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積
在宋以來眾多的私家書目中,清初錢曾《讀書敏求記》的寫作風格是較為鮮明的。這種鮮明,可以用“有情”與“有我”來概括。宋人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也飽含感情,但涂抹得不如它濃烈;清人黃丕烈的《蕘圃藏書題識》也總是常常寫到他自己,但筆墨收斂,遠比不上它率真。在錢曾的縱筆揮灑的文字中,學術方面,有對宋儒經(jīng)解尖銳的指責,有對明代八股帖括遺毒社會的嚴厲的批判,有對明代書賈妄改圖書的強烈的憤慨;生活方面,有對乃父深情的追思,有對師友誠摯的回憶,有對自己日常生活坦誠的記錄。這些內(nèi)容都寫得膾炙人口,引人入勝。不過,全書濃烈率真的文字,最令人注目的還是書中一再出現(xiàn)的“泫然”“哭泣”“凄然”“掩卷失聲”之類的抒發(fā)悲情的字眼。以往評論這部目錄學名著的學者,對此似乎未曾措意;而筆者則非常好奇,很想知道作者為什么臨文之際這樣哀傷,竟至于一遍遍地潸然淚下?反復涵泳其書,再聯(lián)系作者的家族與身世,大體上可以找到答案:作者的哀傷乃為亡明而發(fā),作者的眼淚乃為故國而流;《讀書敏求記》,也是作者的一部哀思錄。
錢曾字遵王,號也是翁,生于明崇禎二年(1629),卒于清康熙四十年(1701),一生喜收藏,精鑒賞,所蓄宋元刻本、抄本極為繁富。生平著述,除《讀書敏求記》之外,還有《也是園書目》《述古堂書目》和《〈初學集〉〈有學集〉詩歌箋》。他出身于江南的藏書世家,父親錢裔肅,曾是晚明著名的藏書家,收藏甚富。晚明文壇領袖、著名藏書家錢謙益是他的族祖,對他頗為器重;錢謙益絳云樓焚燒后的“燼余”,都轉(zhuǎn)入他的述古堂中。他的家族、師友與明朝的學術文化有著很深的關系,這一點對他的思想與政治情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雖然他的一生主要是在清朝渡過的,但他的感情更眷戀明朝。再加上他畢生收藏古籍,朝夕寢饋于宋元明三朝的故紙堆中,封建的三綱五常的信仰與朝代興亡更迭的變故,更容易引起他的思考、感嘆和傷懷。尤其是滿人入主中原,最終形成明亡清興的結局,對他的刺激更大,他的情感長期游弋于充滿亡國之痛的精神世界中。在清初殘酷的文字獄的壓迫下,他自然不敢撰著專書,公開表達故國之思。不過,他借助《讀書敏求記》這種解題書目,以婉轉(zhuǎn)、曲折、隱晦的筆調(diào),在眾多的“提要”文字中將追懷故國的憂思充分地發(fā)散出來。
在錢曾筆下,指稱明太祖朱元璋的“高皇帝”、“圣祖”等用語,往往充滿了敬仰與愛戴的情感。在《孟子節(jié)文七卷》的“提要”中,他說:
高皇帝展閱《孟子》,至“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之視君如寇仇”句,慨然有嘆,謂“非垂示萬古君君臣臣之義”。爰命儒臣劉三吾等,刊削其文句之未醇者。昌黎云:“孟軻書,非軻自著。軻既沒,其徒萬章、公孫丑相與記軻所言焉耳?!弊苑歉呋实圩孔R,焉敢奮筆芟定其書。千載而下,淺儒知節(jié)之之故者鮮矣。存而不議,可也。
