,
怕你也這樣告訴我。
要是再次遇見冬天的早晨,
在鄉(xiāng)村小路上鼻子發(fā)酸,
踏著冰霜趕路的那個年輕的我,
我會如何告訴他?
未曾走過的路不必再走,
不值得嘗試的事情應(yīng)該拒絕,
所有的一切你想好了,
陷入絕望時必須忘記夢想,
然而我們畢竟屬于兩代人,
我也是像他那樣過來的。
我也知道穿布鞋舒服,
可惜我不穿布鞋。
我也知道西裝革履沒有意思,
然而,我只能這個樣子了。
我相信懂得穿布鞋舒服,
才能理解穿皮鞋的無話可說,
而一種痛鉆入皮膚,
不會白白浪費,
最終凝固為骨頭的一部分。
我也相信一個男人需要女人管理,
就像腳需要鞋子一樣,
需要用真理去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