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可　張奇虹

日常吃飯，平常菜肴，稱之為便飯。節(jié)日慶祝，生日快樂，待客送行，多做幾個菜，考究一下色香味，這頓飯就是家宴。社會活動，國事訪問，更離不開宴會。若是特別安排的宴會，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性，便叫“設(shè)局”，就是設(shè)下圈套，引入上鉤。這等宴會，文雅的說法叫“鴻門宴”，通俗的說法叫“飯局”。當(dāng)然“飯局”二字也可泛稱尋常宴會，而尋常宴會不是歷史記述的范圍，不尋常的“飯局”才是人類活動的閃光點，屬于歷史記述的范圍?！帮埦帧笔侨松枧_的縮影，表演傳奇故事的用武之地，“飯局”也是人際交往斗智角力的戰(zhàn)場，云波詭譎，變幻莫測，古往今來的“飯局”舞臺，不知上演幾多活劇。

中國最著名的文史名著《史記》，寫了三千年歷史，備載人生百態(tài)，留下近百場氣象萬千的“飯局”，時而陰霾四起，時而風(fēng)云突變，乃至雷鳴閃電，驚心動魄，有的改變?nèi)松?，有的改變國家命運。司馬遷筆下的“飯局”，若加梳理，可以寫成一部“飯局大全”，現(xiàn)實中的各種“飯局”，《史記》中般般皆有。本文略舉幾個類型，以斑窺豹，知往鑒今，開卷有益。斗智斗勇、充滿兇險的戰(zhàn)場

無論家宴、國宴，場面大小，它只要是人倫常情的會晤，必定是喜慶祥和，這是宴會的本質(zhì)、常態(tài)，故《說文》日：“宴，安也”。但兩個以上的集團，乃至國家，涉及利害攸關(guān)的外交宴會，往往是斗智斗勇的戰(zhàn)場，充滿兇險。

公元前515年，吳國公子光設(shè)宴使專諸刺殺吳王僚，發(fā)動宮廷政變奪取了政權(quán)；公元前457年，晉六卿之一趙襄子元年，宴請姐夫代王使廚人操盛菜器銅枓擊殺代王，吞并代國土地。利用宴會為煙幕，先下手為強，清除對手，史不絕書。春秋時齊魯兩國會盟柯邑，魯曹沫劫齊恒公返魯侵地；戰(zhàn)國時商鞅兵伐魏國，設(shè)宴計賺魏將公子印，襲破魏軍。宴會上使用暴力太張揚，有時容易被人識破。隱蔽的手法是在宴會上投毒。公元前193年，漢惠帝二年，齊王劉肥入朝，漢惠帝在皇宮設(shè)家宴招待齊王。呂太后放了兩杯毒酒，呂太后讓齊王向惠帝敬酒?；莸壅J為齊王是大哥，謙讓不敢喝敬酒，要與齊王同飲，呂太后連忙打翻惠帝的酒杯，齊王警覺，裝醉未飲，逃過一劫。

大型外交宴會斗智斗勇，經(jīng)典案例莫過于眾所周知的“鴻門宴”，以致于成為兇險宴會的代名詞?！傍欓T宴”拉開了楚漢相爭的序幕。劉邦一方以智勝勇，君臣一體，精心編制了一席天衣無縫的政治謊言，把“守關(guān)提防項羽”，顛倒說成“替項羽守關(guān)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事實顛倒，原本有理的項羽，反倒是上了小人挑撥的當(dāng)，理虧尷尬，無地自容，供出了自己的線人曹無傷。細細追究，劉邦的說詞并不高明，何以能瞞過項羽，原來是自己一方出了內(nèi)奸。楚軍第二號人物，左尹項伯，是項羽最親近最信任的叔父。項伯為了哥們義氣，私自夜訪張良，不惜泄漏軍情，反而遭了張良算計。劉邦設(shè)夜宴，與項伯拜為把兄弟，又結(jié)為兒女親家。從這時起，項伯從一個政治糊涂蟲不自覺地轉(zhuǎn)化成了內(nèi)奸。項伯回營向項羽報告說：“沛公不先破關(guān)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而善遇之?！庇纱丝芍瓉怼傍欓T宴”并不是項羽設(shè)的局，而是已成內(nèi)奸的項伯勸項羽設(shè)宴與沛公和解。項羽許諾，“沛公不先入關(guān)，公豈敢入乎”，這本身是一個偽命題。項羽在巨鹿之戰(zhàn)中掃滅了秦軍主力，收降章邯，一路西進，勢如破竹，何須劉邦先破關(guān)中。偽命題由楚軍第二號人物說出，這話就不便追究了。范增順水推舟，想要將計就計，兵不血刃在宴會上除掉劉邦，贊同鴻門宴。范增是楚軍第三號人物，說話分量不如項伯。二號人物要和解，三號人物要誅殺，楚軍內(nèi)部不團結(jié)，起決定作用的一號人物項羽猶豫不決，敗下陣來順理成章。

