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軍:小說集《剔紅》中的《帥旦》、《開片》中你寫到了人物的童年成長經歷,他們的童年經歷經常出現(xiàn)在他們今后的生活回憶中,并對他們產生了影響。請你談一下你的童年經歷對你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計文君:童年對于所有人的影響都是重大而深遠的,弗洛伊德童年理論在文學研究尤其是作家論中,往往成為利器,不是沒有原因的。記得曾經有一個朋友半開玩笑地說過,作家首先要有一個不愉快的童年。其實,所有人的童年都有陰暗無助的一面,孩子相對于成人是弱勢,即使飽受寵愛,也有很無助的時候,當然,童年也必然有明媚快樂的一面,無論多么不幸,畢竟還有漫長的未來可以期盼,至少會盼著長大。我是七十年代生人,感謝我父母以及祖輩的生活智慧,我的童年,雖然沒有飽受寵愛,卻也沒有物質上的匱乏感,如何吃飯穿衣對一個寫作者的影響,不亞于閱讀的影響。
張麗軍:你印象較深的描述性的、細節(jié)性的童年記憶是怎樣的?
計文君:那就說說吃飯吧。童年的飲食,有時候會決定一個人一生的口味。前幾天,在一家據(jù)說做杭幫菜不錯的館子里吃到一道糟魚,我覺得很好吃,別處的糟魚通常那股濃郁的糟甜味道是統(tǒng)治性的,這里的雖然也濃卻沒那么霸道,謙遜地給咸和鮮讓出了點兒戲份。朋友也都說不錯,只是不像我那么贊不絕口,我說好,是有個人原因的,因為我小時候吃的糟魚就是這種味道。我是河南人,糟魚不是河南菜式,但祖母很會做糟魚,草魚、鯽魚都可以糟,扒皮魚、小黃魚和帶魚做的糟魚我更喜歡。另一個喜歡吃的就是臘肉臘腸,也是祖母做的。祖母認為自己是湖北人,反正也不可考。小的時候印象很深的是廚房里有一本《小桃園湯譜》,不知道是祖母童年的口味決定了她的烹飪選擇,還只是她要通過烹飪食物來隱秘地確認她自己認領的故鄉(xiāng)。甚至有一次,她專門托人買回來一個中間凸起的大銅勺,架起油鍋炸面窩給我吃,然后告訴我這是武漢的一種早點。除了形狀,和油餅油條也沒有實質性區(qū)別。當然,家里的飯菜主流還是本地風,因了食材的限制。這樣說著,忽然想起很多好吃的菜,說起來會沒完的。長大了,自己開始過日子了,才明白,能每天把早餐做成正餐,至少有四個小菜兩樣主食,其實跟錢的關系不大,那是種跟著死亡的文化一起逝去的生活方式。我是越活越粗糙了,主觀上,這是我的主動追求和自我改造,粗糙自有粗糙的力量,細膩自有細膩的脆弱??陀^上,大環(huán)境的原因,連空氣都變得粗糙的今天,很難真有“落花驚夢”的細膩與脆弱。多說一句,精致和細膩并無必然聯(lián)系,很多時候,精致是造作而昂貴的粗糙。
張麗軍:你在銀行工作了十年,然后放棄優(yōu)越的工作到許昌市文聯(lián)工作,請問你做出這樣重大的決定的動力是什么?有什么樣的阻力?做出這樣的決定后你的家人、朋友、同事是什么反應?你是否考慮過這一抉擇的后果?
計文君:這幾個問題顯然是要誘惑我講述一個關于選擇的故事。編輯要我寫一段標志性的話在新書的封面上,我是這樣寫的:現(xiàn)實是一段因果的亂麻,自以為能抽絲剝繭,卻往往拿快刀斬了那亂麻。去文聯(lián),最關鍵的力量當然是因為寫作,但寫作,未必一定要去文聯(lián),而且我是通過公務員考試進入的文聯(lián),不是因為寫小說。從銀行職員變成公務員,似乎不需要考慮什么后果。這件事我沒有征求過任何人的意見,因為是我自己的事情,周圍人也沒什么反應,知道后就像知道初中畢業(yè)要上高中一樣,頂多問問去哪所高中而已。
張麗軍:你什么時候有了這種“寫作”的強烈愿望?
