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遙

就在剛剛過去的5月，西班牙舉行全國各地的市政選舉，選民投票要出示身份證。當局通過電視告知選民，身份證過期可以使用，但不可使用復印件。這就符合常識，也符合邏輯——雖然過期，但證明“你是誰”的效力并不過期。不能使用復印件是因為它不是國家相關職能機構頒發(fā)給你的正式文件。這里，類似紅綠燈秩序，你接受的強制是必須出示身份證，你獲得的利益是穩(wěn)妥行使你的選舉權。

說到證件，還有幾個小例子。在西班牙，到法院作證，須出示證件，我一個被無故解雇的朋友到法庭申訴，需要兩個證人，因其中一人忘帶證件而敗訴。在有些場合，例如民事結婚登記，證婚人忘記帶身份證，問法官可否用駕駛證，法官允諾。買賣房子，賣方的身份證丟失，公證員允許他使用護照。這讓我想起了前段時間關于證明“我媽是我媽”的新聞，其癥結不在于如何證明，而在于沒有意義。故與其說是中國式笑話，莫如說是中國式尷尬。之所以荒謬，是因為違反常理。

公共行政的常理

行政，administrare，來自于拉丁文ad（去）ministrare（關照），意即服務?！靶姓且环N對個人或集體的事務、生意或利益的有組織的管理，目的是滿足實際的需要?！庇妹绹残姓W權威馬歇爾·迪莫克（MarshallE.Dimock）的話來說：“公共行政的功能在于使公權力與公民直接接觸，用即刻的方式‘滿足公共利益的需求，它與通過間接方式為公民服務的立法和司法部門不同?！爆F(xiàn)代社會日益發(fā)展，公共行政管理也越來越復雜，但其“服務”的性質并無改變，反而越來越強化。

人的社會性決定了人人都需要從屬于一個國家，而無法選擇魯濱遜漂泊孤島的生存方式。國家實際上就是一個社團，按照英國16世紀政治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TomasHobbes）的說法：“人們出于擔憂因暴力而死亡所以建立聯(lián)合協(xié)作，這就使得人們愿意出讓部分自由而服從自愿接受的強制。此外，人們期待的不僅是免受持有強力的個體的暴力威脅，還期望這種聯(lián)合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安定和福利?！?/p>

關于“出讓部分自由而服從自愿接受的強制”，交通指揮燈是最好的說明。綠燈行，紅燈停，標準的秩序。綠燈行是你穿越的自由，紅燈停是你出讓部分自由并自愿接受的強制，紅燈和綠燈是公平分配的，你享有的自由和你自愿接受的強制是互補的，你出讓的部分自由換取的是你的人身安全，即你的根本利益，同時還保障了他人的自由和權利，這是社會和睦共處的基本原則。

一切制度的制定和執(zhí)行，必須符合常識，符合公理，符合邏輯。就如一輛公交車，目的是滿足乘客到達目的地的需求，如果該停不停，該行不行，公交車就失去意義;如果服務不好，耗油超標、票價過高，就不能算是好的行政。制度和法律都是人定的，都不是完美無缺的，所以可以也應該隨著實踐和社會發(fā)展的需要而改進。這種改進只能朝著更加符合常識和公理的方向，而不是相反。

居民的需要就是國家的需要

在西班牙，居民受益于公共行政的細微行動。例如，所有社區(qū)建有公園綠地和兒童游戲場，公共汽車站有涼亭，路邊樹下新添了長椅，上下坡的路邊加了護欄，等等。居民在公共區(qū)域因公共設施的缺陷而造成人身損傷，有權投訴市政府，市政府調研核實后會依法給予經(jīng)濟賠償。城市公交車都配有升降機供殘疾人乘輪椅上下車。交通事故受害人協(xié)會提議公交車座椅加安全帶以減少事故傷亡，至2013年，60%的公交車已改為安全帶座椅，交通總局新法規(guī)將對實行改進的企業(yè)給予獎勵。

所有接納顧客的場所，包括接待公民的行政機關，法定備有投訴表，否則罰款，顧客可因任何不滿填寫投訴表，雙方各說各理，各簽各字，各持一份，第三份由投訴人交到市政府，等候回復。消費者還另有一條投訴渠道，對商業(yè)及服務糾紛、質量價格等問題，可以向市政府的公民參與部投訴。這些都是有信必回，依法客觀公允對待爭執(zhí)雙方，如果需要，各方可在限期內請律師參與。

居民經(jīng)?？梢砸笮枰斁肿鍪裁椿蛘卟灰鍪裁?。不可小看這種需要，既然國家是政治、經(jīng)濟、社會和司法的匯總，而這一切機構的行為對象是居民，那么居民的需要就是國家的需要，而國家的需要就是政府設定目標的基礎。優(yōu)秀的行政管理從不對居民的需要掉以輕心。

