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永烈
“要吃米,找萬里”,萬里最廣為人知的是1977年6月受命出任中共安徽省委第一書記,銳意改革,率先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萬里由此成為中國改革的先鋒、闖將,被譽為推動中國農村改革第一人。
萬里
萬里是怎樣出任中共安徽省委第一書記的呢?在“文革”中,作為北京市副市長的萬里遭到批判,“萬人批萬”。1973年鄧小平復出。1975年1月13日至17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在北京舉行,任命周恩來為國務院總理,鄧小平為國務院(第一)副總理。就在這次會議上,萬里被任命為鐵道部部長。萬里大刀闊斧整頓鐵路,人稱“安全正點萬里行”,而在1976年的“反擊右傾翻案風”之中,他隨著鄧小平的倒臺而下臺,人稱“萬里一倒,火車亂跑”。直至粉碎“四人幫”,萬里再度復出。
新任副總理孫健的尖銳批評
屋漏偏遇連陰雨。當萬里在“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中遭到接連批斗的時候,他突發(fā)一種怪病。萬里原秘書許守和告訴筆者,當時萬里的雙腿,不知什么原因,一碰到什么,就會針刺一般鉆心疼。間或雙腿有燒灼、麻木的感覺。尤其到了夜間,睡覺時會感到腿疼。(2012年11月6日,作者在北京采訪萬里原秘書許守和——作者注)
經(jīng)過北京醫(yī)院大夫診斷,萬里患脈管炎。脈管炎又稱“血栓閉塞性脈管炎”。脈管炎的患者,大都是吸煙者(尤其是青壯年男性)、精神緊張者以及營養(yǎng)不均衡者、寒冷潮濕者。萬里患脈管炎,一是吸煙,二是精神緊張。尤其是在1975年四處奔走忙整頓,而在1976年接連不斷挨批挨斗,使萬里的精神處于高度緊張之中。
北京醫(yī)院要萬里住院治療,萬里沒有同意,因為他正在接受批斗,倘若住院,會被人說成“逃避斗爭”。
萬里堅持著。
1976年5月4日,鐵道部黨的臨時核心小組負責人、鐵道部副部長郭魯?shù)认驀鴦赵焊笨偫韺O健匯報,聲稱萬里在“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中有“抵觸情緒”,既不交代跟鄧小平的“黑關系”,也不深刻檢查自己在整頓鐵路工作中的嚴重錯誤。
孫健,可以說是中國歷任國務院副總理之中知名度最低的一個。他像流星一樣,閃過中國的天空。孫健比萬里整整小20歲,出生于1936年,原本是天津內燃機廠的翻砂工人,1958年12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75年1月,在四屆人大一次會議,當萬里被任命為鐵道部部長時,這個還只是天津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資歷甚淺的孫健,一躍成為國務院副總理。
孫健不是造反派,與“四人幫”也沒有什么瓜葛。據(jù)稱,當時在醞釀國務院副總理名單時,有人提出要增加來自工農的年輕人,于是39歲的孫健被相中了。此外,在“文革”開始時依然只是一個普通紡織工人的吳桂賢也被任命為國務院副總理。
孫健成為國務院副總理之后,負責抓工業(yè)、交通。周恩來總理在給副總理們分工時說道:“孫健最年輕,多到下面跑跑,花3年時間掌握情況,便于今后工作?!?/p>
由于孫健是分管工業(yè)、交通的副總理,所以鐵道部黨的臨時核心小組負責人、鐵道部副部長郭魯向他匯報萬里的情況。在郭魯匯報之后的第6天——1976年5月10日——孫健找萬里以及協(xié)助萬里一起搞鐵路整頓的鐵道部副部長李新談話。孫健當面對萬里進行了批評,他稱萬里“態(tài)度不端正”,“幾個月了,不認真檢查,是因為思想對抗”。(張廣友、丁龍嘉《萬里》,中共黨史出版社2006年版)
孫健說,現(xiàn)在對萬里是“三不滿意”,即“中央不滿意,部機關不滿意,全路不滿意”。孫健還說,萬里是“三欠賬”,即“不批鄧,不揭鄧,不交代自己的問題”。孫健對萬里的尖銳批評,顯然來自郭魯?shù)膮R報。
不幸連著不幸。心情沉重的萬里剛從孫健那里出來,接到來自家中的消息,他的老母親生病了。萬里事母甚孝,對母親充滿崇敬、感恩之情。在他年幼的時候,全靠母親含辛茹苦支撐家庭,才使他得以念完曲阜師范。所以當他后來生活環(huán)境稍稍安定,就把母親接到身邊。母親在北京總算過了一段安穩(wěn)的日子。不料他在“文革”初期被萬人批斗以及在“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中再度挨批,使母親日夜牽掛。
