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文
水缸
憋著一口氣在大門口撒尿時,天就亮了———是一塊接著一塊亮的。亮到最后,如我的心靈一樣潔白。潔白的光里,傳來隱隱的水桶掀動聲。
聲音不大,卻加速了尿意。這不光彩的行為,生怕被人逮著。終于,我被自己的尿騷味淋了個遍。起身一望,上堂屋那個叫梅子的女人,正挽著一擔木桶飄出來。我把眼睛貼著她的背游走,看見她風(fēng)一般跨過門檻,穿過天井,一下子飄向畈中??臻煹奶镱采?,水汽在一抹一抹地流動。
女人的腳步很快,嗖嗖的。一晃,飄到溪邊;又一晃,挑著滿滿一擔水往回走。濕漉漉的氣息,加深了早春的味道。她那行走的步態(tài),一搖一晃,讓人一下想到了風(fēng)中的楊柳以及溪邊脆生生的水草。
隨后,聽見的是“潑喇潑喇”的倒水聲。水聲清脆,濕潤,透明,有著音樂般的質(zhì)地。濺入心里,如一朵朵花兒開放,舒服極了。這樣幾個來回,一只水缸便滿了,不溢不流。
放下木桶,女人吁了口氣,朝水里一望,影子漂了一缸。
廚房很簡陋,鍋盆飯灶,卻一樣不少。有了滿滿一缸水,便可以淘米煮飯。
陽光,是從后山上趕來的。隨意一撒,水缸、鐵鍋、瓜瓢、端盆、刷帚等等,便有了很好的光澤。透明的光里,女人系上圍裙,開始忙活。米粒在廂房的圓桶里裝著,一溜碎步過去,“嘩啦啦”挖了一升,倒入木盆,移至水缸,然后舀幾瓢水,就有了一盆清韻。女人的手忙碌起來,打理飯食的情節(jié)一一展開。
灶洞張得像只喇叭,青煙一口一口地吐?;鸸饫飩鞒龅臏嘏皇皇?,亮晃晃的,一直漫到我的心里。門外有點冷,見了火,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動。爹一早上地了,將我一個人剩在屋里。大清早,我無所事事,只好在大門口用棍子戳泥巴、挖蟲子,以填滿空得發(fā)怵的時間?;蛘?,看一下女人挑水做飯的情形。目光里,閃出一條長長的水痕,那是女人挑水時撒下的水滴,把溪水到水缸之間的路連通了。似乎,一條溪被她挑進了缸里。輕快的腳步聲和溪水的氣味,在空氣里漾著,成了我每天溫習(xí)的功課。
說穿了,我與梅子住在一棟大屋里,共一個祖宗,是一根藤上結(jié)出的瓜果。
她見我被晾在外邊,便要我去烤火。我被她的喊聲牽到灶門前,她望了望我,說,莫到門口拉尿,騷死人咧。語氣輕柔得如一綹風(fēng),吹進心里,熨帖帖的,比我爹的聲音好聽多了。恰恰這柔軟的聲音,讓我的臉剎地一紅,觸電似的全身發(fā)麻,幾乎快無地自容了。這一刻,我看見我的自尊心慢慢地矮下去,與水平面一個刻度。
我經(jīng)常在門口撒尿,似乎成了一種惡習(xí)。其實也算不上惡習(xí),就是身體虛,底子薄,尿急了,跑不贏。爹為這事曾呵斥了我無數(shù)回,還差點動手,但效果不明顯。除此之外,我還會找根尺來長的棍子蹲在地下挖泥巴、捉蟲子?;蛘咦陂T礅上癡癡發(fā)呆,望一下樹上的鳥兒自由鳴叫的樣子。不知不覺,心便輕松起來,或飛翔起來。間或也望一下藍得發(fā)亮的天,天空上一朵朵白云在慢慢地移,一副浪漫的樣子,像一個個人在悠閑行走。便想,那里面是不是有我的影子呢?望了一會,便開始走神。老覺得我那死去的娘肯定躲在哪一朵白云的背后,不愿出來見我。