計文君:關于這點,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描述那個關于我寫作的“零時刻”,真的有那么一個時間點。
那天應該是周四,老師政治學習,下午兩節(jié)課后,還是小學生的我就放學了。不知道為什么會站在自己家的門口,對著眼前司空見慣的街景發(fā)呆。
暮春的陽光有些西斜,明亮,卻并不刺眼。暖和慵懶地照著,地上的影子不濃不淡。還沒到下班的時間,街上行人不多,沒有汽車——八十年代中期的中原小城,汽車駛過街道,還是有些醒目的。偶爾有自行車騎過去,也是緩慢的,無聲的,從畫面的這邊滑到那邊,消失了。
我家對面是國營肉店,一排十幾扇的門板,暗紅色的,即使是白天,也不全都下掉,被下掉的門板就靠在沒下掉的門板上,肉店里的光線并不怎么明亮,洞府森森似的。肉店員工的姿態(tài)和門板的姿態(tài)一樣,對人愛搭不理的。白鐵皮案子,露在光亮處的部分空蕩蕩的。被人挑剩下的幾塊板油,躺在暗影里。肉店男女員工之間的調笑卻是歡樂明亮的,偶爾還會追打出來,粗壯的中年男人身上胡亂纏著深藍色的大圍裙,摘下含在嘴里的煙頭,邊咳邊笑,噴出濃白的煙霧。
肉店的東鄰,是糖煙酒公司的門市部,里面長年在賣非常難吃的泡泡糖和巧克力豆——有一年春節(jié)他們忽然賣一種很好吃的蜜棗——清亮飽滿的紅色棗子外有一層透明的蜜汁,后來再沒賣過。糖煙酒店的門板總是下得一塊不剩。清晨、午后門前要掃兩遍,灑上水。此刻,那些尚未消退的水跡,劃出這條街上的一塊凈土,玻璃柜臺在西斜的陽光下閃光,柜臺里的一切都顯得潔凈而漂亮。
與糖煙酒門市部隔街相對的,是一個賣鹵肉的攤子,就擺在我家窗下。攤子上此時沒有顧客,賣鹵肉的年輕女子低頭翻著一本卷邊的雜志。奶奶時常讓我去買五毛錢的豬旰,給家里的貓拌食,賣鹵肉的女子就跟我說話,告訴我她弟弟也在榆樹園小學上學,比我高一個年級,所以我不認識。我覺得她非常好看,有著成熟的水蜜桃一樣的顏色和質地。她低頭切豬肝給我的時候,鮮紅的有機玻璃的耳墜子一抖一抖的,切完包在草紙里遞給我,豐映的手在毛巾上抓一抓,毛巾和她的手,都是油膩膩的。我在街東口的電影院門口也見過她,穿了件小碎花的的確良連衣裙,粗黑的長發(fā)用一條色彩艷麗的手帕低低地扎在腦后。我從她身邊擠過去,還能聞到鹵肉的氣味。她似乎在等人,拿著包瓜子,我疑心灰白的舊報紙裹出的瓜子包上,會留下她油漬的指痕。
我家的西邊,是一間長年鎖著的房子,窗戶上糊著報紙,看不到里面。記得有一天忽然看見鎖開了,門虛掩著,路過的我嚇得低頭緊跑,回到家半天心跳才恢復正常,只是再去看時,那門又被鎖上了。我發(fā)呆的這一刻,黑色的掛鎖安然地鎖在紅褐色的油漆門上,門前坐著一個老太太,她的孫子或者孫女在她的腳邊摳著磚縫里的土,她在用線陀螺捻線,瞇著眼睛,不知想什么入了神,旋轉的線陀螺慢下來,打著她的腿,停了,她才回過神,匆忙沾下口水,猛地在大腿上一搓,線陀螺又旋轉成了一團模糊的白色。
再往西就是老王大爺租畫書的攤子。一人多高的木板靠墻立著,上面淺淺地釘了些木條,一本一本的畫書擱在上面,用棉線繃著防止它們掉下來,門口地面上是用碎磚頭壓著的油布,油布上的書都裝了黃褐色的牛皮紙封皮,書皮書脊上用黑色的毛筆字寫著書名和作者的名字。那些拿起來簌簌落著灰塵的黃皮書,我并不真的知道里面的內容,卻給我一種刺激感,仿佛是開啟罪惡的門。老王大爺?shù)囊粭l腿從膝蓋處被截去了,夏天從寬大的綿綢短褲中露出圓滾滾的半截殘肢,我并不覺得可怖。
