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斌慧

《思舊錄》中的名士群體特征與心態(tài)嬗變

雷斌慧

《思舊錄》是黃宗羲皇皇大著中一個特別的存在。它作于黃宗羲晚年，約康熙三十一、三十二年之間。全祖望《梨洲先生思舊錄序》評價：“以先生之撰述言之，《學(xué)案》、《文案》，如山如河，是錄其渺焉者。然先生百年閱歷，取精多而用物宏，于此約略見之?！雹佟端寂f錄》中黃宗羲追憶昔日師友，以劉宗周為首，以木皙作結(jié)，展現(xiàn)了明清鼎革之際名士群體不同的政治價值取向，以及名士生活的審美風(fēng)尚?！端寂f錄》中名士群體的書寫亦透露了黃宗羲心態(tài)復(fù)雜微妙的嬗變。

一、《思舊錄》中的名士群體政治價值取向考察

“士”之一詞源遠流長?！墩f文解字》云：“士，事也。數(shù)始于一，終于十，從—從十?？鬃釉唬和剖稀獮槭?。”②段玉裁引申士為能事其事者。“名士”最早出現(xiàn)在《禮記·月令》“勉諸侯，聘名士，禮賢者?！雹圩⒃唬骸懊浚皇苏?。”蔡氏曰：“名士者，謂其德行貞純，道術(shù)通明，王者不得臣，而隱居不在位者也?！雹芪簳x時期，正始名士、竹林名士、中朝名士、江左名士蔚為大觀。名士風(fēng)流亦成為士人的自覺追求與社會風(fēng)尚。馮友蘭先生《論風(fēng)流》中評價名士風(fēng)流為玄心、洞見、妙賞、深情。名士傳統(tǒng)并不止于魏晉，從竹林七賢到陳繼儒、李贄、張岱等，不絕如縷。晚明名士在承繼魏晉風(fēng)流的基礎(chǔ)上，浸于心學(xué)，染于世俗，清談?wù)Q放，任情狂傲?！端膸烊珪偰俊芬嘣u價“隆、萬以后，運趨末造，風(fēng)氣日偷。道學(xué)侈稱卓老，務(wù)講禪宗。山人競述眉公，矯言幽尚?；蚯逭?wù)Q放，學(xué)晉、宋而不成?；蚓_語浮華，沿齊、梁而加甚。”⑤

《思舊錄》追憶明清易代之際的師友，多用“名士”一詞。如劉城“戊寅，余信宿其家，四壁圖書，不愧名士也?！雹奕鐒?yīng)期“余嘗執(zhí)筆，名士十?dāng)?shù)人列坐。”⑦如吳鐘巒“知長興時，刻社稿，名士品不過二十人，而余在其列?！雹嗳缭S元溥“丙子，來越城，張登子大會名士，孟宏與焉?！雹崛绻荑x“甲戌，余至其家，其于一時名士，一時堂頭皆譏貶。”⑩可見，黃宗羲對自身及師友名士身份的認同。錢基博先生評價：“明末以遺老為大儒者，李顒學(xué)究氣，獨善其身，術(shù)未能以經(jīng)國；黃宗羲名士氣，大言不怍，行不足以飭躬。”?錢先生雖批評黃宗羲大言不怍，行不飭躬，但明確點出黃宗羲具有名士氣。

