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彩霞
喧囂的耳朵
俞彩霞
一
她產下女兒,才坐兩個月零七天月子,單位來電話,說人手緊,你最好早點來上班。
上班沒多久,一連數(shù)天她都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這怪味便是從耳朵里鉆出來的。癢癢的濕濕的耳朵,用棉簽一摳,粘在上面是黃綠色的膿狀液體,細細一聞,帶著一絲酸腐味。她知道耳朵又發(fā)炎了。
這種現(xiàn)象從她讀小學四五年級時就有,她已經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記得13歲讀寄宿中學起,她的耳朵就時常流膿,坐在教室里老是用小拇指去摳那耳朵。那時候手頭沒有棉簽或餐巾紙,她就隨便用白紙頭攆一下塞進外耳道,粘在紙上的是淺綠色的膿液。她沒當一回事。長大后去了幾趟醫(yī)院,才知道這是慢性中耳炎,急性發(fā)作的時候添一下氧氟沙星之類的消炎藥水。她想,肯定是小時候父親給她洗頭時不注意,水流進耳朵,細菌侵入,長期以往就變成了中耳炎。小時候她的頭經常由父親抱著在河邊洗。那個年代人的人衛(wèi)生意識普遍沒有當今強,當然那時的河水也比現(xiàn)在清澈得多,村莊上的人都在河邊洗頭、淘米、洗衣服。
讀高中期間,校醫(yī)室醫(yī)生給她的耳朵用雙氧水徹底洗了洗,之后中耳炎來“叩門”的幾率就小多了。工作后感冒時引發(fā)過數(shù)次,因為單位就在醫(yī)院隔壁,她認準了一位和藹可親的五官科男醫(yī)生,也就不再擔心害怕;醫(yī)生照例給她清洗外耳道,然后配一瓶氧氟沙星滴耳液,兩天后耳朵就好了。
十月懷胎她最擔心的還是耳朵,擔心消炎藥水對胎兒不利。懷孕期間這耳朵倒是乖乖的很聽話,沒有來找過一次麻煩??勺暝伦硬艃蓚€多月,這老毛病又犯了。恰逢她產后上班,她想許是工作太累,抵抗力下降,耳道被感染了。這回看的是家附近的醫(yī)院,女醫(yī)生配了盒消炎藥和一瓶氧氟沙星給她。正巧這天從老家趕來的婆婆患上重感冒,風風火火的婆婆幾乎不曾感冒過,這回卻被感冒重重擊了棒。她想也沒想就把藥讓給了婆婆,自己只添藥水,心想以往就是添幾次就好。
可是這一次,一連添了十多天,她耳朵里仍舊濕漉漉的,不見干燥。耳朵老是悶悶的,雖然能夠聽見聲音,但是這聲音別扭,不夠與自己“親近”,好像一間房子被糊上了窗戶紙,跟外面隔膜了。這種現(xiàn)象以前也有過,到醫(yī)院用雙氧水清洗,添幾次藥水就好。
緊接著的一個雙休日,家里進行自來水一表一戶改造,她所住的小區(qū),是全市一表一戶改造的試點小區(qū)。白天管道工在她家里叮叮當當一陣,單戶水表裝好了,晚上全家進入夢鄉(xiāng)。
半夜里,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她驚醒。半夜里來電,肯定不會有好事兒。丈夫接了電話,她忐忑不安地在旁邊聽。物業(yè)保安打來的電話,說你家漏水了!他在半夜巡查時發(fā)現(xiàn)很多水從一樓流到下面車庫,判定是她家水管爆裂了。
她趕緊下床察看,不看不打緊,看了嚇一跳。臥室里全是水,足足有十多厘米高!時令正是入秋,半夜她赤腳下床,一股冷冷的水直沒到了腳踝處,她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再一看,家里面全是水,真是“水漫金山”,地上放置的物品全都被浸泡到水中了。全家人開始除水,搬離家具、整理物品、擦地板,忙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跟自來水公司交涉,得知一表一戶安裝后水壓猛增,而她家的自來水管承受不了過強的壓力爆裂了。
晚上帶小孩夠累的了,如今還被水管爆裂給折騰。
第二天早上,她莫名地聽到耳朵里開始有“絲絲絲”的輕微聲響,她沒在意。心想,肯定是晚上帶孩子、白天工作身體疲累的緣故,休息好了會沒的。
過了一星期未見好轉,她到醫(yī)院去看。這回女醫(yī)生給她配了四盒杞菊地黃口服液,囑咐她不要累著,要多注意休息。
可是,口服液吃完了,聲音還在。
一個多月過去了,耳朵里“絲絲絲”的聲音反而更響了。這聲音有時候像蜂鳴,有時候像哨聲,有時候像低沉的濤聲,有時候像枝頭的鳴蟬,惹得她晚上睡不好覺。同事給她補腎的黑豆,母親給她滋陰的鐵皮楓斗,她都吃了??墒且膊灰娦?。
