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
綠妖作家,縣城青年,現(xiàn)居北京。做過工人、時尚編輯、電臺主持人、老師等。
在北京十里堡一個小咖啡館采訪綠妖,她穿著一襲白底紅色小碎花連衣裙,妥帖地裹著瘦瘦小小的身體,認真地化了妝,打著眼影,右手腕上戴著兩個鐫刻有精致花紋的銀鐲,一抬手之間,便相互碰撞,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這與記者在幾年前上海遇見的那個“綠妖”,多少有些不同。
那時,盧中強的“民謠在路上”跑到上海,一個單薄身影坐在周云蓬身后,她一身純棉休閑打扮,隨意挎著包,說是給周云蓬幫忙。
“我已經(jīng)12歲了,這輩子還沒有見過大江大海!豈不年華虛度?”根據(jù)她同名小說《少女哪吒》改編的電影在7月9日上映,綠妖用力地使用了帶有強烈感情的標點符號,借主人公王曉冰之口抒發(fā)著感同身受的吶喊。
更決絕的時候,她寫道:“有時真希望自己是個孤兒,無父無母,誰的情也不欠,浪跡天涯……”
2001年,外省姑娘綠妖,如自己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義無反顧地告別故鄉(xiāng), “奮身躍入萬千生命熱望匯成的熱氣蒸騰”,于生活的迷宮中尋找出口。
她的落腳點,從河南小縣城到北京,從紹興到大理、林芝,走來走去,不斷遷徙。縣城養(yǎng)育,北京錘煉,終得自由,她終于在烈火與鮮花的交織中,一刀一刀塑出了文藝青年綠妖最初的輪廓。
《少女哪吒》中,李小路和王曉冰生活的城市叫寶城,那是綠妖虛構(gòu)的地方,但故事中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次的老城墻跟河堤,在綠妖的生活中都曾真實存在過,那是她上中學(xué)時最愛去的地方。
綠妖,河南許昌人,出生在襄城縣,一座古老的小城,現(xiàn)在還有城墻的廢墟,有護城河,城墻上種著梨樹和桃樹,小時候的綠妖常常跟著小伙伴們?nèi)ネ堤彝道孀映浴?/p>
離開襄城以后,綠妖記憶中的小城風貌一成不變,直到今年回家,表弟開車帶她兜風,她才發(fā)現(xiàn),老城外有了新城區(qū),好多樓盤,“有天通苑(北京郊區(qū)超級樓盤)那么大?!?/p>
綠妖從小癡迷看書,說話文縐縐的,常引來親戚的逗弄。父親是電力工人,不愿意綠妖看閑書,采取了最直接粗暴的手段制止—只要抓到她看書就撕書。不管綠妖把書藏在什么地方,哪怕是在爺爺?shù)娘L箱里,父親都總能找出來并且撕掉。有一次,下著雪,綠妖買了四五本書,快到家時,在附近找到一個廢舊的房子,她把房子破墻上一塊很大的青磚抽掉,把書塞進去,再把磚放回,只帶一本書回家?!斑@樣撕掉了一本,外面還有幾本書,不至于全軍覆沒?!睍鋵嵑苷#嗍恰逗啇邸分惷?。
初三時,綠妖患上了抑郁癥,在家里一個月,除了吃飯的時候站起來,就一直坐在窗前,也不說話?!爱厴I(yè)時要去學(xué)校拿分數(shù),一穿衣服,哇,胖了一二十斤,從此我在一個胖女孩的陰影中度過青春期。那時候發(fā)胖就很難逆轉(zhuǎn),就很悲催,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觀,它還會更重地欺騙你?!本G妖苦笑地回憶道。