得知母親生病,萬里急欲回家探望,但他正在鐵道部“接受批判”,無法回家。萬里的小妹妹萬玲把母親接到家中照料。當時萬玲的丈夫何正文將軍擔任中國人民解放軍副總參謀長,不受“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的干擾。后來,母親病情日重,萬玲和何正文將軍把她送進了301醫(yī)院。
萬里夫人邊濤聞訊趕來,守候在婆婆病榻前。萬里的母親住院不久,301醫(yī)院發(fā)出病危通知。鐵道部的那些“造反派”們毫無人性,仍不準萬里探望病危的母親——盡管鐵道部離301醫(yī)院不遠。
5月11日凌晨2時,萬里的母親離開了人世,這位辛苦了一輩子的老人終年81歲。就在這個時候,鐵道部對于萬里的批判進入高潮。
5月13日下午,萬里母親的遺體告別儀式在301醫(yī)院太平間舉行。然而那天下午,鐵道部要舉行萬里批判會。據(jù)萬里原秘書許守和回憶,鐵道部副部長劉建章得知,挺身而出,代替萬里去接受批判,讓萬里能夠出席母親的遺體告別儀式。此外,劉建章在萬里被揪斗的時候多次把“錯誤”攬在自己身上,為萬里“頂罪”。這次,劉建章在危難之際再伸援助之手,使萬里深為感動。(2012年11月6日,作者在北京采訪萬里原秘書許守和——作者注)
鐵道部當時只準萬里請一小時假。萬里從鐵道部趕往301醫(yī)院向母親遺體告別。向來淚不輕彈的萬里,為母親的離世,放聲慟哭,深情地吻了一下母親的臉。
萬里次子萬仲翔回憶說:“他哭了,像個孩子一樣哭了,淚流滿面,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他痛哭流淚?!比f仲翔還回憶說,“父親額上的青筋突然暴起,像蚯蚓一樣”。
萬里不得不匆匆含淚離去。他剛回到鐵道部,批判大會仍在等著他,“打倒萬里”“打倒鄧小平黑干將萬里”的口號聲響成一片……
在這里,順便提一下,孫健由于在“文革”中犯有嚴重錯誤,于1978年3月被免去國務院副總理職務——他前后只當了3年國務院副總理,成為在中國政壇上來去匆匆的流星。
“三次都差一點幾”
萬里的脈管炎病情不斷加重。北京醫(yī)院的大夫再三勸告萬里,一定要及時住院治療。大夫說,脈管炎會導致腿部中、小動脈節(jié)段性狹窄、閉塞,使肢端出現(xiàn)潰瘍、壞死,嚴重的要截肢。
經(jīng)過鐵道部黨的臨時核心小組同意并請示中央批準,1976年6月15日萬里住進了北京醫(yī)院高干病房。6月20日,中央發(fā)出電報通知:“(毛主席圈閱)萬里同志有病住院檢查錯誤期間,由郭魯同志主持鐵道部日常工作?!碑斕欤瑖鴦赵焊笨偫韺O健來到北京醫(yī)院高干病院,向萬里當面宣讀了中央發(fā)出的電報通知,并要求萬里在醫(yī)院繼續(xù)檢查自己的嚴重錯誤。
據(jù)萬里次子萬仲翔說,萬里在治療脈管炎的時候,注射過多的抗生素,產(chǎn)生嚴重副作用,導致他的聽力愈發(fā)下降。(2012年10月12日下午,作者在北京采訪萬里次子萬仲翔——作者注)
萬里三媳王小珉則說及此前萬里也因醫(yī)療不當造成聽力下降:“20世紀50年代他得過一次腸結核,治療導致右耳不可逆的聽力下降,所以與人閑談不多,平時就是在家里也很少和子女們聊天閑談,像我們和他生活了幾十年,長談都是屈指可數(shù)的。”
雖說萬里因病住院,鐵道部黨的臨時核心小組仍要他在醫(yī)院反省錯誤。
1976年7月27日,鐵道部副部長郭魯派人到醫(yī)院通知萬里,次日下午召開鐵道部機關干部大會,要萬里在大會上作檢討。就在7月28日凌晨3時42分53.8秒,河北省唐山、豐南一帶發(fā)生了強度里氏7.8級地震。鐵道部忙于救災,無法召開批判萬里的機關大會。
唐山大地震緊張的搶救工作總算過去了,鐵道部剛緩過一口氣,便又記起該批斗萬里了。
1976年9月8日,鐵道部副部長郭魯又派人到北京醫(yī)院,要萬里第二天下午到鐵道部,在機關干部大會上作檢查——上次因唐山大地震而取消了的檢查。
9月9日下午,就在萬里準備去鐵道部的時候,突然在北京醫(yī)院病房接到電話,通知他不必去鐵道部,批判大會取消。萬里正在疑惑之際,下午4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以萬分悲痛的心情對外宣布,毛澤東主席于當天凌晨0時10分在北京逝世。鐵道部黨的臨時核心小組事先接到了中央的通知,所以趕緊取消原定的機關干部大會,萬里的檢查自然也就取消了。
追悼毛澤東的日子也總算過去了。鐵道部緩過一口氣,第三次記起該批斗萬里了。10月6日,郭魯又派人到醫(yī)院通知萬里,說是在10月7日下午到鐵道部機關干部大會作檢查并準備接受批判??墒?,這一回批判萬里的大會又沒有開成,而且永遠開不成了!
