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丹

第一次和徐威在外開房間，是上大四的時候。麥芽紅頭漲臉地跟在徐威后面。兩人辦完手續(xù)正往房間那邊走，就聽到服務(wù)臺后一陣嘰嘰咕咕的議論。一句話清晰地飄進麥芽的耳朵里，“要是我女兒敢和野男人開房，看我不一巴掌扇死她！”緊接著是幾個人肆無忌憚的大笑。

麥芽怒火中燒，轉(zhuǎn)身沖過去一拍服務(wù)臺，“說誰呢你！”

一個四十多歲、頭發(fā)枯黃的服務(wù)員挑釁地瞟她一眼，根本都懶得站起來，“管我說誰？說你了嗎？”

“你敢再說一遍？”

服務(wù)員哪肯認慫，“再說一遍也是這話。要管好我女兒。千萬不能讓她學(xué)著不要臉！”

眾人哄笑。

麥芽氣得哆嗦，被徐威硬拽著，進了房間。

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麥芽大哭，在徐威懷里掙扎。徐威緊緊地抱住她，任她發(fā)泄。一個兩人向往了很久、原本繾綣浪漫的同居之夜就這么給毀了。

等徐威一身水珠地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時。麥芽依舊穿戴齊整地坐在床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電視。徐威遲疑了一下，穿好了衣服坐到麥芽身邊。沒過多久，一只手從麥芽身后環(huán)繞過來摟住她。

麥芽推開徐威，心里是翻江倒海的恨?？墒呛拚l呢？麥芽自己都說不清楚。恨那個女服務(wù)員？這可是未婚同居啊，大學(xué)女生和男人在外面開房，在別人眼中可不就和蕩婦一樣？恨徐威？徐威又沒有錯。他不過是沒有錢沒有房而已，但是他很努力很上進啊。那么恨自己？恨自己什么呢？

兩人認認真真地看著電視，誰也不說話。好像他們在此之前盤算策劃了那么久、四處踩點、考察比較最終掏了一百二十塊錢就是為了來這里看一晚上電視的。

電視里一如既往的熱鬧嘈雜。

“今年過節(jié)不收禮。不收禮啊不收禮，收禮還收……”

徐威的手鍥而不舍地摸索著，向著某個地方去了。滾燙的唇含住麥芽的耳垂，口齒不清地呢喃，“傻妞兒，總要對得起這一百二十塊錢吧。”

是啊，一百二十塊錢呢。麥芽在心里嘆了口氣，緊繃的身子松弛下來，閉上眼睛把自己交出去，全部的感官被徐威的手牽引著在身上四處游走。

“麥麥，麥麥，麥麥……”

在徐威一聲趕一聲的低喚中，麥麥不見了，麥芽也不見了，化成了一攤泥一汪水，化成眼角情不自禁的淚。

徐威卻誤解了，誠惶誠恐，“麥麥，麥麥……”

他把她的臉輕輕扳過來，額頭抵住額頭，“我會讓你過上你想要的生活，相信我。”

麥芽從云端墜落，滿臉迷惘。

徐威的眼中充滿懇切，又仿佛有絲焦慮，“你相信我嗎？”

麥芽含糊點頭。

徐威釋然，緊緊摟住麥芽，滿懷憧憬，“我們早晚會在這里買套房子，你說多好，在北京安家……”

潮汐退去，塵埃落定。徐威的聲音卻顯得那么遙遠。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嗎？看著天花板上泛黃的水漬，就在那一刻，麥芽第一次萌生了要遠遠地甩開這一切的念頭。

盡管抵觸，從那以后，一到周末麥芽和徐威還是會到那家小旅館來開房間，度過一個不眠不休的瘋狂夜晚，化解一周累積的思念，宣泄掉體內(nèi)過剩的荷爾蒙。不然怎么樣？難道他們還有別的選擇嗎？麥芽的學(xué)校宿舍六人一間，到了周末更是人滿為患，一對對無處可去的小情侶只有放下簾帳躲在床上竊竊私語。徐威更慘，睡的是他們單位駐京辦事處的辦公室，周末老鄉(xiāng)們總愛湊在那兒喝酒打牌。折騰到凌晨兩三點才散場。他們也不是沒有試過去公園或?qū)W校的幽靜之所，以天為被，以地為床。浪漫吧？且不說那份提心吊膽，光是蚊子強烈的攻勢都讓麥芽受不了。

唉，北京之大，哪兒有屬于麥芽和徐威的一小塊私密空間呢？

直到徐威吞吞吐吐地提議。到旅店開個房間。

第一次聽到這話，麥芽睜大了眼睛看著徐威，一副吃驚的神情。

徐威有點緊張，“咳，咳，我只是那么一說……”

麥芽打了他一下，“你怎么不早說呢？”

接下來是一番緊鑼密鼓的策劃籌備和調(diào)研考察。麥芽就像是準(zhǔn)備自己的新婚之夜，認真考慮到每一個細節(jié)。她精心挑選好兩人的睡衣，她準(zhǔn)備了一瓶紅酒和兩個高腳酒杯，當(dāng)然來自徐威的一支玫瑰花更是不可或缺。她甚至還偷偷買了一瓶采幽私處沐浴露?？偠灾?，那天晚上她要讓自己從頭到腳以最佳狀態(tài)呈現(xiàn)在徐威面前。

麥芽一絲不茍的態(tài)度令徐威感到好笑，取笑她，“哎，咱們需不需要彩排啊?！?/p>

就這樣，一晃兩年的時間過去了。

在這兩年中，麥芽從學(xué)校畢業(yè)，把檔案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放，應(yīng)聘到一家英語培訓(xùn)公司做銷售。這家公司的老板是個懂得包裝自己、深諳客戶消費心理的聰明人。他把公司設(shè)在全北京地價最昂貴的國貿(mào)寫字樓，招聘的銷售是清一色的名牌大學(xué)英語專業(yè)高材生，針對的客戶群則是那些急需改變現(xiàn)狀、渴望出人頭地的都市白領(lǐng)或者準(zhǔn)白領(lǐng)。他要求銷售人員和客戶交談時要有居高臨下的氣場，要“不卑微亢”，要時不時地在中文中夾雜幾句英語，就是要讓客戶聽不懂，讓他們錯愕讓他們汗顏讓他們明白他們職場進階的唯一障礙就在于他們的英語不暢，讓他們心甘情愿地從腰包里掏出銀子學(xué)英語。

“我們有黃金班、白金班和鉆石VIP班，我們會針對每一個客戶的情況為他量身定制特別的training plan。

“黃金班一個term一千五百塊。您可以自己去了解一下，以我們課程的value，這真的是個good price。

“鉆石VIP班是干什么的？噢，您看過我們公司的廣告嗎？就是將一個中國美眉和一個帥老外拿繩子攔腰捆一起的那個（此處笑，微笑，別有深意）。VIP班是外教一對一授課，是非常private的，效果當(dāng)然perfect。

“我們采用的是浸入式教學(xué)，Immersion English，you know？這是目前最advanced的英語學(xué)習(xí)方式，完全不用死記硬背……”

不用死記硬背，光憑和老外輕松聊天就能學(xué)好英語？騙鬼去吧。麥芽知道自己在英語學(xué)習(xí)上的付出有多大有多苦。但看看客戶一副兩眼放光、相知恨晚的興奮表情，行了，簽單吧，又一個獵物自投羅網(wǎng)。

麥芽覺得自己的生活是割裂的。

白天她穿著公司統(tǒng)一配發(fā)的西服小套裙坐在自己的隔斷里，一邊啜吸著立頓紅茶，一邊中英文夾雜忽悠著客戶。當(dāng)牛津腔的英文單詞從她涂了唇蜜流光溢彩的嘴里熟練流出時。她看到的是客戶們艷羨不已的目光。晚上當(dāng)她回到與人合租的出租屋，就像灰姑娘在午夜十二點被打回了原形，麥芽的心情會陡然低落下來。年久失修的居民樓。堆滿雜物擁擠不堪灰塵撲撲的走廊，穿著汗衫睡褲牽著京巴在樓前遛彎的鄰居。

麥芽困惑了，究竟哪一個是真實的自我？在別人眼中她算成功嗎？生活中到底有多少幻象？

有時候下班，麥芽會特意從旁邊的中國大飯店穿行而過。腳下踩著厚實的提花地毯，空氣中咖啡和百合的香氣忽隱忽現(xiàn)，現(xiàn)場演奏的弦樂小品在大堂的上空流淌，處處衣香鬢影，笑語嫣然。這一切都令麥芽自卑得絕望。什么時候自己才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在這兩年中，徐威被提升為駐京辦事處主任，工資卻沒漲多少。他們一如既往地到了周末就來這家旅店開房。房錢一直是徐威出的。麥芽的工作看著光鮮，掙的卻不多，刨掉租房吃飯手機費就所剩無幾。而這每月近五百塊錢的開房費對于徐威兩千出頭的工資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負擔(dān)。

麥芽是個好女孩，她也是從普通人家出來的，懂得體諒徐威。她知道徐威為了攢錢買房對他自己已是近乎苛刻，然而存款的進度還是遠遠低于房價的漲幅。他們即使出去吃飯，也是去最便宜的路邊攤。為了不讓徐威難受，麥芽還總是裝出一副甘之若飴的天真樣子。可是，這難道就是麥芽想要的生活嗎？

徐威也還是老樣子。每次做完愛都要開始他的憧憬，一遍遍地問麥芽對他有沒有信心。

工作和生活兩種境遇的云泥之別刺激得麥芽心理嚴(yán)重失衡。偶爾和同事們出去消遣，那些小丫頭們提著路易威登的手袋，吃著八十元一客的哈根達斯冰淇淋，她們一個個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派頭卻在不經(jīng)意間刺傷了麥芽。難道我比她們差嗎？麥芽一遍遍地問自己。憑什么我只能背街邊小店淘來的仿貨包包，還要強撐著面子說因為自己喜歡常換常新？憑什么我就得吃五毛錢一根的小牛奶。還得打著懷舊的旗號？

在這令人窒息的生活中，唯一的亮色是她和徐威的愛情。不，確切地說，是她和徐威的情愛。

麥芽和徐威都是對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麥芽無從橫向比較。但是從和女伴們的私密談話中，麥芽能感覺到，徐威在床上的表現(xiàn)絕對上乘。徐威是一架馬力強大、不知疲憊的永動機，每次做愛至少半小時以上，把麥芽折騰得死去活來。最要命的是，徐威還頗具王者之相，就像一頭雄獅，總是把獵物戲耍夠了，癱軟成泥，然后再自己慢慢享用。所以，他們每一次的角力最終都是麥芽體力不支身心愉悅地敗下陣來。

可是，每當(dāng)閨蜜們竊竊私語地說起滿足、談到高潮時，麥芽都只是微笑，笑而不答。不是麥芽故作神秘，麥芽的喉嚨癢癢的，在這個話題上她簡直太知道太有發(fā)言權(quán)了。但是她能說什么呢？說這架擁有神奇魔力的永動機只是山西某礦駐京辦事處的一個小主任？說他連個屬于自己的房間都沒有，周末他們還得去小旅館開房？誰都明白，高潮固然重要，但那也只是點綴在卡布奇諾咖啡上的少許可可粉，如果沒有香濃醇厚的Espresso和綿密潤滑的奶泡打底，把這點可可粉兌到一杯清水里你再喝喝試試？鐵定寡淡無味。