再有一天,領導看到她,驚訝地說:“你的臉色好黃啊,臉都浮腫了呢!”她忙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果然黃黃的,胖胖的。她納悶,自己是沒工夫照鏡子,老公每天在身邊看到自己,為何也是熟視無睹啊。
她想再支撐幾天,上班上到月末,以保全這個月的獎金??墒嵌淅锏穆曇羧缤衿獾暮⒆痈龑χ?,越來越響。耳朵成了加工工廠,里面像安裝了好幾部機器,同時發(fā)出隆隆的巨大響聲。
她立即向單位請假休息。
第二天,三嬸說打聽到一個鄰村的老頭會看耳朵里的聲音。她欣喜若狂,趕緊跟著三嬸乘公交車來到鄰村。沿著狹長的河岸邊,再穿過一小段田塍路,她們在熟人的指引下來到一個附近的村莊。令她奇怪的是熟人并沒有走進任何一家農屋,而是七拐八拐來到一間理發(fā)店門口。她好生納悶。這理發(fā)店是間灰不溜秋的小房子,里面空蕩蕩的,只有一把老舊的理發(fā)椅,地上是一些散落的頭發(fā)。店里有一個大概70多歲的老頭正在替60多歲的大伯理頭發(fā)。老頭很瘦,頭發(fā)稀疏,眼眶凹陷得可以盛兩個乒乓球,說話幾乎沒有聲音,她猜可能動過手術被割掉了聲帶。她一眼看到那個被剃頭的人披著的那件“倒褂”油膩得好像十年沒洗過,蒼蠅都會滑下來。那老頭聽明來由后不知從哪里拿出一類似眼藥水瓶,一邊張口說一邊比劃著,意思是讓她坐在這把剃頭椅子上。她忐忑不安地坐下,那老頭把她的頭撥到一側,就把一瓶眼藥水似的藥水往她耳朵洞里滴了數(shù)滴就完了。然后吩咐回家后吃紅棗,多吃點紅棗。三嬸付過30元錢,前后僅僅5分鐘,她逃也似的出了理發(fā)店。坐在公交車上,她思忖:不知道這老頭的藥水是什么東西,不會是祖?zhèn)髅胤桨??怕是普通耳藥水把?會過期嗎?會有副作用嗎?真能治好耳鳴?
越想越害怕,她堅決不再去第二次了。
二
她一直怕去醫(yī)院,從小到大都怕,患中耳炎的這么多年里,去醫(yī)院每每要經歷一番勇氣與膽怯的搏斗。她怪自己太敏感,每每去醫(yī)院,就會想到死,想到癌癥,想到一切可怕的疾病。而這回,她自己提出來去醫(yī)院看看。
此時,正好北京有大醫(yī)院的耳鼻咽喉科專家來當?shù)蒯t(yī)院坐診。丈夫陪她去看,專家醫(yī)生一照耳朵,只說了一句話,藥物過量中毒了,然后給她配了一瓶德國進口藥“都可喜”。她恍然大悟,氧氟沙星添耳的時間太長,次數(shù)太多了,一定是藥液侵入內耳,造成了損害,導致出現(xiàn)耳鳴。那我的病會好嗎?她疑惑地問。專家醫(yī)生微笑著點了點頭。
于是遵照醫(yī)囑,每天兩?!岸伎上病薄?/p>
一瓶藥吃完了,耳鳴還依然繼續(xù)。她又到藥店買了一瓶,繼續(xù)吃,兩個月過去了,耳朵里的叫囂還在。她開始疑惑、擔憂。
她想去省城比較有名的大醫(yī)院瞧瞧。
丈夫沒有陪她去,他說他忙,姐姐陪她去的。她們跑到了省城一家著名的醫(yī)院。五官科醫(yī)生先是用一根細細長長的橡皮管從她鼻子里穿進去,一直通到咽喉處,她好一陣不適,想嘔嘔不出,想咳嗽又咳不了,完了醫(yī)生說沒問題。然后排長隊去做磁共振,排隊等候的時候她又忐忑不安,如果耳朵里長個瘤子之類的咋辦?下午拿到報告單,結論是沒有器質性病變。這個結論令她又喜又憂,喜的是耳朵里沒有毛病,憂的是高級儀器也探不出她耳朵里的聲音。她突然明白這MRI只能逮到有形的東西,對于無形的尖叫,這高檔的家伙也束手無策,就如同強大的獅子對付不了停在它背上的一只小蚊子,任它戲弄吸血。她又掛了專家門診,以為這所全省著名醫(yī)院的專家對這種病肯定見多識廣,可是那和藹的女醫(yī)生用耳燈照了照她的耳道后,沒有配任何藥,只說了一句話:“好好休息,不要讓自己過度疲勞?!?/p>
她滿心希望揪出耳朵里的聲音,卻無功而返。
回到家里,她開始研究這耳朵里的聲音到底是咋回事。上網搜索,也看報紙下角的廣告。平時從來不看報紙角落廣告的她居然發(fā)現(xiàn)里邊有很多專治“耳鳴耳聾”的小廣告??吹侥炒髨笠粍t“耳鳴耳聾消失”的小廣告,按圖索驥打電話過去,把自己的癥狀向對方告知。她信心滿滿,內心猶如一杯充盈著甜潤飲料的杯子,那滿滿的甜漿就是滿滿的希望。以前自己一直蔑視這些小廣告,認為大多是騙錢的,現(xiàn)在自己倒要試試看,懷著寧可被騙的僥幸。不料對方直截而坦白地回復:“這樣的耳鳴是治不好的?!彪娫掚S之掛了。他們居然不要賺她的錢!她感到極度失望,差一點想把電話筒給扔了。哪有不想賺錢的商家,明明不是說任何耳聾耳鳴都可以治嗎,而且包含自己這種尖叫式的耳鳴。失望之后她陷入深深的恐懼:廣告上說耳鳴長久不治,將會發(fā)展成為耳聾!還有就是不耳聾,一輩子生活在這樣的叫囂中,怎么受得了,還不如死掉算了!
