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錦
韋錦的詩
韋 錦
是。是的。水邊的石頭不可能長出翅膀
好在,一種功能的缺失不影響另外的功能
當(dāng)它發(fā)動突然的飛翔。水里的穿越
只 屈從自身的阻力。當(dāng)話語淹沒話語。水淹沒水。水里的
歌聲,讓浪花跑出水面,星星跑出夜晚
一個開口唱歌的啞巴離開水邊
“ 除了歌唱,他只是啞巴。低沉。亮。急促或舒緩”
一個詩人他只是詩人
一個被選中的人沒有選擇
他在他不在的地方歌唱
“希臘,羅馬,春秋列國,這些遠(yuǎn)去的星辰
落到人心里就不叫隕落”
這不同的時刻一直是最初的時刻
云堵塞天空,藍(lán)色退到遠(yuǎn)處
人類忍住的不只是淚水
炊煙與酒香延續(xù)在星球表面
星球皺縮成果殼
紙做的手銬不是手的錯覺
那些往回走的人走到未來
往前走的人走進(jìn)深淵
一場崩潰病一樣緩慢
那些沒有岸的波濤,喪失尊嚴(yán)的
額頭,恥辱裝點的冠冕
“你,判斷者,預(yù)言者
為什么歌唱之外什么都不說”
他什么都不說。一個把心放飛,風(fēng)箏一樣
處在空中的人,腳上粘滿泥巴。他敏于感受,倦于
表達(dá)。他怕一開口就懶得停下
或者說,盲目不是他眼的屬性
他看見,他不說。人類的聰明讓他愚蠢
不斷的加速讓他遲鈍
他繞過燈塔不是躲開
執(zhí)拗的路線經(jīng)得起爭辯
他把列國的歌謠交給丘
稻谷和草籽交給篩子
他給彎路標(biāo)上記號
他重新校正距離和阻礙
“最近的路不是最短的路
最快的到達(dá)不是最早的結(jié)束”
人類不在乎的事情他要明白
人類不需要的東西他懂得珍惜
在準(zhǔn)星,斧頭,墻,和雞蛋面前,他為雞蛋歌唱
為它的決絕,絢爛,膽怯或輕率,為它
充足的蛋黃和蛋清,為它每一個蛋殼里
都盛滿了雞鳴
他為海倫歌唱,為她的
美麗,放蕩,純潔和羞恥
為烽火中不落地的蘋果
為一支出發(fā)的箭在風(fēng)中折斷
為絕世獨(dú)立的佳人,飛向東南的孔雀
他把愛情唱成絕唱
活了幾千年他還在童年
那些手一茬茬枯萎。木馬里,苦苦等待的
骨頭。食人花的山谷流出泉水
那些鴿子依舊白,燕子曳著剪刀飛
他流浪的途程轉(zhuǎn)入內(nèi)心
接天的蓮葉蓋住池塘。深暗的路上
蓄滿干旱,沙漠蓄滿了沙
他是唯物的物質(zhì),唯心的心靈。他叫不出
自己的名字。長長的名字,長長的浪花
他從源頭叫不到結(jié)尾
他歌唱戰(zhàn)爭,因為他最初歌唱鐵
他歌唱背叛,他曾歌唱忠誠
他歌唱過的美人不長皺紋
玫瑰停在開放的頂端
武士不再膽怯,森林倒下又站起
特洛伊的哨兵,慕田峪的曙色
尼羅河畔,滿頭發(fā)辮的蛇妖,瓦罐里的蠱
密西西比河雨中的忙碌,旋轉(zhuǎn)和奔波
虛擬的琵琶,飛天的翅膀,這些
都只是背景?!斑€有——塞巴斯蒂安·巴赫
在一根G弦上詠嘆,讓滿園花開停下腳步
他總是提前打動我”
即使亞特蘭蒂斯升到地面,羅亞爾城
重獲輝煌,太陽裝上開關(guān),月亮打磨成燈泡
數(shù)字把脈搏取代,他熱戀的額頭和翹起的鼻尖
徹底轉(zhuǎn)向,愛和回憶逐一遭到恥笑
你不會看到他睡著或死去
“有多少值得你恨,就有多少值得他愛”
“有多少放棄的理由,就有多少
