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
一
鄭顏開不喜歡那個半新半舊的掛鐘,每到整點就響,有氣無力地如同將死之人的呻吟,吵得很。他搬了個板凳爬上掉漆的綠色木柜子伸手去夠鐘擺,拽了幾下沒拽掉。窗臺上面徐勝蘭正面如死灰地坐著。她的側臉倒映在夜晚的玻璃窗上,消瘦又慘白,像個活生生的夢魘。
到十二點了沒有?她問鄭顏開,鄭顏開從板凳上滑下來看了看鐘說沒有。他的聲音干得像缺水的毛筆,連不成一根完整的線。他感到手掌心和背脊上的汗慢慢滲出來,這汗仿佛是從嘴里榨出去似的讓他感到饑渴難耐。他咽了口唾沫又補充了一句,還有八分鐘。
好。徐勝蘭平靜地說,你爸還沒說什么時候回來?再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再過八分鐘我就從這里跳下去。讓他趕緊回來。
鄭顏開撥通了電話,那頭他的父親鄭義像往常一樣笑著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都鬧了多少年了。鄭顏開捏著話筒用力說,十二點我媽就要跳下去了。鄭義沒回答他,輕聲說了句,你先放下,四萬我要碰。
鄭裁縫!你再不回來我就跳下去了!徐勝蘭遠遠地對著電話大喊起來。鄭顏開聽到電話那頭啪嗒一聲。
徐勝蘭又開始問了,十二點還差多久?他又走進客廳抬頭看著那只掛在墻上的金色鐘表,垂下來的鐘擺咔噠咔噠地左右搖晃著,每晃一下他的心都跟著顫一下。又過了三分鐘。他如實說,還差五分鐘。徐勝蘭嘴角擰出一抹笑,好,還有五分鐘。
鄭顏開非常后悔,他不清楚接下來的五分鐘該怎么扛過去,每一秒都讓他覺得無比漫長。他眼睛盯著掛鐘,希望它千萬不要響,他的身高還沒來得及把它給拽下來。
還有多久?徐勝蘭又問。鄭顏開抬頭一看又過了兩分鐘。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還有五分鐘。在這之后的無數(shù)次詢問里他都是同樣的回答,還有五分鐘。徐勝蘭有些懷疑,怎么還有五分鐘?鄭顏開帶著哭腔,媽你下來吧,下來吧求你了。徐勝蘭沒有理他,繼續(xù)問,還差幾分鐘。鄭顏開又走進房間,這個時候掛鐘突兀地叫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突然被捅了一刀,血溢滿胸口,從一切能流出液體的地方滲透出來,四肢逐漸冷卻下去,眼前是發(fā)著黃光的朦朧一片。
徐勝蘭顯然聽到了鐘聲,她露出有些震驚的表情須臾又恢復如初,還差多久,她像沒聽見似的問。鄭顏開突然感到某種東西從自己身體里快速地抽離出去。他搖晃著走到窗戶邊用異常平靜地語氣說,還差五分鐘。徐勝蘭哦了一聲,頭靠著窗框沒有看他。
凌晨三點,鄭義搓著手搖搖晃晃走上四樓敲門,任憑他怎么敲打也無法將早已熟睡的徐勝蘭從長夢中叫醒。最后他去對門李治家借了一把火鉗,砰的一下從門上的玻璃窗扔進來?;疸Q砸碎窗戶在空中劃過一個短暫的拋物線,啪的一聲落在鄭顏開腳邊,濺起細碎的玻璃渣子刺刺地打在他穿著短褲的腿上。白貓驚叫著跑進廁所,黑暗中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貼著他的腳踝滑過。鄭顏開沒有開門,他抬起頭看到遠處的天幕里炸開了一朵紅色的花。
一樓的劉桂花扯著嗓子朝上面大喊,徐勝蘭你屋里尸水長流你他媽也不管管!鄭顏開看了看窗戶外面晾著徐勝蘭剛洗的幾件衣服,正啪嗒啪嗒往下滴著水。一樓的劉桂花家里跟樓上不同,她們往外擴張著硬生生圍出一個小院子,為了防止樓上掉東西她拉了一面寬闊的綠色棚子撐在頭頂??蓶|西反而掉得越發(fā)猖獗。劉桂花每天都得站在一樓抬著頭罵,老馬匹的很,你們有本事把自己也打落下來!