《思舊錄》錄明清鼎革之際的名士合117位。黃宗羲談及《思舊錄》的創(chuàng)作緣起“余少逢患難，故出而交游最早，其一段交情，不可磨滅者，追憶而志之。開卷如在，于其人之爵位行事，無暇詳也。然皆桑海以前之人，后此亦有知己感恩者，當(dāng)為別錄。”?《思舊錄》的寫作以黃宗羲與名士群體的交往為中心，輻射開去，取精用宏，破爵位行事之舊俗，傳不可磨滅之至情。黃宗羲雖表示無暇詳記名士之爵位行事，但對他們在明清鼎革之際的政治價值取向多有注明，大致可分為忠貞殉國、遁入佛道、隱居不仕三類?！端寂f錄》中標(biāo)示忠貞殉國的名士有：劉宗周、范景文、倪元璐、金鉉、施邦曜、祁彪佳、鞏永固、魏學(xué)濂、徐石麒、朱天麟、沈士柱、麻三衡、趙初浣、金渾、楊廷樞、顧杲、朱大典、張國維、黃端伯、徐汧、彭期生、陳函輝、吳炳、陸培、馮元飏、馮元飇、華夏、瞿式耜、張肯堂、吳鐘巒、余煌、熊汝霖、孫嘉績、王毓蓍、張煌言、吳應(yīng)箕、韓上桂、陳子龍。《思舊錄》中標(biāo)示因明亡遁入佛道的名士有：方以智、林增智、陸圻、章正宸、張岐然、江浩、熊開元、弘儲、奯堂、閻爾梅。考察各小傳人物行止及紀年，《思舊錄》中心念大明、隱居不仕的名士有：周延祚、李孫之、周茂蘭、沈壽民、林云鳳、林古度、陳弘緒、徐枋、巢明盛、馮家禎、陸符、萬泰、董守諭、余增遠、王正中、顧炎武、施博、汪沨。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思舊錄》中未明確標(biāo)示政治價值取向的名士有51位，不足二分之一。在此51人中，黃宗羲未標(biāo)示其人之行藏出處，實有兩大緣由。一方面在于《思舊錄》存有大量明亡（即甲申之變）前名士。如文震孟、何棟如、陳繼儒、史磐、何喬遠、張溥、萬時華、張鼐、卓人月、朱荃宰、陳玄素、吳馡、錢禧、聞啟詳、蘇桓、鄧錫蕃、姜思睿、嚴調(diào)御。另一方面在于黃宗羲書寫上另有側(cè)重。如沈壽國與沈壽民本為兄弟，同是遺民。然而，黃宗羲在沈壽國的書寫中，集中筆墨描寫沈壽國贈會銀一事，“遲明，余始知之，謂治先曰：‘此子會銀也，凡人窘則舉會，奈何以餉余乎？’治先曰：‘子途中不比余家中也。’”?重心放在沈壽國與自己關(guān)系的親厚上，并凸顯沈壽國之仗義仁厚。

《思舊錄》中黃宗羲對名士政治價值取向的重視究竟有何價值和意義？首先，黃宗羲于抗清失敗后，奉母歸里，專心學(xué)術(shù)，不仕清朝，大節(jié)無虧。然而，隨著清王朝政權(quán)的鞏固，黃宗羲與清朝的關(guān)系趨于緩和，不僅稱贊康熙皇帝為圣主，而且與清朝大員湯斌、徐乾學(xué)、徐元文、葉方藹、許三禮等交往頻繁，引起世人對其遺民身份的質(zhì)疑，甚至包括親弟黃宗會、黃宗炎、好友呂留良等。全祖望《答諸生問南雷學(xué)術(shù)帖子》亦用辯解的口吻談到“若謂先生以故國遺老，不應(yīng)尚與時人交接，以是為風(fēng)節(jié)之玷，則又不然。先生集中，蓋累及此?！w先生老而有母，豈得盡廢甘旨之奉。但使大節(jié)無虧，固不能竟避世以為潔?！?全祖望認為不可對遺民的標(biāo)準太過苛刻，遺民不仕新朝即可，不必避世，亦不用世襲，黃宗羲為奉母養(yǎng)親而與清朝官員有適當(dāng)交往不算有損大節(jié)?！跋壬猩w累及此”，一“累”字可見黃宗羲對自己遺民身份的苦苦辯解?！端寂f錄》寫于黃宗羲去世的前幾年，其對117位名士政治價值取向的關(guān)注，以另一種方式詮釋了遺民的內(nèi)涵，并曲折傳達出黃宗羲對自身遺民身份的認同與堅守。其次，黃宗羲《謝時符先生墓志銘》云：“故遺民者，天地之元氣也”??！吨x皋羽年譜游錄注序》云：“夫文章，天地之元氣也?！蚨蜻\危時，天地閉塞，元氣鼓蕩而出，擁勇郁遏，坌憤激訐，而后至文生焉?！?《思舊錄》以一種另類的書寫表達了黃宗羲對遺民的表彰以及對天地間一縷元氣的扶持。最后，黃宗羲《戶部貴州清吏司主事兼經(jīng)筵日講官次公董公墓志銘》云：“國可滅，史不可滅”?，表現(xiàn)出為國存史的使命感?！赌侠孜亩ǚ怖膭t》亦云：“余草野窮民，不得名公巨卿之事以述之，所載多亡國之大夫，地位不同耳，其有稗于史氏之缺文一也?！?《思舊錄》對明清易代之際遺民的書寫，以獨特的方式詮釋了黃宗羲以文補史的理念?！端寂f錄》中對名士遺民身份的標(biāo)記，使得他們少了幾分魏晉士人玄談的清逸，多了一份亡國的沉重，染上鮮明的時代色彩。