她第一次想到了死亡。如果死了,那么耳朵里的聲音也就戛然而止了,對付這個聲音惡魔,只能用這等方法!她把耳朵當成自己可惡的敵人??墒沁@值得嗎?孩子這么小,自己29歲呢,還沒活到一半壽命。況且,自己向來是個膽小鬼,怕死著呢。
這么一想,她的心稍稍安頓下來,似乎感覺耳朵里的魔鬼也稍稍心平氣和了些。大概它也累了,想打個盹??墒峭饷嬉淮夼诜胚^,或者一聲刺耳的汽車喇叭聲叫過,耳朵里的魔鬼立刻被激活了,比先前更為肆虐地咆哮著。
西醫(yī)不行,嘗試中醫(yī)。她希望有著幾千年燦爛歷史和文化的傳統(tǒng)中醫(yī)針灸能夠拯救陷入困境中的自己。從報上收集到的文章中她了解到耳鳴是因為內耳神經受到損傷,耳朵里的微循環(huán)被打亂造成的,這或許是因為藥物中毒而損傷了內耳神經;或許是因為勞累過度造成內耳缺血,血液流動不暢損傷耳神經?;蛟S是因為那個發(fā)大水的夜晚自己赤腳下床腳板浸冷水受寒引起的,腳板上的穴位聯(lián)通著全身呢,她想。
單位里正好有一名退休的女醫(yī)師以前從事過針灸,她說療效肯定會有的,這句話讓她心頭好一陣暖和,就像喝了一碗甜甜的酒釀圓子。
她躺在床上,年近花甲的女醫(yī)師用一根根長長的銀針,刺進耳朵邊的穴位里,一連刺了好幾根。接著又在后腦勺、手肘部、大腿上分別刺了幾根。她安靜地躺在床上,想象著耳朵里的惡魔頃刻間被除掉,就不覺著痛了。她望著和藹的女醫(yī)師,心變得異常寧靜,漸漸地耳朵和周圍環(huán)境一樣的安靜,那聒噪聲漸漸地變小了,變輕了,輕得幾乎聽不見了!
回到家里,她盡量不去關注耳朵和耳朵里的聲音,她快活地洗碗、掃地、抱小孩、看電視。終于睡覺時間到了,考驗耳朵的時刻又來臨了。躺在床上,怯怯地關掉床頭燈,頭一靠到枕頭上,耳朵是她不可回避的來客,就像影子無法分割她和她自己。耳朵里的聒噪聲失而復來,仿佛藏得更深了。
她想這只是療程不夠的原因。
第二星期她又去醫(yī)師處針灸。針著針著,她的確發(fā)現(xiàn)聲音淡到幾乎消失了,她確信針灸發(fā)揮了作用,它能夠針對穴位,改善血液循環(huán),疏通耳朵里被堵塞的血管。針灸結束后她一路騎車經過熱鬧的街市,來到僻靜的圖書館,其實她不是來看書的,而是來聽耳朵里的聲音的。她獨自躲到一僻靜處,佯裝看書,翻來翻去,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當她仍然感受到耳朵里的喧囂聲后,她趕緊丟了書,逃也似的跑到借閱處,那里人多,外界的聲音足以湮沒她耳朵里的聲音。
第三星期她又去針灸,第四星期又去,第五星期再去……
這樣的持續(xù)了三個月,每次都是針灸的時候沒了聲音,走到外面就恢復喧囂了。她仔細分析,她的耳朵對外界的聲音特別敏感,外面的聲音一刺激,耳朵立馬開始叫囂了。
她不再堅持針灸。
三
為了驗證耳朵里的魔鬼有沒有悄悄地溜走,她常常從一個房間轉到另一個房間,試探著這耳朵里的聲音突然消失,被關在門外那樣。她來到安靜的儲藏室,希望在整理衣物的時候不知不覺中耳朵也回歸了寧靜,可是這個愿望沒能實現(xiàn);借到臥室取衣服的機會,她躲在門背后傾聽。這里是受外界影響最小的地方——可是依舊聽見耳朵里的尖叫,滿腦子都是,嚶嚶嗡嗡的,好像是耳朵里傳來的,又好像是腦子里發(fā)射出來的。她感覺整個頭就成了一個發(fā)射塔,發(fā)射的不是信號,而是無數(shù)根綿薄的針頭。她驚慌地逃離臥室,來到燈火明亮的客廳,讓電視機里的聲音掩蓋她心頭的恐慌。
傾聽自己耳朵里的聲音成了她分分秒秒的“功課”,盡管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要過分在意,很多病痛是在不經意間溜走的。她期待著哪一天在洗衣服的過程中或在逗孩子玩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聒噪聲銷聲匿跡了。
可是五個月過去了,這聲音還是在耳畔、在腦間縈繞盤旋,驅之不去。
她漸漸地失望了,失望演變成一份深深的恐懼。
丈夫又出去打牌了。
她希望丈夫多在家陪陪自己,這個要求在她看來一點也不過分,她需要陪伴與安慰,況且孩子才幾個月大。可是丈夫流露出的那種淡漠與不屑,讓她漸漸地收起了眼神里的期待,她的心是細膩而敏感的。剛開始的時候,丈夫也陪著她想辦法,安慰他幾句,眼神也是柔和的,可是慢慢的,她發(fā)現(xiàn)丈夫的眼神里多了一層霜,眉宇間因為蹙眉過多有了明顯的坑洼?;蛟S他根本沒有理會自己的苦悶,他更感受不到自己的痛苦。她給他多說幾遍,他開始感到厭煩。摸也摸不到,看也看不見,揉也沒法揉,再怎么表達也難以盡意。
她孤單落寞地呆在偌大的屋子里,恐懼像幽靈一樣附著在她的心頭。她趕緊把電視機開著,讓電視里的聲音蓋過耳朵里的聲音,努力讓自己的思維和情緒跟著電視內容和情節(jié)走,這樣會暫時忘記耳朵里的喧囂。漸漸地,在外界的聲響里,她睡著了。
醒來一看,床邊還是空著——丈夫還沒有回家來。也許,他打牌正酣著呢。
此刻屋子里特別安靜,安靜得可以聽到繡花針掉落地上的聲音。可是她的耳朵里依然是噪聲一片,那家伙一分一秒不知疲倦地叫囂著,好像拉了一伙人起哄。她趕緊捂實了被子,在被子里輕輕地啜泣。
她終于聽到門被打開的聲音。丈夫回來了。她偷偷看了下表,已經是凌晨一點多。
丈夫進臥室的時候,她有意翻了個身子,提示他自己還未入睡,希望丈夫跟自己說幾句話??墒钦煞蛏洗埠笫裁丛捯矝]有對自己說,連凝望一下自己的眼神都沒有,背對著自己顧自睡下了。不到五分鐘,丈夫的鼾聲響起。她的心里又一陣落寞,好像夜色是一個巨大的巖洞,把自己掐入洞底。她心想自己該如何安眠呢?
