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汗 漫,已出版詩集《片段的春天》《水之書》,散文集《漫游的燈盞》。曾獲《星星》跨世紀詩歌獎、河南文學獎、《人民文學》年度獎、《詩刊》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獎、《西部》文學獎等?,F(xiàn)居上海。
1 紅坊
徐家匯商圈淮海路、安順路交叉口,原上海鋼鐵十廠廠區(qū),搖身一變成為“紅坊”——一個藝術區(qū)。內(nèi)含上海雕塑藝術中心、民生美術館、大地書店、樂泰咖啡館、朵畫廊……鋼鐵的腰身在搖動中一變而成楊柳腰,這是多么有難度的藝術。
我在這里看了英國雕塑家摩爾的雕塑作品展,露天,陳列在廠房外的草地上。那些銅黃、深灰、青綠的雕塑與環(huán)境相洽切,仿佛就是從這片工業(yè)廢墟上生長出來的,摩爾仿佛就是這個鋼鐵廠的失業(yè)工人轉(zhuǎn)型成為雕塑家。他的人體雕塑常常以斜臥姿態(tài)出現(xiàn),仿佛是一脈斜臥的遠山——女人們的乳房、男人們的膝蓋,如同蒼茫混沌的丘陵地帶,試圖把這片廠區(qū)以及周圍的徐家匯商圈恢復為大自然?
摩爾作品中的母子、國王、王后、戰(zhàn)士,面孔模糊,姿態(tài)抽象。這也許與野外經(jīng)驗有關——在野外,我們遠遠地從一個人的身影而不是面影就能判斷出被觀察者的心境。他面向我們,他揚起雙手,就是一個歡樂的激情四溢的人!他背對我們,他俯下身子,就是一個被悲哀所覆沒的人……
而在徐家匯、在上海,我對遠處一個人的揚手、俯身無動于衷。他完全可能是在揚手招呼出租車去約會,俯身拉動一個裝滿現(xiàn)金的旅行箱去與人交易。一個人姿態(tài)的性質(zhì)與環(huán)境緊密相關。在上海,我不關心遠處的招手和俯身,只關心紅綠燈的指示和單位領導面部的云團、陰影。上海不是野外——用一個藝術區(qū)來冒充野外?
上海一系列舊廠區(qū)正紛紛搖身變?yōu)樗囆g區(qū),如上海第一服裝廠(原榮氏面粉廠)成為“蘇河現(xiàn)代藝術館”,上海春明粗紡廠(原一信和紗廠、信和棉紡廠、上海第十二毛紡織廠、上海春明粗紡廠)成為“莫干山路50號”,等等。這座曾經(jīng)以工業(yè)帶動中國經(jīng)濟進步和文化更新的城市,在經(jīng)濟轉(zhuǎn)型過程中,讓工廠們轉(zhuǎn)身、搖身,冒充野外,來安慰這座越來越大的城市里螞蟻一樣微不足道的人們?
在紅坊,上海鋼鐵十廠遺留的鋼錠、齒輪、車床、鐵錘等等工業(yè)廢棄品,在藝術家手下擺脫了被遺棄而滋生的銹跡和哀怨,再造、再生而成各種雕塑——那些異質(zhì)的事物歡聚于一體,煥發(fā)出新的能指、所指。但依然可以從中回溯前塵,有趣味、意味。像我西服、領帶附近皺紋重重的臉、手、軀體,總是暴露出河南南部伏牛山一帶泥土的氣息和光輝。
“將人體與風景交織在一起,正是我在雕塑中試圖要做到的。這暗示了人類與大地、山嶺以及自然風光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如果用詩意的語言描述,那么山巒的起伏正像羚羊那樣輕快地一躍。雕塑,詩一樣充滿隱喻?!蹦柸缡钦f。我的身體還有能力與故鄉(xiāng)風景、與野外交織在一起?