老王大爺拄著拐,拿著一個布撣子在撣書上的灰塵,左手腕子上戴著一個玉鐲子,戴了幾十年,摘不下來了。他給我看過那鐲子,對著光,里面有幾縷云彩一樣的東西,他說是他的血沁出來的,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皫资辍睂τ谀挲g還是個位數(shù)的我來說極其漫長,我認為如此漫長的時間,什么都有可能,不要說在一個小小的鐲子里沁出幾縷云彩了。
這時候,一條黃色的土狗——它剛才在肉店門前逡巡半天無果后才決定過來——慢慢穿過街道,到了書攤前。老王大爺坐到了藤椅上,似乎累了,聽任那狗在他腳邊嗅著,手里的撣子耷拉著,沒有動。那狗卻忽然沿路向西跑掉了,老王大爺耷拉下來的空褲腿兒,被狗尾巴掃到,晃蕩了起來……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很想把眼前一切保存起來,而且偏執(zhí)地認為只有保存在文字里,才是真正的完整的保存。對于剛能用“記一件有意義的事”作標題寫下幾百字的我,這實在是個太大的企圖。我不由得在心里嘆了口氣。我至今都在驚詫,當年那個小女孩,為什么會突然想到要用文字保存一個庸常的街景——也許她無意間觸碰到了某種巨大而神秘的力量。一生都無法掙脫了。
那是我寫作命運的“零時刻”。零時刻是阿加莎·克里斯蒂關于謀殺的一個有趣想法,像是命運的某種特殊刻度,一旦運行到這一刻,即使遠遠早于主人公的行動,但一切已經變得無法避免。
后來之所以開始寫小說,也許正是來自那個“零時刻”,我對平常卻又神秘莫測的生命質地的渴望,對流沙一樣時刻逝去的生命感覺的珍惜。我企圖用文字對抗時間和遺忘。越朝前走,越能感覺到小說寫作的難度。我也許還會像當年那個有著太大企圖的小女孩一樣發(fā)出一聲力不從心的嘆息。然而嘆息,往往又正是希冀與渴望……
張麗軍:請你談談中學時期的閱讀、生活。
計文君:有很長一段時間,閱讀就像牛吃草一樣,只要帶字兒的東西就看。二十歲之前,在閱讀上很“勢利眼”。名或者不怎么名的著,但凡江湖上有那么一星半點的名號,都會看,喜歡的多看幾遍,不喜歡的看一遍,喜歡不喜歡,都會做讀書筆記。后來重新讀小時候的讀書筆記,很好玩兒。十四歲的時候,喜歡泰戈爾,不喜歡莎士比亞。所以自己用壓歲錢買《泰戈爾文集》,仔仔細細包上書皮,現(xiàn)在這套書的書皮還在。《莎士比亞全集》就去爸媽那兒申請財政撥款,買回來硬著頭皮看完,鄭重地寫清楚自己不喜歡這里,不喜歡那里,煞有介事。莎翁的沉重華麗,還有重口味的戲謔。放在舞臺上,才會絢爛。今年在北京看英國TNT劇院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羅密歐是由一個非洲裔演員扮演的,朱麗葉則金發(fā)單薄,但羅朱依然是羅朱,噴薄著莎士比亞在人物身上注入的永生的青春荷爾蒙。
我是好學生,重點中學重點班,在學校比在家還要更受重視和疼愛,和很多老師都是朋友,友誼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我想會是一生的朋友。我所有的作品都會給我的高中語文老師,扉頁上寫的是“請張老師批改作文”。中學生活很幸福,唯一的遺憾是沒有早戀,十六歲的花季白過了!
