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爾平
三年前,我的母親帶著飽受疾病折磨的痛苦,帶著對老伴和兒孫們的不舍,也帶著對晚年生活的滿足和對生命的眷戀離開了我們。母親走后,為了方便照顧年邁臥床的父親,我在自己居住的小區(qū)中租了一套寬敞明亮的電梯樓房,讓老父親離開了那幢棲居了26年的老樓。
那天搬家準備離開的一刻,我不由自主地回轉身去,深深望了一眼四樓那處裸露著孤寂空曠的陽臺,觸景生情,眼睛不覺漸漸模糊了。我似乎看到了微寒春風里母親那彎駝著的身影和蒼老的面孔,與那老舊的陽臺渾然天成,默默地目送著她的老伴兒和兒女們。我下意識地抬了抬手,哽咽的喉嚨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感覺陽臺上那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漸漸地凝固,定格在了我的腦海和心底。
1996年時,我分到了一套雙室二茬房,自此結束了長達十年之久的“無房戶”歷史,開始有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屬于自己的家。夫妻倆的歡心和喜悅自不待說,老父老母也著實替我們高興了一回。
搬家那天,裝完車時卻看不見母親,我瞬間好像明白了什么,徑直走到了陽臺,母親正在那里暗自落淚,雙眼已是紅紅的。我心中不禁一陣難過,好像做了什么對不起母親的事情,默默地站在她面前,滿心的愧疚與不忍,百感交織,竟說不出半句寬慰她的話。是呀,婚后與父母共同生活了整整十年,朝夕相處,小家與大家早已是水乳交融,難分難舍。分房子搬家自是喜事,而且是大喜事,母親何嘗不明白,何嘗不理解,也是早有思想準備的;只是眼下說走就走了,空蕩蕩的倒出一間居室,老人家終是不愿面對呀。
從父母那里搬出來之后,我唯一能夠彌補的就是多抽出時間去看看她們。開始時一兩天就要去上一次,后來孩子學習緊張了,工作也相對忙一些了,當然也不排除自己主觀上和身體上的懈怠,慢慢地拖成每周一兩次了,照顧父母的擔子更多地也落在了妹妹和哥哥們身上。
記得那是一個秋天的夜晚,當我和妻子從父母家出來去車庫取自行車時,妻子悄悄對我說:“媽在陽臺上看咱們呢。”我急轉身來,可不是么,四樓那熟悉的陽臺上,年邁的老母親站在瑟瑟秋風中,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我的心里好不是滋味兒,鼻子一酸,眼睛潮濕了,揚起手不停地擺動著:“媽,你回去吧,外面冷?!眿尨饝艘宦?,可人卻沒有挪動半步。我走幾步,回回頭,視野中是那裸露的陽臺,微駝的身影;走幾步再回回頭,看到的仍是那裸露的陽臺,微駝的身影。我于是加快了腳步,騎上自行車那一剎那,回眸望去,遠處那四樓陽臺上母親模糊著的微駝身影仍佇立在那里。
父母家那幢樓房入住后的那些年,樓上樓下幾乎家家戶戶都陸續(xù)封閉了陽臺,而當時父親只雇人把南面的大陽臺做了封閉,北面臨院的小陽臺一直沒有顧及。遠遠望去,上下一體的七層樓,只有那一層是裸露的,多少顯得有點空曠、孤清。天長日久,風吹雨蝕,陽臺的水泥表皮也已一塊塊脫落下來。而正是這沒有封閉的老舊陽臺,卻成全了母親對兒女們那濃濃的牽掛和思念之心,得以常常流連于此,默默地目送著他們離去,體味著精神上和心理上那么一點點的滿足和享受。
那日回到家中,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懊悔、愧疚,不能原諒自己。我不知母親從什么時候開始在那個陽臺上目送她的兒子離去,我也不知母親在那個陽臺上暗暗地目送了多少次,當然更不知道母親每每望著漸行漸遠連頭也不知道回的兒子又是怎樣的心情。想著想著腦海中不由得浮現(xiàn)出“望兒山傳說”中每天在海邊眺望、盼著那進京趕考卻在海浪中遇難的兒子歸來的媽媽,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望眼欲穿;到三十年時,可憐的老媽媽頭發(fā)白了,腰背彎了,流干了淚水,哭瞎了雙眼,終于倒下了,帶著心中那永不放棄的美好希冀化作一尊石像,時刻守望著那片不曾給她帶來半點希望的海平面。
從那以后,無論我們什么時間離開,只要下了樓,都要回過身,仰起頭望望那陽臺,久而久之,便成為了習慣;而幾乎每次在我仰望的視野中,那老舊裸露的陽臺上又都會有母親微駝著的身影,默默注視著我們離去。這時,我會一面擺著手一面大聲說:“媽,回去吧?!蹦赣H也大聲答應:“哎,走吧!”那蒼老顫抖的聲音和語調(diào)中,透出了一種欣慰,亦或是她的默默有了兒子的感應表現(xiàn)出的心安和自信;而在我心中,也會感覺到一種春意融融般的溫暖和些許坦然與輕松。
2007年時,我又搬了一次家,而父母的家卻像院內(nèi)那棵百年老楊樹一樣深深地扎在了那里。我則無論搬到哪里,每周照例要和妻子去上一兩次,母親也是照例要在陽臺上目送我們離開;有時母親事前知道我們要過去,還會老早地站在陽臺上不時地向路口張望,期盼著她所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屈指算來,老母親在那陽臺上一望就是十五年,周而復始,年復一年,母親的身影已是越來越小,腰背也是越來越彎,渾濁的目光里和爬滿深深皺紋的臉上總能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期盼和隱隱的悲涼。每每到那時,我的心情都會是復雜的,多看上她一眼,哪怕是一分鐘,一瞬間,她也會很滿足的;然而又不忍過多停留,那離別的不舍對她來說也許是一種殘忍的折磨。
很多人都在寫母親的偉大,而我更愿意說母親是平凡的,生兒育女,相夫教子,窮其一生也找不到那驚天地、泣鬼神的駭世之舉。然而,正是那無數(shù)點滴的平凡,卻詮釋著母愛的無私,演繹著大愛無疆。母親一生的經(jīng)歷好似那根普通平常的蠟燭,為了世間的光明與希望,燃盡自己的生命之火。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