紅坊東北角,上海鋼鐵十廠最大的一座廠房改造而成為目前的民生美術館,推出一系列裝置藝術展、攝影家展、油畫展等等。最有影響力的“詩歌來到美術館”系列活動,策劃者是詩人王寅,自2012年以來已經(jīng)相繼有阿多尼斯、谷川俊太郎、王小妮等國內(nèi)外詩人走進美術館與聽眾一同交流、朗誦。
2014年霜降以后,冬天來臨之前,新疆詩人沈葦也來到美術館成為嘉賓。我坐在王寅身旁,聽沈葦朗誦代表作《吐峪溝》:
峽谷中的村莊,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莊一年年縮小,墓地一天天變大
村莊在低處,在濃蔭中
墓地在高處,在烈日下
村民們在葡萄園中采摘、忙碌
當他們抬頭時,就從死者那里獲得
俯視自己的一個角度,一雙眼睛
在藝術區(qū)、死去的工業(yè)區(qū)、仿生的野外,在一行詩面前,我也能獲得俯視自己上海生活的“一個角度、一雙眼睛”?從而目睹靈魂“像羚羊那樣輕快地一躍”。
2 西康公園
我辦公室的后窗對著小公園、西康公園。顯然,公園緊鄰西康路。
四周高層建筑的簇擁,使小公園如同盆景,樹木、蓮池、鳥、人……按照美的法則團聚,讓“盆沿”上的我時時從冗雜凡俗事務中抬頭,凝眸,聆聽。
但我不知道那些樹木之間的差異、鳥鳴之間的區(qū)別。愛爾蘭作家羅·林德說過:“無數(shù)人渾渾噩噩度過一生,分不清哪是榆樹哪是枸樹,也聽不出畫眉和山鳥的鳴叫有何不同?!蔽骺祱@里有沒有榆樹、枸樹、畫眉、山鳥?他所指的“無數(shù)人”中大概包括我——面色蒼白、謹小慎微,只善于分辨紙幣上的百元和十元、上司臉色中的霜降和立夏。
南方語調(diào)如鳥鳴,有北方土語所不具備的宛轉(zhuǎn)和晦澀。不知南北鳥類是否存在方言差異。河南的鳥會不會與浙江的鳥談情說愛?飛來飛去的候鳥,也許能翻譯各地的鳥鳴。翻譯官們也像候鳥一樣經(jīng)常坐飛機,流動性比其他專業(yè)人士要大。我是留鳥,除了少量出游,終年都在上海這座城市里呼吸、晃動,類似麻雀。麻雀嘰喳,不夠優(yōu)雅。它的詞匯量應該比較少:跳躍、低飛、米粒、水、陽光、樹梢、雨、雪、風、害怕、喜悅、雀巢咖啡。麻雀拒絕鸚鵡或大雁的詞匯表。我需要像麻雀一樣找到屬于自己的少量單詞。當我像麻雀一樣簡單明快,便可以用少量雀斑一樣的字跡在紙上寫詩——讓每一張紙變成美人白臉。
西康公園里也有麻雀,在地上覓食、散步、低語,沒有鳥籠來拘束、裝飾。蓮池邊、小路上,有若干人游走或靜坐。他們應該洞悉這座小公園的秘密。大都是老人,氣定神閑?;颡氉园l(fā)呆,或三五成群交談,看不出他們的經(jīng)歷和處境,如同我看不出一群背著書包的孩子們的夢想和前程。他們彼此相似,如同我眼中的一棵樹與另一棵樹、一只鳥與另一只鳥,與官場、商場、文場上存在著一目了然的格局和尊卑截然不同:沒有“前排就坐”的樹,也沒有“做總結(jié)報告”的鳥,雜亂紛呈,無序共存。暮年、童年狀態(tài)的人物值得尊重,他們擁有無限的已知和未知,如同晨霧、暮色的意味深長。
一邊眺望他們,我一邊打著噴嚏。
自從進入這間后窗對著西康公園的辦公室以來,我就開始打噴嚏,淚眼汪汪仿佛陷入極度憂傷。而欲“打”未“打”、似“打”非“打”的尷尬,使我隨時準備脫離正與自己交談的他人,躲到角落去醞釀一番情緒,最終嘹亮地將一個“啊——嚏——”詠嘆而出,沛然淋漓的痛快感貫徹周身!