二、《思舊錄》中名士生活的審美風(fēng)尚

章國鋒《關(guān)于一個公正世界的“烏托邦”構(gòu)想——解讀哈貝馬斯〈交往行為理論〉》中認為“由交往日常實踐編織而成的相互作用之網(wǎng)乃是生活世界——文化、社會和個性——得以自我再生產(chǎn)的媒介，這一再生產(chǎn)過程擴展成為生活世界的象征性結(jié)構(gòu)?！?《思舊錄》以黃宗羲與名士群體的交往為軸心，輻射開去，編織出明末清初的生活世界，在關(guān)注名士群體政治價值取向的同時，亦展現(xiàn)出名士群體的精神風(fēng)貌與文化底蘊。劉悅笛《重建中國化的“生活美學(xué)”》指出“中國古典美學(xué)就是一種活生生的生活美學(xué)，中國古典美學(xué)家的人生就是一種‘有情的人生’，他們往往能體悟到生活本身的美感，并能在適當(dāng)?shù)胤缴仙矫缹W(xué)的高度?！?《思舊錄》不僅飽含深情地書寫了千姿百態(tài)的名士個體，而且整體還原了名士的日常生活，再現(xiàn)明末清初名士群體詩意化的人生境界與審美風(fēng)尚。

魏晉時期，人物品藻成為一道獨特的文化景觀，其源頭可追溯至東漢時期的清議。《世說新語》即列有《品藻》、《識鑒》、《賞譽》，表現(xiàn)出對士人形貌、風(fēng)神、才性的禮贊。宗白華先生評價“中國美學(xué)竟是出發(fā)于‘人物品藻’之美學(xué)。美的概念、范疇、形容詞，發(fā)源于人格美的評賞。”?《思舊錄》亦重人物品藻。如吳鐘巒“知長興時，刻詩稿，名士品不過二十人，而余在其列?！?劉應(yīng)期“此時谿上多名士，而瑞當(dāng)裁量其間，不少假借，人亦畏其清議。馮正則曰：‘瑞當(dāng)亦有疵處，然可件而盡也；吾等非無好處，然可件而盡也。吾等與瑞當(dāng)，相去遠矣?！鄧L執(zhí)筆，名士十?dāng)?shù)人列坐，皆無毫發(fā)私意，必眾論相諧而后定。慈溪馮躋仲有盛名，余以瑞當(dāng)為首，躋仲次之。躋仲不悅，無以難也?！?從以上記載可見黃宗羲與周圍師友品藻人物已成風(fēng)氣。黃宗羲不僅為名列吳鐘巒品題之名士而自豪，而且親自加入到品評人物的活動中。馮正則對劉應(yīng)期與眾名士優(yōu)劣的品評，亦有魏晉風(fēng)味。在對人物的品評中，黃宗羲對名士的外在音容頗有關(guān)注。如范景文“公儀觀甚偉，好自標(biāo)致?！?表現(xiàn)出對范景文儀容壯偉的推舉。如張國維“送余下舟，聲如洪鐘。尋死國難。”?對其聲音記憶猶新，眼前宛然現(xiàn)出一豪邁的硬漢形象。然而，相比于人物的形貌，黃宗羲更關(guān)注人物的風(fēng)神內(nèi)蘊，并在繼承魏晉名士對“清”的推許中，凸顯出對“慷爽”的贊賞。如張鼐“已巳，余見之于其家，時先生已病革，臥一坑上，以隱囊靠背而坐，謂余氣清，他年遠到，勿忘老夫之言也。”?張鼐為前輩師友，其人“氣清”的贊許，老年黃宗羲仍記憶猶新，可見對“清”的重視。“慷爽”則為慷慨高昂、爽朗灑脫、豪邁大氣的英雄氣概。如陸符“為人慷爽，能面折人之是非?！?，夸贊老友慷爽之性。如張采“意氣慷慨，不盡其才而止。”?凸顯其意氣慷慨的神韻。如王毓蓍“為人亢爽不羈，好聲色，在先師弟子中，頗為逸群。”?勾勒王毓蓍的形象，突出其亢爽的一面。黃宗羲對“慷爽”的推舉，浸潤鮮明的時代底色。