張麗軍:你于二〇〇八年獲河南大學文學碩士學位。之后又攻讀藝術學的博士,請問你在博士學習期間轉成藝術學專業(yè)的原因是什么?
計文君:我沒有轉專業(yè),可能是因為不同學校對學科命名不同的關系,給你造成了誤會。我在碩士階段和博士階段的研究是連續(xù)的,一直都是《紅樓夢》對于現(xiàn)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問題。其實,我始終不大有所謂的“專業(yè)”的概念,在我的概念中,所有的人文學科,都應該是一個寫作者的專業(yè)。自然科學,如果有能力也應該涉獵。我看過一本有趣的書,《熱帶雨林里的歐凡里德》,是關于數(shù)學史的,霍金的書我也很喜歡。
張麗軍:你的閱讀很廣泛。請你談談你最喜歡的作家作品,其中對你影響最大的作品是哪一部?
計文君:誠實地說,最喜歡的小說當然是《紅樓夢》。但我無法判斷《紅樓夢》是不是對我的寫作影響最大的作品,即使不避攀龍附鳳的嫌疑,我也很難得出結論。影響是個復雜的問題,不是你想讓誰“影響”你,誰就能“影響”得了你的。一個人主動地去學習、追隨著托爾斯泰,很可能寫出來的東西跟托爾斯泰的作品,毫無關系。
張麗軍:從二〇〇三年起你到文聯(lián)工作,之后又進入高校進修,請問你決定攻讀碩士、博士的原因是什么?請問通過碩士與博士的學習,你的文學觀與之前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計文君:我曾經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提到這個問題,我是這樣認為的,從事任何一項藝術,都需要系統(tǒng)的技藝學習、扎實的基本功訓練以及相當?shù)睦碚搩?。如果一個人想當鋼琴家,他不會買一臺鋼琴,回家就開始自己彈,其實小說創(chuàng)作也是一樣。小說家是通過小說家才能成為小說家的,某種意義上,當你開始虛構敘事的時候,你就注定走進了人類敘事歷史的龐大譜系之中。我必須了解我的“坐標系”。大學中文系沒有小說創(chuàng)作專業(yè),師友善意地勸告我:大學中文系是不培養(yǎng)作家的,讀書是好事,去讀學位就有些浪費精力了。但讀學位對于我,顯然是一種非常有效的強化訓練,我真正的目的是為了解決寫作中遇到的問題,學位算是額外收獲。我曾開玩笑,這類似七種蔬菜煮湯一周減肥十斤之類的“秘方”,不具推廣價值。
至于文學觀,不僅沒有變化,而是讓我對我長久以來的觀念,更為堅定和自信了。
張麗軍:你的工作經歷與求學之路對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
計文君: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事實上,這個問題可以置換成:生活對于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顯然,這是一個作家需要用全部作品來回答的問題。
張麗軍:你是什么時候萌生了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想法?你如何理解文學?
計文君:我真正開始寫小說,已經是二〇〇〇年之后了,后來想想,我對自己的文學訓練開始得很早,不是有意識的,只是一種本能的熱情。我把文學理解成我和這個世界產生關系的一種方式,雖然人可以有很多方式存在于這個世界,但我愿意選擇文學。
張麗軍:“把文學理解成我和這個世界產生關系的一種方式”,說得非常好。你能具體談談對我與世界關系的思考嗎?
