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琪(陜西)
實力星·散文詩人七家
憶舊詩(組章)
王 琪(陜西)
它的確是老了,轉(zhuǎn)動不起來,亦無人去轉(zhuǎn)動它了。這臥在前院的一塊石碾,令一顆黝黯之心,“嗵”的一聲,驀然沉重起來。
——像重重地砸下來。砸疼了我。
不能與時光相提并論。因為年月再久遠,石碾還在原地駐守。這面目蒼白的石碾,毫無表情的石碾,不會用語言亦不會用思想來表達的石碾,惟有一顆堅硬的心,披星戴月,迎風送雨!
摸上去,石碾異常冰涼。時間的刻度,在它身上如此清晰,沒有什么能夠剝蝕,沒有什么改變它的初衷。但正是這被人日漸遺忘甚至遺棄的石碾,修正了我對故鄉(xiāng)幾近覆沒的懷念。
這石碾,與五谷豐登的季節(jié)更近,與一頭驢沒黑沒白低頭旋轉(zhuǎn)的日子更近,與我記憶中暖起來的童年生活更近……
當我坐在近旁,在照相機的“咔嚓”一聲中,和石碾完成了一次親密接觸,它竟然承載著我夢里纏綿的鄉(xiāng)愁,“吱吱呀呀”地轉(zhuǎn)動起來。
一切都是舊的。舊門窗。舊椽梁。舊椅子。舊犁鏵。舊年畫……在這昏暗的廈房里,留下來的,似乎沒有什么是新的。
在一張舊日歷上,看著舊鋼筆寫下無法辨清的筆體,也的確舊了。不知道,這是誰寫下的,為什么這么多年沒有人動過,似被煙火熏黃的色彩,令那個正午瞬間黯然,舊跡斑斑。
幾枚舊信封沒有丟掉,橫七豎八地平躺在舊窗臺。舊課本翻開最后一頁,也沒有合上,閱讀過它的人不知去向,只能成為一本舊書。
一張老舊的臉,多像父親的舊模樣,我隱含七八年之久的舊情復出,鼻子一酸,就無端陷入漸行漸遠的舊光景,想起舊村莊,舊田園,舊河流……
——原諒我是一個易于懷舊的人吧。
舊人已故,舊事遠矣。塵埃鋪滿的舊年,連此時投射進來的光線,也是舊的。
不是誰把羊群趕到坡地上來,更不是一幅逼真的水粉畫肆意揮灑,當棉花雪白雪白地在原野大片盛開,我確信,再沒有什么,能與棉花的白相提并論。
無須付諸于棉花什么色彩。它就在那兒白著,靜寂著,素雅著,純凈著。從表到里。不像我們身在俗世的內(nèi)心:半陰半暗,略帶污漬。
——這令人懼怕的白,這讓我不斷省察自己靈魂里的白。
它甚至不需要贊美和頌揚,扎根泥土,在烈日下,發(fā)出白色的火焰,燃燒著。它也有一顆狂熱的心,一顆溫暖人間的圣潔之心。
與天空飄浮的白云相比,我認定棉花的白。我一次次親近它,撫摸它,心存敬畏,傾聽到它以無聲,抵達我蒼白的心房。
進入一座庭院,忽然就不再感到那么空闊,眼前亮了起來。傳聞中的木槿花極盡美艷,宛若貌比天仙的女子,深情地矚望著我。
人世間有時綿柔溫和,有時寡淡絕情。相對于這一朵朵晴日里的木槿花,你有理由把大地想象得更為爛漫如錦,璀璨如織。
有請輕風不要搖落它們暮晚下的花瓣,一顆欣喜之心,不要追問它溢于言表的理由,從一開始遇見,就未曾停止。
有人稱你為菜花樹、金漆樹,我喊你為燈盞花、暮落花、白布籬。它們都是我前世的姐妹,重情信義,像年少時你我間的那份純潔。
從故鄉(xiāng)盛開到夢里吹動,木槿花把我前世的親人送走,又將我年幼的女兒帶到身邊。
我由此懂得了起起落落的人生,看到了堅忍中的你,如何美麗著……
那風吹來的方向,注定因河岳而起。
在秦東故地,山谷里的峰巒層層疊疊,聚集著草木更深的墨綠。那在溪流里等待我的石頭,仿若神人前世的化身,終日與天空偈語。
世界之大之小,本與它們無關,但一定和敷南村的子民有關。在河水一出山,中游便是孩子們嬉戲的天堂,鳧鳥們棲居的樂園。你相信,河水能流多遠,貧寒中幸福的小日子就能奔多遠。
這河岳魂魄之雄渾博大,令深入土壤的根系四處延伸。它們在暗處交錯,一點點釋放能量,孕養(yǎng)人間萬物。
故地何其遼闊、壯美!每每面對,身在異鄉(xiāng)的我愧疚萬分。
春光漸遠,我依舊諸事無成,何以回報它哺育我的濃情大恩!
如果還有來生,允許我和你長相廝守,為你到老。如果只有今世,讓我將那份心底的愛,珍藏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