同事調(diào)侃:“有人想你了,一個美人想你了?!贝驀娞缯哂行艺贿h方某人所思念,這是古老的傳說和猜想。我暗喜,孤獨感消除許多,猜測是哪一個美人有可能念叨我,然后給她打一個電話:“適可而止吧,我的噴嚏已驚天動地?!钡也恢烂廊说碾娫捥柎a,只能無可奈何地到西康公園旁邊的靜安醫(yī)院去診治。
一個面目雅致的青年醫(yī)生用鳥叫一般的滬語告訴我:“過敏癥啦?!彼钢钢車鷰讉€與我一樣熱衷于打噴嚏的人:“你們都是過敏的人?!彼_一本醫(yī)學雜志告訴我: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鄉(xiāng)村園丁們偶然發(fā)現(xiàn)近年來過敏癥急劇增加的原因——榛樹、樺樹、松柏等樹種的花粉,被風吹送著播撒到長期遠離它們的人身上,有可能造成過敏癥?!盎ǚ垭S風飄揚,尋找那些與樹木們存在隱秘關聯(lián)的人?!边@位醫(yī)生陶醉在樹木、花粉的陰影里,似乎忘記自己應該是一個寡言慎語面無表情的診斷者。他像一個有詩人氣質(zhì)的醫(yī)生前程黯淡。
我問:“什么藥能夠治愈,啊——嚏!”他說:“無藥可治,多到公園、樹林走走——對了,到西康公園里走走,去增強與樹木的親和力。一個獵人、一個種樹者是不會過敏的。你看,那些愈是遠離自然、愈是用消毒液清洗雙手的人,反而蒼白、柔弱,那些一身塵土、滿面風霜的窮人生氣勃勃!”我懷疑自己走進了一個墨水氣息蕩漾的文學院,而不是來蘇水氣味盎然的醫(yī)院。我懷疑這位醫(yī)生是樹木們的使者,來為我這個被樹木而不是美人們暗暗思念、尚未完全喪失對大自然的感應力的書生揭示“啊——嚏”之后的秘密。他甚至本來就是一棵樹!——榛樹、樺樹或松柏?
我開始更加深情地凝望后窗外的西康公園,是哪一棵樹的花粉與我發(fā)生了關聯(lián)?
把窗子開得更大、時間更長,樹木氣息更加有力地影響我的呼吸。老人們在舞蹈、唱歌,像風中的樹枝、樹枝上的鳥。偶爾進入小公園晃蕩,又顧忌上司透過窗子看到,從而產(chǎn)生“這是一個閑人在晃蕩”的印象和結(jié)論。在公園里仰看我的窗子像看一個鳥籠。我在窗子內(nèi)像一只鳥?人到中年,我被種種隱疾、困惑和煩惱制約。在文件之間徘徊,與薪水一同沉浮。打噴嚏,就是內(nèi)在的壓力在尋求突破,如果沒有別的突破口,那就只能選擇嘴巴來一涌而出。
午休時分,同事各自閉目小寐,而我隔窗暗自與這座小公園交流,試圖一一分清那些樹、鳥的名字,以及它們的樹冠在每天發(fā)生了哪些變化,繼而印證臺歷之間季節(jié)的逐步推移、自身呼吸系統(tǒng)的有序運行。樹上,一只野鳥、拒絕鳥籠的鳥,正使勁顫動著爪下的枝條——它大概覺得那樹枝也是自己的翅膀。它想帶動一棵樹來飛?我在轉(zhuǎn)椅中旋轉(zhuǎn)了兩圈自己,沉默地叫了兩聲。