“鴻門宴”事發(fā)公元前206年。93年之后，公元前113年，漢武帝元鼎四年，南越王少主興與王太后在王宮設(shè)宴要謀殺南越相呂嘉，掃除南越內(nèi)屬的障礙。這場宴會是典型的“鴻門宴”翻版。朝會的座位南向最尊，天子南向。在朝堂之外的宴會，行賓主之禮，東向最尊?！傍欓T宴”座位，項羽、項伯東向，依次亞父范增南向，沛公劉邦北向，張良西向。南越王宮宴會，設(shè)局者王太后。這場宴會漢使最尊，扮演了項羽的角色，座位東向，王太后扮演范增角色南向，南越王少主興扮演項伯角色北向，呂嘉處于被刀俎的沛公角色西向。王太后在宴會酒熱之際捅破窗戶紙，公開指責(zé)呂嘉反對南越內(nèi)屬，如同范增舉塊示之者三。在這緊急關(guān)頭，要求漢使說一句拿下呂嘉的話，而漢使猶豫，裝聾作啞。呂嘉覺察逃離宴會，王太后要投矛刺殺呂嘉，直接扮演項莊舞劍，而南越王少主興如同項伯制止了王太后。結(jié)果呂嘉逃走，舉兵破王宮，殺了漢使、王太后、少主興。第二年漢武帝發(fā)兵征討，滅了南越，誅殺了呂嘉。

對外斗爭，要團結(jié)一致，才能取勝?！对娊?jīng)·小雅·常棣》詩曰：“兄弟鬩于墻，外禦其務(wù)。”這是說兄弟之間，即使有內(nèi)斗，但對外一定要團結(jié)一致。內(nèi)部不團結(jié)，貌似強大，則易于攻破，“鴻門宴”、“南越王宮宴”，均是強勢一方敗下陣來，原因在此。此外，有文事，必有武備。兩強相遇勇者勝，即使兩強勢不均力不等，弱勢一方作好戰(zhàn)備，敢與強者一搏，再據(jù)理力爭，以弱可以抗強。

戰(zhàn)國中后期，秦強趙弱。公元前282年，秦昭王向趙惠文王發(fā)出外交文件，要用15座城換取趙國的和氏璧，“價值連城”的成語出此。15座城換取一塊寶玉，是顯然的不等價交易，而且出于強國之口，明顯是勒索而不是交換。但趙國進行了充分的準備，文斗有藺相如，武斗有名將廉頗率大軍繼其后，趙國君臣一體，團結(jié)對外，藺相如底氣充實，敢在秦王設(shè)九賓之禮于王廷的列國大宴會上，據(jù)理力爭，秦先割城予趙，趙奉璧于秦。三年后，公元前279年秦趙澠池之會，秦王請趙王奏瑟，藺相如請秦王擊瓿；秦王左右呼叫趙王獻十五座城為秦王祝壽，藺相如則說秦國把咸陽送給趙王祝壽。直到宴會結(jié)束，秦王沒能占上風(fēng)。司馬遷評價藺相如大智大勇。宴會議政，化解阻力。

五花八門、各懷目的的宴會

國家大政，通常是朝議決策。有時決策者想要一種寬松氣氛，減少阻力，便舉行宴會商議國是。公元前307年，趙武靈王十九年，春正月，武靈王利用春節(jié)大臣慶賀新年節(jié)日，把朝臣招到行宮，展開胡服騎射改革的討論。離開國都在行宮討論，一來可以集中精力，二來離開保守勢力盤根錯節(jié)的京城，便于統(tǒng)一思想。一連討論了五天，可見辯論的激烈程度。一場大辯論，君臣一致認識到只有改革才是趙國的出路。武靈王堅定了信心?；氐骄┏?，重點作保守派核心人物公子成的工作，順利了許多。