對朱元璋命令儒臣刪去《孟子》書中表現(xiàn)民本思想的文句,他大加贊賞。他以“卓識”與“焉敢奮筆芟定其書”的詞句,贊頌“高皇帝”朱元璋睿智的遠見與勇毅的膽略。身在清朝,心里卻向往著明朝的“高皇帝”,感嘆他英明的文治之功。在這種贊美中,他的依戀故國的精神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其實,這是明朝遺民常有的心理和常用的寄托情感的方式,他同樣是如此。
“圣祖”,也指朱元璋。在《統(tǒng)輿圖二卷》的“提要”中,錢曾以較多的筆墨,敘述了唐朝貞觀以來的地理沿革,特別介紹了“圣祖肇造區(qū)夏”,組織專人繪制“詳明莫比”的《統(tǒng)輿圖》的背景、過程,描述了這部全國地理全圖的具體內(nèi)容。最后說:“寶護此書,便可壓倒海內(nèi)藏書家,非予之偽言也?!痹谒@個藏書家的心目中,原來最珍貴的藏品不是宋元刻本,而是這部來源于“圣祖”朱元璋的反映明朝地理全貌的《統(tǒng)輿圖》。他的“寶護此書,便可壓倒海內(nèi)藏書家,非予之偽言也”的話語,簡直像宣誓的誓詞一樣。其實,這句話的關鍵在“寶護此書”四個字上。明朝雖然滅亡了,但展讀明朝的地圖還可以感受故國的疆域、山河、土俗、物產(chǎn)。故國,就高度地濃縮在這部地圖之上。對他來說,這部地圖就是他情系明朝的媒介,是他神游故國的精神家園。
除了使用特定含義的詞語表達故國之思以外,錢曾更多的是采用托書寄情的方式來表達他心中沉郁的情感。那些反映朝代興亡、異族入侵內(nèi)容的書籍與議論,最能激起他心底的波瀾,引起他痛苦的共鳴,令他為之扼腕浩嘆,為之傷心哭泣。這種情形,如果移來陳寅恪先生的詩句“白頭聽曲東華史,唱到興亡便掩巾”,把“唱”字改為“論”字來形容,恐怕最貼切不過了。在《圣宋皇祜新樂圖記三卷》的“提要”中,錢曾借南宋藏書家陳振孫(伯玉)思念北宋王朝的話語,巧妙委婉地傳達了他自己的故國哀情。他說:
此從閣本抄出。閣本乃直齋陳伯玉先生嘉熙己亥良月借虎丘寺本錄?!吧w當時所賜,藏之名山者也。末用蘇州觀察使印,長貳押字,志頒降歲月?!敝饼S又云:“生平每見承平故物,未嘗不起敬,恨不生于其時。”嗟嗟!劫燒之余,閣本已不可問,獨此尚在人間,覽之亦有直齋承平故物之感。
這段話,從表面看是感嘆這部從北宋閣本抄出的舊抄本歷時久遠,彌足珍貴,實際上則是借這部舊書來思念故國。南宋的陳振孫是如此,清朝的錢曾同樣是如此。時代相差幾百年的兩個人,之所以能為同一部書而感喟,乃是因為滅亡北宋與滅亡明朝的同為女真人。這種反復再現(xiàn)的歷史命運,簡直如出一轍。因此,他“覽之亦有直齋承平故物之感”,就來得非常自然了。他的這一巧妙的表達方式,令人嘆服。
《釣磯立談》,是記述南唐興亡歷史的一本小冊子。錢曾讀此,尤其讀它的“序文”,同樣引起了對故國的思情,竟致泫然泣下。在該書“提要”中,他說:
叟為山東人,不著名氏。清泰年中,避地江表,營釣磯以自隱。李氏亡國,追記南唐興廢事,得百二十余條,疏于此書?!缎颉吩疲骸拔膽M子山之麗,興衰則有之;才愧士衡之多,《辨亡》則幾矣?!弊x之頗為泫然。
