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濤
一大早接到市委辦的通知,市委李書記今天上午九點到鎮(zhèn)政府檢查指導工作,讓黨委書記匯報工作情況。劉勝書記早早來到鎮(zhèn)政府,擬好匯報提綱,并召集鎮(zhèn)招商辦、財政所、農業(yè)辦、土地村建辦及鎮(zhèn)長、分管工業(yè)的副鎮(zhèn)長進一步了解工作情況。
市委李書記九點鐘由張秘書長陪同準時來到鎮(zhèn)政府。他是一個中年男子,胖乎乎的臉龐,眼睛閃著睿智的光亮。據說他是上邊派來鍍金的,在市委工作兩年,來過這個鎮(zhèn)很多次了。劉勝,一張黑里透紅的臉,大大的眼袋,小眼睛轉得很快。他是土生土長的鎮(zhèn)上人,在黨委書記的崗位上干了七年,熟悉全鎮(zhèn)的工作情況。匯報各個方面的工作都沒有問題,他知道什么樣的匯報能打動書記的心,并注重用各種數字說明問題。李書記時不時插話問相關的情況。
這時,手機震動了,是妻子打來的。他按掉了,又打了進來。妻子無奈,發(fā)來一條信息,“家中的墳地被高速公路拉土的挖掘機抓了,速到墳地”,他驚呆了,頭上滲出了汗,連鼻尖也滲出了汗,說話變得語無倫次。他下意識去掏腰包,想掏煙,但那是頭幾年戒了的,他拿起桌子上的一瓶礦泉水,要喝下去,結果發(fā)現(xiàn)瓶蓋沒有打開。李書記問新招來的服裝廠項目調地情況,他停了很長一段時間,在旁的孫鎮(zhèn)長接過去把情況說了一遍。李書記問劉勝出了什么事了,他急忙掩飾過去,說沒什么。
接著他又陪李書記到鎮(zhèn)里的企業(yè)和大棚示范區(qū)了解情況,并且到了正在施工的高速公路工地。李書記說,經多方做工作,在你鎮(zhèn)爭取到了高速公路出口,你們一定要抓住機遇在這個出口做文章,我準備明天上午在沒有特殊事情的情況下把市里的有關部門拉到你們這里,進行現(xiàn)場辦公,你們今天無論如何要拿出意見,有可操作性,明天我們根據情況就可以現(xiàn)場拍板。要擺上一些項目,應做好調地的準備工作。這是李書記今天來的主要目的。待李書記看完以后,已近中午。他并沒有在這里吃飯,說是上級來人在市里有接待,必須回去。李書記對劉勝說,我看出來了,你今天好像有什么事情,不要有什么負擔,不會有什么問題的。李書記話里的含義他一時沒有理解透,李書記上車時劉勝竟說你走好,你走好。
這時市信訪局打來電話,說是王家村有幾戶群眾到市里上訪,指為高速公路占地補償一事,讓鎮(zhèn)里拿出處理意見,并派人將上訪人員接回來。劉勝對信訪局的同志說,憑什么讓我們去領,要你們干嗎?他不知為何發(fā)火,平時是不能這樣的,現(xiàn)在,他的腦子像是裝滿了火藥,盡管這樣,還得進行工作安排,他告訴鎮(zhèn)長讓主管信訪的副鎮(zhèn)長和信訪土地助理在鎮(zhèn)等候,先拿出處理意見。