公元前202年劉邦登基皇帝位，漢朝建立，置酒洛陽宮。漢高祖在慶功的氛圍中讓大臣們討論楚亡漢興的原因，高祖發(fā)表了他著名的人才觀，漢有三杰張良、蕭何、韓信，各自發(fā)揮了長處，漢朝興起了；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楚之所以亡也。這次宴會議政，為劉邦隨后開展的大封功臣，重文臣，抑制武臣，給張良、蕭何、陳平等封高爵制造了輿論，獲得了良好的效果。

宴會議政，雙方也有破裂的時候。公元前213年，秦始皇三十四年，始皇置酒咸陽宮，放手群臣討論廢分封行郡縣的利弊。博士淳于越反對廢分封，他認為這將造成天子孤立無輔，不是長治久安之計。丞相李斯批駁淳于越，說分封是過時的三代制度，淳于越以古非今，妖言惑眾，應(yīng)該殺頭。李斯提出禁止言論自由，焚滅《詩》《書》，施行“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的酷刑。秦始皇的焚書事件，由這次宴會議政引發(fā)，并為坑儒事件伏筆，可見秦法之嚴苛。

逢迎宴會，賭徒押寶。逢迎權(quán)貴，設(shè)宴拍馬屁，如同賭徒押寶，有的得，有的失。公元前259年，大商人呂不韋選用美色釣奇，把自己有孕之身的愛妾趙姬設(shè)宴進獻給在趙國做人質(zhì)的秦王室諸公子子楚。后來子楚回國做了秦王，呂不韋當(dāng)了秦國的國相，這一回賭徒贏了。公元前239年，楚國相春申君黃歇，把自己有孕的小妾李園之妹進獻給楚考烈王，仿效呂不韋之所為，結(jié)果被李園暗算丟了性命。這一回賭徒輸了。漢武帝的姐姐平陽公主，她想巴結(jié)漢武帝，就選好了十幾個美女等待漢武帝來上鉤。公元前139年，漢武帝建元二年，漢武帝踏春來到平陽公主家，平陽公主讓這一群美女在宴會上唱歌陪酒，漢武帝相中了衛(wèi)子夫。衛(wèi)子夫入宮時，平陽公主親自送衛(wèi)子夫上車，親切地拍著衛(wèi)子夫的背說：“保重身體，貴幸了不要忘記我。”利用美色佐宴，誘惑對方，古已有之，甚至是社會上層常用的手段。

市義宴會，博取聲名。義，指做事得體，是一個高尚的人。市義，就是花錢來傳播自己的名聲。戰(zhàn)國時四公子禮賢下士，各有食客三千人。魏國魏公子無忌聽說大梁城東門的守門人侯贏，史稱侯生，很有才干，十分慕仰。魏公子大擺宴席，權(quán)貴畢集。魏公子虛左，親自駕車迎請侯生。請到侯生，禮讓侯生坐在最尊貴的第一座位上，向權(quán)貴們一一作介紹，滿堂賓客大吃一驚。這一事件使魏公子禮賢下士的名聲遠揚。后來，魏公子竊符救趙的壯舉就是侯生出的主意。齊國孟嘗君有一個食客叫馮褑，他替孟嘗君到封地薛邑去收債，有一些破了產(chǎn)的負債人無力償還。馮大擺宴席，請所有的負債人赴宴。馮在宴會上宣布，能還債的約期償還，無能力還債的當(dāng)眾燒毀債券，薛邑人民十分感動。不久孟嘗君被罷了官，孟嘗君回到封邑，薛邑人民夾道歡呼。齊滑王得到消息，讓孟嘗君官復(fù)原職。