好在麥芽還年輕。年輕的最大好處是你有大把的時間揮霍，可以暫時不考慮將來、暫時不那么功利，可以不聽腦子的支配只聽身體的召喚，可以得過且過為所欲為。年輕的身體需要撫慰，更何況兩情相悅的性愛是可以滋養(yǎng)人的。麥芽頭發(fā)油黑眼瞳明亮嘴唇紅潤皮膚清透，走到哪里都是目光的焦點。

每一個去小旅館開房的周末，對于麥芽和徐威來說都是一場身體的狂歡和情欲的盛宴。在徐威周復(fù)一周的辛勤勞作下，麥子熟了。麥芽的身體漸漸褪去了青澀，一天比一天綻放。這么多年來，她竟然一直對自己的身體是那么陌生，但現(xiàn)在她終于聽懂了它的語言，明白了它的渴望。

來吧，來收割吧。

噓，不要說話，什么都不要說，不要驚擾這情欲的精靈，隨它自由自在地跳舞，讓它指揮著戰(zhàn)斗，任它主宰著節(jié)奏。

當(dāng)然，不舒服也是有的，每當(dāng)看到服務(wù)員鄙夷的眼神，總是讓麥芽如芒在背?？墒撬帜茉趺礃幽兀恳暥灰娏T了。這就是生活呵。二十三歲的麥芽想。張愛玲早就說過，“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終于這一次，麥芽連這只跳蚤都不在意了。

面對服務(wù)員一如既往的貞女節(jié)婦般的凜然嘴臉，麥芽竟然還給她一個優(yōu)雅微笑。隨后是一個華麗的轉(zhuǎn)身。是的，華麗轉(zhuǎn)身，從此把這世俗的庸俗的卑俗的一切都拋諸腦后。要知道。這是麥芽最后一次在這里開房。別了，小旅館！別了，事兒媽服務(wù)員！別了，我迷惘割裂的青春歲月！別了，讓我愛又讓我痛的北京！

登記，付款，拿鑰匙，兩人一前一后地走過長長的走廊，開門，進房，一直無話。兩年的周末同居已足以使他們默契得像是共同生活了半個世紀(jì)的夫妻。

等麥芽一身水珠地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時，徐威依舊穿戴齊整地坐在床邊，目不轉(zhuǎn)睛看電視。

麥芽調(diào)皮地笑了，裹著浴巾鉆到徐威懷里，赤裸的手臂像蛇一樣纏繞住徐威，輕輕咬住他的耳垂，“嗨，一百二十塊錢呢！”

這句調(diào)侃的玩笑已成為他們之間邀約的暗號，前戲的咒語?？墒沁@一次，咒語失靈了。

徐威無動于衷地看著電視，一副坐懷不亂的樣子。

空氣凝重得擰得出水來，這可不是麥芽想要的臨別告語。她繼續(xù)嬉皮笑臉，將徐威撲翻在床，騎到他身上，“今天讓你嘗嘗母章魚的厲害！”

麥芽抱著徐威鼻子眼睛耳朵地亂啃一氣，徐威沒有反應(yīng)。麥芽的手伸下去感受他的堅硬，半道上卻被徐威反握住，輕輕的。卻很有力，讓麥芽動彈不得。

麥芽喘息著俯在徐威身上，只聽見他在說，“麥麥，對不起?！?/p>

對不起？麥芽錯愕了。是誰對不起誰？這一年多來她考托?？糋RE申請學(xué)校聯(lián)系出國，擔(dān)心徐威反對所以對他瞞得密不透風(fēng)。本來以為要面臨一場疾風(fēng)驟雨的爆發(fā)，可是現(xiàn)在他竟然在對她說對不起？

“麥麥，對不起，我沒有能力讓你過上你想要的生活?！毙焱难劾餄M是痛楚。

噢，徐威。

麥芽終于禁不住號啕大哭，原來他一直都懂得她的隱忍她的委屈。為了今天她的付出有多大有多苦？她真能舍得下這個最愛她最懂她給她全部快感的男人嗎？

麥芽的痛哭讓徐威手足無措，“對不起，麥麥，對不起，對不起……”

麥芽泣不成聲，只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應(yīng)，“對不起，徐威，對不起，對不起……我愛你，但我真的真的痛恨這平庸的生活！”

浴巾松開了，衣服甩到了天上，眼淚鼻涕糊得兩個人滿身都是。

這是世界末日嗎？為什么都如此地瘋狂？是啊。就讓地球毀滅在這一刻吧，寧愿就這樣做著愛死去，從此沒有了痛苦也沒有了別離……

兩個小時后，麥芽和徐威推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出現(xiàn)在首都國際機場。徐威一如既往地為麥芽忙前忙后，辦理各種手續(xù)。留下麥芽虛脫地靠著行李車發(fā)愣，木木呆呆。

終于到了分別的時刻。兩人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一個擁抱。徐威伸手把麥芽眼前的頭發(fā)捋到耳后，拍了拍她的臉。麥芽以為自己會痛哭，然而沒有。她的力量已經(jīng)耗盡了，眼淚也早已流光，只剩下一個空殼，冷峻地審視著這一切。

入關(guān)的時候麥芽終于忍不住回頭，看見徐威目光中的不舍，可是她竟然覺得陌生。這個身材普通相貌平常的男人和床上那架擁有神奇魔力的永動機真的是一個人嗎？這就是她的過去？！兩小時前他們還肌膚相親出生入死，現(xiàn)在只隔著一道黃線，為什么就已橫亙出隔山隔海的距離？

飛機起飛了，承載著麥芽全部的夢想和渴望，飛向加拿大，一個陌生的國度。云巔之上，天空清澄。陽光炫目。麥芽突然意識到，這是唯一的一次徐威沒有和她談到將來。即便在最纏綿的時候，他都沒有問她是否還會回來。

在這一刻，徐威的氣息還存留在麥芽的體內(nèi)，麥芽的脖頸上吻痕殷紅赫然在目。盡管麥芽潛意識里從來就沒有覺得他們會有將來，但是當(dāng)氣息散去，吻痕消退，她真的可以做到說翻篇就翻篇嗎？

麥芽已經(jīng)無力思考這樣錯綜復(fù)雜的問題。她戴上耳機，立即就被震蕩耳膜的聲浪所包圍。是孫楠的歌聲，激越高亢，“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

在這振聾發(fā)聵的旋律中，麥芽閉上了眼睛。

陽光耀眼。

因為空氣清新干凈，陽光燦爛得令人眩暈。這是麥芽對加拿大最直接的印象，同樣令麥芽印象深刻的還有當(dāng)?shù)厝藢﹃柟獾臒崆椤＞旁碌亩鄠惗?，其實天氣已?jīng)有點轉(zhuǎn)涼了，宿舍樓邊的草坪上依舊可以看到金發(fā)碧眼的西人穿著比基尼，在地上鋪條浴巾，悠閑自得地享受著目光浴。麥芽皮膚自皙，以前在國內(nèi)一直引以為傲，精心呵護，走到哪里都帶著一把小陽傘，誰知道在這里晴天打傘卻成了別人眼中絕對的另類。

沒有課的時候，麥芽就躲在自己的宿舍里。很快她就適應(yīng)了新的生活，但最大的挑戰(zhàn)接踵而至。

是孤獨。

在麥芽眼中，世界被陽光一分為二。陽光下紛繁熱鬧，穿著比基尼的帥哥靚女們在草坪上扔著飛盤，夸張地大笑。而麥芽卻躲在窗后的陰影里向隅而泣。

她開始前所未有地思念徐威。她都說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不是說要翻篇的嗎？為什么突然變得如此執(zhí)迷執(zhí)著，如此放不下？

麥芽心血來潮，在MSN上敲出一行字，肉麻的話說不出口，更適合書面告白：

“我愛你，我從來沒有過像現(xiàn)在這樣愛你。”

“麥麥，找個人合租吧，你太寂寞，不能再這樣封閉?！?/p>

麥芽無語。徐威始終比她更懂得她自己。

麥芽終于把自己的客廳分租出去了。她住的研究生公寓是兩間房子的格局，一間是臥室，另一間權(quán)當(dāng)客廳。這樣的房子分租非常普遍，對于窮留學(xué)生來說，既可以多個伴兒又能分?jǐn)傎M用。至于室友。麥芽倒是十分謹(jǐn)慎地千挑萬選，最后看中一個名叫艾麗莎的意大利裔女孩，一頭漂亮的卷發(fā)，翹得飛上天的眼睫毛，非常養(yǎng)眼。

艾麗莎搬過來的那天，一大堆朋友來幫忙。東西還沒有放定，就在客廳里開起了派對。她倒是熱情。送來一塊披薩邀請麥芽參加。麥芽笑著搖頭，躲進房間里關(guān)上門，在電腦上怪罪徐威，“看你出的好主意！”

都說中國人愛熱鬧，其實意大利人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麥芽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哪里是把房子租給了一個艾麗莎，簡直是租給了一大群。宿舍里整天人來人往，從此沒有了清靜。艾麗莎是典型的派對動物，夜夜笙歌，日日歡娛，不知道她什么時候?qū)W習(xí)。每天晚上打扮得性感靚麗，不是去酒吧，就是參加派對。她的男伴更是一個接著一個，令麥芽目不暇接。麥芽現(xiàn)在在宿舍里不去開門也不接電話。因為知道十之八九不是找她麥芽。

星期天，麥芽開始吃午飯了，艾麗莎才剛起床，在廚房里一邊吃早餐一邊聽電話留言，形形色色全是男人的聲音。

“嗨，蜜糖，昨晚真令人難忘，我已經(jīng)等不及再見到你……”

“哈羅，甜心，我是詹姆斯，今天還是定在下午三點吧，我在健身房等你……”

“喂，還記得我吧？地下酒吧梳朋克頭的陌生人。再見個面怎么樣？你白天的樣子—定更美……”

麥芽瞟她一眼，艾麗莎懶洋洋地啃著面包，一邊拿著筆在日歷上勾勾畫畫，統(tǒng)籌約會的時間。

“哎，哪一個是你的男朋友??？”麥芽實在克制不住東方人窺探他人隱私的劣根性。

說起男朋友，艾麗莎頓時來了精神，筆一丟，扭頭回房間拿出一張照片給麥芽看，“怎么樣？帥吧？”

“沒見過啊?！?/p>

照片上的男人確實挺帥的，有點像意大利足球明星羅馬王子托蒂。

“你當(dāng)然沒見過，他在佛羅倫薩?！卑惿療o比甜蜜地親一下照片。

“那你……”麥芽及時地止住話頭。

艾麗莎不用聽完也明白她的意思。“有什么不對嗎？誰讓他離我那么遠？哎，你房間里總有個男人在說話，是誰啊？”

都說意大利人和中國人很像，可不是嗎，對別人的隱私一樣好奇。

聽完麥芽的解釋，艾麗莎一聲驚呼，“天啊，你們倆可真是對蝴蝶戀人。”

蝴蝶戀人？麥芽有點困惑，隨即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是《梁祝》，在西方被意譯成《蝴蝶戀人》。

麥芽苦笑，真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瞧這比喻，生離死別的，可不是個好兆頭。

“你們在網(wǎng)上做嗎？”艾麗莎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

“什么？”麥芽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做愛呀！”