“子山”,指南北朝時的文學家庾信,他在梁朝滅亡后曾寫了《哀江南賦》,哀嘆梁朝的滅亡和他個人的遭際;“士衡”,指東吳的文學家陸機,西晉吞并東吳后,他寫了《辯亡論》,深慨東吳末帝孫皓放棄國祚,投降晉朝。這兩篇名文,主題在于討論朝代興亡,傷懷故國,所以最能引起他的感觸。面對這些傷心的文字,明清易代的慘痛歷史便會自然而然地重現(xiàn)于他的眼前,于是他“泫然”泣下也就不難理解了。
金朝滅亡北宋王朝的往事,也是非常容易讓清朝的漢人感嘆興亡、激起故國之情的媒介。在《大金集禮四十卷》的“提要”中,錢曾便大發(fā)感慨,說:
嗟乎!杞、宋無征,子之所嘆;金源有人,勒成一代掌故。后之考文者,宜依仿編集,以詔來世。此書諸家目錄俱不載,藏書家亦無有畜之者,尚是金人抄本。撫卷有諸夏之亡之慨。
《大金集禮》專記金朝的典章制度。錢曾因此而感嘆“杞、宋無征”,“金源有人”,“撫卷有諸夏之亡之慨”。在這里,“杞”、“宋”、“諸夏”,皆代指中原王朝;“金源”,則指女真人所建立的異族政權。雖然所用都是舊典,但從其鮮明的對比當中,卻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今典:明朝一代之史,遲遲難以修成。雖然像錢謙益那樣的熟悉明史而又極富史才的學者勇肩修史之任,但因其屢遭困頓的際遇,最終未能完成。國家滅亡而歷史不亡,尚值得慰藉;國家滅亡而歷史亦亡,則大可哀痛了。錢曾因《大金集禮》而大發(fā)“諸夏之亡”的感慨,別有蘊意,其難言之痛,溢于言表。
《東京夢華錄》以及同類的《夢粱錄》《都城紀勝》《西湖老人繁勝錄》《武林舊事》等書,自來都是頗能引起宋、元、明諸朝遺民傷感家破國亡歷史的讀物。在《夢華錄十卷》的“提要”中,錢曾便暢發(fā)了一番懷舊之情。他在交待過宋人孟元老這部以追憶北宋東京汴梁城繁華景物為主題的內(nèi)容之后,將筆鋒一轉(zhuǎn),從宋朝“南渡君臣”的“故都之思”說開去,他說:
南渡君臣,其猶有故都之思如元老者乎?劉屏山《汴京絕句》“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蓋同一寤嘆也。予衰遲畹晚,情懷牢落,回首凄然,感慨又甚于元老。今閱此書,等月光之觀水,但無人為除去瓦礫耳。
宋代詩人劉屏山的《汴京絕句》(二十首),可以說是以詩歌的形式所寫成的《東京夢華錄》,久負盛名。錢曾所提到的劉氏的詩句,其前兩句是:“梁苑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能斷愁。”全詩情調(diào)低沉,意緒傷感,讀來令人落淚。錢謙益曾在一首詩中,也詠嘆《東京夢華錄》說:“夢華樂事滿春城,今日凄涼故國情?!睂@樣的詩句,陳寅恪先生曾評價說:“南枝越鳥之思,東京夢華之感,溢于言表,不獨其用典措辭之佳妙也?!惫{注過錢謙益詩歌的錢曾,自然熟悉此詩。當然,在這里,他只能引述劉屏山的詩句,而不能引用錢謙益的詩句。越是這種情形,越是令人哀痛。他從劉詩而連類興感,陳述了自己“感慨又甚于元老”的情愫,幾乎忘記了觸犯忌諱的危險。那么,他為誰“感慨”?意在言外,不言而喻。