為什么呢?因為在10月6日那個歷史性的夜晚,華國鋒、葉劍英、汪東興聯(lián)手粉碎了“四人幫”!
萬里夫人邊濤得知這一天大喜訊,哈哈大笑,稱萬里的命大,感動上帝了,三次都差一點兒:第一次恰逢唐山大地震,第二次恰逢毛澤東去世,第三次則恰逢粉碎“四人幫”。三次突發(fā)事件,使萬里免于檢查、免遭批斗!
于是,有人笑稱萬里真乃“福將”。
1976年,萬里60歲,人生一甲子。在這花甲之年,雖說萬里三次“免斗”,但是他在1976年有三大不幸:一是他遭到批判,二是母親去世,三是得病住院。
對于萬里來說,1975年是意氣風發(fā)的一年,是大刀闊斧進行鐵路整頓的一年,而1976年卻是心情沉痛的一年,是不幸頻至的一年。這兩年,真是冰火兩重天,大起又大落。
其實,萬里的命運,正是中國命運的寫照。中國在1975年因鄧小平全面整頓而有了起色,而到了1976年則因鄧小平下臺而蒙受苦難。
萬里本人也這樣述及他與鄧小平“同命運”的過程:
“文革”中小平被打倒了,我也被打倒了?!拔母铩敝需F路被破壞得很厲害,小平同志復出后,又推薦我當了鐵道部部長,去整頓鐵路。我們搞了一份整頓鐵路的文件,先整頓徐州,接著整頓鄭州,小平同志讓我在國務院會議上匯報,接著他大講了一通整頓,從此,全面整頓就開始了。后來,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我住進了醫(yī)院。在關鍵時刻,我和小平同志總是一致的。[《1993年5月25日萬里同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有關同志談話》,轉自張鏡源等編《萬里同志部分活動紀實(草稿)》第3冊]
李瑞環(huán)夜訪萬里家
在“文革”初期,當萬里作為“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被打倒時,萬家被“鐵掃帚”趕到永定門外丁家坑,“門前冷落車馬稀”。在“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中,萬里作為“鄧小平的黑干將”再度被“打倒”的時候,又一次陷入同樣的境地。
那年月,還沒有監(jiān)視攝像頭。北京地安門內東吉祥胡同29號的萬宅大門不遠處,總是有戴著紅袖標的“向陽院”老大媽坐在小板凳上,不時用目光“掃描”著萬宅大門。(“文革”后期,以居委會所轄的街巷為單位成立所謂“向陽院”的群眾組織,嚴密監(jiān)視街巷中的“專政對象”——作者注)
墨染的夜?!跋蜿栐骸崩洗髬屵B同她的小板凳都“撤崗”了。相隔幾條胡同的一個不顯眼的地方,來了一輛北京汽車廠生產(chǎn)的“212”吉普車,這種草綠色的吉普車當年在北京城里隨處可見。這是北京木材廠書記崔迎之的車,然而從車上悄然下來的卻并不是崔迎之,而是李瑞環(huán)。為了避免引起注意,崔迎之特地把自己的車借給李瑞環(huán)。
李瑞環(huán)熟門路,穿過幾條胡同,走向萬宅。
在萬里第二次被打倒的那些日子里,李瑞環(huán)不時夜訪萬里。1958年,李瑞環(huán)與萬里在建設人民大會堂的日日夜夜里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在“文革”之初,當萬里遭到萬人大會批斗時,李瑞環(huán)作為“陪斗”者,在風暴中共同怒視掛在胸前的黑牌。當萬里又一次陷入批斗的旋渦時,當時擔任北京市建委副主任兼市基建指揮部指揮的李瑞環(huán)還算“平安”,所以他能夠一次次前來看望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