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巖清
雨下得淅淅瀝瀝,直到天明,陳容才盹著了會兒。一想起要手洗的衣物已泡了整晚,襯衫還沒有熨,孩子馬上會醒,而全家今天的早飯還不知道在哪里,她馬上從困覺中驚醒。
從寬敞明亮的家搬到這套中心城區(qū)的蝸居,是陳容的主意。為了女兒小雪能上市重點而不僅僅是區(qū)重點校,她跟全家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斗爭,其間經(jīng)歷了和丈夫的漫長冷戰(zhàn),并舍棄了守著婆婆媽媽熱炕頭的便利。當(dāng)然,還有清光了的銀行戶頭和整體略微下滑的生活水準。
因為廚房太小,陳容早先那些家當(dāng)沒法完全鋪排開來。她用剩下的半個面包做了簡單的煎蛋吐司,熱了牛奶。端進客廳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周曜正準備出門,他身上還穿著昨天那件淡藍色的襯衣。
陳容的心一軟,不過瞬間的工夫,就轉(zhuǎn)到了女兒今天要帶的酸奶和草莓上。酸奶是自制的,加蜂蜜,兩勺。早市上買的小草莓,不大,卻個頂個兒的新鮮清甜。
顧此難免就失彼,可中國人過日子不就是過孩子嗎?她的爸媽和他的爸媽,甚至爸媽的爸媽,不都是為著孩子就混過這么一輩子么?雖然女人都喜歡羅曼蒂克,但陳容分得很清,劇集里溫良賢淑的妻子等在門口,撫平丈夫熨燙筆挺的襯衫上莫須有的褶痕,正正領(lǐng)帶再來個早安吻的情景,固然令她感動得一塌糊涂,但毫不影響她轉(zhuǎn)過頭來,對周曜說:“晚上早點回來,別喝多了??!”而等待她的必然也是一句頭也不回的:“嗯,知道了。”比公文還精簡,一句廢話也沒有。這樣的婚姻,平淡到令人心安,而夫妻倆吝于對對方表達的愛,都土豪樣地揮灑在了女兒小雪身上。
如此豐沛的愛的澆灌,難得小雪可愛而不驕縱,愈發(fā)使陳容篤信自己一切孩子第一的指導(dǎo)思想的正確,連帶著也就不覺得讓剛享受退休生活的陳爸陳媽兩地分居有什么不妥。工作永遠像快放的電影一般,越到下班越有數(shù)不清的電話和郵件要接,而放學(xué)的鐘點兒卻是雷打不動的。雖然也有小飯桌,但無論陳容還是陳媽都舍不得。在學(xué)校拘了一天的孩子需要釋放,喝水吃水果乃頭等人生大事,遠比人民幣匯率上漲、中國人民遠赴日本采購馬桶圈等時事要聞重要得多。而比起孩子,男人們算什么呢?
所以每周有五天陳媽都在女兒家鞠躬盡瘁,周末則回自己家休養(yǎng)生息,接著下一輪的死而后已。家務(wù)和孩子使女人們永遠處于焦慮中,各種培訓(xùn)班的拉扯,精細喂養(yǎng)和嚴格要求讓她們對自己百上加斤,不堪重荷,并在無休止的嘮嘮叨叨中最終釋放。而被嘮叨的主要對象——男人們對待嘮叨的應(yīng)激方式也不盡相同,像陳爸就是陽奉陰違的鴛鴦蝴蝶派,“嗯,好,聽你的,沒問題”,每個精疲力竭的周末等待陳媽歸來的依舊是臟亂的房間。而大部分時間秉承著沉默是金的周曜不發(fā)則已,開口便是小李飛刀式的一擊則中:“以后千萬不能讓小雪像你這樣!”
陳容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
像你這樣,究竟是怎樣呢?小李飛刀的深準就在于他什么也沒說,卻比什么都說還讓你疼,簡直痛入骨髓。這種痛迅速轉(zhuǎn)化為直抵腦門的怒火,陳容哼了一聲,反唇相譏道:“當(dāng)然不能讓小雪像我一樣,傻得就嫁給了你!”
