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飛
1999年我在牛津大學訪學時,發(fā)現(xiàn)該校俄語專業(yè)學生所用的俄國文學史教科書為一位名叫“米爾斯基”(D.S.Mirsky)的俄國流亡學者所撰;2009年我以富布賴特學者身份在耶魯大學斯拉夫系訪學,發(fā)現(xiàn)該系師生依然以所謂“米爾斯基文學史”(Mirsky’s history)為教學藍本。后來,我又先后讀到關(guān)于此書的兩個評斷:第一句話出自納博科夫之口,他稱此書為“用包括俄語在內(nèi)的所有語言寫就的最好一部俄國文學史”;第二段話為牛津大學俄國文學教授杰瑞·史密斯在他的專著《米爾斯基:俄英生活(1890—1939)》中所言:“俄國境外所有的俄國文學愛好者和專業(yè)研究者均熟知米爾斯基,因為他那部從源頭寫至1925年的文學史仍被公認為最好的一部俄國文學史。這部杰作起初以兩卷本面世,后以單卷縮略本再版。這部著作始終在英語世界保持其地位,逾70年不變,這或許創(chuàng)下了同類著作的一項記錄?!笔嗄觊g的所見所聞,讓我強烈意識到了米爾斯基的《俄國文學史》在英美斯拉夫?qū)W界的地位和影響,于是我便動手將此書從英文譯成漢語,該書由人民出版社于2013年出版。
德米特里·米爾斯基是著名的文學史家、批評家和文藝學家,同時也是重要的俄國政論作家和社會活動家,他同時用俄英兩種語言著書撰文,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西歐和蘇聯(lián)文學界、知識界極為活躍的人物之一。米爾斯基的父親曾任沙皇政府內(nèi)務(wù)部長,著名的1905年革命就爆發(fā)于他父親的任期。米爾斯基少時接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熟練掌握了英、法、德等歐洲主要語言。米爾斯基后考入彼得堡大學東方語言系,學習漢語和日語。1920年,米爾斯基流亡國外,在倫敦大學國王學院任教,主講俄國文學。1932年,米爾斯基返回蘇聯(lián),后于1937年7月被捕,以間諜罪被判處8年勞改,1939年死于蘇聯(lián)遠東地區(qū)的一座集中營。
米爾斯基動筆寫作這部《俄國文學史》的動機,既有在倫敦大學教授俄國文學課程以及履行與克諾普夫出版社(Knopf)所簽合同的實際需要,也有向英語世界、乃至整個西歐推介俄國文學的強烈沖動。米爾斯基具有俄國人固有的“彌賽亞”意識、俄國知識精英的文學優(yōu)越感以及由于深諳西歐語言和文化而獲得的自信,這三者相互結(jié)合,便賦予《俄國文學史》作者一種指點江山的豪氣和舍我其誰的霸氣。這是一部俄國文學“通史”,從俄國文學的起源一直寫到作者動筆寫作此書的1925年,將長達千年的文學歷史納入這部兩卷本著作,這顯然需要結(jié)構(gòu)上的巧妙設(shè)計。米爾斯基采用的方法是兼顧點線面,在理出一條清晰的文學史線索的同時,通過若干概論給出關(guān)于某個文學時代、某種文學環(huán)境、某一文學流派或體裁等的關(guān)鍵截面,再將60余位作家列為專論對象,對他們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進行詳略不等的論述和評價。米爾斯基的敘述文字生動形象,充滿“文學感”。本書開篇的第一句話就是:“自11世紀初至17世紀末,俄國文學的存在與同一時期拉丁基督教世界的發(fā)展毫無關(guān)聯(lián)。與俄國藝術(shù)一樣,俄國文學亦為希臘樹干上的一根側(cè)枝。它的第一把種子于10世紀末自君士坦丁堡飄來,與東正教信仰一同落在俄國的土地上?!痹诒緯戮碚劶岸韲笳髋傻拈_端時,作者寫道:“空氣中彌漫著諸多新思想,新思想的第一只春燕于1890年飛來,這便是明斯基的‘尼采式’著作《良心的燭照》?!敝T如此類的美文句式在書中俯拾皆是,與它們相映成趣的是作者那些形象的概括、機智的發(fā)現(xiàn)和幽默的調(diào)侃。以賽亞·伯林曾稱米爾斯基的《俄國文學史》是一部“十分個性化的書”,米爾斯基以其獨特的文學史觀和敘述調(diào)性寫出了一部“他自己的”俄國文學史。
米爾斯基這部文學史的上、下兩卷,起初是作為兩部獨立的著作來寫作和出版的,作為下卷的《當代俄國文學(1881—1925)》率先于1926年面世,而作為上卷的《俄國文學史(自遠古至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世〈1881〉)》則出版于1927年。這兩本書后在英美多次再版。1949年,懷特菲爾德教授(Francis J. Whitefield)曾將這兩本書縮編為一部,以《俄國文學史》(A History of Russian Literature)為題在倫敦出版。上世紀60年代中后期,此書的德、意、法文版相繼面世。1992年,這部關(guān)于俄國文學的史著終于被譯成俄語,由魯菲·澤爾諾娃翻譯的俄文版起初在英國和以色列面世,后又由一家新西伯利亞出版社在俄國推出。就目前掌握的材料看,我的這個中譯或許是米爾斯基的《俄國文學史》在世界范圍內(nèi)“包括俄語在內(nèi)”的第五種譯本。
將一部80多年前的舊作、一部英文版的俄國文學史譯成漢語,究竟具有哪些當下意義呢?首先,國際斯拉夫?qū)W界的俄國文學研究始終存在較強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尤其是在十月革命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而這部作為歐美俄國文學研究奠基之作的文學史卻具有某種程度的非意識形態(tài)、或曰超意識形態(tài)色彩,相對而言更專注于文學和文學性,這對于我們更為客觀冷靜地處理俄國文學研究中的意識形態(tài)問題提供了一種參照。其次,這原本就是“一部為非俄語讀者而寫的文學史”,我們與米爾斯基寫作此書時面對的“盎格魯撒克遜讀者”一樣也是“第三者”,因此,較之那些專為俄國人而寫的俄文版俄國文學史,此書或許反而更易為我們所接受和理解。第三,在謀得“語言霸權(quán)”的英語已成為各學科國際學術(shù)語言的背景下,了解并掌握一些與俄國文學相關(guān)的英語表述或許不無必要,至少可以與西方同行有更多對話可能。最后,蘇聯(lián)解體之后,我們現(xiàn)有的俄國文學研究資料迅速“老化”,我國學術(shù)界近年推出數(shù)部俄國文學史,但以關(guān)于20世紀俄國文學的史著居多,而鮮有通史性質(zhì)的俄國文學史,此書雖篇幅不大,卻似可暫作替代,以解廣大同行、研究生和本科生之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