那一段時間,她每天倚著陽臺,看小區(qū)外來來往往的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是多么自由自在,瀟灑愜意!她羨慕每一個過往的行人,不管他們穿著奢華還是樸素,不管他們高矮胖瘦。她甚至發(fā)現(xiàn)倚靠在墻角的乞丐都是幸福的,因為他至少還擁有健康,無憂無慮地曬著太陽,而自己呢,病懨懨的像霜打的茄子打不起一點精神。
她首次思考起痛苦這個深邃的名詞內涵。
她想痛苦有兩層:一層是肉體上的痛苦,例如疼痛,需要動手術得以根除或緩解;另一層是精神上的痛苦,自己反應強烈,可別人看不見、摸不著,也無法切身體會自己的感受。這種痛苦應該算是精神上的痛苦吧?這樣想來,她寧可遭受肉體上的痛苦,這種疼痛只要用手術刀就可以解決,現(xiàn)代醫(yī)療條件這么發(fā)達,全身或局部麻醉,半天就可以把問題解決或緩解。可是這小小的耳朵,根本找不到解決的良方,對精神是極度折磨。一想到活在這個世界上,還要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這個病一直像魔鬼一樣糾纏著她,她感到深深的絕望。
四
她已經好久沒有外出了,一來年幼的女兒每天需要照顧料理,二來從耳鳴開始自己的情緒很低落,連漂亮衣服都沒心情穿,哪里還想外出吃飯、逛街。
偶爾一次,好朋友約她出來去咖啡館吃西餐、喝茶。她想也好,散散心、敘敘舊,心情或許會好一點。
咖啡館在小城的中心,緊鄰著一條江,從落地玻璃窗向外眺望,小城的美景風韻畢現(xiàn)。里面布置得十足溫馨,柔和的燈光,唯美的落地紗簾,精致的酒架。三角鋼琴擺放在一個大廳里,像一個貴婦伸展了四肢閑適地躺在唯美的宮廷大床上。一位俊雅的男青年正彈奏著鋼琴曲《致愛麗絲》。旁邊有一個花枝纏繞的秋千,浪漫而溫馨,她和同伴在秋千上蕩了會兒。壁櫥里展示著各式各樣的飾物,富有歐洲藝術氣派,她一一欣賞著。不一會兒,精致的餐盤端上了桌,燭光點起來了。溫柔可人的服務員在一旁靜候著客人點單需要。她頓時被這里的氛圍感染了,活著真好,她想。
咖啡館里不時彈奏著優(yōu)美的音樂,或舒緩或情意綿綿,她最愛聽的那支英文歌曲《卡薩布蘭卡》也在耳畔回想,低沉略帶憂傷。她想起了當年和男友一起陶醉在這首歌里的情景,相依相偎,也是在這家咖啡館。只是當年彈奏這支鋼琴曲的男子早已換成了別人。精美的蛋糕、牛奶、果汁、牛排上了桌,她和朋友們享受著這美好的歡聚時刻。朋友的安慰,如甜甜的瓊漿玉露,在她心頭慢慢地化開來,她暫時忘記了耳朵里的聒噪聲。
過了一個半小時,她起身上廁所去。
曲里拐彎,她按著廁所的方向走去。朦朧的燈光下,在靠墻角的一張桌子旁,她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和一名年輕的女子喝茶。
這不是自己的丈夫嗎?他怎么也會來咖啡館喝茶?在自己的眼里,他除了上班就是飯局和打牌,似乎每次都跟一幫男人在一起。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丈夫晚上除了打牌搓麻將還有別的活動。
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怎么了解身邊人。
她一直都很信任他。有一次她問他晚上在干什么,他說在打牌。她問他,跟誰一起打啊?他不屑一顧地說你不認識的。她便識趣地不再追問。雖然很多次晚上跟丈夫通電話,她都沒有聽到發(fā)牌、摸牌的雜碎聲以及男人們的吆喝聲。
從廁所回來,她沒有一丁點兒吃下去的胃口。借幼小的孩子在家睡覺需要照顧,她提前離開了。
耳朵里的聲音沒有消除,她的心里又增添了新的煩惱。丈夫是廣告公司的業(yè)務主管,平時應酬較多她也理解,總跟一幫兄弟們打牌、吃飯、搓麻將,雖然她不喜歡,但也沒有硬加阻止。她從沒發(fā)覺丈夫有異樣呀。
回到家里,她細細地回味著生完孩子后丈夫的一言一行和細微的舉動。
沒生孩子之前,兩個人的世界確實比較溫馨。沒有過多的家務瑣事羈絆,丈夫時常帶她一起去參加朋友聚會。懷孕以后,丈夫雖然也經常有應酬邀約,她不能一同去,但她從心底里感覺自己是快樂的。打牌晚了,電話一打,丈夫不一會兒就回家了。
可是自從醫(yī)院生下女兒之后,她感覺丈夫似乎變得冷漠起來。