魏晉名士在日常生活中融入文化品位與獨特個性，展示出異于常人的文藝才情與風(fēng)雅癖好，如服藥飲酒，植竹聽琴，吟詩歌，善圍棋，喜長嘯，通書法，精繪畫，營造出詩意化的人生境界。晚明名士將之甚至發(fā)展為癡癖。如袁宏道《瓶史·十好事》云：“嵇康之鍛也，武子之馬也，陸羽之茶也，米癲之石也，倪云林之潔也，皆以癖而寄其磊傀俊逸之氣者也?！?極力頌揚癖好中存俊逸之氣，并斷言乏味可憎之人皆為無癖之人。張岱《自為墓志銘》亦云：“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將一系列的雅好鋪展開來，風(fēng)流灑脫又不失高雅之致。黃宗羲在《思舊錄》的書寫中，對師友之詩歌唱和、藏書訪書、文人茶事、品曲聽琴、斗墨賞畫、園林設(shè)計等方面表現(xiàn)出十足的關(guān)注，流露出一派名士風(fēng)范。

《思舊錄》中記載了大量黃宗羲與師友之間的詩歌唱酬。首先，文人之間的詩酒唱和展現(xiàn)了名士群體對生活中美的敏銳捕捉。如梅朗中行住坐臥，無不以詩為事。黃宗羲曾與其宿觀音閣，“夜半鳥聲聒耳，朗三推余起聽曰：‘此非‘喧鳥覆春洲’乎？如此詩境，豈忍睡去！’薄暮，出步燕子磯，看漁舟集岸，斜陽掛網(wǎng)，別一境界?！?正如羅丹所言，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梅朗三因夜半鳥聲，而發(fā)“喧鳥覆春洲”之嘆，謝朓之詩融入生活，靈動親切，詩人在美的面前的屏息亦讓人動容。“漁舟集岸，斜陽掛網(wǎng)”之境宛然目前，讓人不禁感嘆美是生活，詩不遠人。其次，名士之間的詩歌酬唱可探討詩法，提高詩藝，深化友誼。如蘇桓“其壽吾母四十歲詩，仿風(fēng)雅體為之，甚美?！?夸贊蘇桓詩歌體式之美。如林古度“余贈詩，有‘痛君舊恨猶然積，而我新冤那得平’。茂之讀之流涕?！?以詩歌安慰友人，傳遞友誼。如陳玄素“余時作詩，頗喜李長吉，古白一見即切戒之，亦云益友?！?陳玄素的告誡，黃宗羲的益友之評，可見詩人酬唱間廣泛涉獵、提高詩藝的自覺追求。最后，詩性乃心性也。通過詩歌，我們可以走進名士深邃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還原面目各異的名士形象。如沈士柱錄詩“鸚鵡金籠喚御名，貴妃親教調(diào)郎情。即今苦雨凄風(fēng)夜，卻聽鵂鹠四五聲?！?詩歌從崇禎皇帝好鸚鵡這一細節(jié)入手，將“金籠鸚哥喚御名”與“鵂鹠四五聲”對照，隱晦傳達出詩人對大明王朝的眷戀。如麻三衡“多古詩，后死難，臨刑賦詩：‘誓存千丈發(fā)，笑看百年頭?！?麻三衡長于武事，常以詩酒自豪。后因抗清被殺，臨刑賦詩刻畫了其為明效忠，慷慨赴死的英雄形象。