宋明兩朝都有清流與奸黨的分野,而清流內(nèi)部也結成種種黨社,紛爭不息。朋黨的斗爭,尤其是“小人”對“君子”的傾軋、陷害,其結果,是扼殺了人才,挫傷了正氣,導致國運衰歇,加速了國家的滅亡。對于這種歷史的不幸,錢曾深有感觸,而不免為之欷噓哀嘆。在《徂徠集二十卷》的“提要”中,他說:
守道慶歷《圣德頌》出,孫明復日:“子禍始于此矣?!鄙w所云“大奸之去,如距斯脫”者,謂夏竦也。未幾歸徂徠山,遇疾卒。而竦欲以奇禍中傷大臣,遂稱介詐死,北走契丹,幾陷人主有剖棺發(fā)冢之過。翻《徂徠集》,因思小人欺君,無所不用其極,為之掩卷失聲,并錄歐公志銘及詩于后。
北宋的石介(守道)在《圣德頌》一文中譏刺奸臣夏竦,雖然不久去世,躲過了迫害,但是身后還是遭到夏竦的誣陷和報復,而皇帝受到奸臣的蒙蔽,也險些下令“剖棺發(fā)?!保瑢κ橹M行戮辱。從北宋的這段往事,錢曾“因思小人欺君,無所不用其極”。從表面來看,這句話是泛泛而論,并未點明“小人”是誰,被欺之“君”又是誰。不過,如果聯(lián)系晚明時期奸黨殘害忠良的史事,則可以看出他所想到的應該是晚明傷心的歷史。當時,“小人”橫恣,以種種卑劣無恥的手段,欺蒙君上,陷害忠良,其結果是闖王進京,崇禎自縊,以及建州女真入主中原,明祚最終覆亡?;貞浧疬@樣傷心的歷史,難怪他要悲從中來,失聲痛哭了。
從上面所引《讀書敏求記》的“提要”文字可以看出,錢曾一直系戀著亡明,并通過這種方式寄托了他深沉的故國之思。這個事實,恰好也可以解開《讀書敏求記》完成后,他何以“扃置枕中”,不欲示人的謎底。清初藏書家吳焯在為《讀書敏求記》所寫的跋文中,介紹了有關該書能夠公之于眾的一段傳奇故事:
書既成,扃置枕中,出入每自攜。靈蹤微露,竹坨謀之甚力,終不可見。竹坨既應召,后二年,典試江南,遵王會于白下。竹坨故令客置酒高宴,約遵王與偕。私以黃金翠裘予侍書小史啟鑰,預置楷書先數(shù)十于密室,半宵寫成而返之。當時所錄,并絕妙好詞在在焉。詞既刻,函致,遵王漸知竹坨詭得,且恐其流傳于外也,竹坨乃設誓以謝之。竹坨既重違故人之命,而又懼此書之將滅沒也,暮年始一授族中子寒中。予聞之久矣,然知其嚴密勿肯與。近者校仇諸書,寒中憫予之勞,竟許以贈,予以白金一斤為壽,再拜受之,亦設誓辭焉。
原來,錢曾撰成《讀書敏求記》以后,一直藏于“枕中”,“出入自攜”,秘不示人。不過,沒有不透風的墻。他著成此書的消息,最終還是被人們知道了。當時,既是藏書家又是身任高官的朱彝尊利用典試江南的機會,在南京與他見面,并設宴加以款待。朱氏事先買通他的“侍書小史”,在他前去赴宴時,由那個“小史”打開存放該書的柜子,將書偷出來,交給朱氏預先安排好的一些鈔胥,錄成副本。他們忙活到半夜,事情告竣。這樣,朱氏率先擁有了他所秘藏的該書的副本。后來,也是由朱氏逐漸將其公開傳播開來。
按照常理來說,一部古籍目錄,即使所著錄的都是宋元秘籍,不愿意讓同道知曉,好像也不至于達到這種地步,竟要“扃置枕中,出入每自攜”。那么,錢曾為什么要這樣小心謹慎呢?其實,他擔心的地方,恐性并不在于書目之秘被泄漏出去,而是害怕“提要”中那些表達故國之思、亡明之痛的文字被人知曉,從而引來殺身之禍。現(xiàn)在想來,他最后未因《讀書敏求記》的“違礙”文字而罹禍,實在是非常幸運的事情。
(作者系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