書記辦公室的門口已有五個人在等著了,一位是地稅所長,兩位是鎮(zhèn)水泵廠的,另兩位是王家村的老王和他的老婆?!澳銈儾蛔屛覀兓盍藛?,出大事了,還來煩!”這聲音從三樓辦公室炸到樓底,幾個辦公室探出了腦袋,見劉勝的目光掃過來,馬上又縮回去,那幾位也是面面相覷,孫鎮(zhèn)長馬上過來把那幾位領到自己的辦公室,老王和他的老婆是第四次來找他了,劉勝說你去找鎮(zhèn)長,我有點事,他倆說我們必須找你,今天不走了。劉勝見狀沒有辦法,他一開門倆人立即從門縫擠了進去,一進門,老王一把攥住劉勝的手說,書記大人這回我們家的事全靠你來解決了,說完跪在地上,說我家的房子眼見要倒了,我不相信能沒有人管嗎,我們家還有八十多歲的老母親呢,成天害怕呢,不然的話我們只好上訪了,再不,我們也只好搬到鎮(zhèn)政府來住了。劉勝知道他們找的是房子被高速公路拉土車震裂一事,以前他曾安排土地辦、交通辦的同志去解決,他曾給工地負責的老高打過電話,可至今沒有解決。劉勝安慰一番,答應下午去看看。
等那幾位的事和關于高速公路補償意見研究完以后,快到中午12點鐘了,孫鎮(zhèn)長告訴他市里有四個部門來檢查指導工作,現(xiàn)正在飯店,是不是去看一下,劉勝想起這幾個部門都是比較重要的部門,其中有一個是組織部的宋副部長親自來的,是來檢查黨建工作的,由宋副書記匯報工作。這時那位宋副部長打來電話讓他無論如何要到場,說有點事情必須當面單獨說。他說我家出點事必須回去,那位宋副部長說,只要不是人命的事你都要來,不然會有后果的。他沒有辦法,他們倆人的關系還是不錯的,宋副部長以前也是鄉(xiāng)黨委書記,比他任職還晚,人家現(xiàn)在主管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手中有權呢。沒有法子他必須到場了。
劉勝是不勝酒力的,一般能喝半斤左右,今天中午一點也沒有喝。今天心情太不好了,心煩透頂了,他覺得今天一個個都沒完沒了的。這些人與會場端坐在主席臺上時相比判若兩人,難道自己喝酒時也這樣嗎?確實沒有辦法,有時酒喝不到位,感情不到位,感情不到位有時關系很難理順的,責任在一把手,同樣政績也在一把手,他知道有時工作不一定靠干出來,也得先靠搞關系搞出來。席間妻子又打電話說起墳地被掘的事,他說事完以后一定回去,他的心情很沉重,不,這是一種傷痛,那里有母親的墳地,母親去世才四年。
宋副部長告訴他,開始時,市里想把他安排在水利局當局長,后來有幾個黨委書記在上邊找了人,有的可能……我不說怎么回事,你可能也明白,你這人太老實了,你快點找吧,最近要開常委會你是必須要動的,聽說要把你安排到老干局,這樣肯定是不如水利局的,你要抓緊活動。聽到這里他根本沒有心思干工作了,自己這么多年,就應這樣嗎。這時,鎮(zhèn)長說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與他商量,他想想還是到鎮(zhèn)里去吧。
孫鎮(zhèn)長已在辦公室等他,他平頭,尖下巴,說起話來機關槍一樣快。當初劉勝是組織委員,孫鎮(zhèn)長是宣傳委員,他們都是本地人,一步步地走到今天。在鎮(zhèn)長的辦公室,高速公路的負責人老高在等他。孫鎮(zhèn)長說,剛才他都說了,祖墳被掘了這么大的事我才知道,我已讓派出所和土地辦去查一下嚴肅處理,鎮(zhèn)長站起來,又坐下,要拍桌子了,老高一直在道歉,說一定要嚴肅處理司機,對于造成的損失我們會加倍補償的,我已給你妻子送去一部分資金。劉勝說你來得正好,老王房子的事你要抓緊解決。