最終綠妖沒有考上高中,但對她來說,只要能離開家,去哪兒都無所謂。上電力技校第一天,綠妖出去找書,在校門口的書店,找不到深沉的書籍,就租了一本亦舒的小說。去上課時放在枕頭底下,回來一看,書沒了,被沒收了。綠妖搞不清楚為什么收書,只覺日子不好過,非常絕望。
夢游般上了三年技校,畢業(yè)后,綠妖回到襄城,分配到變電站工作,工資待遇不錯,在同齡人中算有錢的。這讓父親很滿意。
變電站的幾年,是綠妖比較開心的日子,一工作父親就不管了,也有錢買書買碟。變電站很閑,干一天歇兩天,每個職工還分了一分多地,可以種菜。拉閘的重活綠妖干不了,都是男同事代勞,菜地老職工拿去種了,綠妖的工作是拖地。
綠妖認為自己很像母親,母親是文藝青年,地主家的女兒,比普通農(nóng)村姑娘敏感一點,小時候把能找到的書全看了,《苦菜花》什么的。她看上綠妖的爸爸,就是因為他老拿一本書在她眼前晃,一看這人這么愛看書,就喜歡上了。這種文藝范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綠妖帶她去北京的公園,遇上老年合唱團唱歌,她馬上就大聲唱著融進去。“她纖細的感情在生活里沒有辦法安置,這樣的人在農(nóng)村一般都比較悲劇?!本G妖對母親很理解。
父親對綠妖管束過嚴,母親則放任自流,父母吵了大半輩子。“我媽在我小時候沒顧得上我,她在折騰別的事情,折騰過好幾輪,然后幻滅之后,發(fā)現(xiàn)有個信仰也不錯,就被趁虛而入了?!蹦鞘巧鲜兰o是90年代末的事情。
母親后來上訪,被截訪,勞改,整個人精神都不行了,老說有人打她,有人監(jiān)聽,腦子里有很多幻覺。警察逢年過節(jié)都到她家看看。導(dǎo)致直到現(xiàn)在,綠妖對截訪之類事情還深惡痛絕。
變電站工作幾年,綠妖報了成人高考,去武漢上大學(xué),父親開始不同意,但母親先同意了,覺得她快變成了失心瘋,別再出個好歹,就幫她勸父親。受美國大律師丹諾的故事影響,可以一言興邦,可以解民于倒懸,綠妖報了法律專業(yè)。
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綠妖想去北京,把學(xué)校的東西拖回來放家里?!澳莻€時候是真正跟那個家告別的時候,上學(xué)你還可以假裝一只腳在門里,去北京可就是……”
那是2001年夏天,母親入獄,姐姐離婚,綠妖要拋掉工作當北漂,父親的世界分崩離析,在他的認識里,去了遙遠的北京,這個孩子就等于沒了。他叫來四位最有權(quán)威的長輩到家里,五個人坐成一個圓環(huán),綠妖坐在圓心中。他們困惑于這個家族的女人都如此“不正常”,下結(jié)論說:“你媽是大神經(jīng),你是小神經(jīng)?!弊詈蟾赣H揮揮手說:“你走吧,你這一走,咱們就是家破人亡。”
綠妖原地站了一會兒,拎著箱子離開了。
她說自己后腳跨出家門的一刻,心態(tài)上已經(jīng)是個孤兒。綠妖的講述,讓人想起《少女哪吒》中的王曉冰,一樣的倔強,一樣的逃離。
作為內(nèi)陸縣城的女孩,綠妖對北京滿懷憧憬。她當時聽的很多唱片,都是從北京來的,“校園民謠、搖滾、魔巖三杰,唱片上都標著北京某某胡同出品,在我想象中,老狼一直永遠都在北大的草坪上背著吉他唱著歌,風吹日曬的,反正就是特別向往?!本G妖笑著回憶。
2001年,綠妖趕上了媒體擴張期,還有網(wǎng)絡(luò)論壇的繁盛,很多文學(xué)青年進北京,大家都去做媒體。那個年頭,不用靠關(guān)系,不在乎階層,有才華就會有出頭之日,比綠妖稍晚兩年,在保定一家醫(yī)院擔任麻醉科大夫,后來辭職開診所的作家阿丁,去了北京一家報社,當時他筆名叫阿拉丁;在江西一座小城派出所當民警,后來因文筆出色成為領(lǐng)導(dǎo)秘書的阿乙,去了北京一家報社,他那時還叫艾國柱。