“哦，時間不早了，我得趕緊去圖書館?！丙溠繉嵲诓涣?xí)慣和人討論這樣的問題，端起碗來落荒而逃。

從此艾麗莎就認定她和麥芽同病相憐，都有個遠在祖國的心上人。麥芽想，你哪是有病的樣子??？你可一天都沒閑著。就算得的是一樣的病，她和麥芽的治療手段卻大相徑庭。艾麗莎的性伙伴走馬燈似的換，她還總對麥芽憂心忡忡，“知道嗎，親愛的，你太壓抑自己，這樣下去會出問題。”

有一天艾麗莎正兒八經(jīng)地在麥芽房門前敲敲門，身后還跟著一個人高馬大的白人小伙子。

“生日快樂，麥！”

麥芽掃一眼日歷，可不是嗎，今天真的是她的二十四歲生日。

“許個愿吧?！卑惿ξ匕研』镒油频角懊?。

小伙子夸張地半跪到麥芽身邊，伸過頭來。麥芽才看清他頭上戴了一個插滿蠟燭的生日蛋糕帽子。

麥芽十分感動，作勢吹了蠟燭。

“給，我送你的生日禮物，奧利弗！他非常棒！”艾麗莎促狹地擠擠眼睛。

奧利弗笑容很是燦爛，裝出一副很卡通的樣子，眨著眼睛對麥芽放電。一看就是健身房里常見的那種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肌肉男。

這份壯碩生猛的生日禮物簡直讓麥芽哭笑不得，“謝謝，艾麗莎，他很好，但他不是我的那杯茶?！?/p>

“試試吧，他真的很‘可口??！”艾麗莎以為麥芽還沒有明白她的意思，繼續(xù)擠眉弄眼。

“行了行了，”擔(dān)心她說出更露骨的話，麥芽趕緊把這對活寶推出房間，“謝你啦，我寧愿要塊真正的蛋糕。”

關(guān)上門，麥芽長吁一口氣，趕緊回到電腦面前。MSN上灰色的頭像顯示徐威此刻沒有在線。

門外艾麗莎還在不滿地嚷嚷，“寶貝兒，你這樣會出問題的，人人都需要做愛！”

麥芽打開電子郵箱，毫無懸念地看到徐威發(fā)來的生日賀卡。

人都不露面兒，送張破卡管什么用??？麥芽嘟著嘴點開郵件。

賀卡很特別，竟然是徐威自己制作的動漫。

《生日快樂》的樂曲聲中，動漫里的男孩給女孩送上一個插滿蠟燭的蛋糕，女孩不屑地一扭頭，飄出一句字幕對白：送個破蛋糕管什么用??？

麥芽不禁莞爾，女孩畫得和她真有幾分神似，連說話的語氣都和她如出一轍。

男孩接著給女孩送上一朵玫瑰，女孩頭又一扭：送朵破花管什么用啊？

男孩最后鼓足勇氣嘟起血盆大口送上香吻一個，女孩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作陶醉狀，頭頂上方立即冒出一連串代表愛情的小紅心。

畫面漸隱。徐威的手跡躍然屏上：還記得去年的禮物嗎？真想再送你一次。寶貝，生日快樂！

麥芽頓時面紅耳赤。不能想，不能想，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那是一份她永遠都難以忘懷的生日禮物。

還是那家小旅館。

麥芽躺在床上，薄薄的被單裹住青春無敵的身體，笑吟吟地看著徐威。徐威說要在床上送她一份特別的禮物。

這不過就是去年呵。一切卻已恍若隔世。

麥芽閉上眼睛摟緊自己，依稀還能呼吸到徐威的味道。徐威的手在她身上愛撫揉搓，或急或緩，時重時輕。麥芽的每一寸肌膚都是如此地饑渴，期待著愛的潤澤。

在這個二十四歲生日的夜晚。麥芽聞到了自己成熟的味道。鏡子里的女孩臉頰緋紅，燦若桃花，看上去卻是那么孤獨，形只影單，在一個人的多倫多，獨自綻放。

艾麗莎常說，寶貝兒，你會出問題的。

是的，麥芽想，我已經(jīng)出了問題。即便這樣，麥芽也無悔于自己的堅守。麥芽有麥芽的底線和原則。她只是承受不了寂寞。這無邊的寂寞，是一團鉛灰色的霧霾，濕冷沉重，將麥芽層層包裹。

多倫多的冬天漫長得令人絕望。下午五點不到天就全黑了。窗外是漫天的大雪，一個人影都沒有。天蒼地茫，一片孤寒寂寥。

麥芽痛恨這樣的冬天，痛恨這樣的夜晚，痛恨一個人孤零零地吃飯，甚至痛恨見到他人的熱鬧和狂歡。

她的心情抑郁到極點。她不出門，幾乎幾天都不說一句話。她怕自己會瘋掉，從公寓樓下?lián)旎匾慌_舊電視，成天開著。但有時候，這種嘈雜空洞的聲音反而更讓人抓狂。

她也懶得和徐威打電話。因為放下電話，更覺寂寞。這個人住在她的電腦里，她能夠看到他，聽到他，可是又怎么樣呢？麥芽此刻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陪伴和家常的溫暖，而不是一個像電子寵物般虛幻的愛人。

艾麗莎應(yīng)該沒有她這樣的痛苦吧？

這個女人被形形色色的男人簇擁著，滋潤在情愛里，自信滿足，光彩照人。她的生活看上去是那么的光鮮熱鬧，令麥芽心生妒忌。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

可是天堂是如此的寂寞，沒有人陪。

實在不得已，麥芽把自己穿裹得厚厚的，出門買菜。零下十多度的氣溫，將羽絨服都凍脆了，走起路來嘩嘩作響。麥芽露在外面的臉頰凍得生疼，思想也早已麻木。

她拎著沉重的購物袋，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行進。人行道兩旁堆著高高的積雪，看上去臟污不堪。地面上滿是油光可鑒的冰凌。周遭一個人也沒有，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只有一輛輛汽車在馬路上疾馳而過。

一不留神，麥芽重重地滑倒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來。她索性就一直躺在那里，動也不動。

雪花飄飄灑灑，落到麥芽的眼里，落到麥芽的臉上，化成熱熱的液體。不時有車燈從她身上一晃而過，行色匆匆。在這天寒地凍的夜晚，人人都渴望著早點回到溫暖的家中。

麥芽想，我就是這樣死了，都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心里竟然充滿了自虐的快意。

她終于還是站起來了，甚至懶得拍掉身上的殘雪和泥污，麻木地拖著購物袋繼續(xù)往前走，一邊咬著牙，對自己說：你不要哭，因為你的眼淚沒有觀眾。

在電梯里，凍僵的手逐漸緩了過來。麥芽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摔跤時竟然受了傷。血水從手套里滲出來，一脫手套，疼得鉆心。她猛吸一口氣。

一個饒舌的黑人小伙子站在她的身旁，扭頭看她一眼，“喔，你這樣漂亮的女孩不應(yīng)該受這樣的罪?！?/p>

一句話徹底擊潰了麥芽的閘門，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泛濫不止。

終于回到宿舍，麥芽連燈都不想開。一個人坐在黑暗里，流淚。

黑暗中充滿了窸窸窣窣的動靜。

樓上有孩子跑過，光腳踩在地板上咚咚作響。對門好像有個派對，音樂和笑聲此起彼伏。隱約還有對男女在吵架，是隔壁那對印巴夫婦吧，他們總是這樣吵了好，好了吵。

每個人的生活都充滿了動靜和聲響。只有麥芽的世界，徹底地失聰和無語。

“你這樣漂亮的女孩不應(yīng)該受這樣的罪，你這樣漂亮的女孩不應(yīng)該受這樣的罪，不該受這樣的罪……”

是，這不是我該過的生活！麥芽的內(nèi)心充滿怨憤。

可不可以不想那么多？可不可以沒有顧慮？我只需要有個人來陪我。我只是害怕孤獨，這沒有錯！

她看著門，忽然孩子氣地立下誓言：在下一分鐘里，如果有人來敲響我的門，不管是誰，我就讓他抱抱我。

一秒，兩秒，三秒……

麥芽讀著秒，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的可笑。可是，就在這一刻，門響了。

不是幻聽，是真的，真的有人在敲門！

麥芽心跳如鼓，遲疑著打開門。

還沒等她看清是誰，就被對方猛地扯入懷中，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是艾麗莎。

“你在家，真好。真好！親愛的，我又忘帶鑰匙了。我保證今后不麻煩你……”艾麗莎嘴里喋喋不休。一邊拉著一位身形高大的猛男迅速閃入她的臥室里。

留下麥芽獨自倚在門邊苦笑，大夢初醒般，又仿佛松了一口氣。

半夜時分，麥芽被一陣奇怪的動靜驚醒。

好像是艾麗莎在呻吟。她病了嗎？聽上去這么難受。

麥芽趕緊披上衣服，去敲艾麗莎的門?！鞍惿氵€好吧？需要幫助嗎？”

呻吟還在繼續(xù)，充滿節(jié)奏，竟然還夾雜著男人的聲音！麥芽立刻意識到自己正在干一件多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

艾麗莎百忙之中仍不忘回應(yīng)她，上氣不接下氣。興奮得嗓音都有點變形?！拔液芎?，親愛的，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天哪，麥芽羞得滿臉通紅，趕緊逃回房間，用被子蒙住頭。一邊詛咒著自己做的蠢事。

第二天清晨，麥芽迷迷糊糊地去衛(wèi)生間。一拉開門，猛然看見一個赤身裸體全身是毛的家伙正對著馬桶噓得酣暢淋漓。麥芽一聲驚叫，摔上了門。

她氣憤難平，沖入艾麗莎的臥室，大發(fā)雷霆，“聽著，不許帶人回來過夜！不許！不許！再這樣，你立刻就給我搬走！”

沒等艾麗莎反應(yīng)過來，麥芽轉(zhuǎn)頭又沖出房間，差點迎面撞上那頭渾身是毛的猩猩。

“對不起?！毙尚杉澥康叵蛩狼?，側(cè)身讓她過去。全身赤條條的卻像穿著禮服一般神情自如儀態(tài)優(yōu)雅。

麥芽狠狠瞪了他一眼。這都是些什么人？！

冷戰(zhàn)了兩天，麥芽也覺得自己的態(tài)度有點過分，找了個機會向艾麗莎解釋?！皩Σ黄穑也辉摏_你發(fā)火，只是夜里有陌生人在這里讓我缺乏安全感。但無論如何，我不該發(fā)脾氣！”

“沒關(guān)系，我知道，”艾麗莎無所謂地聳聳肩，“你內(nèi)分泌失調(diào)?！?/p>

麥芽瞠目結(jié)舌，無話可說。

不過總的來說，艾麗莎作為室友還算不錯，除了有點西方式的缺心眼。她真的從此再也沒有帶人回來過夜。只是將嘿咻的時間改在了白天。加拿大的房間都是用木板分隔的，隔音非常不好。聽到隔壁嘿咻得地動山搖，麥芽也只有充耳不聞。

麥芽知道，自己在艾麗莎眼中一定像中世紀(jì)修道院里的老處女，頑固而可憐。她總是想拯救麥芽，一心要幫麥芽找到屬于她的那杯茶。

“那杯茶”其實是英語俚語，因為在西方每個人喝茶的口味各不相同，有的加鮮奶，有的加糖，有的加奶油。艾麗莎的理論是一定要多試多嘗，才能找出自己最喜歡的口味。于是，她總是想方設(shè)法、不厭其煩地把形形色色、林林總總的茶領(lǐng)到麥芽面前。

