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鳴

【摘要】國家主義派的理論主張大致分為三個主要部分：首先是民族主義的訴求，尋求民族獨立與民族崛起；其次是國家主義，國家主義同時體現(xiàn)了民族主義政治上建國的激烈要求，也表達了在國家構(gòu)建上的主張；最后是全民政治的理想?？梢哉f，國家主義派很好地表達了一個民族在尋求民族崛起和國家建設方面的建設性藍圖。

【關鍵詞】國家主義 全民政治 國性

【中圖分類號】G03 【文獻標識碼】A

近代中國處于新舊交替、東西沖突的風口浪尖，持續(xù)這一時代的主題就是如何使中國在這一前所未有的歷史大變局中把握住自己的命運。縈繞在這一時期幾乎所有中國知識分子腦海的始終只有三個字：“找出路”，為此，或求索于本土古典智慧，或借鑒發(fā)揮西方思想，不一而足。又由于當時中國積貧積弱，與西方發(fā)達的政治、經(jīng)濟文明相比明顯不屬于一個發(fā)展階段，因此，后者的理論思潮就成了知識分子解決中國問題時的重要參照系。盛于20世紀20、30年代，以曾琦、李璜、左舜生、陳啟天等為骨干的國家主義派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比較有特色的一派。

目前大陸學界對國家主義派的原始資料搜集整理甚為有限，對其的專門研究更是少之又少，而且多從同一思維路徑出發(fā)，對其評價定性幾乎已成定式，多以負面評價為主。本文即試圖以較為中立的立場，從國家主義派政治思想對近代中國政治的思考及所能給出的出路的角度出發(fā)，分析并評價該學派的思想特征。

民族主義訴求

李璜在《釋國家主義》一文中詳細解釋了國家主義派所主張的“國家主義”一詞的具體含義，為此還特意引用了法國辭典Nouveau Larousse與Larousse universel中關于所謂“國家主義”的定義①。在第一次提到“國家主義”一詞時，李璜特意注明：Le nationalisme，在英文中即是nationalism一詞，該詞在中文語境中一般首先被認為是民族主義，其次才被認為可表示“國家主義”之意。此外在李璜文中，“國家”法文為La nation，即nation一詞，在目前看來，國家作為一政治單位一般用state來表示，而nation在大多數(shù)時候用作民族之意。

國家主義派很清醒地意識到當時中國的險惡處境，外有列強壓迫，內(nèi)無國家統(tǒng)一。國家主義派有很多人曾留學歐洲，如曾琦、李璜等，這些人因此較為了解歐洲國家的歷史，并將之與中國相比較。他們的一個發(fā)現(xiàn)便是，中國當時的狀況很類似于兩個國家：一是拿破侖時代法國壓迫下的德國；二是普法戰(zhàn)爭后大敗于普魯士的法國?！皯?zhàn)后德國因受凡爾賽條約之壓迫及英法兵之久占其領土，感受痛苦甚深，于是以國家主義相號召的政黨復盛于其國中?！倍▏?870年敗于普魯士后，“國家主義思想潮便也張大起來，風行全國?！雹诹顕抑髁x派感到羨慕的是，這兩個國家最終都得以“報仇雪恥”，于內(nèi)完成統(tǒng)一重興，于外驅(qū)逐強權，求得真正獨立。而他們之所以取得成功即在于“國家主義”起了主導作用。

一般而言，民族主義在理論家筆下都是一種可怖的形象，通常都與暴力、專制、屠殺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民族主義一詞在很大程度都是一個貶義詞，至少與人類的美好生活相距甚遠。但厄內(nèi)斯特·蓋爾納（Ernest Gellner）則從社會學和人類學的角度，分析民族主義的形成和內(nèi)涵。在蓋爾納看來，工業(yè)化是民族主義產(chǎn)生的關鍵因素，工業(yè)化需要一個由國家保護的普遍的、世俗的高層次文化體系，而在工業(yè)化的過程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類群體都能及時做到這一點，那些落后的部分為了自身的生存發(fā)展需要，而“創(chuàng)造”出統(tǒng)一的民族的意識和民族主義運動的需要，即為自己這一部分群體建立僅屬于自己文化的國家，工業(yè)化同樣是其唯一目標。這種解釋方式可以給民族主義抹去不少貶義色彩，它讓我們知道，民族主義即使最終表現(xiàn)很激烈和不寬容，但就其產(chǎn)生的因素來看卻是相當中性或合理的，因為工業(yè)化、獲得與其它人群相對平等的生活水平的要求無論如何都不能被視為罪惡。如此看來，回顧中國近代歷史，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思潮不僅是客觀存在的，而且也是必然會出現(xiàn)的。甚至可以說，在中國近代出現(xiàn)的諸多思潮中，大多表現(xiàn)出了民族主義的傾向，富強救國的口號作為無可辨駁的共識就是明證。而在這些思潮中，國家主義派卻是唯一一個將這種思想傾向和情緒集中而理論化地表達出來的思想派別。