醫(yī)院最西邊的一間病房是雙人間,在當時是僅有的兩間產科病房之一,其余都是三人間、四人間的。她和另一名產婦住在里面。她是頭一天生下的女兒,對面床是第二天生下的女兒。她家請了個月子保姆,對面床沒有請,是婆婆和丈夫一起照顧的。每天一早,隔壁床的丈夫就來到病房,給妻子送早餐、擦身子、喂飯菜、洗內褲,并不時抱著孩子逗著玩,對母女倆照顧得十分周到、仔細;而自己家那位,每天拎一個公文包,走進病房瞧一眼孩子,不到5分鐘就出門了,也不問問自己的身體情況,或陪自己說說話。說實在,雖然自己的丈夫會賺錢,而她對面床的丈夫是個普通企業(yè)員工,但她內心很是羨慕隔壁床的那個產婦。婆婆到醫(yī)院來看過自己一次,以后似乎沒怎么來,她也不怎么記得了。
一年以后,偶然在街頭碰到對面床的丈夫。無意中聊起當初住院的日子,那男人好奇地問:“我感覺你婆婆不喜歡孫女?我看她就來醫(yī)院看過你一次,以后就沒再來過?!?/p>
她說她也忘記婆婆來過醫(yī)院幾次,反正婆婆在她家里照應呢。婆婆來不來醫(yī)院她并不在意,丈夫那時候的舉動她內心里是有想法的。每次進來沒啥笑容,也不多說話,在醫(yī)院里呆不了幾分鐘就走了,好像事務特別忙的樣子。后來親戚閑聊中一句無意的話讓她心里一驚:“當時我們在你家里,你生了個女兒,他都不情愿來醫(yī)院多看你們。”
她的心里一陣刺痛,回想當初的情景,初露端倪。她知道婆婆喜歡孫子,在她產前就流露出想要男孩的意思。丈夫倒是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表示過想要男的還是女的。
月子保姆走了以后,婆婆來家里帶小孩。婆婆很能干,風風火火的,似乎一陣旋風就能把一堆家務活給搬掉。白天婆婆帶小孩,晚上她自己帶,丈夫很輕松,他沒有一丁點當爸爸的壓力,照樣在外面打牌、搓麻將,偶爾來家里吃飯,飯菜都是現(xiàn)成的。有一件小事讓她至今記憶猶新,孩子生下來才一個多月,丈夫居然事先沒跟自己商量,跟朋友們一道去舟山海島玩幾天,結果因為緊急臺風,他們半途折返回來了。折返回來,她才知道這個事。這讓她有點不快,孩子這么小,自己產后身體不好,經常感冒吃藥,他怎么能夠忍心顧自去玩呢。
五
那天晚飯后,她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婆婆準備了一臉盆水給幼兒洗頭發(fā)。她小心翼翼地盯著婆婆給孩子洗頭發(fā)的舉動。她看見婆婆在給孩子淋頭發(fā)的時候,因為舀的水多,流下去的水即將要將耳朵浸濕。出于對中耳炎的敏感,她特擔心水流進耳洞引發(fā)慢性中耳炎。想起小時候爸爸在河邊給她洗頭的時候水經常進入耳朵而發(fā)炎流膿,演變成久治不愈的慢性中耳炎,再聯(lián)想到自己現(xiàn)在的耳鳴狀況,她驚慌地大聲喊起來:“小心,別讓水進到耳朵里!”誰知孩子爸大吼一聲:“自己不動手,喊什么喊!”婆婆也在一旁嚷道:“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彼棺h道:“就是要小心啊,水進入了耳朵多危險!”“有什么好危險的,自己不動手,就管發(fā)號施令!”丈夫的話頓時令她感到非常委屈,自己現(xiàn)在生病請假,每個月的獎金扣掉不說,每天還承受著無法想象的精神折磨,可婆婆和丈夫對她不夠包容,不夠體諒。
第二天早上,還躺在床上的她隱約聽見客廳里丈夫說了一句話:“隨她去吧!”這分明是把自己晾一邊的意思。緊接著,婆婆說了一句:“那孩子去了,媽媽沒去,左鄰右舍會猜疑的。”她忽然明白婆婆要領著孩子回老家。她心里感到一種不被尊重的不快,這么重要的事情為什么不跟當媽的商量?她趕緊起床,問丈夫是不是要把孩子送到鄉(xiāng)下老家,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質問:“為什么不跟我商量?”沒想到丈夫惡狠狠地拋出一句:“為什么要跟你說!”“我是她母親!”她理直氣壯。
想到耳朵里的聒噪聲依然存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倘若婆婆和幼兒走了,丈夫經常不回來吃飯,留下她一個人孤獨地呆在家里,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無奈,她只得追隨孩子。
可是意想不到的煩惱又一次讓她委屈困頓。
一個月后的一天,她發(fā)現(xiàn)幼小的孩子腦袋溫熱,焦躁、哭鬧,不愿進食。一量溫度,已經有38.8度了。婆婆說到村里的兒科醫(yī)生那里去看看吧,那個醫(yī)生專門給小孩看病的,方圓十里都很有名,他女兒研究生畢業(yè)現(xiàn)在也做兒科醫(yī)生了。村里的小孩病了都找這個醫(yī)生看的。