縱淫宴會，誤了卿卿性命。春秋時陳國大夫夏征舒之母夏姬，長得十分漂亮，《列女傳》記載夏姬三為王后，七為夫人，前后嫁了十個丈夫，權(quán)貴們見了莫不銷魂落魄。陳靈公與其大夫孔寧、儀行父君臣三人都與夏姬私通。公元前600年，陳靈公十四年，君臣三人各自穿了一件夏姬的汗衣在朝堂上互相展示。大夫泄治諫說陳靈公：“如此淫亂，成何體統(tǒng)。”陳靈公毫不收斂，還殺了泄治。第二年，三人公然一同到夏姬家里飲酒作樂。三人肆無忌殫當(dāng)著夏征舒的面開玩笑。陳靈公說：夏征舒長得像你們兩人?？讓帯x行父說：夏征舒長得更像你陳靈公。夏征舒十分難堪，他在馬棚門前埋伏弓箭手，等到宴會結(jié)束，陳靈公用馬遭到射殺?？讓帯x行父逃往楚國。夏征舒自立為陳王，楚莊王漁翁得利，派兵滅了陳國。

權(quán)貴設(shè)宴，腐敗溫床。權(quán)貴人物，巧立名目舉行宴會，讓下屬及相關(guān)人士送厚禮，目的就是斂財，甚至不惜動用政府權(quán)威，使腐敗宴會合法合理。上行下效，逐漸成為民間習(xí)俗，互相攀比，遺害無窮。公元前212年，單父人呂公躲避仇人，舉家投靠沛縣縣令。沛令看中了呂公的長女呂雉，要娶以為妻。沛令討好呂公，下令功曹（相當(dāng)于人事部長）蕭何為主持人，給呂公舉行大型的接風(fēng)酒會，沛縣各部門的公職人員和地方豪紳都要去送禮慶賀。蕭何規(guī)定，送禮不滿兩千錢的在庭院席上吃飯，送禮兩千以上在廳堂席上吃飯。沛縣泗水亭亭長劉邦赴宴，兩手空空不帶一文錢，他卻大言不慚吹牛皮：“老子送錢一萬，打欠條?！边@一豪邁之舉驚動了呂公，劉邦坐了上席，贏得了呂公的好感。呂公把呂雉許配給了劉邦，沛令倒扮演了竹籃打水一場空的角色，替他人做了嫁衣。

公元前131年，漢武帝元光四年夏，丞相田蚧娶媳婦，田蚧的姐姐王太后下了一道詔書，文武百官都要去慶賀。王太后就是漢武帝的母親，田蚧是外戚，漢武帝的舅舅。漢武帝祖母竇太后的侄兒竇嬰也是外戚，漢武帝的隔代舅舅，前任丞相，封魏其侯。田蚧未貴時，侍奉丞相竇嬰比兒子還兒子，現(xiàn)今顛倒過來，田蚧是現(xiàn)任丞相，竇嬰是退休丞相，竇嬰反過來要巴結(jié)田蚧，在田蚧娶婦的頭一年，竇嬰請?zhí)矧坏郊易骺?，夫妻兩親自打掃衛(wèi)生，親自下廚做飯。沒想到田蚧大模大樣，酒足飯飽之后，回到家派人送信索要竇嬰的一處莊園。竇嬰拍馬屁拍到蹄子上，陪了夫人又折兵。竇嬰大怒不答應(yīng)，灌夫打抱不平大罵田蚧，從此結(jié)下了仇。賓客居間和解，表面上平息下來。田蚧娶婦，竇嬰拉上灌夫去慶賀，想送一筆厚禮拉近關(guān)系，化解矛盾。無奈世態(tài)炎涼，賓客們對現(xiàn)任丞相田蚧很恭敬，對退休丞相竇嬰很冷淡，灌夫看不下去耍酒瘋，攬散了田蚧的賓客。田蚧借機以太后有詔為上方寶劍，逮捕灌夫，以大不敬罪判了滅族，滿門抄斬。竇嬰被牽連也問了個死罪被腰斬。一場宴會引發(fā)驚天大案，誅殺了兩位國家重臣。司馬遷貶斥田蚧說：“杯酒責(zé)望，隔彼兩賢?！?/p>

宴會是人生大舞臺角逐的場所，多姿多彩。有生離死別的宴會，霸王別姬；有誓眾勵志的宴會，陳涉起義；有壯行送別的宴會，荊軻刺秦風(fēng)蕭蕭易水寒；有善意設(shè)局使才子佳人終成眷屬的宴會，卓文君夜奔。司馬遷筆下的“飯局”，林林總總，是一筆厚重的文化遺產(chǎn)。細心體會，可以開啟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