根據(jù)蓋爾納的觀點，民族并不是一個自然概念，而完全是一個政治概念。在蓋爾納看來，民族主義者的真正目標并不是所謂保護本土文化或種族純潔性，而是建立起一個能夠適應工業(yè)化要求的政治體（即國家），這一國家中的文化有其自身的特殊性但必須適應工業(yè)化的要求。中國文化中歷來以國家為“天下”，雖然也有華夷之分，但由于中華之外的文明大多被認為是不值一提的野蠻人，所以中國的民族意識從來都不強烈。只是到了近代在與列強實力較量之后才不得不承認中國僅僅是諸文明國家中的一個，而且實力遠較西方國家為弱。國家主義派對這一亙古未有的變化有著深刻的體會，他們認識到，雖然中國這時正處于諸民族弱肉強食的危急時刻，然而中國作為一個有著自己特殊文化的群體遠未能像其它民族那樣有著很強的凝聚力。因此，國家主義派感到當時首要的就是號召起國民的民族意識，使整個中國凝聚成一個具有戰(zhàn)斗力的民族。這種民族意識被國家主義派稱之為“國性”（nationality）。國家主義派的陳啟天說：“我們深信振作國民的精神，激勵國民的感情，團結(jié)國民的意志，以求洗刷國民的恥辱，在當今只有國家主義才能做到?！雹垡舱怯捎谶@一原因，國家主義派也將自己稱作“醒獅派”，“我們的旗幟是‘醒獅運動’。什么叫做‘醒獅運動’？我們中國綽號‘睡獅’，我們中國四萬萬人就是四萬萬睡獅。……睡獅要求安睡，須得個個睡獅一齊醒來，合力掃清一切家內(nèi)家外的小竊大盜。這件事情，我們就叫他‘醒獅運動?！瘬Q句話說，醒獅運動就是中國國家主義的運動?！雹転橥瓿缮w爾納意義上的“民族再造”，國家主義派理論中有三個方面值得注意。

首先，國家主義派雖與其它各派一樣以國家富強為目標，但與當時很多論者，尤其是五四以后的論者不同的是，國家主義派并不因中國的落后而鄙薄傳統(tǒng)文化。他們清醒地認識到，雖然中國以西方為師法的對象，但中國不可能拋棄自己的文化而全盤接受西方文化，而且更重要的是，試圖這樣做只會使中國失去自己的特質(zhì)而必然淪為西方的附庸。曾琦和李璜在解釋國家主義時都曾引用過這樣一句話：“國家主義乃是疾視一切不以國家的舊信仰為根本的學說?！眹业呐f信仰就是一個國家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所形成的傳統(tǒng)和文化，它以各種形式內(nèi)化到國民的靈魂之中和內(nèi)心深處，使國民以其特有的行為、思考方式區(qū)別于其他人群，從而使整個國家和民族具備獨立于其他民族之外的特殊標志。國家主義派非常反對以經(jīng)濟、物質(zhì)利益的角度分析“國性”。

其次，國家主義派主張大力發(fā)展國民教育以培養(yǎng)國民的民族意識。在蓋爾納的分析中，教育即接觸和掌握工業(yè)化所需的高層次文化的機會，它是導致民族主義的一個關鍵性自變量。而國家主義派的理論中，教育則承擔著兩項任務，一是蓋爾納意義上的教育，即注重于國民素質(zhì)的提升，使其與現(xiàn)代國家的要求相符合；二是對于民族性的培養(yǎng)，使國民能在教育的指引下形成充分的民族意識和為民族獻身的精神。