綠妖說,如果現(xiàn)在她拿著那種“不三不四的文憑”,估計很難再找到工作?!爱敃r好像沒什么人看文憑,只要幾個朋友輾轉(zhuǎn)說,這個人會寫東西,寫得不錯,用人單位就會收下?!?/p>
初到北京的綠妖住在呼家樓,第一份工作在體育類報紙,跟《體壇周報》名字很像,領(lǐng)導(dǎo)叫徐星,寫過《無主題變奏》那個,成名前在全聚德工作,后來就各種漂著。
第二份工作是時尚雜志,法國第一女刊《費加羅夫人》,經(jīng)論壇上認識的一朋友介紹投了簡歷,本來沒被錄取,結(jié)果主編也是個泡西祠胡同“后窗”看電影的主兒,就問她“你是綠妖啊”,就把她留下了。
“我那時候比現(xiàn)在紅,每篇文章后面都有好幾十個跟帖呢?!庇捎谡搲拇嬖?,綠妖省去了很多融入北京的障礙,很多朋友一下就接納了她。
那幾年,綠妖在北京的房租300元一個月,跟別人共用廚房衛(wèi)生間,而靠工資和稿費差不多能掙6000多元,她認為自己趕上了自由撰稿人的黃金時代,大家都拿寫小說的勁頭去寫報道,在千字300元的時候,她一個月能寫一萬字。
開始寫小說是2003年,第一篇小說叫《我們的主題曲》,那也是她第一本書的名字,書中大多是隨筆,只有一篇小說。
雜志越來越忙,綠妖也越來越苦悶,只有靠寫小說來發(fā)泄苦悶,她覺得又該走人了?!熬拖裎以谧冸娬旧蠋啄臧啵瑹o憂無慮,領(lǐng)導(dǎo)一重視要把我調(diào)回局里,我就覺得沒法過了,必須要走了?!?006年,綠妖29歲,談戀愛的年齡,“別人問我為什么能堅持寫作,我說事業(yè)也沒成,談戀愛也沒成,只能堅持寫作了,生活的門都向我關(guān)閉了?!?/p>
綠妖很文藝地辭職了,離開北京去海邊寫小說,給自己留了一年的生活費,差不多四五萬塊錢。小伙伴們都說她的想法不靠譜,她一個人隱居在海邊,寫出了《北京小獸》,直到窮得買不起鞋子。2007年開始,綠妖覺得在北京有點混不下去了,積蓄快花完了,盡管在北京不缺少朋友,綠妖卻充斥著無力感。北京對于她來說,意味著異鄉(xiāng),她甚至打算回老家,那個留下陰影的地方。
2008年,綠妖為《讀庫》采訪周云蓬,分好幾次采訪,好感在幾個月的接觸中慢慢滋生,最終綠妖陪著周云蓬離開了北京?!安皇菫閻圩咛煅穆铩?,綠妖調(diào)侃自己。
周云蓬不喜歡北京,他是一個靠聽覺生活的人,而北京太吵了。他去全國做巡演,轉(zhuǎn)了一圈落腳到紹興,紹興文氣很重,出門就是名人故居。周云蓬特別喜歡秋瑾,加上紹興比較幽靜,他可以一個人到街上走走。
綠妖和周云蓬在一起五年時間,寫了三四個短篇,《少女哪吒》就是那個時候?qū)懙?。周云蓬自己也寫字,有時自己寫,有時他口述綠妖打出來?!八淖滞玫?,不是代筆?!本G妖調(diào)侃。
后來兩人分手,網(wǎng)絡(luò)傳言洶洶,“沒有在微博上互撕,互相感謝了一下。正常談戀愛的狀態(tài),也算是壽終正寢。其實就是幫了幾年忙?!本G妖說。
再次回到北京的綠妖,多了一個習(xí)慣,去首都圖書館。
她一般五六天都在圖書館,原因是在家控制不住自己,一天能刷十幾個小時手機,已經(jīng)刷到要花600塊一小時看心理醫(yī)生的狀態(tài)?!芭?,怕跟這個世界失去聯(lián)系。”綠妖說。
女青年綠妖總不缺少朋友。