這一天麥芽接到了艾麗莎的求救電話。她在電話里夸張地大叫，“救命??！救命！”讓麥芽火速趕到咖啡館去救她。

麥芽一頭霧水地前往，老遠就看見艾麗莎在咖啡館門口翹首企盼，見到她立刻沖了過來。原來她和別人約會的時間就要到了，可她的助教正給她輔導(dǎo)功課，不肯放她。

“只有你能救我了?！卑惿桓笨蓱z兮兮的樣子。

“我怎么救你？我去幫你取消約會？”麥芽覺得好氣又好笑。

“不行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泡上的?！卑惿瘓詻Q反對。她指指里面的助教，“就那個，你去吧，放放電，幫我搞定他。”

“我搞不定。你自己放吧?！丙溠恳豢诰芙^。

“還用你說，我試過了，可我不是他的茶啊?！卑惿悬c沮喪，隨即又興奮起來，兩眼放光，“麥，相信我，他絕對是你的那杯茶，什么來著，哦，綠茶，中國制造?！?/p>

“行了，再說這個我就不幫你了?！丙溠孔鲃菀?。

‘艾麗莎急忙攔住她，“求你了，求求你了。要是得罪了他，我這門課就甭想及格了。要是這門課再不及格，我就甭想畢業(yè)了……”

一輛車轟然而至。停到她們身邊。改裝過的馬達轟鳴，震得地面都為之發(fā)顫。車窗降下來了，車內(nèi)的音樂聲爆棚，撞擊耳膜。開車的小男生二十來歲，黃燦燦的朋克頭上挑染了幾撮綠毛，鼻子上穿著兩個鐵環(huán)，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拽樣子，斜眼看著她們，脖子還隨著音樂一顫一顫地梗動。

麥芽不禁皺了皺眉頭，艾麗莎卻朝車內(nèi)丟個飛吻，“來了。來了！”

“親愛的。這邊就交給你了。”艾麗莎轉(zhuǎn)身給麥芽一個大大的擁抱，俯在她耳邊小聲道，“怎么樣？帥吧？！夠勁吧？！”然后飛快地上車，旋風(fēng)般走了。

“什么嘛，整個兒一個牛魔王?！丙溠啃÷曕止?，給自己的比喻逗樂了。

受人之托，她無奈地走進咖啡館。

艾麗莎的助教坐在靠窗邊的位置上。中國人?？瓷先ズ苣贻p，長得還行，一臉學(xué)生氣，一看就是在國內(nèi)念完本科直接出國，一路讀上來的樣子。他一直認真地在筆記本電腦上敲敲打打?？Х瑞^里人聲嘈雜鼎沸，虧他還能這樣專注，學(xué)生跑了也渾然不覺。根本是書呆子一個，就他也配說是麥芽的茶？這個艾麗莎，就算喜歡保媒拉纖，好歹也該有點技術(shù)含量。

麥芽滿心不耐煩，過去敲敲桌子。

助教抬起頭，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中國女孩，中文脫口而出。“有事嗎？”

麥芽不打算和他廢話，只說英文，“艾麗莎臨時有點事兒，讓我?guī)退炎鳂I(yè)帶回去，做完就交給你?！?/p>

助教有些迷惑，跟著也換成了英文，“那，那，她人呢？”

他四處張望，可哪里還有艾麗莎的影子？他的英文聽上去不很好，有口音，又有點磕磕巴巴。就這還當(dāng)助教呢，怎么出來混？麥芽心里有點鄙夷。

“艾麗莎呢？”助教還挺執(zhí)著。

“哦，她肚子疼，看醫(yī)生去了?！丙溠啃趴诤读艘粋€理由，愛信不信。

助教果然將信將疑，但還是將作業(yè)交給了麥芽。

“謝了?！丙溠颗ゎ^就走，一邊咬牙切齒地告誡自己，下次哪怕艾麗莎被人綁架了都不要救她。

過了兩天，艾麗莎回來一臉興奮，進門就大呼小叫，“麥，麥，知道嗎？綠茶助教愛上你了！”

麥芽對她的一驚一乍早已是見怪不怪了，繼續(xù)炒菜。

“看，我的作業(yè)拿了A。我都沒有做完啊。是不是拜你所賜？太好了，太好了，這門課的作業(yè)我今后是不是都不用做了呀？”艾麗莎一副欣喜若狂的樣子。

“是嗎？！我要是你們教授，這樣瀆職的助教我就應(yīng)該把他開掉?！丙溠勘砻鏌o動于衷，心里卻在暗笑。那天把艾麗莎的作業(yè)拿了回來，剩的兩道題她順手就幫她做完了?？梢姲惿炊紱]看就交了上去。真夠暈乎的，這兒的本科就這么好混的嗎？

“你怎么謝我啊，麥？我說了他是你的茶吧，一見鐘情??！”艾麗莎還在沾沾自喜。

菜炒完了，關(guān)了火，麥芽覺得有必要和艾麗莎認真談一談?！靶辛?，艾麗莎，別再提你的什么綠茶助教了。謝謝你的好意，你真不用替我費心，我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

艾麗莎眉頭一挑，“可他不在你身邊呀。麥。你這樣做，對他很不公平！”

對他不公平？麥芽覺得匪夷所思，這是什么邏輯？

艾麗莎卻振振有詞，“就算你認定他是你的那杯茶，但是愛情就是愛情，不應(yīng)該承受任何外在的壓力。對，我也認定我的真愛在意大利。所以我更要過好我現(xiàn)在的生活，保護好我心中的愛情。他在我心里永遠是最甜蜜的。至少，我不會因為距離遙遠而遷怒于他，也不需要他為我的孤獨買單。”

麥芽忍不住辯駁。“可對于愛情來說，忠誠是第一位的，不是嗎？”

“我對愛情的忠誠發(fā)自心靈，而不是身體?！卑惿拇笱劬镩W過狡黠的光?！澳氵x吧，你是希望慢慢地親手扼殺掉你的愛情？還是小心呵護它，不讓它承受那些原本不該有的壓力？”

唉，麥芽不得不承認，艾麗莎的歪理邪說好像有幾分道理。她的內(nèi)心已越來越缺少力量，對她的愛情也越來越缺乏信心。徐威于她，早已成了一個符號，一個模糊的影子。有時候夜半醒來。她會驚覺自己甚至已經(jīng)記不起徐威的樣子。

麥芽主修教育學(xué)。課堂上，教授講到性教育章節(jié)，竟然讓學(xué)生們逐一報出初夜的年齡。這個話題令大家非?；钴S興奮，提起自己的青春往事，一個個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他們的初夜多是在十六七歲，最早的居然還有一個十三歲！

當(dāng)麥芽羞澀地說出自己是在二十一歲時，教授夸張地驚嘆，“噢，上帝，你又不丑！”

全班哄堂大笑。

雖然是善意的玩笑，還是弄得麥芽滿臉通紅。

當(dāng)她抬起頭來，迎面看到一雙湛藍的眼眸，正凝視著自己。

麥芽下意識地垂下眼簾閃避，心里卻不由一聲驚呼：天，他可真帥！

真的，麥芽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帥的男人，當(dāng)然電視和畫片上的除外。

帥成這樣，自然知名度高，備受關(guān)注。麥芽很輕易地就得知了他的基本信息：史蒂夫，男，二十六歲，希臘裔加拿大人，博士在讀，主修國際關(guān)系。據(jù)說家里還很有錢。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從這天起，史蒂夫經(jīng)常會坐到麥芽身邊。課間休息時一群女生圍著他鶯鶯燕燕，麥芽和他也只是一個淡淡的招呼。

“你好?！?/p>

“你好，你今天怎么樣？”

“很好。謝謝?！?/p>

麥芽從來沒有想過他們之間會有什么，說到底，她不太喜歡長得帥的男人。當(dāng)然看一看養(yǎng)養(yǎng)眼還行，好看的東西誰都喜歡。做男朋友？還是算了吧。但凡帥哥，一個個自我感覺良好不說，還讓人沒有安全感。

徐威就不帥，個子不高相貌平常，但是好用啊，呵呵。說到好用，麥芽忍不住心動。唉，她真的有好久好久沒有“用”他了。丈夫丈夫。一丈之內(nèi)才是夫。那么男朋友呢？隔那么遠，只能在網(wǎng)上說說話聊聊天，真的比電子寵物強不了太多。

這一天課堂上，麥芽的肚子唱起了空城計。

為了趕一篇學(xué)期論文，麥芽昨天晚上通宵達旦，直到黎明才瞇了一小會兒，結(jié)果就睡過了頭。她臉顧不上洗，牙顧不上刷，十指當(dāng)梳在頭發(fā)上隨便捋幾下就匆匆趕去上課，早飯就更別提了。

看看周圍，估計昨晚點燈熬油的人不在少數(shù)。教授還沒有坐定，大家就已紛紛拿出早飯，大快朵頤。教室里飄溢著咖啡的濃香。教授對這樣的場面想必已是見怪不怪了，絲毫也不介意。

只是苦了麥芽。出于中國人尊師重教的傳統(tǒng)，她從不在課堂上吃東西。可現(xiàn)在，她只恨自己考慮不周，哪怕在包里塞上幾塊餅干，關(guān)鍵時刻也可以聊作慰藉。

對面同學(xué)正在吃一塊馬芬蛋糕，一粒粒幽藍的藍莓鑲嵌在黃澄澄的蛋糕上，看上去實在誘人。

麥芽咽下一口唾沫，肚子里轟然發(fā)出一陣咕咕的腸鳴。

聽不到聽不到，別人聽不到。麥芽一味地自欺欺人。坐在她身旁的一位同學(xué)卻突然將一塊巧克力推到她的面前。

竟然是史蒂夫！

麥芽頓時羞得面紅耳赤……

終于熬到了下課。史蒂夫把麥芽的肩一攬，“走！”

麥芽分外詫異。他和她不熟，根本沒有說過幾句話，他憑什么就這么輕佻、這么強勢？更奇怪的是，她內(nèi)心里卻并不反感，尤其是看到其他女孩嫉妒的目光，竟然還有幾分小小的得意。

你真淺??！麥芽立刻批評自己?？窗?，她其實還是很善于自我批判的。

史蒂夫?qū)Ⅺ溠繋У綄W(xué)?？Х瑞^，讓她在座位上等，然后紳士般地端來兩份套餐。

麥芽坐享他的殷勤周到，一邊說服自己。普通同學(xué)嘛，這很正常。

人很帥，套餐很可口，陽光很明媚，一個非常夢幻的場景。

可是麥芽故意拿出錢包，做出一副滿嘴銅臭、煞風(fēng)景的樣子，“多少錢？”

史蒂夫笑了，潔白的牙齒閃爍著晶瑩的光澤，“算我的，我請?！?/p>

“為什么？”話一出口，麥芽就有點后悔。這樣自投羅網(wǎng)的問題也許不該問。

“我喜歡你。你臉紅的樣子很迷人?！?/p>

史蒂夫的直白讓麥芽頓時失語。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是那樣的坦然鎮(zhèn)定，仿佛他說的不過是“天氣很好”之類無關(guān)緊要的口水話。麥芽不禁憤然，這個人憑什么這么自信？