也許是緣于眼中、心中、夢中有了無邊樹木,噴嚏開始消失。花粉們美好的襲擊暫時告一段落,但我對西康公園里的樹木、街道上的樹叢、郊外以及遠方的森林,有了更深的認知和情感,猜想:一個軟弱蒼白的人、打噴嚏的人,有沒有力量使一棵樹也打個噴嚏——驚飛樹上的一只鳥!使一叢樹林打個噴嚏——街頭刮起一陣風!使一座森林打個噴嚏——曠野里下起一場春雨!然后,全世界的樹木(包括我故鄉(xiāng)河南南陽盆地四周群山中的樹木)都滿腳泥濘一步一個樹坑地結(jié)隊走在通往上海的路上、通往西康公園的路上、通往我家燈光的路上……
西康公園,小公園,放大的盆景,更像是一個微型盆地——我位于樓上、位于這個微型盆地邊緣聳向天空的山脈上,屁股下的木椅酷似山路上的一頭毛驢——
公園里、盆景里、故鄉(xiāng)盆地里擁擠的植物、動物、人物,傾盆大雨一般,濺入我午間的夢里了……
3 南陽路
長約八百米的南陽路,東端是美琪大劇院,西端是民國時代上海顏料大王吳同文的別墅“綠房子”。兩者之間:紙煙店、水果攤、售報廳、幼兒園、咖啡館、教堂、恒隆廣場……
美琪大劇院里不再有周璇、王人美、孟小冬、蝴蝶、阮玲玉、上官云珠等等美人們的歌聲、身影,新一代的周立波開始在這里扭捏作態(tài)。
綠房子的設計者是鄔達克,在上海留下一系列經(jīng)典建筑:沐恩堂、國際飯店、四川路廣發(fā)銀行大樓,等等。1939年的英文報紙《中國日報》這樣報道綠房子:“此建筑為全遠東區(qū)第一豪華住宅之一,設計風格超現(xiàn)代……”當時的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慕名而來,并應吳同文之邀在二樓陽臺共進晚餐、合影留念、埋下禍根——毛澤東十年以后說:“別了,司徒雷登。”1966年的一個夜晚,吳同文和姨太太就在這座小樓內(nèi)自殺,別了,上海。
1948年,某國外交官意欲用一條萬噸郵輪再加50萬美金來購買綠房子作領事館,吳同文不舍。紅衛(wèi)兵們在綠房子二樓設有彈簧地板的大廳里跳忠字舞,吳同文痛哭。后來成為咖啡館、酒吧,現(xiàn)在成為一個建筑設計所。吳同文的靈魂還能偶爾歸來、蕩漾嗎?讓我想起契科夫的《海鷗》《萬尼亞舅舅》《櫻桃園》,那里面總有一處不安寧的老宅、一群疼痛的人。
南陽路,以我的故鄉(xiāng)南陽來命名。我供職的單位就在南陽路旁邊的北京西路。吃罷午飯,來南陽路散步,就微微有一絲還鄉(xiāng)感、主人翁感。上海道路銘牌囊括了中國各個省份、市縣的名字。上海試圖以這種方式,使籍貫各異的外省人對其增加認同感吧。
這條路上常常走過背著鋪蓋、提著水桶、拖著破舊拉桿箱、穿著臟西裝的人,在街頭暮色里徘徊、四顧。一個剛剛闖進上海的南陽人?油漆匠、木匠、磚瓦匠?有巨大的力氣和胃?轉(zhuǎn)眼,他就消失了。許多背著鋪蓋、提著水桶、拖著破舊拉桿箱、穿著臟西裝的人,在南陽路周圍的大街小巷涌現(xiàn)、消失。像周璇、吳同文們一樣消失。我也終將在這條小街、這座城市消失——時間,有最大的力氣和胃。
從南陽路轉(zhuǎn)身回單位辦公室,只需要五分鐘。樓梯持續(xù)宛轉(zhuǎn)向上,這座辦公大樓,一座英式保護建筑,比綠房子的歷史還要早二十余年。吳同文當年站在他的別墅陽臺上就可看到這座大樓,應該也看到過頂層我所在的一間辦公室。他猜想過百年以后這里的面影、身影嗎?