再次，國家主義派反對國際主義，認為一切國際主義的理想和措施都是幼稚的，也是危險的想法。李璜更以反國際主義為國家主義概念一大要義。也正因此國家主義派極力反對孫中山國民黨的聯(lián)俄政策，認為這一做法明顯是引狼入室。國家主義派極力主張以國家為出發(fā)點，安內(nèi)攘外，“內(nèi)除國賊，外抗強權”，國際主義的宣傳往往因其無比動聽而使人迷惑，辨不清政治斗爭的真實局面，于國于民不利。

國家觀和全民政治

前文將國家主義派的思想歸納為以民族主義為首要依歸，但遺憾的是，我們很難將民族主義本身作為一種建設性的政治理論。這與民族主義自身的特點有關，蓋爾納在解釋民族主義的定義時，將民族主義首先確定為一條政治原則，即“認為政治的和民族的單位應該是一致的”，其次是一種情緒，這種情緒是“這一原則被違反時引起的憤怒感，或是實現(xiàn)這一原則帶來的滿足感”，然后是作為一種運動，即由這種情緒所推動的運動⑤?？梢?，無論從政治原則、情緒，還是從運動來看，民族主義都表現(xiàn)為首先或主要地與實際政治有關，它只要求我們不惜一切地完成一個民族的政治構(gòu)建，而不能給我們關于國家構(gòu)建后政治生活具體該如何安排的有益提示。而且，蓋爾納甚至認為民族主義者自身的學說有很大一部分是“社會學角度的自我欺騙”，因此不值一提。但如果仔細考察國家主義派的言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國家主義派遠不止是蓋爾納意義上的“民族主義騙子”。為全面理解國家主義派的政治理論，我們應當更深入分析其建設性理論。

國家主義特色的國家觀。國家主義（etatisme）政治思想最初隨著德國浪漫主義的出現(xiàn)而逐漸發(fā)展起來，如果溯根求源的話，我們可以在關于國家主義最早的思想家名單上列上黑格爾、費希特、李斯特等人。國家主義在根本上將國家視為本質(zhì)性的有其自身價值的存在物，而個人在國家中則僅僅作為國家的構(gòu)成部分而存在，并只有在國家中才獲得其本質(zhì)屬性和價值。陳啟天對國家的性質(zhì)作了明確而清楚的表達：“國家民族是一切個人家族的整體，個人家族只是國家民族的細胞，個人家族不能離開國家民族而求得光榮生存?！雹夼c黑格爾將國家視為超越于社會之上的組織一樣，“國家是全民的共同目的，不是一種功用或工具”。因此，在國家主義派那里，國家作為本源性的概念，明顯體現(xiàn)著國家主義的特征。

另一方面，國家主義作為一種政策措施則又可以簡單地概括為兩個方面的傾向：一是于國內(nèi)，要求國家在所有政治組成部分中占唯一的主導地位，國家高于個人與社會，個人與社會必須服從于國家；另一方面是就國際而言，國家主義的反對對象是自由主義，認為國家本身始終是國際社會的主體，其唯一目的是維持和促進國家利益，因此，國家主義一般反對自由貿(mào)易，如德國18世紀國家主義經(jīng)濟學家李斯特（Friedrich List）就明確反對“世界主義”的經(jīng)濟，主張國家對貿(mào)易采取保護主義政策。國家主義派在這一點上作了最清晰闡述的是李璜，李璜明確地將國家政治分為內(nèi)、外兩部分，主張“安內(nèi)攘外”。于內(nèi)主張干涉主義；于外則取保護主義。因此，在國家主義派理論中，國家的重要性是放在第一位的，這既與他們接受西方國家主義的思想有關，又與其民族主義的訴求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其實從國家主義本身起源于德國來看，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的訴求本來就非常明顯。當英法國家己經(jīng)完成民主革命或改革，正致力于現(xiàn)代國家建設的時候，德國還處在試圖脫離封建時代的痛苦時期。當拿破侖的軍隊蹂躪歐洲的時候，德國尚未完成統(tǒng)一。這種狀況下產(chǎn)生民族主義的思潮是很合理的，而國家主義的思想也同時隨著民族主義的要求而出現(xiàn)。近代中國的國情正如17、18世紀的德國一樣，內(nèi)憂外患交替。無獨有偶，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在這一時期也被很多中國知識分子所接受。