氣氛有點曖昧。兩人的膝蓋在桌子底下觸碰到一起，麥芽趕緊閃避。

她抬眼審視著史蒂夫，眼神犀利。

史蒂夫迎著她的目光，坦蕩磊落，沒有任何猥瑣的神情。

麥芽開始暗笑自己多心?！拔蚁矚g你”對于西入來說，本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語。

就這樣吧，麥芽又開始裝糊涂了。要知道，這是她一貫的特長，是她素來的盔甲，足以應(yīng)對所有的情感攻勢。

放松了心情，麥芽和史蒂夫愉快地聊了起來，一邊毫無顧忌地飽餐秀色，欣賞著他的英俊帥氣。

這個人是怎么長的？眼睛像海洋，湛藍深邃，勾人魂魄呢。他的牙齒也是那么的漂亮。齒如編貝是不是說的就是這樣的牙齒？

不遠處有人沖麥芽做了個鬼臉。是艾麗莎！怎么哪兒都有她？

不得不承認，這是一頓令人愉快的午餐。套用那句最平庸的外交辭令，“整個會晤在友好融洽的氣氛中進行”。麥芽和史蒂夫都有些意猶未盡，原來他們之間竟有這么多的話題。

有多久了。麥芽的心情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好過。

晚上躺在床上，她翻來覆去，輾轉(zhuǎn)反側(cè)。麥芽知道，這都是那杯咖啡惹的禍。麥芽其實是不能喝咖啡的。史蒂夫給她倒的那杯咖啡放了那么多的糖，實在是太甜，太甜了，弄得咖啡甜甜苦苦的，倒像在吃巧克力。麥芽小口小口地抿著，等她意識到的時候，一杯已經(jīng)見底了。

“還需要嗎？”史蒂夫殷勤地問。

麥芽趕緊搖頭，這就已經(jīng)夠她受的了。

果然一夜無眠。

史蒂夫約她去看電影。

麥芽猶豫再三，從床上爬起來給徐威打電話。

徐威正在山西總部出差，不方便上網(wǎng)。麥芽這個時候打他的手機，讓他十分詫異?！霸趺催€不睡??？有事嗎？”

麥芽支支吾吾，“不小心喝了杯咖啡……”

“喝了咖啡睡不了覺呀！這么大的人，自己都不知道照顧自己?！毙焱恼Z氣充滿責(zé)備。

麥芽打這個越洋長途可不是來聽他批評的。她只管撒嬌，欲言又止的樣子，“老公，老公，老公……”

“怎么了？”徐威素來受不了她這一手，口氣立刻緩和下來。

“有人約我去看電影?！丙溠堪亚蛱呓o他。

“去吧?！毙焱B磕兒都不打，毫不猶豫。

麥芽說不清是輕松還是失望，忍不住埋怨。“你怎么都不問問是男的女的？”

“男的女的？”徐威笑了，聽口氣更像例行公事。

“男的！老外！帥哥！”麥芽故意挑釁。

徐威還是不急不惱地，“行，去吧?！?/p>

麥芽生氣了，“你就不怕我跟人跑了？”

“呵呵，看部電影就跑了呀？我相信你?！?/p>

“你怎么對我那么無所謂啊，是不是故意讓我和別人看電影，你也好去約別人啊。告訴你，不許你和女的出去看電影，也不許你和女的單獨吃飯，也不許……”麥芽胡攪蠻纏上了。

“知道，知道?！毙焱驍嗨?，“你不從來都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嗎？我這兒正上著班呢?；卮采先ズ煤盟?，別想東想西的。”徐威掛了電話。麥芽嘟著嘴忿忿然，“相信我？哼。我都不相信我自己！”

放下電話，內(nèi)心更加糾結(jié)。

臨出門前，麥芽還在猶豫，忍不住問艾麗莎，“和男的一起看場電影，有什么特殊含義嗎？”

艾麗莎正蹺著腿往腳趾上涂指甲油，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看電影就是看電影啊，離床還遠著呢?！?/p>

麥芽有點臉紅。直到現(xiàn)在她都難以適應(yīng)艾麗莎的說話風(fēng)格，總是這樣火爆麻辣，一針見血，就不能含蓄點嗎？

艾麗莎忽然瞟了她一眼，“哇，穿這么漂亮！某人今天發(fā)情了哦?！?/p>

麥芽受不了她的調(diào)侃，有點生氣，“看場電影而已，說這么難聽干嗎？”

“和誰呀？是不是咖啡館里的那個帥哥？”艾麗莎的八卦精神超強。

麥芽賭氣道，“就不告訴你！”

樓下汽笛聲響。艾麗莎踮著腳跳到窗邊探頭去看，扭回頭怪笑，“哈哈，不說我也知道！帥哥來了，正等你呢！”

麥芽抓起包去換鞋。

艾麗莎還不肯放過她，“你今天晚上就可以把他帶回來，反正我一放假就要回佛羅倫薩了，最近都不在哦！”

“少胡說！”麥芽面紅耳赤，一陣風(fēng)似的出了門。

寶馬X5。

車內(nèi)靜謐舒適，溫暖如春。環(huán)繞音箱播放著爵士音樂，音色優(yōu)美，繞梁不絕。自動加熱的座椅暖暖地溫潤著麥芽的后背，每個細節(jié)都透著奢華與貼心。

兩個人一直沒有說話。史蒂夫?qū)Ｗ⒌亻_車，聽任麥芽的遐思。

窗外冰天雪地，銀裝素裹。路邊的灌木變成一叢叢巨大的白蘑菇，一棟棟房子白雪覆頂，屋檐處垂下一簾簾璀璨晶瑩的冰掛。像童話里的冰雪小屋。

原來加全大的冬天也很美。

麥芽幽幽地嘆了口氣。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車停在一棟別墅前。

麥芽有點疑惑，“不是電影院?。?！”

史蒂夫笑了，逗她，“看電影一定要去電影院嗎？”

麥芽一邊為自己的露怯而羞慚，一邊心里暗自打鼓。她沒有想到史蒂夫會把她帶到家里。

不過，有這樣的影音室，看電影確實不用去電影院。

史蒂夫家的影音室很大也很專業(yè)。整面墻寬的投影幕配上發(fā)燒級的音響，令人震撼，絕對的影院效果。最醒目的是影音室正中擺放的一張紅色皮質(zhì)雙人沙發(fā)，寬大霸氣。地上鋪著大張的黑白紋原色牛皮地毯，整個調(diào)子洋溢著奢華與曖昧。

看著影音室里這唯一的一張沙發(fā)，麥芽沒來由地感到有些局促。

史蒂夫放了一個所謂的藝術(shù)片，麥芽看了一會兒，一直不知所云。沙發(fā)太軟，為了不讓自己陷進去，她渾身僵硬地坐在邊上，不一會兒就已腰酸背疼。

史蒂夫拿來兩支啤酒，重重地坐到麥芽身旁。沙發(fā)往一邊深陷，麥芽要非常小心地支撐著才能不倒到史蒂夫身上。

“啤酒？”史蒂夫向她示意。

麥芽趕緊謝絕，“不用，不用，給我杯熱水就好?！彼@會兒緊張得手心冰涼。

“熱水？”史蒂夫被難住了，貓樣的眼睛里充滿困惑。

麥芽才想起來，很多西人是根本不喝開水的，有的家里甚至連燒水壺都沒有。連忙說，“自水就行?！?/p>

“礦泉水行嗎？”

“行啊行啊，不要冰的。”雖然房間里很暖。但大冬天里一杯冰水下肚也夠人受的。

可是史蒂夫又困惑了。想來他們家就沒有不冰的礦泉水。他遲疑著，小心翼翼地問，“那，自來水行嗎？”

“行，行！”麥芽實在不想讓人覺得自己挑剔。天知道，只是要杯熱水而已！

史蒂夫把水端來了。麥芽一心顧著拿水，沒提防史蒂夫又重重地一坐，沙發(fā)猛地一陷，她整個人歪倒在史蒂夫身上。她慌忙起身，手里的水漾出來，灑到沙發(fā)和地毯上。

“對不起，對不起。”麥芽連忙去擦，狼狽不堪。

“沒關(guān)系的?！笔返俜蚶饋?，直接攬入懷中。

“你這么愛臉紅，瞧，耳根都紅了。”史蒂夫的指尖劃過麥芽的耳垂，麥芽緊張得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史蒂夫還在得寸進尺。他輕輕地抬起麥芽的臉，和她對視著，湛藍的眼睛里幽光閃爍，令麥芽眩暈。就在她心智迷失、意識恍惚的一瞬間，史蒂夫的唇突然印在她的唇上。一股濃烈的非我族類的雄性體味撲面而來，如一記響亮的耳光將麥芽從夢中扇醒。

她猛地一聲尖叫，推開史蒂夫，拿過包奪門而出。

天哪，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麥芽在路上狂奔。依稀聽到身后史蒂夫追出來，喊她的名字。她愈發(fā)緊張，頭也不回地跑，跌跌撞撞。

終于，她實在實在跑不動了，回頭看看，早已不見史蒂夫的影子。這才放下心來，癱坐到路邊的長椅上。

這是哪兒??？麥芽茫然四顧，辨不清方向。剛才倉促出逃，她連外衣都顧不上穿，在這零下十多度的氣溫里凍得瑟瑟發(fā)抖。

夜很黑，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麥芽又驚又怕。不禁放聲大哭。

哭什么？她不知道，只是覺得委屈，從未有過的委屈。不，這委屈其實一直蟄伏在麥芽心里，現(xiàn)在突然跳將出來，任麥芽哭個地動山搖，肝膽俱裂。

一輛車從麥芽身旁開過，突然停住，又慢慢倒了回來。

麥芽緊張得心都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一個白人中年男子從車上下來，問麥芽是否需要幫助。

麥芽只是哭，沒有說話。

那人又問麥芽家在哪里？讓她上車，要送她回去。

麥芽嚇得趕緊搖頭。才出龍?zhí)叮秩牖⒀▎?？她現(xiàn)在就是凍死路邊，也不會上去。

男子從車上拿來一條小毛毯給麥芽裹上。麥芽聽他撥了一個報警電話，心里才慢慢放松下來。

警車很快就到了。警察把麥芽帶到車上。開足暖風(fēng)，過了好久麥芽凍僵的身體終于緩了過來，心情也平復(fù)下來了，只是仍不時地抽泣。

警察再三詢問她，是否需要報警？

報警？她說什么？說自己送上門去被人非禮？他非禮她了嗎？說實話，不知為什么，到現(xiàn)在她內(nèi)心里甚至對史蒂夫懷有一絲歉疚。

為什么會這樣？

麥芽又開始哭。

面對麥芽無休無止的眼淚，警察也束手無策。因為一直問不出所以然，最后也只有開車把她送回了家。

MSN上，是徐威的一連串留言：

“晚上冷，出門多穿點?！?/p>

“回來別一個人走啊，讓人送送你，女孩子太晚回不安全?！?/p>

“回來沒有？電影好看嗎？”