黃宗羲曾建立續(xù)鈔堂，為著名藏書家。《思舊錄》中存有不少黃宗羲與師友藏書訪書的記載。如黃宗羲提及每至金陵，必借讀千頃堂。如錢謙益約黃宗羲為老年讀書伴侶，黃宗羲從而得以閱遍絳云樓藏書。如梅郎中“有言某家多古書，余與朗三往觀，二更而返。”?黃宗羲與梅朗三為訪古書，二更乃返，不分晨昏，好書成癡。書不僅是增長學(xué)問的階梯，而且是升華友誼的媒介。如祁彪佳“入公書室，硃紅小榻數(shù)十張，頓放書籍，每本皆有牙籤，風(fēng)過鏗然。公知余好書，以為佳否，余曰：‘此等書皆閶門市肆所有，腰纏數(shù)百金，便可一時暴富。唯夷度先生所積，真希世之寶也?！T別去，留余，夜深而散?！?祁彪佳藏書豐富，澹生堂名聞江左。祁彪佳以書之佳否詢于黃宗羲，“唯夷度先生所積，真希世之寶也”的答語既是對祁氏藏書之精的肯定，又給予其父祁承爜恰到好處的恭維?！傲粲?，夜深而散”透露了黃宗羲與祁彪佳因共同的藏書愛好而升華了友誼。

晚明時期，煮水品茗、斗墨游園、賞曲聽琴皆成為文人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文震亨《香茗》云：“香茗之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隱，坐語道德，可以清心悅神。初陽薄暝，興味蕭騷，可以暢懷舒嘯。晴窗榻帖，揮麈閑吟，篝燈夜讀，可以遠辟睡魔。青衣紅袖，密語談私，可以助情熱意。坐雨閉窗，飯余散步，可以遣寂除煩。醉筵醒客，夜雨蓬窗，長嘯空樓，冰弦戛指，可以佐歡解渴?！?晚明文人將日常飲茶審美化，營造清凈恬淡的生活氛圍，在精致的茶事中展現(xiàn)士人的超逸之品。如《思舊錄》方震孺“時飲六安茶，香色俱佳，因曰：‘此乃真六安，彼暴烈日中者烹之，其色如鹵，只堪屠沽飲耳?！?福王南京稱帝，方震孺上疏勤王，為馬士英、阮大鋮所忌，放還壽州，死于憂憤。黃宗羲避開此等大事不談，而獨獨拈出品茶之細節(jié)。六安瓜片湯色清亮，形如蓮花，清香鮮醇。茶如隱逸，方震孺比照真假六安，摒棄屠沽之飲，展現(xiàn)了名士對閑適清雅審美之境的追求。有明一代，士人亦熱衷于園林建造。如吳履震《五茸志逸》云：“近世士大夫解組之后，精神大半費于宅第園林，窮工極麗，不遺余力?！薄端寂f錄》中亦留下名士經(jīng)營園林的痕跡。如倪元璐“先生頗事園亭，以方、程墨調(diào)朱砂涂塈墻壁門窗。門生魯元寵為徽州推官，多藏墨，先生索之。間數(shù)日，又索，元寵曰：‘先生染翰雖多，亦不應(yīng)如是之速?！榷詾槲崴钕壬?，皆名品，不亦可惜乎！先生導(dǎo)于登三層樓，正對秦望，其兩旁種竹千竿，磨有聲?！?倪元璐書畫皆精，黃宗羲此處透露他酷好園林建造的一面。以方程名墨于墻壁間題詩作畫，種千竿翠竹于園林之中，倪元璐對園林設(shè)計的熱衷令人咂舌，其精致風(fēng)雅亦可見一斑。晚明人還愛好斗墨之戲，如朱荃宰“在留都，為斗墨之戲，皆方正邵格之羅小華名品，方程以下不論也。”?古人曾將佳墨比良馬，墨作為文房四寶之一，不可或缺?；漳四A，明清時期趨于鼎盛，出現(xiàn)歙縣與休寧兩大墨派。歙縣墨派以羅小華、方于魯、程君房為代表，休寧墨派以邵格之、汪中山為代表。觀朱荃宰把玩之墨，皆徽墨上品。佳墨落紙如漆，色澤黑潤，清馨淡遠，何嘗不是文人堅韌高潔、沉穩(wěn)厚重人格的寫照?！端寂f錄》還長于在賞曲聽琴中細敘友情，弘揚孝道。如董守諭“曾憶與之看戲，有演《尋親記》者，哀動路人，次公指而謂曰：‘此錢美恭也。其父與此相類，顧忍而為此乎？’蓋美恭父錢士鹔仕滇中不返，故次公言之。其后美恭決志入滇；而身無一錢，乃買鼓板一副，市鎮(zhèn)之處度曲，卒迎父柩而返?！?黃宗羲回憶與董守諭同觀《尋親記》，引出友人錢美恭尋父之艱辛，在戲曲中弘揚孝道，凈化人心。