鄭顏開不懂她罵的到底什么意思,但還是伸出頭學著樓上的樣子回了一句,誰叫你屋里頭有院子!劉桂花罵得更加難聽了。她的小女兒劉芳從屋里跑出來勸阻。鄭顏開朝便朝她喊,劉芳,過兩天我們去東樓抓鬼。劉芳不敢點頭,眼睛死死盯著鄭顏開。
那是鄭顏開十歲的冬天,舉國歡騰的夜晚,遠處響起起伏的鞭炮聲。很多年后,如果一定要回憶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那個掛鐘毫無興趣的話,大概就是那個遙遠的晚上。
二
鄭顏開家的大院里一共有三座樓,西邊是山,北、南、東面各有一棟樓。北面是報社辦公樓,南面和東面是長滿爬山虎的居民房,不同的是鄭顏開家所住的這棟南樓是報社職員的員工樓,而東面那棟大多是租客。東樓底下搭著綠色的車棚,里面基本沒有車,已經(jīng)變成孩子們玩彈珠和卡片的場所。
每個清晨鄭顏開都跑進廁所,趴在長滿青苔滑膩膩的窗棱上看太陽攀著東樓爬上來,等它徹底升起,他便瞇著眼打一個噴嚏。薄霧中太陽站在東樓頂上,一個藍裙子的女人逆著光立在那里。他沖她招招手,她沒有動。父親鄭義告訴過他,一九六幾年的時候一個穿著藍裙子的女教師從東樓上跳了下來,腦漿和鮮血噴射在對面的木門上,沖了好些天都沖不掉。鄭顏開經(jīng)??吹侥莻€女人,他不敢肯定,可他模糊地覺得,有一個穿藍裙子的好看女人總站在同一個地方,一遍遍地死。
關于她死亡的揣測有許多個版本,鄭顏開沒有興趣,他是不懂死的,直到他看見劉芳家院子里殺豬。五六個男人手持長長的棍子從豬的屁眼捅進去,他看到那凄慘的叫聲像一群灰色的鴿子拍著翅膀從墻里飛出來,嘩啦啦的一片遮天蔽日。他捂著耳朵一路小跑上樓,劉芳正蹲在他家門口哭。
哭什么,鄭顏開問她。她搖腦袋說,他們在殺豬。鄭顏開往外面望了望,那豬掙扎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死在自己的一大灘血上。它死了,他說。劉芳瞪大了眼睛問他,你說他們會不會也這么殺我?鄭顏開笑,你又不是豬。
一頭豬死了,其他豬還像往常一樣。藍裙子的女人死了,其他人還像往常一樣。鄭顏開照樣不讀書,考試照樣考不出高分,徐勝蘭說這是因為交友不慎,你要多跟對門李治玩,他門門都一百分,多向別人學學,你看看別人考多少分你考多少分,出息,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閉著眼睛都能考一百分。鄭顏開說閉著眼睛連名字都寫不了。她拿毛衣針戳著他的膀子說你還叫,復又憂郁地望了他幾眼說,如果沒有你就好了,如果沒有你我現(xiàn)在應該在英國進修更好的醫(yī)學課,錢多得用不完。這個時候鄭顏開的眼神掠過徐勝蘭看到廚房的儲物柜后面鉆出兩只油光發(fā)亮的大老鼠,他突然想起自己總見到結伴而行的老鼠,而家里那只白貓是不跟它們一窩的。
門門都是滿分的李治像個跟屁蟲,鄭顏開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對于玩他一點主意也沒有。鄭顏開跟劉芳一起在樓下的水池邊上摘油桐籽的時候他也默默地跟著后面。劉芳側著身子摘油桐籽,一個個用手輕輕拍兩下放進衣服口袋里。她漆黑的睫毛像鳥的翅膀,呼啦呼啦地扇著,鄭顏開有些驚慌失措生怕她一下子就飛走了。劉芳轉過頭看著他的樣子咯咯地笑起來,她眼睛里映著一大堆雜亂無章的盆栽。每一朵好看的花和每一片嫩綠的葉子上都飄動著大糞的味道,風一吹就擴散在整個院子里。時間久了,大人們就被浸泡上了這種味道,比如徐勝蘭,比如劉桂花,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所有中年婦女嘴里的氣味都一樣,像腐爛的尸體。