樓梯宛轉(zhuǎn),向上,我如同在攀登故鄉(xiāng)西部邊緣的伏牛山。在這一過程中常想起李白句子:“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崩畎滓驳竭^南陽。他驀然駐足、轉(zhuǎn)身,回顧所走過的宛轉(zhuǎn)山路,有些遲疑和感傷。我也駐足、轉(zhuǎn)身、回顧:樓梯間內(nèi)的陰影如暮色,繁復的吊燈如伏牛山區(qū)的星空,宛轉(zhuǎn)樓梯如山間曲徑,但“蒼蒼翠微”已不可目睹。這,就是我和李白的區(qū)別,上海某座大樓與伏牛山的區(qū)別。
透過辦公室窗戶,隱約可見南陽路。像護身符,它藏在我身體某個部位、這座城市的某個細部,暗暗護佑著一個游子?
4 松 ?江
松樹,加上黃浦江,等于松江——一個小鎮(zhèn)。上海西南邊緣,接壤浙江、江蘇。距西塘、烏鎮(zhèn)等江南名鎮(zhèn)幾十公里的路程。
目前,松樹在松江已經(jīng)很少。方塔公園內(nèi)小山上有一片松樹林,我數(shù)了數(shù),三十五棵。那一天,春分——春天用南風這一吹風機,想把松樹和我的頭發(fā)吹分成左右對稱的樣子。我靠著松樹休息了十分鐘,有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感覺涌現(xiàn),不妥。就換了一棵湖邊的柳樹靠著,就愜意松弛了許多,像一個浪子蕩子了。做浪子蕩子比做烈士的難度要小許多。美女們在湖邊來來往往,風擺柳一樣的姿態(tài),似乎像是要讓柳樹向她們學習。
黃浦江依然在松江附近流淌。源于浙江安吉龍王山,經(jīng)松江到達下游的上海城區(qū),入海。運沙船、垃圾船、漁船、渡船……突突突突轟鳴的柴油發(fā)動機聲音淹沒了水聲——柴油機用噪聲反對田園詩。一條船,舷邊蹲著一條狗、晾曬一條紅裙子,像日本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浮草》中的鏡頭。人生就如同這浮動的水草、這船。光陰如江水載浮載沉。水上、水邊的生活,都容易產(chǎn)生傷逝之感。突突突突轟鳴的柴油發(fā)動機聲音抑制水聲,似乎就是為了減弱傷感、反對感傷。
某年春季,總計數(shù)千頭死豬以平均每天六百余頭的節(jié)奏順著黃浦江、朝上海市區(qū)方向浮游,在松江一帶中斷泳姿,被攔截、上岸、深埋。它們一生中唯一的仰泳,目標是江水下游的陸家嘴、大海?豬們戴著可以追溯來源的電子耳標,像戴著耳環(huán)——讓死亡顯得時尚、光輝?死因迷離。黃浦江上游、松江以南就是浙江鄉(xiāng)村,如嘉興、新市。宋代楊萬里曾經(jīng)寫過一首詩《宿新市徐公店》:“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边@是應該持續(xù)展開的春日畫卷。但現(xiàn)實景象卻是:籬落不再,豬場密集,部分養(yǎng)豬者悄悄用“砷”(一種可能致豬、人于死地的化學原料)來造成豬外貌健美的假象以促銷,導致豬群郁悶、攜帶毒素、死亡率居高不下,死豬在夜晚被扔進江水。豬群正取代了魚群,填充河流的空虛?
在松江、在上海,擁有鄉(xiāng)村背景的詩人,開始強烈懷念童年時代的水井、河流。水井消失,空水杯(空杯,空悲切)是水井正直的紀念碑。河流也將消失?水龍頭(與龍的關系已經(jīng)斷絕)將成為河流扭曲的墓碑?
