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頤
“北平”這個稱呼,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舊事了,但和它牽縈的記憶,始終未隨著光陰消退。因了隔在江海茫茫之外,他無從親睹故城的模樣,這篇那篇、這本那本,他漸漸寫出很多文章、不少的書,說的都是他的老北平。
他是齊如山,與王國維、吳梅并稱的“戲曲三大家”。后人有“賞梅勿忘齊如山”之說,品鑒他對梅派京劇的貢獻。他對民俗學亦頗有研究,學者季劍清評論他“大俗若雅,既舊且新”。他在老北平生活了50年,后來去了臺灣。這一卷《北平雜記》,合攏了《北平》、《北平懷舊》、《北平小掌故》三冊集子,盡訴他的滿腔摯念。
初始讀他的文章,只覺得清淺、平易,讀著讀著,恍然明白淡味最雋永。中國文人的作品,常發(fā)思古之幽情,不肯實實在在地說事情。齊如山不是這樣的,整本書讀下來,看不到半點愛啊怨啊心情如何,他就老老實實地講他記憶里的老北平,前清宮里頭有哪些事兒,哪處的風景最漂亮,巷口小吃哪樣最饞人,胡同匠人都有哪些行當,年節(jié)時候都是怎么過……一件件數(shù)下來,細致妥帖、溫語入耳,仿佛梧桐樹下、水井邊沿,老爺爺在講故事,不乏幽默和通透,話里隱著生活累積的智慧,那一息悵惘藏得極好,輕易不肯吐露,聽的人卻不知不覺陪了他一起懷舊了。
“前清上朝的情形”這一節(jié),最是有趣。“說莊嚴是非常的莊嚴,說腐敗也非常的腐敗”。何以如此?且聽他細細道來。說莊嚴,要說各種規(guī)矩。官員們哪個時辰上朝,誰騎馬誰坐轎,穿什么服飾做什么裝扮,哪個門兒進哪條道兒過,兵丁差役要怎么喝道,大臣官員要怎么見禮,樣樣都有規(guī)矩,件件小錯兒都亂不得。接著說腐敗,這一開說就把莊嚴的勁頭碎成了渣渣。大臣們夜半上朝,全副披掛地蹲在大街吃早點;遇到下雨天各種形容狼狽,殿前漢白玉甬道摔了一個又一個;最好笑的是,空置的南書房成了太監(jiān)放置大醬缸用來賺外快的場所,迎風臭千米不光熏壞了皇上的龍鼻,更熏暈了來訪的外國友人。文末淡淡來一句,外國人說笑話,說就以醬缸這件事情,清朝就非亡不可。一篇文章這般束尾,意無窮,您慢慢品。
這就是齊如山的風格。分寸極好。人物掌故難免八卦,然則八卦也有品位高低。比如他說皇帝和妃子難以親近的尷尬,說皇帝不走的小道上衛(wèi)生之糟糕以至于遍布人糞,說御膳房偷懶耍奸怎么應付每頓飲食,說西太后因為西醫(yī)鑒定光緒沒病而心生惱恨,諸般種種,不無聊不浮滑不擺姿態(tài)不故作義憤,點到即止,意在言外,人物個性他不品評,事件始末更無只語,然而蘋風起于微末,一個王朝的衰亡之由,還用得著花費筆墨挑明了說嗎?
齊如山的字里行間,悄溢著一種況味。北平已然老去。這些寂寂遠走的舊日子,不單是他一個人的,如今的北京大約也是難找到了。而這本書賦予過往的暖色,好似把一絲一縷的光陰,一句一行刻下來,讓終將流逝的絮絮歲月變得悠然而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