這天下午鄭顏開便成了英雄,因為他救了一個掉進水池里的孩子。那孩子討嫌得很,站在水池邊上繞圈,鄭顏開走到哪里他就追到哪里。鄭顏開推了一把,孩子就掉進了池子里。水沒過他的頭頂,他掙扎幾下便斜著傾倒下去。李治顫抖著說,我去喊人幫忙便再也沒有下來。鄭顏開最終還是把小孩給拉了上來。孩子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掉進去的,可大家都看到是鄭顏開救了他。從此以后所有大人在教育孩子的時候都會加上一句,你看看別人家鄭顏開!這是徐勝蘭最為滿足的時期,她極力勸說大家不要老提這件事情,又在字里行間不經(jīng)意帶了出來,復又做出羞愧的樣子說,唉你看我。后來人們終于忘記了這些瑣碎的小事,而徐勝蘭卻常常站在水池邊上望著來往的鄰里,語重心長地提醒大家看好自家孩子不要掉到水里邊去。鄭顏開感到異常丟臉,他總是盡量繞過水池,仿佛把小孩救上來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
一年后劉芳平淡地告訴鄭顏開,那個當初被他救上來的孩子又被推到水池里淹死了。哦,是李治干的,她又補充一句,好像這句無關緊要。大人們說,李治推了孩子是因為想救他,什么邏輯,這孩子有病。李治被帶走了,他的家人也連著一起搬走了。那天中午鄭顏開望著對面搬空的房子,突然間覺得整個世界都豁然開朗起來。
三
這年夏天鄭顏開已經(jīng)在學校寄宿了,他每周回來一次待兩天又匆匆離開。劉芳去了另一所寄宿學校。她像春天的枝椏那樣抽條生長,兩條白嫩的胳膊好像能掐出水來。她的胸前微微隆起,那柔軟的弧度像塊磁鐵日日夜夜吸著鄭顏開的眼睛。
有一次他忍不住伸手放在劉芳胸前,她愣了一下沒有動,他更膽大了一些顫抖又急切地把手從她衣服下面伸進去捏住她的乳房。他慢慢地揉捏起來,無法形容這種柔軟。她的臉有些紅,呼吸漸漸變得急促。鄭顏開激動地有些想哭,他想表示贊嘆卻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劉芳看著自己的胸說,其實我不喜歡這東西。以前我們一起摘油桐籽的時候我們都看著樹,現(xiàn)在你只看我這里了。鄭顏開本想反駁,那個時候我也沒看過樹,可這個時候劉桂花罵罵咧咧走過來了。興許是誰家的東西又砸到了她家的棚子上,她氣急敗壞地朝劉芳喊,還在外面野什么,你以為你還是幾歲小丫頭?一點事情都不知道做,牽出去賣了都沒人要!
這天晚上鄭顏開翻來覆去想著劉芳的觸感,他看到自己下半身撐起一把小傘。他剛脫下褲子,客廳里的掛鐘便替他呻吟起來,他猛地抬起頭看到漆黑的門縫里嵌著徐勝蘭兩只瞪圓的眼睛。他們對視了兩秒鐘,門又緩緩地關上了。
鄭顏開再也沒回過家,直到高考??荚嚾缢系夭豁樌?。這個時候鄭義已經(jīng)在政府里當了個小小的科長。他彎著腰為鄭顏開找到了一所三流大學的通行證。這天晚上他們一家聚在一起吃飯。徐勝蘭殷勤地給他碗里夾了許多菜,舔著筷子說多虧了我教導有方,你才好歹算個大學生。鄭顏開照實說,學校是我爸找的,你也沒怎么教過我,雞毛撣子倒是打斷過好幾根。徐勝蘭臉色一變摔了筷子破口大罵起來。鄭顏開習慣性地袖手旁觀,自顧自地吃飯。