開始懷念松江古稱“華亭”。華麗的長亭短亭,迎送南來北去的官員、游子、走卒,可見歷史上此地水路陸路的密集、便捷。又稱“云間”,文人化的浪漫。陸云、陸機、趙孟頫、董其昌等等本地文人,一定喜歡這兩個字——陸云應該最愛,他本身就是一朵極有天賦、天空賦予的云。這幾位不同朝代的文人如果萃集一堂、聯(lián)袂而行,青衫應當在清風中飄動如同天空,宣紙像原野長滿俊逸的字跡,印章暗紅如原野邊緣的落日……
G60高速公路,原名“滬昆高速公路”,自上海,過松江,經(jīng)杭州,最終抵達昆明。大量高速公路的出現(xiàn)帶來了數(shù)字化命名的時代,便捷,理性,像子嗣眾多的家長“老大”“老二”之類的命名一樣。遠離了古人在“華亭”“云間”“松江”等等地名后面顯示出的命名原則:有畫面感,有情懷。
G60高速公路穿過松江而來、而去。路南,松江古城區(qū),古跡、古人軼事萃集之地。路北,松江新城。新城內(nèi)大學眾多,少年眾多,初戀眾多。泰晤士小鎮(zhèn),一個由若干英倫風格的別墅區(qū)組合而成的街區(qū),成為《松江旅游圖》上的焦點,游客、婚紗攝影者流連。在這英式的教堂、鐵橋、咖啡館、小街道上拍一張照片,完全可以產(chǎn)生“到過英國一游”的迷離和恍惚,據(jù)說引起英國原版小鎮(zhèn)的不滿。但此地無法虛構出一條泰晤士河。
我在松江一個小飯館內(nèi)獨自吃了一條松江鱸魚,喝半壺黃酒。讓腸胃到松江一游。似乎就有了與陸云、陸機、趙孟頫、董其昌共進晚餐的迷離和恍惚——他們環(huán)坐大桌,我坐旁邊小桌偷聽他們的高談闊論。一個人的才華、膽氣、酒量,應該與飯桌的大小成正比。
蘇東坡在《后赤壁賦》中描述一尾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不知他來過松江否?若來松江,陸云、陸機、趙孟頫、董其昌們肯定會穿越年代陪他共進晚餐,環(huán)坐大桌,吃松江鱸魚、喝黃酒。醉。仰天大笑出門去,他們在云間漫步成幾顆星星,于松江夜空深處,嘹亮。
5 佘 山
佘山、天馬山、鳳凰山、玉屏山、辰山、鐘賈山、天馬山、小機山、橫云山、小昆山等等十二座高度在一百米以下的精致山峰,簇擁、綿延于松江境內(nèi),達十余公里,共同組成上海地區(qū)唯一的山脈群落,遠遠望去,像草書中參差斷續(xù)、濕澀變幻的“一”字——本地人、西晉著名詩人陸機書寫《文賦》時,抬頭看看窗外天色空茫處,毛筆隨意一揮而出了這個“一”字吧?古人以“九”為大,松江別稱“云間”,故,此地又簡稱“云間九峰”。
云間九峰最初是一片島嶼,上海地區(qū)曾是東海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汪洋一片,爾后成為灘涂、陸地。海水在時間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如今,山中偶爾可見貝殼及海藻化石。佘山是其中最高山脈,處于領袖地位??滴跤}“蘭筍山”——康熙南巡,對佘山蘭花之幽香、筍味之鮮美留下深刻印象,遂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春親書匾額。杭州織造員外郎孫成至、蘇州織造司庫那爾泰兩位欽差大臣赴京接匾,攜匾離京,坐船南下,至松江佘山,于山下宣妙寺舉行了隆重的上匾朝賀之禮。康熙題匾及宣妙寺,今已不存。但佘山蘭花、竹筍依舊年年生發(fā)。