“怎么還沒有回來？不能等你了，要回公司加班，回來給我個電話?！?/p>

徐威此刻在山西出差。上網(wǎng)不便。他剛才一定是泡在哪個網(wǎng)吧里，一直等著她。

他還是在意她的，可是有什么用呢？他們之間相距那么遙遠，他能溫暖她嗎？他能讓她倚靠嗎？她甚至都觸摸不到他。誰能夠和一臺冷冰冰的電腦談戀愛？

電話響了。麥芽聽見艾麗莎接起電話，隨即過來敲門，“找你的?！?/p>

她把電話遞給麥芽，一邊擠眉弄眼，“男朋友查崗哦，都打了好幾個電話了?！?/p>

她忽然注意到麥芽眼睛紅腫，顯然是哭過的樣子。

麥芽躲過她探詢的目光，關(guān)上了門。

“干嗎？”麥芽對著電話，冷腔冷調(diào)的。

徐威好脾氣地問，“才回來呀？冷不冷？電影好看嗎？”

“關(guān)你什么事？”麥芽口氣生硬。

徐威覺得不對勁，“怎么了麥芽？發(fā)生什么事了？告訴我好嗎？”

麥芽狠狠地咬著唇。沉默著。她能說什么？告訴徐威她今晚的午夜驚魂？要不是遇上那個好心的中年男子，她會怎么樣？她會不會真的凍死在外面？如果遇上的是個壞人怎么辦？去年不就聽說學(xué)校里有個女生被人先奸后殺嗎？麥芽現(xiàn)在才感覺到強烈的后怕，渾身發(fā)抖。

徐威還在焦急地追問，“麥麥，麥麥，說話啊，到底怎么了？”

“徐威，我們分手吧?！边@句話一說出來，連麥芽自己都嚇了一跳。

徐威沉默了。

麥芽也沉默。

“為什么？”過了許久，徐威終于發(fā)問。

是啊，為什么？

徐威對她一如既往地好，她也無法否認自己對徐威一如既往地愛?？墒菫槭裁此龝心敲炊嗟脑梗磕敲炊嗟奈?？難道真的像艾麗莎所說，他們的愛情承載了太多與愛無關(guān)的壓力？

距離，因為距離。

說什么“天涯若比鄰”，說什么“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屁話，全是屁話！愛情就是要朝夕相伴，愛情就是要耳鬢廝磨。因為寂寞是個魔鬼，會讓愛情面目全非。

“都是你，都是你！”麥芽終于爆發(fā)了，怨懟如同火紅炙熱的巖漿終于找到釋放的出口，噴射而出?！澳汶x我那么遠，要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她扔了電話，號啕大哭。

電話鈴又響了。應(yīng)該還是徐威。麥芽懶得理會，兀自傷心。

哭聲和持續(xù)不斷的電話鈴聲驚動了艾麗莎。她遲疑著走進來，看看電話，又看看哭泣不已的麥芽，終于什么也沒說，只是把麥芽摟在懷里，輕輕拍著，撫慰她。

麥芽大放悲聲，肆意宣泄著自己壓抑已久的委屈，一邊感激地抱緊艾麗莎。這個時候，她真的需要有個人來溫暖自己。

太陽明晃晃的，照在沙灘上，熱浪逼人。

麥芽又熱又渴，唇干欲裂。

她看見徐威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頓時喜出望外，追過去喊，“徐威，徐威！”

徐威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麥芽絕望了。徐威真的不理我了？他不會不理我的呀！他說過他是我的后方，任何時候他都會在那里等我。他說過的啊。

麥芽繼續(xù)追過去，帶著哭腔喊，“徐威。徐威……”可是哪里還有徐威的影子。

一陣敲門聲將麥芽從夢中驚醒，伸手一摸，滿臉是淚。

艾麗莎怎么還沒去開門？麥芽這才想起來，學(xué)校放圣誕假，她去佛羅倫薩了。

敲門聲還在繼續(xù)。

麥芽無奈地起身下床，腳軟綿綿的，像踩著一團棉花。

是張似曾相識的中國面孔，彬彬有禮的樣子，“請問艾麗莎在嗎？她約我來的?！?/p>

就算燒到四十二度，麥芽也心知肚明，又是艾麗莎的詭計。她一定要拉人下水嗎？就讓我在岸上干著不行嗎？

麥芽沒好聲氣地回答，“她不在，回意大利了?！?/p>

她轉(zhuǎn)身關(guān)門，可誰知道眼前竟然一黑，她暈倒了。

麥芽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床上。天已經(jīng)黑了。廚房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空氣中彌漫著米粥的香味，暖暖的，很家常的味道。

麥芽有些恍惚。正愣神的時候，一個個子高高的大男孩端著粥進來了。

是艾麗莎的中國助教。

見到麥芽醒過來，他咧開嘴笑了，“你要再不醒，我就要打911叫救護車了?！?/p>

麥芽有些不好意思。頭很疼，她掙扎著坐起來，全身無力。

“幸好艾麗莎約錯了時間。你發(fā)著燒，又是一個人，挺危險的。”

麥芽抿住嘴，不想說破，很多事情將錯就錯吧。

“行了，我該走了。給你留個電話，有事叫我。”助教寫了張紙條。放到麥芽床邊。

麥芽卻出乎意料地抓住了助教的衣角，吞吞吐吐地，“你，你可不可以不，不要走？因為……因為我好怕一個人呀！”想到又要一個人面對那無邊無際的孤獨，麥芽再也無法克制自己，又大哭起來。

為什么最近總是這樣脆弱，動不動就號啕大哭？

助教十分尷尬，兩手?jǐn)傞_，小心地不碰到麥芽，“好，好，我不走，現(xiàn)在不走。你別哭了，別哭了?！?/p>

麥芽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哭得稀里嘩啦地，竟然抱住了助教，眼淚和鼻涕將他的衣服蹭濕一大片。

麥芽羞得趕緊松開手，滿臉通紅，“對不起，對不起，”

助教的臉比麥芽更紅，還一邊安慰她，“沒事兒。咱們留學(xué)生都是這樣的，平時還好。一生病最容易想家了?！?/p>

麥芽鼻子一酸。他怎么這么善解人意呢。

燒還沒全退。麥芽喝了點粥，又吃了點藥，昏昏睡去。迷糊之中，她看到助教一直端坐在電腦前上網(wǎng)。他的肩也是寬寬的，背影和徐威很有幾分相似。麥芽的心里覺得既踏實又安定，是一種久違了的溫暖。有人陪著，真好。

麥芽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了。房間里很靜。助教不知什么時候走的，還細心地幫她反鎖上了門。頭腦清醒了，想起昨晚的一切，麥芽又羞又惱，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天哪，我怎么會這樣？

可是當(dāng)她喝著熬得香糯潤滑的米粥，看著桌上的紙條，又一直在猶豫，要不要給他打個電話？只是昨晚那樣失態(tài)，她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再面對這個人。

正遲疑著，一陣敲門聲響起。麥芽趕緊跑去開門。路過鏡子前，迅速地掃了兩眼，捋了捋頭發(fā)。

果然是他。

再次相見，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助教遞給她一個盒子。

麥芽好奇道，“什么，圣誕禮物嗎？”

助教的臉“騰”的一下紅了。

真好玩，麥芽沒有見過這么害羞的男生，比自己還愛臉紅。

助教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不，不是。就，就是一些光盤。舊的。我看過的?！?/p>

麥芽打開盒子，是一套《蠟筆小新》全集。

這么“卡哇伊”的東西，讓麥芽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助教更不好意思了，“你一個人，看著解悶吧。就沒那么害怕了?！?/p>

麥芽有些意外，好生感動。看上去那么大大咧咧的一個人，他倒真是很心細呢。

“行了，我走了。你有我的電話，需要幫忙就找我吧?！敝倘玑屩刎?。話音剛落，他已轉(zhuǎn)身匆匆離去，逃跑似的，大步流星。

麥芽這才反應(yīng)過來，在他身后叫，“哎，哎。”

助教停住腳步，探詢地看著她。

麥芽笑了，極盡嫵媚?！拔医宣溠?，你呢？”

助教也笑了，“我叫杜家斌?！?/p>

麥芽揚了揚手里的盒子，“謝你啦，再見?！?/p>

“再見。”杜家斌和麥芽鄭重告別，臉紅到了脖頸。

真是個好玩的大男孩。關(guān)上門，麥芽心里甜絲絲的。

整個圣誕假，麥芽都守在電腦前，一集接一集地看《蠟筆小新》，張著嘴傻樂，笑到肚痛。小新的鼎鼎大名麥芽早有耳聞，只是這么多年來她忙著考試，忙著工作，忙著出國，一直匆匆向前趕，汲汲營營。那時候雄心勃勃斗志昂揚的她是分不出工夫來看這種無聊動漫的?，F(xiàn)在算是補課吧。她肯定不會想到，有一天當(dāng)她終于站在這片向往已久的土地上，呼吸著北美清新的空氣，沐浴著北美燦爛的陽光，竟然會看這個來殺時間？

什么是充實？什么是無聊？

麥芽開始質(zhì)疑，這些年的抉擇是否正確？她的付出又是否值得？

她唯一知道的是，《蠟筆小新》確實給她帶來了很多快樂。從小新的眼里看出去，生活變得輕松了，世界也明亮起來。起碼，她再不會自怨自艾，不會一個人向隅而泣。是啊，要像小新一樣自己找樂子啊。何必要委屈自己呢？想做就去做！

麥芽覺得小新正在一點點地改變自己。

連徐威都覺察出來了，被麥芽的情緒所感染，“你怎么這么高興?。俊?/p>

麥芽眉飛色舞地，“看《蠟筆小新》啊，很好玩的，你也去找來看啊。”

徐威很是詫異，“你怎么會看那種小孩子看的無聊東西？”

“好玩嘛?！丙溠咳滩蛔W(xué)小新說話，壓低聲音，甕聲甕氣地，“大象大象，你的鼻子為什么那么長啊，呵呵，哈哈，哈哈哈哈?！?/p>

徐威滿頭霧水，卻情不自禁地也跟著笑，一邊嗔怪，“傻妞兒。”

這個久違了的昵稱令麥芽一愣。多親切多熟悉啊，徐威以前總愛這樣叫她。麥芽天生不會講笑話，經(jīng)常是包袱還沒有抖出來，她自己就憋不住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徐威這時就總是叫她“傻妞兒，傻妞兒。”

他們兩人之間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輕松的氛圍了。那次分手的話，他們誰都不再去提它?？墒钦娴倪^去了嗎？麥芽覺得她和徐威之間已經(jīng)多了幾分小心與客氣。就像一個打爛了的花瓶，黏合好了，裂痕還在。

《蠟筆小新》一看完，麥芽就迫不及待地給杜家斌打電話，終于有借口和他聯(lián)系了。一邊撥號，她卻想起錢鐘書先生在《圍城》里說，借書是男女戀愛必然的初步?！耙唤枰贿€，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借口，而且不著痕跡。”我在干什么？麥芽叩問自己。還沒開口，心倒先虛了，慌亂得只想掛斷，那邊電話卻接通了。