你們這群忘恩負義的狗東西!徐勝蘭起身跑出了門。鄭義尷尬地笑笑,別跟她慪氣,她更年期,多讓讓她就好了。鄭顏開悶悶地喝著酒,她一輩子都是更年期,你們怎么還不離婚,你倆都不是什么好東西。鄭義也不生氣,拍著他的肩膀說,你不懂,沒那么簡單,等你到我這個歲數(shù)也懶得搞這些了,湊合著也就差不多一輩子。你媽年輕時候也是朵校花,她穿著藍裙子的樣子我現(xiàn)在還記得,多少人求還求不到呢。
鄭顏開腦袋里忽然出現(xiàn)那個跳樓死掉的女教師的樣子,他從沒見過她,所以他腦海里的人總是一個藍色的背影,可現(xiàn)在她慢慢轉過身,徐勝蘭的臉出現(xiàn)在他面前,這份清晰的感覺讓他異??謶?。
他像逃一樣跑到外省,大學一連四年都待在一個窮山惡水的地方。冬天霧大得驚人,伸出手連自己的五根指頭都看不清。他總是到處旅游見不到人,學業(yè)敷衍而過,只在考試的時候出現(xiàn)幾天。大四那年的某一天,鄭顏開回宿舍的時候在床上摸到一個很久之前的牛皮紙信封,里面裝著幾張郵票。信封上是鄭義熟悉的字體:你以前喜歡收集這個。因為這句話鄭顏開回到了家,找了一份電視臺的工作。第二年他跟在人民醫(yī)院當護士的劉芳結了婚。這份婚姻沒有什么不妥,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房子留給一對新人,鄭義和徐勝蘭則帶著東西搬到老屋去住。他們帶走了自己熟悉的一切東西,又購置了一堆新的家用。只有那個金色的掛鐘仍舊掛在客廳中間的墻上,鐘擺啪嗒啪嗒地來回甩著尾巴。鄭顏開想把鐘拿下來,劉芳阻止他說,這鐘看著洋氣,掛著吧,也算是個紀念。她撒嬌的樣子對他很是受用。好吧,他想,反正這破鐘也走不了幾年。
四
鄭顏開在地方電視臺當一個小記者,就像鄭義曾經(jīng)干過的那樣。他六點被電話叫醒,急急忙忙穿著西裝去集合。負責帶他的前輩叫高鳴,四十來歲,矮胖,一頭地中海,臉仿佛橫著長,寬得一個鏡頭都擱不下。那副制作精良的金色眼鏡在鏡架上做足了功夫才能屹立于他扁平的鼻梁上。
怎么搞的?高鳴拿手里的報紙抽了他一下,誰讓你穿西裝的?你以為你是去搞主持還是參加舞會?鄭顏開低著頭用滿載歉意的笑糊弄過去。高鳴把裝三腳架的袋子往他身上一扔,你拿這個,說著把攝像機提上了車。上來,他又朝他喊了一聲。鄭顏開走到副駕駛座邊開門,連著拉了三下聽見咔的一聲悶響終于把門給打開,他坐上去聽高鳴說接下來的行程。
你知道霜塘的西瓜嗎?高鳴擺弄著方向盤,他根本不需要鄭顏開的回答,我們今天去給這個西瓜做宣傳,要拍出他們豐收的盛況,然后再找個大爺說說今年的收成如何好。我這么說你懂了嗎?鄭顏開這才點點頭說懂了。他轉過頭擦了擦不知道糊著什么東西的車窗往外面看。滿大街都是穿著花花綠綠衣服的人,再沒有那種素得離譜的藍裙子女人了。從廣場上下來繞個圈開往郊區(qū),曾經(jīng)那條荒無人煙的路邊建起了林立的高樓,上面掛著洗腳或是賓館的牌子。一家貼著巨幅海報的發(fā)廊門口站著一個卷發(fā)女人對來往的車輛不斷地喊,老板進來歇一下。車經(jīng)過一家粉店的時候,老板娘正在熬骨頭湯,那香味像長了腳似的徑直跑到車窗邊鉆了進來,饞得鄭顏開咽了幾口唾沫。高鳴笑了笑問他,沒吃飯呢?沒等他回答又接著說,走,我也沒吃。說著就把車靠邊,連著踩了兩下剎車才停下來。