她跟著婆婆來到那醫(yī)生家里,那是個私人診所。診所面積有100多平方米,兩間屋子,里面擺著床鋪、各種藥品和醫(yī)療器械。有幾名小孩在掛鹽水,一個小孩坐在母親的膝蓋上等待醫(yī)生配藥。那醫(yī)生50多歲,沒有穿白大褂,也沒見其他白大褂醫(yī)生當助手。過了一會兒,輪到她的孩子看了。醫(yī)生摸了摸孩子的腦袋,說是發(fā)熱了。接著便量了下體溫。她希望鄉(xiāng)村醫(yī)生不要給孩子掛鹽水,果然沒有,看來孩子的病不是很重,她慶幸。接著看到醫(yī)生在紙上開方子,她想一定是配一點針對嬰兒的感冒退燒藥了。她在自己家里倒是常備著一些嬰幼兒退燒藥、感冒藥,只是沒有帶來。
醫(yī)生只配給她們兩顆藥片,才兩元錢,她心想這醫(yī)生蠻不錯的,開藥也注重節(jié)儉、適量。醫(yī)生說到家里碾碎了泡在溫水里給孩子喝,先一顆,過四個小時再吃一顆。她想,既不打針也不掛鹽水,就兩片藥而已,挺好的,跟城市醫(yī)生一樣。回到家,她打開包裝看說明書,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藥。兩顆大大的圓圓的藥背后竟然是四個字“阿司匹林”,看得她自己的眼睛也成了這兩片大大的圓圓的。說明書上也是赫然四個大字“阿司匹林”。她頓生疑惑:阿司匹林好像是治頭痛、關節(jié)痛的止痛藥吧,阿司匹林不是大人吃的嗎,印象中從來沒聽說給嬰幼兒吃阿司匹林哪。自己的嬰兒才八個多月啊,合適嗎?帶著這份大大的疑惑,她仔細地看說明書——這藥倒是有消炎作用,說6個月到12歲兒童可以吃。她想這藥的跨度好大啊,為何不配針對嬰幼兒的感冒藥呢,跨度越小說明嬰兒針對性越強,藥性也更溫柔,對嬰兒也更有利,就像嬰幼兒奶粉,階段分得很細致啊。自己家里可是備著很多嬰兒吃的感冒藥、退燒藥呢,像小兒泰諾、小兒強生、布洛芬、美林之類的,還有草莓味的甜甜的顆粒沖劑,專門針對嬰幼兒的,怎么這醫(yī)生家里沒有呢?她仔細地看起說明書,當她看到說明書上的那一句話時,她的心簡直要“嗖”地騰起來,敏感的神經再度被揪起:此藥的副作用是可能引起耳鳴。我的媽呀,一看到耳鳴兩字,她的內心一片恐慌,自己因為耳鳴受盡折磨,這個藥的副作用居然也是耳鳴!萬一孩子服了這藥不幸發(fā)生了此副作用,那不是害了孩子一輩子了么?況且孩子這么幼小,都不會開口說話,即使有難受都不會表達,做媽的怎么能給孩子冒這個風險呢。不行,絕對不能!
婆婆已經將藥片碾碎了融化在溫水里要給孩子喝下,她給擋住了。她向婆婆解釋了該藥的副作用,堅決表示不給孩子吃,自己到鎮(zhèn)上藥店里去買。婆婆的臉頓時變得不好看,表示出極大的不滿。
“人家是這里的兒科專家,看病都看了30多年了,孩子看了成千上萬的,沒有看壞一個孩子啊”。
“人家都培養(yǎng)出研究生女兒呢,也當醫(yī)生了,還不懂給小孩配啥藥?”
“哼,你就比醫(yī)生還高明,醫(yī)生的藥不吃,還自己去買,真疙瘩。”
她沉默著,心里極度郁悶,現(xiàn)在不光為自己難受,還為自己年幼的孩子難受。
她到鎮(zhèn)上買了小兒退燒藥和感冒藥。第二天,孩子的熱退了,再吃點感冒藥,過三天就好了。
想到自己一星期后就要上班,孩子萬一感冒發(fā)燒之類的婆婆肯定要去這家私人診所看病的,她不放心。而且沒有孩子陪伴的夜晚,她肯定會萬分牽掛睡不好覺。她跟婆婆表示想把孩子接到自己家里,希望婆婆同去,這樣自己下班回來可以每天陪伴女兒左右,教女兒認字、數(shù)數(shù)、唱歌、畫畫等。婆婆表示老頭子身體不好要照顧走不開,給她兩種選擇:“要么孩子留在老家由我照顧,你們盡可以放心;你若堅持自己帶在身邊,我可幫不上什么忙了?!?/p>
考慮了一個晚上,她決定帶孩子回去。她不能想象沒有孩子在身邊的日子,雖然她知道帶孩子回家,意味著將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對于她這樣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
第二天,她毅然獨自抱著孩子乘長途汽車回了家。
回到家,她馬上百度搜索“阿司匹林”。詞條上這樣寫著:如果孩子在患病毒感染性疾病時服用了阿司匹林,很可能得瑞士綜合征,一種嚴重的藥物不良反應,死亡率高。所以建議不要給孩子或任何不到19歲的人服用阿司匹林!家里要常備對乙酰氨基酚或布洛芬緩解疼痛和發(fā)燒。她舒了口氣,幸虧沒給八個月的幼兒吃阿司匹林。
她以為丈夫會理解自己的主張和選擇。
不料丈夫不但沒有站在她這邊,還幫著自己的母親責怪她這么小心眼,弄得比醫(yī)生還高明。
她又一次委屈極了。
對于她把孩子帶回家來這件事,丈夫顯得極為不滿:“你有本事自己帶小孩就自己帶去!”