朱光潛先生認為“離開人生便無所謂藝術(shù)，因為藝術(shù)是情趣的表現(xiàn)，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崇尚人生的藝術(shù)化。魏晉時期名士的人生藝術(shù)化形成中國思想史上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魏晉士人在清談玄理時錘煉思維，彰顯智慧，在人物品藻中觀照自我，凸顯“神”“情”，在酒酣中大膽喊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在服藥后展現(xiàn)超然物外的魏晉風(fēng)度。魏晉名士亦品詩論文、賞竹愛鶴、奏琴長嘯，將日常生活審美化。晚明政局動蕩，世態(tài)多變，與魏晉時勢有相似之處。在王學(xué)的浸染中，晚明名士崇尚性靈，呼喚個性，追求自由。《思舊錄》中的名士群體在明清鼎革的巨大時代變遷中，反思王學(xué)清談?wù)`國，無善無惡，在最終價值取向上做出了堅定的選擇，現(xiàn)實的殘酷使得他們褪去了魏晉士人的曠達飄逸，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責(zé)任和堅持?！端寂f錄》同時突破人物爵位行事的套路，將名士群體置于廣闊的社會生活與日常行為中，以簡凈的散文筆法勾勒出名士的立體群像。他們亦在品藻人物、詩歌酬唱、藏書訪書、煮水品茗、斗墨游園、賞曲聽琴中暫離刀光劍影的廟堂，緩解心靈壓抑的苦悶。然而，迥異于魏晉名士在飲酒長嘯中對痛苦淋漓盡致的宣泄，晚明名士更多地將苦痛壓抑，借助藏書、詩歌、園林、茶事、名墨等建筑人生的精神家園，完成對自我人格的超越。

三、《思舊錄》中黃宗羲心態(tài)的嬗變

一種心態(tài)或曰時代精神，它以一群人甚至一個人為代表?！端寂f錄》展示了名士群體在明清鼎革之際的艱難選擇，還原名士生活的真實場景，探索名士日常生活中的審美意蘊，勾勒千姿百態(tài)的名士形象。在書寫《思舊錄》名士群體的同時，黃宗羲的心態(tài)亦經(jīng)歷了復(fù)雜微妙的嬗變。