老板兩碗粉,你吃什么臊子,他問鄭顏開。鄭顏開說跟你一樣吧。好,高鳴點點頭,兩碗木耳的,快點,都餓死了。老板娘嘖了一聲說,也沒見你死啊。來你的木耳粉,佐料少什么自己加,沒放姜。高鳴歪嘴一笑,還是你懂我。一碗粉吃下來渾身發(fā)熱,鄭顏開喝光了碗里的湯咂巴著嘴把高鳴的粉錢一塊兒結了,高鳴看著他們結賬一句話也沒有說。再次上車的時候他們似乎成為了多年的好友,高鳴的話也逐漸多起來。我以前,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這車也還沒這么破,一腳剎車就能停下來。我們采新聞遇到看不慣的都直接干,以前人民路那邊有扇大玻璃你知道嗎?就是我們幾個砸爛的。采完新聞回來的路上我們開著車窗唱歌,跑多遠都不嫌累,沒人想過完不成工作量的問題,也沒人想過什么能寫什么不能寫?,F(xiàn)在不行了,他扶了扶眼鏡,看著陡峭山路上一塊有棱有角的石頭說,你看那塊石頭,它早晚是要被風雨磨平的。
車開到霜塘,村長已經(jīng)在路邊等候。他菊花似的老臉擰到一塊,綻開一個笑容。高記者您好您好,他遞出煙,高鳴抽了一根又轉頭示意鄭顏開抽一根。彭村長,瓜田拍哪塊都找好了嗎?高鳴叼著煙望向遠處的農田。幾個農民放下手里的鋤頭往這邊看了看,他們一動不動,像一幅畫。村長帶著一臉難言之隱領他們走進一片田。高記者啊,這個,我交代過了,可他們還是把瓜給收了,都急著賣,一點覺悟都沒有。就剩這塊地了,沒來得及收完,您看看還能拍嗎?鄭顏開看了看瓜地,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西瓜躺在爬滿藤葉的地上,他有些為難地看了看高鳴。還行,高鳴把煙遞給鄭顏開,自己拿著攝像機趴下從最近的距離拍攝了一個西瓜,接著水平地往周圍一掃。因為視角夠低,畫面里全是郁郁蔥蔥的葉子和葉子掩映下碩大的西瓜。迅速拍完他們找來一個大爺,高鳴教他該說哪句不說哪句,可大爺總也記不住。高鳴問他今年收成比往年怎么樣,他緊張地不敢看攝像機掰著手指頭說,好,比往年多兩倍、一倍,還是三倍?您別問我吶,高鳴哭笑不得。拍了幾遍總算拍出了想要的效果,高鳴和鄭顏開走上車,彭村長叫人搬來幾個十幾斤的西瓜放上車,菊花似的臉上又綻開了一下。高鳴朝他擺擺手踩著油門卷起一路黃沙。
這段時間鄭顏開中午總是回家吃飯,高鳴就笑話他,新開的廁所三天香。一開始劉芳中午也回家做做飯,可她是護士總有各種各樣的緊急情況,時間久了也就不再回家了。她每天晚上回來總拖著疲憊的身體,菜也做得越發(fā)潦草。這并沒有什么,因為鄭顏開累得連吃飯的力氣也沒有了??勺屗麩o法忍受的是劉芳即使換回自己的衣服身上也總帶著一股時近時遠的消毒水味。在他的記憶里,那就是徐勝蘭的味道。這個在病理科工作的瘋女人好幾次居然把病人切割下來的病變部位凍在家里的冰箱上層。那段時間他和鄭義都拒絕吃她做的菜,并揚言要再買一個冰箱。他記得他曾經(jīng)打開冰箱,在上層發(fā)現(xiàn)過一個圓柱形的小玻璃瓶子,里面裝著一個透明的小人。徐勝蘭對他眨眨眼仿佛在炫耀似的問,好看吧?這是一個病人宮外孕的孩子,生不了取掉了。我小時候也長這樣?幼年的鄭顏開覺得不可思議。徐勝蘭有些憂傷,你長這樣,你的弟弟妹妹也長這樣??晌覜]有弟弟妹妹,他說。徐勝蘭說你本來有的,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弟弟還是妹妹。鄭顏開問他們在哪里。徐勝蘭捏了捏手里的玻璃瓶子說,我怎么知道。