計文君: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和世界的關系”這個問題。我一直認為,我,當然不只是我,大多數(shù)人,作為個體,對于這個世界,都是約等于無的。有我無我,世界沒什么不同。我得解釋一下我那句話,“和世界發(fā)生關系的方式”,可能說得有點兒繞,其實就是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要干什么,一個人可以經商,從政,從事各種藝術門類,這都是在和這個世界在發(fā)生關系,但是這種表述沒有內在的區(qū)別,不管你具體做的是什么,人和世界發(fā)生關系的方式可能是征服、被征服、改造、被改造、奴役、被奴役……文學的方式,是觀看,持久地,耐心地,痛苦地看著,站穩(wěn)腳跟,睜大眼睛看,不去征服、改造、奴役,抗拒一切被征服、被改造、被奴役……然后看,這不是一種容易的方式,也不是一種超然、靜態(tài)的方式。
張麗軍:你的小說里有眾多新世紀的知識女性,請問現(xiàn)實生活中有沒有人物原型呢?你在描寫這些女性的情感糾葛時的心路歷程是怎樣的?
計文君:我從來沒有寫過有原型的人物,我認為人物原型這個概念本身就是可疑的。同樣,“情感糾葛”和“心路歷程”這樣的語匯,我也不大確切知道其所指。我一直認為寫的是人的困境,人物具體的身份和環(huán)境,對我來講,服從于小說的氣氛,是完全可以替代的。
張麗軍:在小說中,你多次提到了鈞州城,像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蘇童的香椿樹街、沈從文的湘西一樣,你是否也在建立自己的文學故鄉(xiāng)?這個文學故鄉(xiāng)是你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漸漸挖掘的,還是一開始就給自己設定好的?
計文君:我所描述的鈞州,是一個更具普遍性而非獨特性的地點,我沒有將鈞州風格化,更沒有詩化,反而努力讓它變得普通,可以是任何地方,我希望它是現(xiàn)實中國的縮影,而不是我一個人的文學故鄉(xiāng)。談不上設定,只是用起來方便而已。
張麗軍:我在你的作品集中已經感受到一種“鈞州”的空間特質,以及這一空間所產生的人事關系。我不認為你說的“只是用起來方便而已”,你是不是有更深的、隱秘的用意?
計文君:呵呵,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聰明點兒應該說“是”,然后告訴你,“鈞州”是我的“金陵”,北京是我的“長安”,然后還有一個“太虛幻境”等在以后寫的小說里。我也希望能這樣,但愿景只是愿景,不是計劃。
張麗軍:你在小說集《剔紅》的后記中寫道:“努力去體恤人心,至少盡力去將心比心?!蹦銓Υ≌f中的傷害到別人的和被別人傷害的、貧窮的與富有的、道德的和不道德的蕓蕓眾生是什么態(tài)度呢?
計文君:小說家不該做判斷,沒有態(tài)度或者盡量隱藏態(tài)度,就是我的態(tài)度。
張麗軍:和你的對話能感覺到你并不愿意多談自己,請談談你最初的“起意”。
計文君:我覺得很多小說家講述如何創(chuàng)作作品的故事,如同作品一樣,是虛構的。即使作家的傳記資料是真實的,這些資料和作品之間的關系,也是復雜的、曲折的、間接的,并不具備很多研究者想當然設定的某種直接邏輯關系。譬如對于《紅樓夢》的作者,我們名之為曹雪芹的那個人——在我心里是神,目前大家熟悉的、作為定論的對于曹雪芹形象、身份和人生軌跡的勾勒,我是不認同的。此外,作家自述,即使作家不是有意撒謊,很多表述也是有語境、有上下文的。做不得數(shù)的。我不大愿意給自己的創(chuàng)作編故事,作為人的作家應該消失在作品之后,或者說,作家的形象,應該是作品勾勒出來的,而不是自己用照片和故事描畫出來的。
張麗軍: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十幾年間,你的創(chuàng)作歷程與創(chuàng)作心態(tài)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呢?請問你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是什么?
計文君:我想大致應該分成兩個階段,首先是表達的困難;接著是意義生成的困難。其實,創(chuàng)作過程是解決一個問題、出現(xiàn)十個問題的過程。問題不會越解決越少,只會越解決越多。這應該是常態(tài)。
張麗軍:小說《天河》榮獲二〇〇八年度“人民文學獎”,你認為這部小說的突破在哪里?
計文君:《天河》讓我在一個階段上,找到了自己表達的方式。至少在當時是有效的。
張麗軍:在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你生活中的一些經驗,你說過“小說是用虛構的容器盛放真實的經驗”。請問在你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這個盛放真實經驗的“容器”是什么?