“喂，你好，請問哪位？”杜家斌的聲音在電話里真是好聽，文質(zhì)彬彬，十分紳士的樣子。

“呃，是我?！丙溠坑仓^皮倉促上陣，一邊安慰自己，這個看《蠟筆小新》的大男孩應(yīng)該是不讀《圍城》的吧。

“麥芽，我正要找你呢?！倍偶冶罅⒖搪牫隽他溠康穆曇簦苁菬崆?。

“是嗎？”麥芽如釋重負。

“今天晚上我們中國留學(xué)生會有個新年舞會，在小禮堂，你也來吧?！?/p>

“好啊?！丙溠恳豢诖饝?yīng)，心里卻暗自奇怪，這是怎么了？她以前是從來不愛湊這種熱鬧的。

晚上當(dāng)麥芽出現(xiàn)在小禮堂，立刻就后悔了。禮堂里人山人海，哪里看得到杜家斌的影子？她找了個墻角的位置坐下。臺上有人在表演節(jié)目。一個女生穿著中國紅的旗袍，一會兒主持，一會兒獨唱，滿場飛，風(fēng)頭十足。

麥芽興趣索然，起身要走。這是人家的舞臺，自己一個人都不認識，枯坐一旁當(dāng)壁花，何苦來？

“麥芽！麥芽！”杜家斌費力地穿過人群擠過來，滿頭大汗，“怎么才來就走??？我還一直在找你呢?！?/p>

“沒有，就是覺得這里太吵了，出去透口氣?！币姷蕉偶冶螅溠啃睦锔吲d卻不流露出來，口氣淡淡的。

“我陪你?！倍偶冶罅x不容辭的口吻讓麥芽感覺一絲甜蜜。

“家斌，家斌！”后面?zhèn)鱽韹傻蔚蔚暮魡?。原來是那個女主持人。叫得倒是親切。

“快點，快點，下一個就是我的獨舞了，你來放音樂?！迸鞒秩嗽诎l(fā)號施令。

“張武說他放?！?/p>

“不行，別人我信不過，就要你?！迸鞒侄迥_嘟嘴一副嬌蠻模樣。

麥芽心里冷笑，這種溫柔攻勢，是男的都扛不住啊。

果然杜家斌中招了，為難地看著麥芽。

麥芽素來善解人意?！澳闳グ?，沒關(guān)系?！?/p>

杜家斌釋然，“那你等我，一定等我啊?！?/p>

他跟著女主持人向后臺走。

麥芽聽到女主持人在問，“她是誰??？”

“一個朋友。”

“你的女性朋友真不少哦?！?/p>

女主持人略帶酸意的話令麥芽微微一笑，她就近找了個座位坐下看節(jié)目。

說實話，這女孩舞跳得不錯，歌唱得也好，難怪這么出風(fēng)頭。

只是舞跳完了杜家斌也沒有過來。麥芽遠遠地看著他被女主持人支使得團團轉(zhuǎn)。她好脾氣地等著，在一旁看熱鬧。

有人請麥芽跳舞，麥芽謝絕了。又有人來請，麥芽又拒絕。她素來不喜歡跳交誼舞，認識不認識的就在一起摟摟抱抱。讓她渾身不自在。

直到舞會快結(jié)束了，杜家斌才過來，嘴里忙不迭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事情實在太多了。”

這時，女主持人在臺上故作神秘地宣布現(xiàn)在是最后一曲。

燈忽然全滅了，只留下幾點瑩瑩燭光。臺下一片尖叫。

一位一直守在麥芽身旁賊心不死的男士再度邀請麥芽跳舞。麥芽拒絕。那人還要糾纏。麥芽有些厭惡，一邊搖頭一邊往杜家斌身后躲。

杜家斌卻出乎意料地一把捉住她的手，將她帶到舞池中央，摟住她開始跳舞。

麥芽吃驚地瞪著杜家斌，“你都沒有征求我的同意?。?！”

杜家斌得意的樣子，“英雄救美，義不容辭?！?/p>

麥芽拿他沒轍，無力地抗?fàn)?，“我不會跳舞?！?/p>

杜家斌還是一副大大咧咧無所謂的神情，“我也不會跳舞?！?/p>

他確實不會跳舞，推磨似的帶著麥芽胡亂踏步，連拍子都趕不上，不時地踩麥芽一腳。

麥芽忍無可忍了，憤然出山，“聽我的，一二三，一二三。左右左，右左右……”

這個大男孩低著頭，認真地研究著自己的步法。一雙碩大的腳那么不聽使喚，差點把麥芽絆倒。

音樂終于停了。燈光亮了。

杜家斌真誠地贊美麥芽，“你跳得不錯嘛?！?/p>

麥芽又好氣又好笑，譏諷他，“你跳得也不錯嘛。”

杜家斌笑，學(xué)著小新的聲音，“你不要崇拜我?！?/p>

麥芽，“我沒有。”

杜家斌還是甕聲甕氣地說話，惟妙惟肖，“你不要不好意思。”

麥芽。“我也沒有。”

這段《蠟筆小新》里的經(jīng)典對白讓兩人忍俊不禁。

“家斌。送我回家?！迸鞒秩瞬缓蠒r宜地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頤指氣使。

“坐我的車吧。外面又下雪了，這么冷的天走路回去，把你凍著怎么辦?！币粋€男生緊趕緊地湊了過來，十分殷勤的樣子。

杜家斌顯得很大度，“是啊，你穿這么少，還是讓張武送你吧?！?/p>

女主持人跟張武走了。麥芽從杜家斌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落寞。

“你喜歡她？”麥芽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枴?/p>

杜家斌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人家那么優(yōu)秀，哪里看得上我？”

麥芽心里有點泛酸。一邊安慰他，“你也不錯嘛?！?/p>

杜家斌嘟噥著，“窮學(xué)生一個，連車都沒有?！?/p>

麥芽暗笑，這小子看來還是受打擊了啊。

杜家斌送麥芽回家。兩人且走且聊。不時有人經(jīng)過。和杜家斌打招呼。

“怎么你誰都認識？”麥芽有些好奇。

“啊，是啊，有時候給人幫些小忙，就成朋友了?！?/p>

麥芽更好奇了，“你對人都這么好嗎？”

杜家斌不以為然，“大家出門在外，都挺不容易的，互相照顧也是應(yīng)該的?！?/p>

一句無心的話，卻讓麥芽滿心的失望。哦，是了，原來他對誰都這樣。她暗惱自己的自作多情，幸好她掩飾得還算不錯。

大片大片的雪花飄飄灑灑地落下來，在橘黃色的路燈燈光里跳著靜謐的舞。麥芽深吸一口氣，透心徹骨的涼。

行了，就這樣吧，他不過是個過客，從此相忘于江湖。

可是，想忘記也沒有那么容易。

尤其是還要整天對著一個八卦婆艾麗莎。

艾麗莎一回來就興致勃勃地打聽麥芽和杜家斌的“艷遇”。聽說他竟然守了她一個晚上，卻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她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你沒把他撲倒？！”

麥芽白了她一眼。

“那他也沒有把你撲倒？！”

麥芽忍無可忍，“小姐，我當(dāng)時發(fā)高燒呢，你有沒有一點人性？”

艾麗莎一個勁地惋惜，咂著嘴，那樣子就像是看到大灰狼放過了一只肥美的小白兔?！肮履泄雅?，干柴烈火，居然相安無事，你們這些東方人沒有一點人性。哎，你說，綠茶助教會不會是有生理問題？”

麥芽起身回房間，實在懶得理她。

艾麗莎仍然自顧自地喋喋不休，“難怪我放電他不接招，我還以為是種族密碼不對呢，你也不行？！”

如果光是嘮叨幾句倒也罷了，可怕的是艾麗莎還興致不減地繼續(xù)牽線搭橋，一廂情愿地撮合麥芽和杜家斌。

麥芽實在受夠了她的添亂。義正詞嚴(yán)地抗議。連杜家斌打來電話，麥芽都懶得去接，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艾麗莎，“說我不在?！?/p>

可是這一天，麥芽被杜家斌堵在了宿舍門口。

“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原來他是來興師問罪的。

“我沒有?！丙溠啃南?，你有什么資格這樣問我？

“艾麗莎都告訴我了?！?/p>

麥芽真是忘了她的室友長著一個大嘴巴，恨得牙癢癢地。沒好氣地問，“她還告訴你什么了？”

杜家斌盯著麥芽，口氣輕描淡寫，“她說你喜歡我?！?/p>

晴天霹靂！

“我沒有?！丙溠渴缚诜裾J。

“你不要不好意思。”這家伙笑得不懷好意。

“我也沒有?！?/p>

又是《蠟筆小新》的橋段，兩個人都笑了出聲。一不小心就中了這個家伙的套兒，這人怎么就沒個嚴(yán)肅正經(jīng)的時候？

奇怪的是，笑場過后兩人都沒有一點尷尬，仿佛這真的僅僅只是一個玩笑。

麥芽心里百味雜陳，既輕松又失落。

“你教我跳舞，好不好？”杜家斌突然提出一個奇怪的請求。

“憑什么？”麥芽本能地反問。

“你跳得好啊?！?/p>

“舞跳得好的人多了，找你的女主持人去?！痹捯怀隹邴溠烤陀行┖蠡?，怎么聽上去醋意十足的樣子。

杜家斌卻絲毫也不介意，真誠地坦白，“我就是想跟你學(xué)好了去請她跳啊?！?/p>

噢，拿我練兵?。?！麥芽恨得咬碎銀牙，這個人實在是欺人太甚！

艾麗莎回到宿舍時，聽到麥芽的房間里歌舞升平。她好奇地探頭進來看。

杜家斌抱著房間里唯一的一把椅子旋轉(zhuǎn)，跳得滿頭大汗。麥芽盤腿坐在桌子上，悠閑自得地嗑著瓜子。

“干什么呢你們？”艾麗莎一見熱鬧就興奮。

“你們助教要跟我學(xué)跳舞。好去討好他的女朋友?！丙溠繚M是譏諷，一邊對杜家斌指手畫腳?！鞍ィィ瑒e停別停。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舞場里比這兒人更多。繼續(xù)練！踩準(zhǔn)拍子，一二三、一二三……”

“抱著椅子怎么跳？哪有感覺呀！來來來，我教你?！卑惿療崆榈負渖先?。

她穿著吊帶抹胸配低腰緊身仔褲，一身性感裝束讓杜家斌簡直無法下手。他緊張得滿臉通紅，語無倫次，“不了，不了，下次，下次?！?/p>

話音未落，人已落荒而逃。

學(xué)舞總算就這樣不了了之。可是事情還沒完，麥芽還是沒個清靜。

杜家斌坐在她的房間里，吭哧吭哧，言不及義。

我上輩子欠你的嗎？麥芽恨不得把他推出去。

“又怎么啦？”她頗不耐煩。

杜家斌被迫說出心中糾結(jié)，“張武送她花了，一大捧玫瑰。”

“噢，那你就送個鉆戒吧。”麥芽輕飄飄地回了一句。

杜家斌什么都沒說，低垂著頭。

麥芽自覺自己的刻薄刺痛了他，心又軟了。在她眼里，他就像個孩子，唉，他就是個孩子。

“喜歡她，你就應(yīng)該直接告訴她啊?！丙溠空J真地對杜家斌說，口氣輕柔。

杜家斌的頭垂得更低了。麥芽知道，他沒有這個勇氣。

她嘆一口氣，走過去蹲在杜家斌面前，手扶住他的膝蓋，仰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像這樣?！丙溠渴疽猓翱粗难劬?，一定要看著她的眼睛，對她說，‘我喜歡你?！?/p>

杜家斌十分窘迫，下意識地躲閃。

“知道嗎，我能看出來，她也很喜歡你?！丙溠空归_攻心術(shù)，循循善誘。這也不是謊話。哪個小女孩不是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嬌縱任性，頤指氣使？可男人從來也參不透這個玄機。