守護(hù)的力量?!毙哪茏钃趸倚?,痛能止痛
那些彈琴,跳舞的人,以幸福的名義
制造不幸的人,那些把腳換成輪子
那些變成魚,變成海底蜉蝣的人
就是變成反面還是他的同類
“他會把火把舉得更高”
“給射擊留下目標(biāo)”
“他放過了太多的平庸的惡行”
“他會讓惡行更加平庸”
“實際上,惡從來就不平庸,平庸的是人”
“他放過平庸,他不放過人”
“他放大同類相殘的嘶吼,種群沉沒的水聲”
“ 他不放大升起,正數(shù),靠近和展開,他不稀釋事物的本質(zhì)”
“你迎風(fēng)妖嬈的少女,根莖和花朵
請盡管用任性保障你的美麗
他有足夠的燈火堅持等待
等待一種東西遲遲不來”
“請把手放在手中,請把心放進(jìn)心里
請把前世的夢想交給今世的飛翔”
他說的是那些說不出的東西。不通過導(dǎo)體
說出電;不借助夜色說出星辰;不依循教義
說 出安拉,上帝和佛,說出第一動力,第一枚花粉
說 出第一雙手,為眼睛配備眼瞼,眉梢,睫毛和淚
“持續(xù)的挫折讓他堅信,塵世不只是灰塵”
“不是世界把他拋棄,是他背過身,他曾猶豫
他要不要一個人拋棄整個世界?!蹦愕男褋?/p>
讓他放輕嘴唇,陰郁和神秘變成一張
晴朗的紙,井變成泉。那些不可愛的東西
他不能不愛,就像對著一張可愛的臉,他總是
羞于表達(dá)。就像水邊的石頭不再是啞巴
一個走投無路的人,遲疑與流浪,給世界
更多可能,給傷口更多的鹽。他給烹飪,寫作
給新鮮的蔬菜,整潔的詩行,給大腦和腸胃
更多的提醒,囑托,緩慢和陡峭
他將成為重,成為腳踩的土地
成為輕,成為頭頂?shù)奶炜?/p>
他會成為你想不到的事物,果會成為因
在水邊,一座果園的上方,經(jīng)久不息的歌唱
不僅緣于風(fēng)吹,更緣于眼的呆傻,合攏的
手掌,張開的耳朵
喂,伙計,那口井已干了
你為什么還往里扔石頭
喂,伙計,那口井再也發(fā)不出
水桶碰到水面的聲響
你為什么還往里扔石頭
喂,伙計,那口井不再照出
你兩鬢斑白的面容
你為什么還往里扔石頭
喂,伙計,那口井里苔蘚都死了
你為什么還往里扔石頭
喂,伙計,那口井里不是有你
折斷脖頸的小鹿嗎
你為什么還往里扔石頭
喂,老家伙,你嚷嚷什么
你說,這些讓我傷心的
又硬又沉的東西,你讓我丟到哪里
正好對著——針尖對著針尖
接觸面積小到點
小到對峙
可忽略的背景,立春前第三天
廢棄的永定河,琥珀營村北的岸沙
對著你滿身荒涼,我內(nèi)心的蔥綠稍息
寧靜不再依舊,耳朵盛滿旋渦,池塘盛滿波紋
膽怯中升起火熱的弦月。月如鉤。如彎刀。
我不一定非要和別人不一樣。我可以
我是方形的。一個盒子,不會滾動
我在盒子里。我想讓人看盒子里的黑
緊張的盒子。一打開黑就不見了
它還要合上。我還想讓人看見
那些在封閉中長大的任性,獨(dú)居和自由
在鐐銬中熟睡的手。殼里的發(fā)芽
就是我全部秘密,刀子和鞘
望春的風(fēng)里,一些心事聚集起來——
“拆開也就算了”。像一封信
一封拆開的信沒有誰再去封上
針眼里的驚雷
抵住滿世界的喧囂,強(qiáng)大。抵住咽喉
解凍的河,從坍塌開始轉(zhuǎn)彎,
流成一條青魚的顏色,以及
你用失眠禁止的幻象,它的筋脈和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