這一刻,才發(fā)覺自己真正是個被遺忘的孩子。白云映入我的內(nèi)心,悄然化為一種牽掛與惆悵。我的眼睛開始發(fā)澀,慢慢的慢慢的,有一種要哭的感覺。也有一種叫孤單的東西,蟲子一樣從各個方向爬過來,把我的身體緊緊裹住,喘不過氣來。我在孤獨里唾面自干,咀嚼著早春的味道和一些想不透的心事。譬如,每次見到那些村人,為何不正眼看我,投來的目光總是斜斜的,甚至他們的雞呀狗呀什么的,見了我一身邋遢的樣子就想啄我咬我,還有……這些事情總讓人琢磨不透,像一堵墻擋在面前。這樣癡癡地想著,瞌睡蟲便來了。醒來,卻躺在別人家的床上,暖乎乎的,像許多溫暖的手在撫摸著身心。我看見了梅子靜靜的笑。那笑,陽光似的淌著不少熱流。不用問,肯定是她把我從堂屋里的木凳上抱到這里的,讓我單瘦的身骨沒有受凍。這樣地摟來摟去,大概不止一回吧。
灶洞里的柴火也在笑,散發(fā)出的熱流,把我烤得熱烘烘的。那股熱流,好像不是來自柴火,而是源自女人的內(nèi)心。女人在用瓜瓢向鍋里舀水,輕盈的動作,畫出一段段好看的弧。我的目光蛇一樣在空氣里游動,突然發(fā)現(xiàn)水缸、灶臺與女人之間的路程,因了一把瓜瓢的光芒,彼此連在了一起,女人的氣息與我的思緒也連在了一起。
日子,因女人泛起了亮色。
而我,卻對梅子這女人有了一種說不清的依戀。
水缸的光芒也在不動聲色地晃。不經(jīng)意間,觸動了她的心思。她那埋在心里的秘密,除了我,誰也不知。那天清早,我正挖著泥土,忽然有條黑影一閃,射向廂房。我跟了過去,看見一頭斑點的九癩子正朝梅子動手動腳,卻不料被女人手一撩,腳一擺,只一下便翻身倒地,跌了個狗吃屎。我不懂大人之間的事,只能用笑聲和手勢向人描述當時的情形。梅子的男人見了,卻一臉傻笑,還夾雜了一絲快慰。
那天傍晚,走在路上,思來想去,沒理清個頭緒,冷不防被突如其來的癩子攔住,刀子似的目光刺得我矮了半截,又叉開手指,在我臉上狠狠擰了一把,似要把他丟失的顏面找回來。我感到了痛,感到了他心里的怒火在燃燒,說不定還會給我一刀。事情還真沒完,第三天中午,我家不滿一歲的牛不小心啃了他菜園里的幾蔸萵筍,踩出了一些腳印。他竟發(fā)瘋似地沖了進來,用榔頭一下子將我家的水缸、鍋盆砸了個稀爛。我懵了,爹也沒攔住,不是土匪的力氣大,而是他的成分比我爹要好———貧下中農(nóng)啊。梅子進來時,缸齜著,一屋的水在流,她的臉剎地黑了,黑得比夜色還深。我沒看清自己的悲傷,卻看清了她內(nèi)心的憤怒。她捏著一塊破缸片摸了又摸,手在發(fā)抖,仿佛在撫摸著我一顆受傷的童心。哦,難道是我的錯,不該在人前用手比劃,或露出一臉傻笑么?她看著我時,目光閃爍,總有一股說不清的愧疚。而她的眼睛似在告訴我,人不該長得漂亮,漂亮也是一種罪。聽說,美是一種劫數(shù),這是真的嗎?
一口水缸的破裂,看似平常,帶來的卻是人心的疼痛。那種隱秘的帶血的痛,不可名狀。
我無法理清一個村莊的頭緒。但潛意識里覺得那是我對一只水缸和一個女人最初的印象。
那天早晨,女人用一連串的動作打理一頓飯食的細節(jié)。倏然,她的生命有了不少節(jié)奏。
日子,在女人的走動聲里,一天一天地翻著,翻得像一本厚厚的書了。
可是,誰能說清一只水缸與一個鄉(xiāng)下女人之間隱藏了多少秘密呢?