首先是華靡背后的荒寒。晚明時期，世風(fēng)奢靡，以華為美。如張岱《越俗掃墓》云：“越俗掃墓，男女炫服靚裝，畫船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為常?！鬂u華靡，雖監(jiān)門小戶男女，必用兩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歡呼鬯飲。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園?！?《思舊錄》中描摹士人明亡前生活，尚奢靡，喜排場，再現(xiàn)末世繁華，在筆墨的逗留和物的鋪排中傳達出隱秘的眷戀。如陳繼儒“侵晨，來見先生者，河下泊船數(shù)里。先生櫛沐畢，次第見之，午設(shè)十余席，以款相知者，飯后，即書扇，亦不下數(shù)十柄，皆先生近詩?！?《思舊錄》筆墨省凈，此處卻一反常態(tài)，將陳繼儒一日生活細細鋪展，再現(xiàn)這位“山中宰相”盛名下的繁華。如韓上桂“其在五羊，伶人習(xí)其填詞，會名士呈技，珠釵翠鈿，掛滿臺端，觀者一贊，則伶人摘之而去。在舊院所作《相如記》，女優(yōu)傅靈修為《文君取酒》一折，便赍百金?！?步入此境，不覺珠翠滿眼，清曲滿耳，韓上桂竟以釵鈿換一贊，為《文君取酒》饋百金，華靡風(fēng)流，照應(yīng)一時。當(dāng)《思舊錄》筆觸轉(zhuǎn)入明亡后士人的生活，則褪去溫暖，破敗清寒，是其荒寒心態(tài)的流露。如徐枋“其苦節(jié)當(dāng)世無兩，謝絕往來，當(dāng)?shù)缆勂涿?，無從物色，饋遺一介不受，半菽不飽，以糠粒繼之。其畫神品，蘇州好事者哀其窮困，月為一會，次第出銀，買其畫。以此度日而已?！?徐枋與沈壽民、巢鳴盛合稱“海內(nèi)三遺民”。黃宗羲透過俗世浮名，真實刻畫了徐枋盛年不仕的堅守。以糠粒充饑，靠賣畫度日，遺民的生活竟艱辛至此，與明亡前的珠翠環(huán)繞、歡聲笑語形成鮮明的對照。如余增遠“改革以后，居城南破屋，床頭屋漏，則以鱉甲承之，擔(dān)糞灌園，似老農(nóng)家?！?余增遠為崇禎十六年進士，官寶應(yīng)知縣。明清鼎革后，竟無錢修補漏屋。《論語》中樊遲問稼，孔子不屑，作為儒家門生的余增遠卻擔(dān)糞灌園，似一老農(nóng)，令人鼻酸。“荒寒”不僅指名士在明亡后生活來源的困窘、居住環(huán)境的蕭索，更是指經(jīng)歷天崩地坼的亡國之痛后，明遺民埋藏心底的對時代甚至自身的整體荒謬感以及煢煢孑立深入骨髓的孤寒感。如巢明盛“鼎革不離墓舍，種匏瓜用以制器。香爐瓶盒之類，欵致精密，價等金玉，為《大匏賦》以見志。”《逍遙游》中惠子曾嘆大瓠無用，巢鳴盛以匏制器，并為《大匏賦》，何嘗不是內(nèi)心荒寒的寫照。

其次是逃禪與學(xué)隱的碰撞與融合。《思舊錄》中記載了名士于明清鼎革之際的不同抉擇，如朱朝瑛、陳確等選擇學(xué)隱，方以智、林增智等則遁入空門。黃宗羲以初錮之為黨人，繼指之為游俠，終廁之于儒林的人生軌跡為學(xué)隱做了完美的詮釋。黃宗羲對逃禪則給予了嚴厲的批評。如《七怪》將逃禪列為首位，“近年以來，士之志節(jié)者，多逃之釋氏，蓋強者銷其耿耿，弱者泥水自蔽而已?！挥麨楫愋罩颊?，且甘心為異姓之子矣！……亡國之大夫，更欲求名于出世，則盜賊之歸而已矣。”黃宗羲認為逃禪乃背儒之舉，釋氏將銷磨強者志氣，令其風(fēng)節(jié)委地，其實質(zhì)比出仕異姓更為嚴重。晚年黃宗羲在《思舊錄》中則給予了逃禪者一份寬容。如章正宸“國亡遁去。駱賓王之遁于僧，名捕之也，羽侯無故而遁，加一等矣。”以章正宸比駱賓王，肯定無故而遁，欣賞其保全志節(jié)。又如江浩逃禪，法號義月，黃宗羲仍肯定其“讀書略見大意，而胸懷洞達，無塵瑣纖毫之累。”欣賞其胸襟與學(xué)問。再如閻爾梅逃禪，號蹈東和尚?！坝嘤螐]山，遇之，坐五老峰頂，限韻賦詩，月色侵人，三鼓始罷。古古言自華山游返。然觀其山行甚艱，人言華險，游者望崖而返，若古古能游，則知余亦不難矣?！睋?jù)《黃宗羲年譜》，黃宗羲游廬山，遇閻古古，當(dāng)于五十一歲時。他不僅與閻爾梅同坐五老峰頂望月賦詩，而且細聽其述華山游歷之事，溫馨友情在心中流淌。為什么晚年黃宗羲會對逃禪給予一份寬容？筆者認為，一方面友誼架起了逃禪與學(xué)隱的橋梁，黃宗羲雖師從蕺山，但兼收并蓄，交往中亦不乏方外之人；另一方面，閻爾梅、江浩等逃禪者在時光中磨礪自己，在禪門中堅守心性，淡化了逃禪的負面作用。