計文君:也許我的表達讓你誤解了,這個容器就是小說,而我說的經驗,和經歷沒有直接關系。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經驗來源,是復雜的。我認為文學史上所有關于經歷和創(chuàng)作的軼事,都是故事。直接取材自身經歷的小說,不能說沒有,但絕對是少數(shù)。而且作家的經驗進入小說,更是一個復雜的化學過程。
我小說中幾乎沒有涉及過自己真實的生活經歷,某種意義上,我有些回避,如果偶爾無意間寫到,我都會有意進行替換和修改。譬如我沒有寫過銀行,但寫了劇團,而我從來沒有劇團生活的經驗,也沒有和戲曲演員的私人交往,但《天河》描寫的就是劇團生活。小說發(fā)表后四五年,我偶然知道,現(xiàn)實生活中戲曲界的人,在這部純虛構的小說中索引出張三李四,有人夸有人罵。我覺得這一切和我都沒有關系,我選擇寫劇團是偶然的,原本寫的是高校,后來改成劇團。只是技術原因。我可能有一種偏見,我認為在小說中影射,是一種低級動作。高級一點兒的做法,應該是在相對抽象的層面上,完成對生活經驗的表達,最高級的,是在普遍意義上完成對人類經驗的表達。
張麗軍:你提到的“回避”太好了。這真是我的訪談感受。我個人認為,你在小心謹慎地回避著生活和自我情感世界。但我覺得,這恰是我們進入世界的不二途徑。經驗是抽象,但對于作家和文學來說,都是個體的、不可規(guī)約和不可替代的。你在回避和進入之間,怎樣處理這種矛盾?
計文君:我沒有回避生活,生活也無法回避,我也沒有回避自我情感世界,只是沒有和你談論我的私人情感問題。文學處理的當然是具體的個體的經驗,不可能處理抽象經驗。一個作家一生真正能夠體驗到的人性經驗,只能來自一個人,就是作家自己,除此之外,全部都是想象。所以,我在創(chuàng)作中,根本不存在你說的那個“矛盾”,我一定是張開所有的毛孔去感覺,竭盡全力地去想象,去表達,我所謂的“回避”是“不影射”。
張麗軍:有作家談到你的小說創(chuàng)作“將后現(xiàn)代、后后現(xiàn)代諸元素糅合在一塊”,你贊同這種說法嗎?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哪些作家對你產生了影響呢?
計文君:某種意義上,我同意這種說法,但我認為不是我選擇了“后現(xiàn)代、后后現(xiàn)代諸元素”,而是現(xiàn)實本身給了我這樣的質素。我的碩士論文和博士論文都是在研究影響問題,影響是一個非常復雜而吊詭的問題。我認為所有人的創(chuàng)作,都在人類敘事的譜系之內,承認“影響”,并不“影響”一個作家的主體性。中學時代,我曾經是以文學史為索引認真完成過對中外經典作品的閱讀,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算是基本功訓練吧。因為讀過,所以才能選擇,喜歡的會再讀,反復讀,因此影響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家,列出來會是一張巨大的名單。
張麗軍:你研究《紅樓夢》對你的小說創(chuàng)作產生了怎樣的影響?你的作品關注的大多是當代社會里的飲食男女、紛繁人生,你是否認為關注當下是一位作家的職責呢?該怎樣表現(xiàn)當下生活呢?
計文君:這個問題應該顛倒過來,因為我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所以才去研究《紅樓夢》。對《紅樓夢》的喜愛,從童年開始,但是不必去研究。只是因為創(chuàng)作中遇到了問題,需要解決這些問題,《紅樓夢》是探詢問題的方便法門而已。
關注當下,是作家的職責。所有時代一切有著基本文學追求的作家,都會關注各自的當下。這個問題也可以反過來看,每個作家都無法不關注當下,回避是另一種方式的關注,我們都是自己時代的人質,躲不掉的。
該怎樣表現(xiàn)當下生活——中國所有的作家都在殫精竭慮地為這個問題尋找答案,當然,也包括我。
張麗軍:“該怎樣表現(xiàn)當下生活”的思考太好了。我近來提出一個觀點,就是“當下現(xiàn)實主義”。我分析了賈平凹《帶燈》中的當下現(xiàn)實性?,F(xiàn)在很多作家表達不了當下現(xiàn)實,你覺得如何進入當下現(xiàn)實?