我清楚地記得,那年春上的一個傍晚,不知怎么突然受了驚嚇,燒得嘴巴起了紅霞。躺在床上,快要死了。迷茫中,滾燙的臉上有了一種清涼的感覺,潤潤的,很舒服。一摸,是淚水。慢慢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梅子站在我的床邊,她的眼睛里正淌著淚水,撲閃撲閃地往下滴。造孽呀,造孽,沒娘的娃真造孽!那一刻,我看見天上的云在一朵一朵地飄,還有我娘的笑容在云朵里一閃一閃,那么親切。我在心里念叨著,我要與娘見面了,見面了……我的身體開始幔慢變輕,越來越輕,輕得像一朵云,慢慢浮上高空,然后悠悠地,悠悠地飄,眼看就要與我娘的笑容匯合。而那笑客被風(fēng)一卷,突然隱去了。嘩啦一響,我從高空落了下來。那種氣氛,寂靜得甜美而幸福。不一會,又看見自己的靈魂離開了身體,在向村前的溪邊移,向我走過的一些地方移,可能在數(shù)我的腳印吧。
那個月夜,我用我靈魂的耳朵仔細聆聽,聽見梅子拽著我的棉襖,一陣風(fēng)出了門,又聽見她踢踢踏踏地往回走,慢慢走過地坪,走進堂屋,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廚房。她的腳步細細脆脆的,仿佛是從一種不可知的地方踏出來的,清脆而充滿了質(zhì)感。女人一邊走,一邊在喊:回來么,回來么———?立馬有人大聲應(yīng)答:回來啰,回來啰———!那聲音在一遍遍地響,層出不窮地響。剎那間,覆蓋了整個村莊。那聲音,急迫、憂傷、綿長,而又悠揚婉轉(zhuǎn),仿佛一種深情的召喚傳入天空,似乎有許多人在喊,許多聲音在交織,融合,變幻,一望無邊地流淌。一下子,村莊里的狗兒、貓兒,還有鳥兒和牛兒什么的全被感染了,用各種腔調(diào)來回應(yīng),共同制造這氣勢不凡的招魂曲?;曩鈿w來,魂兮歸來!古人的詞兒一點沒錯。那聲音,由遠及近,由小到大,連成了一個整體。千呼萬喚中,梅子一手兜著我的棉襖,一手捏著瓜瓢,在缸里左三圈、右三圈地蕩,來來回回地蕩。這招魂的聲音,有點兒急迫,也有點兒傷感。迷幻的光里,我的魂兒一步一步地返回,不動聲色進入了體內(nèi)。
那夜,剛五歲的我吁了口長氣,終于活過來了?;璋档臒艄庀拢纷拥难劢青咧鴾I花,不知是喜悅還是怎樣?而我真實地活過來了,還喝了一口缸里的水。從此,我記住了我的整個生命與一只水缸和那個叫梅子的女人有關(guān)。
瓜瓢
女人的腳步在時間里行走,很少停留。
春天,一切進入生長狀態(tài)。
梅子走到溪邊的菜地里,昂著鋤頭翻松泥土,撒上種子。不久,長出了藤蔓,又開花結(jié)果,竹架下結(jié)出不少扎眼兒的葫蘆,這兒一個,那兒一條,給人無言的驚喜。站在地里,我猛然發(fā)覺自己也成了女人種下的一株植物。葫蘆很有寓意,可能是不讓日子下沉吧。老足了的,鋸成兩半,成了船狀的瓢。
水里一放,果然浮著,蕩出一番船的味道。
瓢,至少兩把。一把舀水,放在缸邊。另一把掛在家乘位前,喝酒。村人會釀酒,高粱酒。村子被酒香泡著,氤氳繚繞,恍若浸在夢里。
高粱,熟在八月的天空下。淌出來的甜腥氣,呼啦啦地飄揚,遮蔽了一方天空。女人拿著鐮刀,飄向山坡,被濃烈的甜腥氣包裹著,氣喘吁吁,也成了曼妙的一景。高粱一捆捆刈回來,攤在地坪上曬。一陣拍打,成了一粒粒光澤誘人的小顆粒。