我有個朋友，一個西班牙老太太，開一間裁縫鋪，每天往返于家和裁縫鋪，路雖不遠，但一半下坡，另一半上坡，這上坡對于年邁的她很吃力。最困難的是過馬路，沒有斑馬線，每次穿行都膽戰(zhàn)心驚。她對我說：“能不能寫信給市政府，要求設人行橫道呢？”于是我以她的身份和口氣，寫了一篇訴求，一式三份，交到市政府專門接收公民呈遞文件的柜臺。接收員蓋章并將文件編號，一份由他們分轉給有關職能部門，一份存檔，一份交由呈遞人保存，同時還交給我一份表示收納的通知，上面說三個月之內給予回復。三個月即將過去，我們正要抱怨怎么沒有回音，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不但在我們要求的那條馬路上有了嶄新鮮明的斑馬線，還發(fā)現(xiàn)在附近另外兩條馬路上也設置了人行橫道。我們一封投訴信換來三條斑馬線，這種舉一反三的效率，方便了千萬行人。

我家樓下門前有個小公園，里面常有老人兒童散步玩耍。管理園林的公司是市政的合同單位，園丁們每每用一種吹風機代替?zhèn)鹘y(tǒng)的掃帚清掃公園的土地，塵土飛揚，不可忍受。居民社區(qū)的主席兩次投訴市政環(huán)保部門，指出污染環(huán)境，損害健康。主持環(huán)保的議員很快回復，親自打電話答復表示感謝和接受意見，承諾采取措施。不久即停止了用吹風機掃地。

埃布羅河洪澇

“我們是怎樣的不在于我們怎么說，而在于我們怎么做”

社會事務復雜多樣，規(guī)定是死的，但行政者應該是靈活的。實行歐元前，馬德里市政稅務局按商店所在地區(qū)征收季度稅，即使開業(yè)只有一天也要交一個季度。如果在一個季度內你的商店改了名字，必須通知稅務局，然而，稅務局會按兩家不同的企業(yè)收稅，也就是說你要交兩份季度稅。我的一個客戶就遇到因改名字而被稅務局強迫交兩份稅的問題。這種事，盡管人人都明知不合理，但沒有一個西班牙律師會受理。于是我為這家商店寫了一份訴狀，指出“一年只有四個季度，我為什么要交五個季度的稅？”不久，稅務局回信，裁決我們有理，退回我的客戶八萬比塞塔。還是那句話，制度要合乎邏輯，合乎常理，那樣納稅人就會心情舒暢，配合執(zhí)行就容易得多。同時，人生活在合乎常理和公理、合乎邏輯的秩序環(huán)境中，也會變得用常理、公理和邏輯來對待問題。不可小視這種心態(tài)，習慣成自然就是素質，它不但是社會關系、人際關系、政府和民間和睦相處的基礎，還有利于不斷改善提高公共行政管理水平。

國民素質和公共行政管理的水平是相輔相成的。在瑞士，人們吃飯的特點是杯干盤凈，一粒渣也不剩;瑞士人對節(jié)日的豪華消費不欣賞，斥為鋪張浪費。在德國一家餐館，幾個中國人剩了半桌子菜就要走人，被兩位老婦叫住，并電話報警請來警察，對浪費提出批評。中國人辯解說“我們付錢了”，老婦們回答：“錢是你的，資源是大家的。”這兩個來自最基層的例子說明了為什么瑞士和德國能成為世界頂尖的富國，公民這樣的高素質恰恰是國家公共行政管理高水平的反映——把公共資源當作“我的”來珍惜，而不是當作“我的”來占有。

主人翁姿態(tài)也是公共行政水平的體現(xiàn)。西班牙曾有一項北水南調的計劃，把北部阿拉貢地區(qū)埃布羅河的水南下引至地中海沿岸缺水的地方。項目本身的利弊、科學性、可行性以及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影響，各路專家各有高論，外行不宜妄加評論。那是2003年4月，三十萬阿拉貢居民從各地趕到首府薩拉戈薩舉行盛大集會，巨大的標語牌上寫著“反對調水，反對水庫，讓河流自然生存”。集會上發(fā)布的宣言指出：“除了土地，水是我們阿拉貢唯一的資源。我們愛阿拉貢，也愛西班牙，我們不愿意有一天不得不愧對子孫說：我們當初不懂得捍衛(wèi)你們的前途?！币こ套罱K被取消，盡管每年雨季埃布羅河流域照舊泛濫成災，淹沒房舍村落和農田，國家要撥?？罹葹模雭?，即便如此，也比引水的災難性后果要值得。

馬歇爾·迪莫克這樣評論公共行政管理的效果：“的確，那些最強大的國家都是行政管理最好的國家，那些貿易平衡成正數(shù)、擁有健康的公共稅務管理、產(chǎn)品足夠維持國家居民的需求之外大力發(fā)展貿易，值得強調的是，它們之所以強大是因為其公共行政有能力養(yǎng)活和教育居民，給他們提供健康和醫(yī)療，滿足他們的需求以助于文明共處?！奔词棺詈玫墓残姓芾硪灿写纳?。引用西班牙人民黨一位議員的話：“我們是怎樣的不在于我們怎么說，而在于我們怎么做?！?/p>

2015.6.28于馬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