全民政治理想。國家主義派并不完全局限于對國家核心地位的強調(diào)，近代中國剛剛結(jié)束封閉的專制帝國時代，新興知識分子們一方面對西方的民主自由思想趨之若騖，另一方面也不能接受中國的將來仍然是一個人民沒有任何權力和自由的專制國家。國家主義派雖然極力宣揚國家主義，他們也不是沒有意識到對國家地位的過分強調(diào)會抹殺人民的民主權利與自由。

國家主義派的余家菊曾經(jīng)有一篇名為《國家主義釋疑》的演講，專門對向國家主義派提出的質(zhì)疑作出回應辨答。余家菊認為國家主義與個人自由并不沖突。國家主義派雖然強調(diào)國家的重要性，但同時也強調(diào)保護個人自由。為此，國家主義派又不斷地強調(diào)自由與民主的重要性。幾乎所有的國家主義派的成員都提出過民主自由的價值，其中李璜的論述最為全面和到位。李璜直接引用盧梭的《民約論》來論述國家的政治權力必須以國民公利（當然包括自由）為依歸。

國家主義派對民主政治的訴求最完全地體現(xiàn)在其“全民政治”的主張上，他們稱“全民政治”是其“政治建設理想”，“就是全國民眾合治，就是真正的民主主義的政治。”國家主義派主張“全民政治”，認為國家不能只是某個群體的國家，而應該是全民的國家，否則國家仍然只是由一部分所“私有”，仍然不是一個現(xiàn)代的國家。國家主義派的全民政治理想的確反映了其在國家主義理論之下的民主自由要求。

結(jié)論

本文將國家主義派的理論主張大致分為三個主要部分：首先是民族主義的訴求，尋求民族獨立與民族崛起，這是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普遍理想，而國家主義派則集中和理論化地表達了這一要求；其次是國家主義，民族主義始終是以政治上建國為目標的，國家主義則同時體現(xiàn)了民族主義的激烈要求，也表達了在國家構(gòu)建上的主張；最后是全民政治的理想，國家的構(gòu)建并不能承諾一個好政治的出現(xiàn)，在危難時刻確實需要一個強國家權力的存在，但對于長久的政治理想而言，民主與自由則必然是國家長存、人民幸福的保證，再者，民主對于當下國民性和民族凝聚力的養(yǎng)成也是有巨大作用的。如此看來，國家主義派已經(jīng)很好地表達了一個民族在尋求民族崛起和國家建設方面的建設性藍圖。

國家主義派的理論對于我們今天有其重要的借鑒意義，它至少可以在兩個方面給我們以啟迪：首先，在我們當前國家的建設方面，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國家的重要性，失去了國家的保護，任何民族或文化都不可能長期存在下去并保持其活力；而另一方面民主又是一個國家必然的歸宿，它是一個國家或民族生命力的保證。其次，對于我們認識當前民族問題，國家主義派的理論也告訴我們：所謂民族性和民族群體的內(nèi)部凝聚力不是自然存在的，是需要人為地去“創(chuàng)造”的，而民族主義者（我們可以將很多分裂勢力的領袖稱為民族主義者）的最終目的是建立一個屬于并保護他們自己心目中“民族”的國家，而無論他們提出什么樣動聽的、帶普遍主義色彩的口號，包括民主、公民投票等等。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當代中國研究所在站博士后）

【注釋】

①②李璜：《釋國家主義》，載《中國現(xiàn)代政治思想史資料選集》（上冊），高軍等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12頁，第312頁。

③④陳啟天：《醒獅運動發(fā)端》，載《中國現(xiàn)代政治思想史資料選集》（上冊），高軍等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33頁，第332頁。

⑤[英]厄內(nèi)斯特·蓋爾納，《民族與民族主義》，韓紅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1頁。

⑥《抗戰(zhàn)與人生觀改造問題》，載《新社會哲學論》，上海商務印書館，1946年，轉(zhuǎn)引自高軍、王檜林、楊樹標主編：《中國現(xiàn)代政治思想評要》，北京：華夏出版社，1990年，第275頁。

責編/許國榮（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