開槽了。我的目光溜進房內(nèi),看見女人爬上木樓把一袋袋高粱放下來,倒入大盆里,用溫水泡著。吃了水的高梁,暢快極了。女人鉆入槽內(nèi),將鍋兒抹了又抹,舀去水,便干凈了。陽光是個好東西,隨意一撒,便把女人與酒槽照得一片明亮。紅得發(fā)亮的高粱粒子躺進槽內(nèi),便有了行走的方向。
灶口的火,神采飛揚,進入了一種涅槃狀態(tài)。女人激情在涌,閃出笑。那笑在空氣里游走,與瓜瓢的光芒相遇了,好一陣激動。婆娘,漢子,還有幾個小不點兒游了過來,看熱鬧。我卻走到木壁下,把瓜瓢敲得咚咚響。那聲音濺入心里,莫名的興奮也濺了出來。梅子的男人趴在槽臺邊聞了一下,大喊,香了,香了。抬眼一望,果然一團團白汽升了起來。一會,堂屋香透了,連陽光也香透了。
陽光把釀酒的細節(jié)照得分明。人與天地之間的酒香交融,進入了不可知的狀態(tài)。女人感覺差不多了,大喊,放酒啦———于是,白亮亮的酒,汩汩有聲流入酒壇,流得一派從容。似乎只有此刻,土地上的紅高粱才煥發(fā)出最鮮亮動人的光彩,女人也煥發(fā)出生命中最動的顏色。梅子緩緩走向家乘位,取下那把在時間里等了很久的瓜瓢,莊重地捏著,挨著出酒的竹筒兒,接。香氣十足的酒,充滿誘惑的酒,從竹筒里接連不斷流出來,一眨眼便滿了。女人端著瓢,一步一步靠近家乘位,對著祖宗的牌位躬身一跪,然后點點滴滴灑在地上。剎那間,醉人的酒香,散發(fā)著天地靈氣和日月精華,把那座莊嚴的家乘位和祖宗的牌位給浸透了。這必不可少的動作,有著無限的莊重神圣。也把人間的孝道,演繹得脈絡(luò)分明。想必,祖宗吃了這酒,一定紅光滿面了吧。
滿屋子的男女受不了酒香的熏染,一個個眼睛發(fā)綠,額頭發(fā)亮,爭著過把酒癮。瓜瓢伸進大壇里,成了酒的一部分。舀起來,舀出另一個名字———酒瓢。滿瓢滿瓢的酒,晃晃蕩蕩,在老少爺們的手里傳遞著,仿佛在傳遞一種生命,也在傳遞一個個色彩鮮亮的日子。仰頭而喝,喝得一張張臉紅彤彤的,陽光一照,血氣奔涌,鮮活了煙火人間。瓜瓢頻頻走動,村人一邊喝,一邊在喊,好酒,好酒,好酒哇,喝了可長壽啊,快活得一塌糊涂了。梅子端了半瓢酒,一搖一晃走過來,大喊,狗伢喝、喝、喝??晌衣劻司撇皇娣?,想逃,卻被女人逮住了,按著頭,掰開嘴硬灌了一口,辣得我哇哇大叫,還嗆出了一串眼淚。女人見了我這丑樣,哈哈大笑,花枝亂顫。沒想,這婆娘也有一股瘋勁。趁人不備,那臭不要臉的九癩子也來了。這狗日的是個酒鬼,見了酒就喝,喝得暈暈乎乎,看人出現(xiàn)兩個影子了,還一歪一拱地喊,梅子,你個婆娘,要把老子喝倒了,趴在地上磕三個響頭,喊你一聲姑奶奶,不喊的,是王八。女人不信邪,嘴一翹,眼一乜,丟一句,喝就喝,怕了你不是人。一溜碎步,又從壇里盛了一瓢,咕嘟咕嘟一口清,看得人的眼睛都直了。一醉抿恩仇,酒一下喉,先前的不快也煙消云散。癩子呆在一旁,像個木頭。那胖乎乎的桂花手一攔,大喊,死王八,磕頭,磕頭,有種就磕。漢子一片哄笑,婆娘一個勁地浪,一個堂屋也消受不起了。笑聲一波一波地傳出來,順著田野慢慢地流。女人的臉上霞光一片,與夕陽一個顏色。
酒坊被旺盛的人氣映得一片通紅,煥發(fā)出鮮活動人的生命亮色。也許,對我的一生有著精神性的指引。
背籃
我曾不止一次地傻想,假如這世上沒有女人,會是個什么樣子?下意識地覺得世上的女人還真像一條條船。你想啊,她們的一生承載了那么多陽光、風(fēng)雨、汗水和四季,儲藏了數(shù)不清的善良、情愛、歡笑和苦澀。不是船又是什么呢?