最后是對晚明“尚奇”趣味的發(fā)展。奇常與正相連，本為兵家語。劉勰《文心雕龍》將“奇正”引入文學(xué)理論批評，使之具有范疇論的意義。如《辨騷》云：“酌奇而不失真，玩華而不墜其實?！比纭墩暋吩疲骸敖?jīng)正緯奇”。如《知音》設(shè)六觀，其四則為觀奇正。晚明時期，“尚奇”成為時代審美風(fēng)尚，奇服、奇人、奇事、奇言層出不窮。晚明士人以奇凸顯自我，張揚個性，表現(xiàn)出對儒家文化的悖離?！端寂f錄》亦熱衷于表現(xiàn)名士之奇行奇事。如方以智為黃宗羲切脈，由關(guān)下一尺取之，黃宗羲不覺嘆息太過好奇。如錢謙益“是時道士施亮生作法事，燒紙，惟‘九十’二字不毀。公已八十有五，人言尚余五年，亦有言‘九十’乃‘卒’字之草也。未幾果卒。”由燒紙推測錢謙益的壽數(shù)，充滿了一種未知的神秘感與宿命感。如朱大典一節(jié)，對其書寫只寥寥幾筆，大量筆墨卻集中在籍籍無名的金無錬身上，細致描繪他在清兵屠城時幸存下來的種種奇跡，此種喧賓奪主的寫法實為黃宗羲好奇所致。黃宗羲對晚明“尚奇”趣味的發(fā)展在于以通神好夢之奇完成對儒家文化的回歸。如孫嘉績后附章欽臣之妻金夫人?！胺蛉藦婍棽磺瑔柟偈伎种詳?，再恐之以凌遲。夫人曰：‘吾豈怕凌遲者哉！’磔畢，而行刑者暴死。夫人遂成神，所謂大金娘娘也。余若水作傳，其烈古今所僅見者?！表灀P大金夫人不畏凌遲，忠烈成神，以好奇的筆法表現(xiàn)出儒家忠義傳統(tǒng)的回歸。

要之，《思舊錄》為晚年黃宗羲的重要著作，它對所錄名士政治價值取向的標(biāo)記，既展現(xiàn)了黃宗羲對氣節(jié)操守的重視及自身遺民身份的認同，又以獨特的方式詮釋了黃宗羲以文補史的理念。同時，《思舊錄》還將名士群體置于廣闊的社會生活與日常行為中，再現(xiàn)明末清初名士群體詩意化的人生境界與審美風(fēng)尚：品藻人物、詩歌酬唱、藏書訪書、煮水品茗、斗墨游園、賞曲聽琴。然而，晚明名士迥異于魏晉士人在飲酒長嘯中對痛苦淋漓盡致的宣泄，更多地將苦痛壓抑，借助藏書、詩歌、園林、茶事、名墨等建筑人生的精神家園，完成對自我人格的超越。另外，從《思舊錄》中名士群體的書寫，我們可窺探黃宗羲心態(tài)復(fù)雜微妙的嬗變：華靡背后的荒寒、逃禪與學(xué)隱的碰撞和融合、對晚明“尚奇”趣味的發(fā)展。

【作者單位：湖南文理學(xué)院（415000）】

①全祖望撰，朱鑄禹匯?！度嫱瘏R校集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60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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