她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丈夫不愿意她把孩子帶過來,那樣他就被束縛了,無法自由自在跟朋友們吃飯、打牌,他要的是瀟灑。
六
現(xiàn)實容不得她再去關注自己的耳朵和那耳朵里的聒噪聲。每天一起早,她就要操心孩子的吃喝拉撒,給孩子講故事、看畫報、玩玩具、念兒歌,燒飯、洗衣服、給孩子喂飯,帶著孩子去公園看綠樹鮮花呼吸新鮮空氣,帶著孩子去超市買各種生活用品……緊張的生活沒有任何時間讓她再沉浸在恐懼、憂傷與哀怨之中,甚至沒有任何空隙跟耳朵打個招呼?,F(xiàn)在她要對付的是如何憑一己之力照看好孩子。
丈夫每天依然很晚回來,回來時她和孩子早睡著了。他依然瀟灑,工作之余就是飯局、牌局,包括她所不知道的活動。愛好不同,作息時間不同,她與丈夫之間的話語越來越少。
她知道丈夫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既然你想自己帶,你就自己帶去,直到自己去向他妥協(xié)。后來她才明白這就是“狠”,可惜自己做不到。不但不分擔家務,丈夫還不肯拿出工資卡和獎金交給她維持日常開支,家里的一切需由她自掏腰包,除了孩子的各項花費,她自己能省則省。他就像局外人一樣,冷漠地站在高處,似乎一切與自己無關。她知道丈夫在故意刁難,但是她絕沒有要低頭的意思。
可是她不久就要去上班,總得有人幫忙帶孩子啊。
她首先想到請保姆。她跑到中介公司,公司給介紹了一個保姆。
第二天早上,保姆到她家里來熟悉情況。那是個50多歲的婦女,走進她家,那保姆先是用眼白瞟四周,那眼白如一把刀子犀利冷峻,似乎立馬能把貧與富剖析出來。接著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很老到地把雙腳盤起來擱在沙發(fā)上,分明盤出了傲慢兩字。保姆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我以前是專門在老板家里做的,住在別墅里,月工資嘛比較高的……”“好好,阿姨你以前拿多少,我們也付給你多少。”她趕緊回應。保姆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她對阿姨說:“阿姨您現(xiàn)在去醫(yī)院做一個肝功能測試吧,錢我會付給你的。明天就可到我家來照顧孩子了?!币宦犨@話,阿姨的眉宇間蹙成一個小雞爪,“嗯,那我就去體檢?!彼杆倥蚕码p腿就出門了。傍晚中介回話說那個保姆家里有事情不來了。她心里知道,那保姆因為要體檢才臨陣脫逃的。
她不想再招,擔心再碰到此類的人。她想到了母親,唯一的辦法是請求自己的母親來幫忙照看。說實在,她很難說出口。母親家里確實有個保姆,為人非常善良、勤快,是她單位里一名臨時工的親戚,是她喊來在母親家當保姆的。因為弟弟生了個兒子,侄子也才幾個月大,而母親多年胃病,身體很虛弱,照顧不了小孫子。她真不想麻煩、拖累母親。萬般無奈之下,她只能向母親求助,母親總是心疼女兒的。果然母親答應來照看外孫女,只是說她帶孩子只能每天窩在家里,因為母親的胃病承受不了到外面去的折騰。她已經感激不已。
從此,早上七點一刻她出門上班,中午在單位買好飯菜騎自行車趕到家里,喂好孩子,自己匆匆扒一口立即哄她睡覺,等孩子入睡,她悄悄地爬起來趕緊去上班。下午一下班,她又趕緊回家,接替母親帶孩子。孩子吃飯得喂一個多小時,她耐著性子哄,哄完晚飯,她又要陪孩子數(shù)數(shù)、聽兒歌、背唐詩,然后陪著女兒睡覺。等女兒入睡,一天落幕了,自己也累得睡著了。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睡眠好多了,孩子睡著她也睡著了,她已經忘了耳朵里還有聒噪聲,她已經不在乎這個敵人了!