開春,陽光一灑,越了一冬的植物,大片大片地綠著,整個鄉(xiāng)村仿佛一下燃燒起來,人也燃燒起來。那個早晨,梅子取下背籃,繩兒一挽,正要出門。身后卻傳來了哭聲,剛斷奶的娃兒蹣蹣跚跚地撲來了,趕腳。娃兒是去年早春出生的,正血氣充盈。
娃兒的尿騷味順著女人的背往下淌,成了一條溪。女人的氣息,也在陽光里淌,成了一條溪。
背對陽光,女人的手指在晃,摘豬菜。豬菜見風(fēng)就長,綠茵茵一大片,也血氣兒旺盛。我們一群細娃兒正好在溪邊摘那些劍一般挺立著的酸麻梗。這東西很嫩,脆生生的,卻酸得要命,吃一口,舌頭酸透了,但豬喜歡。順著陽光,便看見一把一把的豬菜,順著女人的手流入背籃。女人用手壓了又壓,再扯一把,便滿了。麻繩一搭,喊一聲,回家。娃兒卻不應(yīng),正入神地擺弄著螞蟻。長腳螞蟻忙活了一個早晨,跑餓了,正往回走,可能也想回家吧。女人撲哧一笑,掏出紙往娃兒的鼻上一抹,干凈了。陽光里,女人抱著娃兒一步一步往回走,腳板踩在田埂上清脆有聲。走了一段路,累了,只能歇腳。吁口長氣,眼睛卻花了,金星子亂冒。閉上眼,好長時間才睜開??赏迌阂性趹牙锼?。你想,娃兒剛來到世上,鮮嫩得如一根糯米藤,怎明白做娘的辛苦呢。
女人出門,少不了一只背籃,仿佛成了她們另一個身影。也許,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抑或一種化入時間里的勞動的勢———肩上不背點什么,總覺得有些空落。
金秋的風(fēng),說來就來,漫無目的地吹。一下子,把坡坡嶺嶺上的毛栗吹熟了。毛栗兒綻著笑,發(fā)著光,用迷人的姿態(tài),誘惑著一只只背籃和鄉(xiāng)中的女人。七月栗子球,八月栗子丫,九月栗子打哈哈,十月栗子回老家……梅子是被我們的童謠牽進山里的。滿山的毛栗迎風(fēng)而放,打開了一個個燦亮的生命。但毛栗多刺,一根根銳利的針刺讓人不敢靠近。一旦扎入手指,會鉆心地痛。梅子走進山里,極小心地走一步,挪一步。遇到一顆,揮一下剪刀,將栗兒剪下,極小心放入籃里。又見一顆,再剪一下。白亮的刀鋒,在前面引路,一顆顆毛栗兒便順著剪刀的光芒,依次流向背籃,找到了一個回家的方向。
沉甸甸的背籃,壓在女人的肩上,太重了。細細的麻繩,勒在肩上,出現(xiàn)一條深深的褶皺,也勒得她的肩頭隱隱作痛。是的,女人來到這個世上不容易。每走一步,都在暗暗用勁。每向前挪動一腳,都得攥緊一顆心。而山路往往凹凸不平,還長了一些筋筋絆絆,倘若一個趔趄,便麻煩了。女人整了整零落的頭發(fā),露出一抹微笑。那笑,讓一只鳥見了,唧唧唧地叫個不停,也許是在和鳴吧。
門前的那架坡,又陡又長,還長了不少青苔。梅子探著腳兒一步一步往下走,耐著性子走??赡_下終于一滑,哧溜,一個趔趄,連人帶籃落入一人深的坎下,旋即,滿是刺芒的栗子撒了一溝,人也跌得有些魂不附體了。一根根鋒利的刺,穿過手套,堅定而固執(zhí)地扎入她的手指。剎那,鉆心的疼痛不可遏制。這痛自女人的手指傳入心壁,又從心壁傳遍全身,溪水樣地流淌,痛得她直打哆嗦。那情形,讓人見了,很難受。那一刻,我把拳頭捏得緊緊的,反復(fù)喃喃自問,為什么沒有長大,沒有足夠的力氣去扶一把?直到現(xiàn)在,仍耿耿于懷,好像欠了什么似的不敢正視她的目光。那種錐心的疼痛,傳入我的內(nèi)心,讓我也渾身顫栗,久久難以釋懷。好在桂花跑得快,將她慢慢扶了起來。而女人用力咬著牙,咬得很緊,一聲不吭。那夜,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梅子那女人死了,離開了這陽光充足的人間。她靜靜地躺在堂屋的木門上,靜靜地躺著,無息無聲,嘴角邊卻掛著一綹微笑,顯示出一種難以琢磨的從容與淡然。整個氣氛異常平靜,沒一點兒哀傷,連一聲老鴰的叫聲也沒有,只有一旁的背籃在風(fēng)中發(fā)出無言的傾訴。而我,不知怎么涌出了淚水,唱起了那首童謠。
一條船能走多遠
歲月如風(fēng),童年與故鄉(xiāng)褪成一幀黑白照片。