當然,佘山是云間九峰中離天空最近的山。山頂建有著名的天主教堂,離天主很近。暗紅色外墻醒目。滿山綠樹映襯之下,教堂暗紅如花朵,獻給天空、天主。1844年,法籍傳教士南格祿在江南一帶漫游尋覓,至佘山,傾心,遂勘測地形擬建教堂。1871年始建,1935年落成,精雕細琢,中西合璧,采用無木無釘無鋼無梁的四無結(jié)構??扇菁{三千教徒的空間,不用音響,即可將布道者的聲音傳遞至每個角落;不用燈光,即可借助于彩繪玻璃天窗投進的縷縷光線,讓信徒們依稀看到上帝慈悲的臉。管風琴聲、歌聲蕩漾,有著替代山間風聲的趨勢。
20世紀40年代起,佘山教堂即成為世界聞名的天主教圣地,每日、尤其是每年五月的“圣母月”,各地信徒群集,沿山中“之”字形的苦路(路名別有深意)登至頂峰、進入教堂、獲得解脫。江南地區(qū)天主教徒中漁民占大比例,往往劃船至佘山腳下,再上山,朝圣。于是,佘山附近小河浜中,常聚集不少漁民教徒的小船。以船渡身,以山載心。如今山中有索道,乘索道者往往是非教徒身份的游客,凌空,輕松而至,對教堂內(nèi)部神圣、靜謐的氣氛望而生畏,探頭探腦、照相、下山。
教堂旁邊是佘山天文臺,建于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同樣為法國傳教士所立,這也是我國最早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天文臺,內(nèi)部安裝有巨大的光學天文望遠鏡、激光望遠鏡、射電望遠鏡、光學折射望遠鏡等先進儀器設備——傳教士們把天主教與天文學結(jié)合在一起,順理成章、自然而然——它們都是關于上蒼的發(fā)現(xiàn)和思想,與形而下的、山下的世俗欲望,無關。當一個天主教徒透過天文望遠鏡眺望星空的時候,大概能從月色云朵之間捕捉一絲天主的微笑,獲得內(nèi)心的安詳和自由。
山水相依,風景殊好,遂成為“佘山國家風景旅游區(qū)”。山間出現(xiàn)眾多酒店、別墅群,山下是辰山植物園。我曾在植物園內(nèi)草地上躺了一個下午,曬太陽,青草泥土氣息盎然。偶爾瞄一眼佘山,覺得圓頂天文臺像圓頂禮帽、暗紅色教堂像暗紅色蝴蝶結(jié)——如此,佘山就是一個以滿山植物為頭發(fā)的紳士的巨大腦袋了吧?一個紳士,懷著蝴蝶般在空中飛動的隱秘愿望?我躺在草地上直到傍晚,起身,坐著,聽上海交響樂團的草地音樂會直到子夜。滿天星星照耀著我開車回到城區(qū)的一段山路、一段高速公路——城區(qū)方向的燈火由慢而快、由稀薄到密集,撲來,勾勒出如山脈一樣漫無邊際的建筑物輪廓,似乎是為了與佘山、與云間九峰呼應,彼此減少一絲孤單——相看兩不厭?
從山中回到“山”中,在樓群間的日常生活里沿一條抽象的“之”字形“苦路”(隱藏在樓梯、電梯之中),攀登,謀生,思想。在建筑物構成峰嶺、高架橋模仿流水、地鐵隱喻暗河的后現(xiàn)代主義風格的群山之中,我,有能力在內(nèi)心海拔最高處建設一座教堂來接納天籟霞光、用筆筒作為單筒望遠鏡眺望遠方、把堆滿了財務報表的書桌改造成音樂交響的草地?
佘山姓佘,我姓余,筆畫相近,所以對這座山異常親切。
但差之毫厘就可能謬以千里——我比它多了一點愚頑,它比我少了一點言辭。故,止筆。
責任編輯 宋曉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