劉勝把孫鎮(zhèn)長叫到辦公室,問下午要找他是為這事嗎,鎮(zhèn)長說最近聽到一點風聲,說你要調走,任水利局的局長,要是真的話,要把班子安排好,比如黨委書記的人選,你看我已是順理成章的事,你要幫我啊。我聽說,人大主席和黨委副書記都在活動呢,說不準上邊還能下派呢,要是那樣的話不都白瞎了。劉勝說我還沒得到什么通知,不過到時會幫忙的。他何曾不知,春節(jié)前,李書記曾問過他考沒考慮走的問題,來年開春要動一批干部。是的,他得考慮動一動的問題了,橫向看看他是全市最老的鎮(zhèn)黨委書記了,再待下去確會影響一小批人的進步了,但總覺得自己多年形成了一套好的工作思路工作方法,要將這些東西傳下去。不過是要走了。
下午無論如何要到那個險房戶看看,他是答應人家的,答應的事就要算數,多年來他一直這樣。小張給劉勝開車,他和劉勝之間有種默契,能感受到書記的喜怒哀樂。車子一啟動就要放音樂,定好曲目、音量,一首韓紅的《天路》響起,劉勝融入其中,那是一條橫亙于鎮(zhèn)間的高速公路,山外的氣息、山外的速度、山外的聲音,從祖祖輩輩犁出來的地壟溝上掠過,帶走的是貧困,帶來的是富有?,F(xiàn)代人的路是修出來的,不是走出來的,是用挖掘機挖出來的,不是用鎬頭刨出來的,他心中沉重又帶著某種興奮。
不覺間來到老王家,那是一棟低矮的茅草房,像老人的腦袋,坡頂像老人頭戴氈帽,黃泥巴抹平的墻面像老人黃焦焦的臉,兩個窗戶似老人混濁的眼睛。門外一位老太太拄著拐棍站在那里。老王迎出來,劉勝向前扶住老太太,當年他經常這樣攙扶自己的母親。這房子東頭有一條拉山土路,確實經不起重車的強烈震動,墻體歪了用木棍頂著,有幾條新的裂縫。其中有一個口子開得很大,劉勝下意識地用手去撫,想起兒時用手摑泥球,日曬過程中發(fā)現(xiàn)有裂縫用手就撫平了,不過現(xiàn)時小孩玩的是玻璃球。屋內很干凈,墻上張貼的是偉人毛主席的畫像和四代領導人的畫像。劉勝說這房子太危險了馬上搬出去,他讓村里來的同志負責就近找一家先住下,蓋房子的補償問題他和工地講,通過民政部門向上爭取點資金解決蓋房工程款。走出很遠,他發(fā)現(xiàn)老太太太可憐了,患腦血栓走路不便。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這時他又回來,從兜里掏出1000元錢,塞到老太太手中,這是他準備給兒子的學費。
回去的路上劉勝的心情很沉重,這時他想要回去了,家里發(fā)生這么大的事,應該回去看看的,他又在想,李書記說的高速公路出口規(guī)劃和調地項目落實問題,下午要召開一個黨委會研究高速公路出口的規(guī)劃,進行近期工作的部署和安排,明天要開現(xiàn)場會呢。他的腦子里形成了安排工作的初步設想。他打電話給孫鎮(zhèn)長讓他組織土地、村建、企業(yè)辦、招商辦等部門拿出初步意見提交黨委會研究。這時手機打進來,有鎮(zhèn)政府機關干部、企業(yè)老板,問候他家發(fā)生的事情。他也接到兩條信息,“報應啊,做事做絕了對不起祖宗……”他知道是誰發(fā)來的,當初鎮(zhèn)辦企業(yè)改制的時候,有人送錢托人疏通關系,結果他都沒有答應,走了公開竟標之路。還有當年的計劃生育工作也得罪不少人。
這時妻子又打來電話,說大侄子從外地回來聽說這事以后把開抓車的小伙子打倒了,打得不輕,要送醫(yī)院呢,這事鬧大了!這惹事的東西,都怪我,早就應當回去的,結果現(xiàn)在也沒有回去,還是出事了,告訴小張馬上回去看看。