對于故鄉(xiāng)和童年,我無法割舍。一切的影像,詩一般照亮我的夢境,牽扯我的思緒。前些日子,終于游子一般靠近了那久經(jīng)闊別的村莊。
有人說,故鄉(xiāng)是心中一枚永恒的月亮。這話,一點也不水。
可一腳踏進村口,迎接我的卻是一地磚瓦的殘骸。還有幾株冬茅草在風(fēng)中曳動,哧啦啦地響,仿佛時光里的一種嘆息。記憶里的石墩、天井和木樓不見了,化為一種消逝的符號。真沒想到,這種逐漸消失的影像成為故鄉(xiāng)迎接我的唯一方式??彰@?,轟隆隆的推土機聲從夕陽里傳過來,漸次將這些骨骸掩沒,以至于我差點迷失方向。顯然,我已無法辨認它先前的面目。它也辨識不出我長了胡須的臉,更想不到我的突然來臨。這景象,于我既突然,又驚訝,仿佛我是個陌生的旅客。站在一旁的兒子沒見過這樣的場景,顯得有點慌亂與惶惑,用疑惑的眼神怯怯地問,爸,這就是你的老屋呀?他的疑惑,讓我一時無語,只感覺時間在改變著一切,譬如我當初的夢想是在這個村莊里晃蕩一生,能天天看見那個叫梅子的女人,可偏偏我離開了這個村莊。又比方我離開時這屋還好好的,如今卻支離破碎了,化為一片零亂的記憶。
時間是個怪物,一切都在悄然生發(fā)著,變化著。而這個變化著的過程,我和我的鄉(xiāng)人很少在意,甚至習(xí)以為常,達到某種心靈的和解。
村莊里少有行人,到處瘋長著雜草,掩沒了路徑。好在有只蜻蜓在前面引路,才不至于迷失方向。一問,才知原先的人已陸陸續(xù)續(xù)外遷,只剩下幾戶人家。這情狀,像在一只搖搖欲墜的船上作最后的掙扎。為數(shù)不多的年輕人一個個出去了,尋找他們的生活,只有年關(guān)才侯鳥般飛回來,這兒便成了他們歇腳的地方。走不動的老人寂寞地堅守著,一如守望寂寞的麥田。日子,如地坪上的雜草,綠了黃,黃了枯。夕陽里,村子顯得出奇地空蕩,連鳥的叫聲也難聽見。只有風(fēng)掠過光禿禿的樹杈,發(fā)出“哧啦哧啦”的響聲。日光把樹叉的影子撒了一地,如寫在地上的日記。孤獨如潮水般生長,覆蓋著村莊的一切。這樣的孤獨是最可怕的,無奈,無助而又惶惑,比我兒時的寂寞更加強烈。突然覺得,留守的老人已陷入真正的孤島,內(nèi)心被一種比黑暗更尖厲的東西侵噬著,直到生命一點一點地被掏空。
幾番打聽,終于找到了那個叫梅子的女人。說穿了,我的到來,多半與她有關(guān)。踏著夕陽,一步一步靠近那個曾經(jīng)讓我充滿無限依戀的人,內(nèi)心有幾分喜悅,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古人的話,真的說到了心坎里。
見到她時,她正在一棟新屋的地坪里剁豬食,“切切嚓嚓”的聲音流了一地,花白的頭發(fā)迎風(fēng)飄動,一股衰老的氣味撲眼而來,讓人無法接受。望了好久,才認出是我,一時不知所措。她停下剁豬菜的樸刀,搓了搓手,立馬轉(zhuǎn)身從屋里端來了椅子,又泡了茶,連忙叫我們坐、喝茶,卻找不到更多合適的話。一問,她兒子外出了,丈夫已離世多年,讓人不由抽一口冷氣。這讓我深切感到,我們之間的距離已很遙遠,有一堵無形的墻隔著,仿佛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這情狀,有如擺渡人把船撐到岸后離顧客越來越遠,直至消失。我也剎那明白,我就是那個匆匆過渡的旅客。同樣,于養(yǎng)育了我近二十年的村莊來說,也是個過客,面對她的存在與消亡,顯得那么束手無策。離去時,老人佝僂著背挽著一只背籃,一步一步地朝著溪邊的菜園方向走。落日的余暉,撒在她的臉上,一片安詳。
溪水仍在身邊流淌,嘩啦啦的,像時間在匆匆流逝。這條時間之水,將許多東西帶走了,又有一些東西沉淀下來。不是別的,是土地般寬廣厚實的母性以及堅韌的生活方式。蹲下來洗一把臉,喝上幾口。清清亮亮的水讓人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心也濕潤起來,讓人驟然覺得這條溪水與村莊里的女人隱藏著太多說不清的秘密,也明白了該怎樣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