綠妖在襄城縣郊區(qū)變電站工作的時候,找到了自己的朋友圈。綠妖喜歡聽電臺的音樂節(jié)目,也很會寫信,她的信就經(jīng)常被讀出來。
通過寫信,綠妖加入了當?shù)氐奈乃嚾?,那幫朋友中有的做電臺,有的開唱片店。那些年流行四大天王、林憶蓮、小虎隊,綠妖的文藝青年朋友們把陳升介紹給她,給了她流行音樂的啟蒙。
這些朋友現(xiàn)在還在老家,但很久以前就沒有了聯(lián)系,“電臺早變了樣子,唱片店應(yīng)該也不在了吧。”綠妖感慨。
《少女哪吒》的導(dǎo)演李霄峰,和綠妖是在新浪的電影論壇上認識的,那時還沒有西祠胡同。“當時我在網(wǎng)易做編輯,綠妖人生中的第一筆稿費應(yīng)該是我發(fā)的,200多塊錢。”第一次接觸,綠妖留給李霄峰的印象是,“硬朗又冷峻的女性,很沉默,說出話來硬邦邦的,戳心戳肺?!?/p>
十幾年以后,想拍電影的李霄峰找本子,朋友把綠妖的《少女哪吒》推薦給他,他一看名字就喜歡上了,“這是個很女性主義但是又很昂揚的名字,小說本身也具有硬朗的氣質(zhì)”。
綠妖在論壇上認識的人,遠遠不止李霄峰一個。她2000年開始在網(wǎng)上寫東西,當時西祠胡同的后窗看電影,是當時電影類的第一大論壇。
老六(網(wǎng)名“見招拆招”)當時組織“飯局通知”,也是掛在西祠的電影類。綠妖回憶,當時后窗人很多,以發(fā)帖率和跟帖率排名,老六為了刷自己的跟帖,就搞了個飯局通知,每次吃飯完畢,要求每個人都寫飯局六件事,一晚上就能有幾十個帖子,所以老六人氣很旺。
在北京的最初幾年,綠妖經(jīng)常參加老六的飯局,抽中南海點五喝二鍋頭,經(jīng)常聊著聊著電影就醉了。有的人酒后磕破臉,有的人摔破了下巴,綠妖的裙子也曾在醉后被欄桿刮破。她形容,“那種喝法,就像沒有明天”。
在鼎盛的2002、2003年,一次飯局五六十人常事,每次都得自報家門,報一下自己的ID。飯局通知溫暖了大批北漂青年,綠妖最好的幾個朋友——蔡一瑪、柏邦妮、水木丁都是那幾年相識,并成為朋友。
蔡一瑪說那時的綠妖,外面是冰,但是里頭是有火的。大家在飯局上“找到同類,認出彼此”,開始的時候可能很拘謹很害羞,但是幾杯酒下肚開始聊電影,為電影吵架,為書爭論不休,那時候綠妖會喝醉,還會哭。
綠妖很喜歡當時論壇的氛圍,沒有稿費,大家就是看誰寫東西寫得好。“那就是論壇啊,論壇的全盛期不應(yīng)該就是那樣嗎,就像是無數(shù)個進修班,你喜歡音樂、電影還是文學(xué),就可以隨便報哪個班,然后混進去。里面會有一些比較受人矚目的,中等受人矚目的和完全不受矚目的,那是憑實力打出來的。”
李霄峰找綠妖拿小說版權(quán)的時候,綠妖一直為他擔心,怕他拍電影會虧本。在拍攝過程中,兩個老朋友也會互相尊重,因為對彼此文字風格、脾氣性格都了解。
去年9月,電影拍成,綠妖看完之后哭了,說很喜歡,“我挺高興的,在過去漫長的時光中,她走向了文學(xué),我走向了電影,我們還能保持互相的欣賞,這是很難得的一件事情?!崩钕龇逭f。
對于小說和電影中的“哪吒”的含義,李霄峰認為“他是個叛逆的神”,綠妖說她小時候看過幾十遍《哪吒鬧?!?,“她把自己從家庭帶來的東西都還給了家庭,放到社會上,自己把自己養(yǎng)育了一遍”。在《封神演義》中,哪吒為了不累雙親,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當場自戕,最后以蓮花之身復(f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