墳地在小山坡上,像是個小饅頭,山根底被挖掘機抓了一個大豁子,像是饅頭被人咬了一口,那邊擠滿了人,警車和挖掘機停在那里,空中漫著新土和塋地特有的氣味,泥土上散落著幾塊棺材板子,大侄子手掐腰站在那里,躺在地上的小伙子滿臉是血,眼睛發(fā)烏。派出所所長過來說我們來晚了,沒辦法我們得把他倆帶回去再說。村長走過來說,太氣人了,怎能把墳地抓了,太過分了。鄰居張大媽過來,孩子說什么也不能打人。人們聚集過來的目光聚在劉勝的臉上,“太不像話了,怎能打人呢,按照規(guī)定處理,小張,把小伙子送醫(yī)院檢查。”大侄子還想說什么,劉勝一個巴掌扇過去,“惹事的東西,還不怕這事丟人現(xiàn)眼嗎?全市頭條新聞知道嗎?帶到派出所去!”大侄子被強拉到警車上。
傍晚回到家的時候,妻子說下午來了很多人是來看情況的,據說是孫鎮(zhèn)長告訴他們的,來問候一下,也送錢了,禮單在那,司機小張找人看過了說是不用遷墳,明天中午前看的那個人到墳地定一下向口,燒點紙就可以。妻子嘮叨著一天也不見人影,不怕祖宗們怪罪。
夜幕已拉下,外面漆黑一團,晚飯吃不下去了。劉勝與妻子一道帶著紙、香和鞭到墳地去,墳地離家不遠。要到墳地的時候,見一個人正在那里燒紙磕頭,劉勝到跟前一看是那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他說我到醫(yī)院了沒有什么事,打一針、吃點藥我就來了,今天的事不怨你那個親屬,都怪我不好,我找人看過了,今晚這個時候在這燒紙,我對不住你們了。劉勝這時仿佛看到了眾先人,感受到了母親那溫暖的體溫?!皩Σ黄鹱嫦攘耍赣H,兒子來晚了!”他撲通跪下了,紙灰散落在土里,煙氣融到了夜色里,很久劉勝才離開,那小伙子說我要在這里守候著,劉勝說不用了回去吧。
劉勝幾乎一宿沒有合眼,他想起幾件事交織在一起,太不順了,難道是有什么報應,不應該吧,祖祖輩輩他是最大的官了,想想他在這個鎮(zhèn)是沒法再待下去了,工作不好干了不說,他還是有一些事的,比如那個工頭子劉胖子是妻子的遠房親屬,為在小城鎮(zhèn)內開發(fā),就給他送來了5萬元,按說他是不能接的,可是母親要做手術需要一大筆的資金,權當借了,可是五年過去了還沒有還呢,以后他再也沒有收過這樣的錢。那天喝多了酒,他與女副鎮(zhèn)長動手動腳了,雖然沒有什么后果,但如果不是現(xiàn)在這個崗位能這樣嗎,誰敢保證常在河邊走就能不濕鞋呢……不敢再想下去了,市委書記那頭還要找呢,涉及到今后工作的事,是去送錢還是托人呢,怎么辦呢,孩子快要畢業(yè)了,有一個好的部門,就業(yè)是不成問題的。老天哪,那年也是這樣,人家已暗示農發(fā)局局長到站了,讓他活動活動,他在家等啊等,結果還是泡湯了。天快要亮了,他想起讓孫鎮(zhèn)長拿出的高速公路規(guī)劃,不知怎樣了,上午市委書記要來現(xiàn)場辦公呢,他馬上給孫鎮(zhèn)長打電話,班子成員6點鐘集中開會。
第二天早晨,市組織部打來電話,市委書記來現(xiàn)場辦公的事臨時有變動,讓劉勝到組織部去一趟,有事商量,沒告訴他什么事,劉勝也沒有問,他似乎意識了到什么,但覺得心里不是滋味。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