計文君:你說得對,不管原因是什么,中國文學對中國當下現(xiàn)實的表達,似乎不能令所有人滿意,這的確是“當下現(xiàn)實”。“如何表達”看似是一個技術層面的問題,事實上,我覺得很可能是觀念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僅關乎小說觀念本身,也關乎我們如何認識“現(xiàn)實”,是否真的存在著一個整體的、本質的“當下現(xiàn)實”,是值得思考的問題?!跋棺用蟆笔且粋€深刻的寓言,如果說我們此刻的文學表達與現(xiàn)實之間,在現(xiàn)象上類似“瞎子摸象”,我們不能簡單地批評一下瞎子似的創(chuàng)作者,期盼著創(chuàng)作者能早日睜開慧眼看清大象。創(chuàng)作者的視力問題要考慮,是否有那頭“大象”也需要考慮。如果說曾經有過“大象”,此刻,“大象”還是“大象”嗎?這個問題,只怕也要考慮。
張麗軍:你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你比較滿意的是哪些?你最喜歡的人物形象是哪個?你認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不足有哪些?
計文君:滿意是一種讓人向往的狀態(tài),我還沒有出現(xiàn)過。我認為到現(xiàn)在為止,我的作品都還是一種練習?!跋矚g”只能用于萌寵、飾物,似乎不能用在文學人物形象上,尤其是自己創(chuàng)作出來的。不足,是全方位的,我對自己很清楚,我認為自己真正的寫作,還沒有開始。
張麗軍:你從二〇〇〇年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如今已有十四年了,或許時間會更長,請問支撐你寫作的動力是什么?
計文君:到現(xiàn)在為止,只是想把小說寫好?!昂谩笔莻€復雜的標準,很難簡單地用一句話說清楚,不過跟得到多大程度的承認,沒有直接關系。
張麗軍:作為一位女性作家,與男性作家寫女性相比,你認為女性作家寫女性的優(yōu)勢在哪里?你認為小說中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哪一個更重要?
計文君:我沒有太強烈的性別意識,在我眼里,只有好作家和不夠好的作家,男女都一樣。女性作家應該沒有什么特別明顯的優(yōu)勢,當然,也不存在什么無法克服的劣勢。
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這些概念的產生,出于研究需要,而非創(chuàng)作的需要。我很難想象,一個小說家會經常思考這樣的問題。
張麗軍:作為七〇后女性作家,你認為與六〇后女性作家以及八〇后女性作家的不同在哪些地方?你如何看待七〇后作家群的創(chuàng)作?
計文君:三十年在文學史上,是很短的時間段,很可能,我們將會被看做一代人。現(xiàn)在看到的“不同”,有多少是真的不同,有多少是為了方便言說而做的人為標簽,很難判斷。七〇后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整體上超越了此前的作家,這不是我的看法,是不少權威評論家在很多場合表達的看法。雖然“整體上”三個字耐人尋味,但我認同這一看法。我覺得這些正在走向中年的同齡創(chuàng)作者們,還沒有充分實現(xiàn)自己的文學可能性,值得期待。
張麗軍:你曾經說過,小說的主要功能是理解和陪伴,在這個讀小說的人越來越少的年代,在當下浮躁的社會中,你認為作家的職責是什么?
計文君:網絡小說的閱讀量非常大。所以不是讀小說的人越來越少,而是我們所謂的嚴肅文學,對社會的影響越來越小。這是消費時代很正常的現(xiàn)象。其實,所有的時代,都是浮躁的,無論是曹雪芹的時代、狄更斯的時代,還是我們面對的時代,作家的職責就是寫好作品,這是本分。至于作家在社會中的位置,究其根本,不是作家本身所能決定的。
(責任編輯:張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