打蛇當(dāng)打七寸,周曜的反應(yīng)仿佛被人迎面扇了一個耳光,幾乎要蹦起腳來。陳容就知道自己有些過分了,雖然她同樣的模糊隱晦,雖然人人皆有自尊,但男人的自尊怕更凜然不可侵犯些。
這一場架吵下來彼此都有些傷筋動骨。
陳容煩躁地把頭發(fā)往耳后抿了抿,她今天特地請了半天的假,卻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周一準時上崗的陳媽沒來。
她撥通了家里的電話,接電話的陳媽一聽到女兒的聲音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容容,你爸他——”
陳容的心提到嗓子眼兒,斜對著的穿衣鏡里是一個臉色蒼白面容頹敗的女人,唇角的譏誚不屑尚沒有完全消退,眼中已漫上了驚惶。“我爸他怎么了?”她聽到自己急可可地問。
陳媽卻又哭了起來,那聲音并不大,聽起來卻像聲嘶力竭的一記深號:“你爸他,出軌了!”
陳容的心放下來,倏忽又提起,有口氣憋在胸口那里,像霧霾天里的不吐不快。
她原本以為,當(dāng)婚姻的年頭已過了年歲的半數(shù),當(dāng)夫妻兩人彼此如左手熟稔著右手,那些日子里的磕磕絆絆還算什么呢?陳爸一抬眼眉,陳媽就知道他今天想吃街角那家“真素誠”的鍋巴菜,要多加香菜和辣糊,就倆窩頭,再來個噴香的茶蛋。而陳媽一喜上眉梢,陳爸就知道某家保健品銷售員的錢包又進賬了,從“深海是一家”的螺旋藻魚油,到“相煎何太急”的蜂膠蜂王漿,最近是著了魔的減肥圣品某寶萊,真是鐵打的“被忽悠”,流水的“冤枉錢”。
夕陽并不是無限美好,它夾雜在早晚相對斷斷續(xù)續(xù)的吵架拌嘴里,就像被歲月鍛造得無限貼合的一對鎖鑰,突然在陰雨天里澀絆地開不了門。所以當(dāng)帶孩子這一重任空降于陳媽的時候,她幾乎是興高采烈地回歸了熟悉的角色。而生活這出劇本里,陳爸從來是那可有可無的配角,只能留守。
只是沒料到,這留守竟守不住太平。
“其實沒什么,就是閑著沒事,給一個老同學(xué)打了幾個電話?!标惏窒蚺畠航忉專袂槔ьD中帶些委屈。
“老同學(xué),還是女同學(xué)?”陳媽聲淚俱下,“我去帶孩子累死累活的,你在家享清閑倒寂寞了?就是打打電話,那怎么不見你打給容容打給我呢?”
陳爸的臉憋得通紅,一言不發(fā)。他打電話的時機永遠不對,她們總是在忙,以至于無法撥冗三分鐘以上的通話時間。而老同學(xué)——陳媽口中的舊情人,中年喪偶,唯一的兒子又在國外,彼此也就同病相憐地聊聊天以排遣時間。
陳媽從來不懂得見好就收:“你打給誰了?倒是接著說啊!”
陳容也看向陳爸。妻女的目光讓陳爸覺得顏面盡失,忽然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欲望,他猛地站起來:“是,我打給老同學(xué)了。每天都打,早中晚各一個,就這話還說不夠呢。你要覺得這算出軌,我們就離婚!”
房間里忽然靜了下來。陳媽驚慟的哭聲里,陳容感到頭疼欲裂。這原本是件小事,可也許被忽略的類似小事積疴已久,就變成一件足以將生活推離正常軌道的大事。
這一場興師問罪的結(jié)果,就是拉開了漫長的冷戰(zhàn)。本來按照慣例,不出一周,陳爸就會先低頭——畢竟小到換洗衣物的收納和穿搭,大到電卡水卡和工資存折都放在哪里,沒有陳媽的打點他寸步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