杜家斌將信將疑，又滿是驚喜。

“相信我，我是女生，我懂女人。來，試一次?！丙溠繄猿郑罢f，‘我喜歡你。”

杜家斌終于抬起了眼簾，看著麥芽的眼睛，認真回應(yīng)，“我，喜歡你?！?/p>

四目交投的一刻，如擊石火，似閃電光。

麥芽幸福得幾近窒息。在杜家斌的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然而，這句令人心動的話卻不是說給她聽的。

沒過兩天，麥芽就在校園里看到杜家斌和女主持人出雙入對。一對璧人，他們看上去還真般配。

見到麥芽，杜家斌高興地和她打招呼。走過她身旁時，竟然還回頭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麥芽心中鈍痛，臉上卻仍保持著僵硬的笑容。

“綠茶助教最近不來了??？”艾麗莎還在一旁火上澆油。

“白眼狼唄?！丙溠亢藓薜卣f，“重色輕友！過河拆橋！”

艾麗莎狡黠地笑，“麥，你真的愛上他了。要不要去把他搶回來？”

“我愛他？嘁！”麥芽心里慌亂，嘴上卻不屑一顧。

艾麗莎漂亮的大眼睛審視著麥芽，女巫似的洞悉一切的神情，“不承認啊，你是想騙我還是騙你自己？”

麥芽給她看得手足無措，快步逃開。

獨自一人時。麥芽質(zhì)問自己。我真的愛上他了嗎？

她糾結(jié)無助，身心俱疲。

麥芽在MSN上留言，夢囈一般，“老公，快來救我！把我藏起來，就藏在你的衣服口袋里邊，永遠不要出來?！?/p>

“來了，來了?！毙焱幕卮疬€是那樣篤定。仿佛就像從前一樣，只要麥芽一呼救，他一個小時內(nèi)就能出現(xiàn)在麥芽面前。

可那時是在北京啊！現(xiàn)在是從中國到加拿大，不是海淀到朝陽，你怎么來，怎么來？！

癡人說夢，畫餅充饑。

他們現(xiàn)在就總是這樣，聯(lián)系得有一搭沒一搭。她且這么一說，他也就這么一聽。有時候她也會發(fā)幾句牢騷，可是又能怎么樣呢？他仿佛就是麥芽的影子，存在依然存在，卻已經(jīng)無關(guān)痛癢，無足重輕。

這一切都不過是她自說自話、自言自語的獨角戲。

弦斷無人聽。

生活總是這樣，你越是不想見的人，越會常常遇到。

學(xué)校咖啡館里，麥芽買了一大盒甜得膩人的面包圈。

艾麗莎驚呼?！澳悴幌牖盍?？”

是啊，敢這樣吃甜的，對于她們這個年紀(jì)超級愛惜身材的女孩子來說。就是自絕于人民。

可麥芽就是要！吃甜的！吃甜的！她現(xiàn)在就是要小小地放縱一下自己。

“打擊成這樣??？！”艾麗莎話多得令人心煩，“喜歡你就搶過來嘛，為什么要這樣自暴自棄？”

麥芽怒了，“啪”的一聲蓋上盒子。“你不吃算了，我都吃完！”

艾麗莎伸手去奪，“哎，哎，刀山火海我都陪你，不然怎么夠朋友？！吃吧，吃吧，越墮落越快樂！”話音未落，那個最甜最膩、里面灌滿奶油外面涂著厚厚一層巧克力醬的面包圈已被她咬去一半。

麥芽笑了。她就知道，嘴饞的意大利人永遠無法拒絕甜品。

“哎，那是我的最愛?！彼室馊尅?/p>

艾麗莎趕緊把剩下的全填進嘴巴里，口齒不清地解釋，“這個熱量最高：劇毒，劇毒！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兩個自甘墮落的怨婦你爭我奪地搶面包圈，正打得熱鬧，沒留神桌旁早已站著兩個人。笑盈盈地看著她們的鬧劇。

“這么好吃啊，我也要?！倍偶冶蟮穆曇袅铥溠课謇邹Z頂。

為什么總是在最糗的時候被他碰上？！

麥芽趕緊拽張餐巾紙，抹去臉上的巧克力醬，尷尬不已。

女主持人抿嘴淺笑，很淑女的樣子。

她和杜家斌站在一起，圍著同色系的情侶圍巾，人手一杯咖啡，像是廣告片里的男女主角，看上去真的很配。

拜托，人人都談過戀愛的，至于這么高調(diào)嗎？都是些女孩子的小把戲。麥芽心中不屑，嘴上卻贊，“圍巾很漂亮啊?！?/p>

杜家斌幸福滿溢，“她親手織的?！?/p>

“哦，溫馨牌啊?！丙溠看蛉さ溃荒_踹翻了醋缸，酸氣彌漫。

因為顧及艾麗莎，大家都說的是英語。結(jié)果讓艾麗莎津津有味地看好戲，沖麥芽擠眉弄眼。

麥芽惱火，暗中掐她一把。

杜家斌一摟女主持人香肩，“給你們介紹啊，這是孟文靜，我的女朋友?！庇种杆齻z，“這是艾麗莎。我的學(xué)生。麥芽，我的導(dǎo)師?！?/p>

導(dǎo)師？真夠幽默的。艾麗莎“撲哧”笑出了聲。孟文靜一頭霧水，有涵養(yǎng)地微笑。麥芽不知道他隨后會怎么向孟文靜解釋自己，舞蹈導(dǎo)師還是愛情導(dǎo)師？

“要嗎？”她把面包圈盒子遞向孟文靜。

“謝謝，我不愛吃甜的。”孟文靜禮貌地謝絕。

是的，是的，你們就已經(jīng)夠甜的了。麥芽拿起面包圈恨恨地大咬一口，一點兒都不顧及形象。

“我的呢？”杜家斌問。

“太膩，不適合你！”麥芽嗆回去。

艾麗莎哈哈大笑。麥芽瞪她一眼。

“這個周末我們要去藍山滑雪，你們?nèi)ゲ蝗ィ俊倍偶冶蠼z毫也不介意麥芽的無禮。

“不去，謝謝啦?！丙溠勘灸艿鼐芙^。我們?nèi)ジ蓡?？?dāng)電燈泡還是看你們秀恩愛？

“去??！去?。　币恢痹谂赃吙礋狒[的艾麗莎忽然開腔，一邊沖麥芽擠眼，“你昨天不是還和我說，特別想去滑雪的嗎？”

麥芽瞪大了眼睛看著艾麗莎胡說八道，“我什么時候說了，我根本都不會！”

“不會才要學(xué)嘛。我可以教你啊?！倍偶冶蟮墓诺罒崮c有時候真讓麥芽無語。

“就是啊，他也可以當(dāng)你的導(dǎo)師啊，肯定比你專業(yè)?！卑惿膲夭婚_提哪壺，不懷好意地笑。

不等麥芽拒絕，他們就商定好了出發(fā)的時間和地點。

麥芽有種被人賣了、身不由己的感覺。一大塊面包哽在喉嚨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

滑雪對于一個想飛的人來說。原是不難的。

麥芽和孟文靜都是初次滑雪的新手。艾麗莎久經(jīng)沙場經(jīng)驗豐富。杜家斌就滑過一次，但因為他出色的運動天賦，早已晉級到可以滑黑道。麥芽看著他們倆流暢矯健地從山頂疾馳而下，驚羨得下巴都快掉了。

教練給她和孟文靜培訓(xùn)，一直“大披薩、小披薩”地雞同鴨講。麥芽聽得暈頭轉(zhuǎn)向，根本想不明白煞停、加速和這兩塊披薩之間到底有什么聯(lián)系?？纯疵衔撵o，她也是大眼瞪小眼、一臉茫然地看著教練。直到后來她們才明白，“大披薩”的意思是將雪板前端拉近、后端拉闊，形成大角度濺慢速度至煞停，“小披薩”則是將兩塊雪板形成近乎平行的小角度前進及加速。

看著杜家斌和艾麗莎一次次地從雪道上飛馳而下，行云流水般飄逸自如，麥芽心里癢癢的，索性走到一旁自己練習(xí)?？墒莿傄婚_始她就摔了一跤，穿著僵硬的雪鞋和長長的雪板，地上又滑溜溜的，怎么都爬不起來。

杜家斌一個漂亮的大回轉(zhuǎn)，停在她的面前，忍住笑，把這個肚皮朝天徒勞掙扎的小烏龜拽了起來。

“你怎么滑雪鏡也不戴？”杜家斌問她。

麥芽第一次滑雪，菜鳥一只，雪鞋和雪板都是現(xiàn)租的，哪里知道還需要這些額外的裝備。太陽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到處都自得刺眼，她現(xiàn)在還真是覺得眼睛有點難受呢。

杜家斌把自己的滑雪鏡摘下來，遞給她。

“你呢？”麥芽問。

“我沒事?！倍偶冶蟠?。

“那我也沒事?！丙溠孔煊?。

“你還是戴上吧?！币婝溠坎唤樱偶冶蟀鸦╃R掛到麥芽的雪杖上，一邊調(diào)侃她，“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得雪盲瞎掉就可惜了?！?/p>

這算是夸我嗎？麥芽暗自嘀咕。她不再堅持，聽話地戴上了滑雪鏡，心里暖暖的。

“家斌，家斌?！鄙砗髠鱽黻囮噵珊簟?/p>

不用回頭麥芽都知道，一定是孟文靜。好幾次了，只要杜家斌和她一說話，孟文靜的呼喚就會在下一秒鐘響起。

杜家斌雪杖輕點，去找他的愛人同志了。

麥芽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踝有點疼，可能是剛才摔倒時扭了一下。還好，應(yīng)該不太要緊，她咬牙繼續(xù)練習(xí)。

不知摔了多少跤，麥芽全身淤青肌肉酸痛，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能夠自如地煞停和左右轉(zhuǎn)向了。她現(xiàn)在終于可以從初級雪道上順暢地滑下來，這難以言說的奇妙滋味讓麥芽在心里忍不住快樂地尖叫。

教練在她的滑雪證上蓋了一個戳，她成功晉級了。

當(dāng)麥芽和杜家斌并肩坐上藍道的纜車時，她看見艾麗莎對她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她明白艾麗莎的意思，微微一笑。

不遠處，孟文靜還在教練的牽引下一點點地往前蹭，不時發(fā)出一聲驚叫。

怕摔跤還想學(xué)滑雪？！

在國內(nèi)上班的兩年，練就了麥芽識人的本事。她一眼就能看出孟文靜是富裕家庭出來的孩子，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第一次滑雪就購置了全套的裝備，說是嫌租的雪鞋不干凈?？墒蔷退闶窃倜圃俑邫n的裝備又怎么樣，能讓這位千金大小姐不摔跤就學(xué)會滑雪嗎？

麥芽出身平微。她的父母原先都是小學(xué)教師，因為超生了弟弟麥田，雙雙丟了工作，只好開個小商店糊口。這個得來不易的弟弟自然是全家人的重心，對麥芽的照管有時候也就難免疏忽。好在麥芽自己爭氣。從當(dāng)?shù)靥柗Q“名校入場券”的省一中到現(xiàn)在出國留學(xué)，一步一步都是她自己辛辛苦苦打拼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