七
丈夫依然每天晚出晚歸,而她每天早出早歸,兩個人的生活軌跡逐漸拉大、拉遠。丈夫即使偶爾回家來吃晚飯,進門逗孩子三分鐘,就顧自在電腦上玩游戲或者打麻將。她若差丈夫給孩子泡杯奶粉、換條褲子,他就蹙著眉頭說:“別老拿孩子煩我!”有些時候她對丈夫說,帶著孩子真夠累的,他竟然冷冷地說:“你不是自己要帶嘛,不用跟我來訴苦的。”
她再一次沉默。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丈夫越來越陌生,越來越隔膜。她真不知道,這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丈夫,心為何這般冷酷。不知道他把親情這個詞匯扔到哪個旮旯里了。有一次,實在很累的她提出讓丈夫帶一天孩子,結果晚上回家女兒哭著對她說:“媽媽,我要你帶,爸爸今天對我大吼,像狗吠一樣?!庇仔〉呐畠壕尤挥霉贩蛠硇稳輰Π职值牟粷M,她感到十分震驚。抱起女兒的時候,她的淚止不住往下流。
轉眼間,年關臨近,快要過年了。
一次吃飯時,丈夫淡淡地問她:“今年過年一起去我老家?”
想到丈夫多日來的冷漠,對孩子的不管不顧,想到自己為孩子承受的那么多委屈,她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不去?!?/p>
這頓飯成了冷冷的一頓飯,一直冷到除夕的年夜飯。
大年初一吃過午飯,丈夫抱著孩子下樓去溜達了。
過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都沒見丈夫抱著孩子回家。等到下午三點多,納悶的她打電話給丈夫,才知道丈夫沒跟自己打個招呼,就抱著孩子打的去老家了,而這里距離他老家有100多公里呢。
不管是臨時起意還是有意為之,你也該事先跟我打個招呼吧,也太不尊重人了,這一次她心里特別不痛快。這樣的不尊重,已經數(shù)不清了,積累起來就像一顆炮彈或是冰雹落在婚姻這張薄薄的紙上。
她耐著性子等了五天。這五天里,耳朵的鳴叫,仿佛乘虛出現(xiàn),她捂著兩個耳朵,恨不得讓那個音魔在里邊窒息。她想念女兒,直到五天后丈夫帶著孩子回家來。
她希望丈夫回來能夠心平氣和地主動跟自己解釋一下。可是丈夫沒有一句話,依舊冷冰冰的,她顯然無法釋懷丈夫如此無動于衷。
于是,她主動提起:“大年初一,把孩子抱回老家,也不拿換洗衣服,也不跟我說一聲,我還一直等著你們呢?!?/p>
她知道,這次沒有回他老家,丈夫又在耿耿于懷了。在把孩子帶回家自己養(yǎng)這件事上,丈夫的耿耿于懷將他倆的關系降到了冰點?,F(xiàn)在,他又因這事為難她。其實不是她自己不想去,是因為丈夫對她的態(tài)度實在讓自己失望。如果丈夫平時體貼安慰她,與她一起分擔家務、養(yǎng)育孩子,她怎么會拒絕呢?
誰知丈夫的語氣又冷又重:“何必要跟你說!說了也是白說!”
居然還是他有理。她郁悶極了,心里升騰起一股無名之火。兩個人爆發(fā)了結婚以來第一次大吵。多日來窩著的火終于迸發(fā)出來,多日來的忍耐和忍讓使她無法平抑自己內心的怨懟。她指責丈夫太不尊重人,沒有愛心,沒有家庭責任感,連親女兒都不管不顧。她看見丈夫連忙去關閉門窗,她想到:耳朵像一間關了門窗的屋子,里邊在大聲喧鬧,外邊啥也聽不見。
丈夫狠狠地丟下一句話:你自己去養(yǎng)吧,別來煩我!然后嘭的一聲,摔門而去。
這一晚,丈夫沒有回家。第二天,他直接在外面租房子住了。
她突然明白,這一切都是丈夫的一個預謀,一個不露聲色、步步為營的預謀。咖啡館的那一幕就是一個很好的注腳。飯局、麻將都是煙幕彈,每一次冷戰(zhàn)就是他用來對付她的殺手锏。每一次找茬都是其中一個預設的環(huán)節(jié)。
對于他的出走,她內心出奇的平靜,因為她覺得自己并沒做錯什么。唯一遺憾的是,她算計不過他。
半年后的一天,她提出來,咱們離婚吧。
丈夫沒有表示出多大的挽留,他說:要么要房子,要么要孩子,你自己選擇。
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孩子。雖然當初這個房子的幾乎全部款項是她父母贊助的。但是她想,對于自己來說,孩子是最寶貴的財富,孩子的價值遠遠高于房子。
她毅然搬離了自己曾辛辛苦苦買下并裝修的房子,同時做好了為孩子犧牲一切的準備。她暫時沒告訴父母離婚的事情。她把每天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她想:那樣耳朵里的聲音就不會乘虛而出。她哄女兒入睡,講童話故事,有時,她也沉浸在童話之中。她發(fā)現(xiàn)女兒已經睡著了。
于是,耳朵里響起聲音,她說:你又光臨了。起初是一種,隨后是多種,各種人呀車呀的聲音,還摻雜著警報器的鳴聲。她跑到陽臺觀察,一切靜止不動,仿佛世界停止運轉,一個寂靜的夜晚。很可能,耳朵收藏、貯存了白天的聲音,還有過去的聲音,然后夜深人靜,在她的耳朵里重復播放。
她不再感到害怕和絕望,看著躺在身邊熟睡的孩子。她相信:明天的太陽依舊燦爛。她也相信:自己一個人照樣可以把孩子養(yǎng)好。至于耳朵里的聒噪聲,她將丟棄在記憶的角落里,當然可以像老朋友一樣對待它,與它共存,慢慢適應它,直至生命消失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