那個小小的玻璃瓶讓鄭顏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無法正視孩子,甚至是他自己。直到劉芳懷孕,他仍舊無法擺脫這種感覺。劉芳一臉哀愁地坐在床上像宣布刑期一樣宣布這條喜訊,鄭顏開則沉默著五味雜陳。他回憶起他們的夫妻生活,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劉芳都用充滿倦意的聲音說,快點做,做完了好睡覺。這么一說鄭顏開就突然沒了興致。他們草草了事,鄭顏開忽然覺得女人怎么這么容易就懷孕了呢。他曾經(jīng)幻想過的劉芳的嬌羞和純情似乎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他看著熟睡的劉芳,她的眼角有葉脈一般細細的紋路。他忽然間覺得這個人不是那個劉芳,也許真正的劉芳早在很多年前,他們在水池邊一起采油桐籽的時候就拍著翅膀飛走了。
劉芳不想要這個孩子。徐勝蘭也笑著說,不要最好,如果當初不要,我現(xiàn)在就不會在這里給你們洗臭襪子。鄭顏開沒有說話,表示了某種程度地默認。而鄭義堅決不同意,他想要個孫子想很久了。他翻來覆去叨念他的孫子,仿佛劉芳生下的一定會是個男孩。女兒也挺好的,鄭顏開說。鄭義沒有接他的話,他說必須生下來,生個孫子。劉芳一言不發(fā)坐在床上看著面前的三個人爭來吵去,像看著別人家的故事。他們吵吵嚷嚷,一抬頭客廳的掛鐘響起來。都這個點了,他們嘆口氣,都休息吧,先休息吧,明天再說。明天再說就是以今天討論的結果為準的意思。
劉芳翻來覆去睡不著,接連嘆著氣。想什么呢,鄭顏開問她。她背對著鄭顏開說,如果我不是女人我們就能聊聊別的話題,閑暇時間還能一起開車出去喝酒,你一輩子也不會覺得我不好,我也不會怕你跑到別人那兒去。鄭顏開疲倦地躺下發(fā)出臨睡前含糊的聲音,瞎說什么呢,你就是個女人。劉芳嘆了口氣,是啊,可我就是個女人,離開男人就活不了。我怎么這么賤。
五
孩子出生的時候鄭顏開正拿著話筒采訪一位因為創(chuàng)先開辦技術培訓班而廣受贊譽的校長。教導主任站在鏡頭外努力為校長撐著傘,鄭顏開在微微細雨中陪著他站了將近半個小時。盡管一再說明新聞會剪輯不會播這么多,校長還是堅持要把話全部說完。中間他幾次忘詞又重新拍了幾次,最后一次拍攝時背景上一個穿紅色運動服的男生撐著傘慢慢走過去。校長很遺憾地表示要重新錄一遍,一定保證背景不能喧賓奪主。鄭顏開只好又站了半個小時。
錄完之后校長很滿意,要請他們吃飯,鄭顏開突然接到一通電話。徐勝蘭說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女孩。他愣了一下,又問了一句,你確定?徐勝蘭問,你問的是生孩子的事情還是女孩的事情?鄭顏開在雨里站了好一會兒,電話那邊徐勝蘭喂了幾聲就掛斷了。他安慰自己,總歸是自己的孩子,想想電視上的嬰兒,白白胖胖的多好。
鄭顏開把器材交給同事自己跑出門攔了輛的士直奔人民醫(yī)院。他撥開帶著病痛的人群,在幾個女人的叫罵中奔向走廊盡頭,在這樣的氛圍中越往前走他越感到一種神圣的力量占據(jù)了他的心,忽然間似乎在他的心中綻放了生命的重量。某種柔軟的東西瞬間開花結果。他突然想抱住他的孩子好好親她一下,取個什么名字呢?他看到玻璃上自己笑開了花的臉,好,就叫鄭笑笑吧,好名字,笑逐顏開。
他推開產房虛掩的門往里看了一眼,蒼白的劉芳躺在床上已經(jīng)睡著了。徐勝蘭把食指放在嘴邊對著他噓了一聲。房間里流淌著尚未消散的消毒水味和血腥味。他皺了皺眉問徐勝蘭,孩子呢?徐勝蘭叫了聲小王,一個護士就恭敬地走了進來。
要看孩子嗎,她說,在保溫箱里,比起其他早產兒她的情況還算不錯。說著就帶鄭顏開去看。她說孩子很可愛,這讓鄭顏開心癢難耐,他又想起電視上那些白白嫩嫩的小孩子,軟得像塊豆腐。
然后他看到了鄭笑笑。
她居然是紫色的。
鄭顏開難以置信地問護士小王,她是我女兒?小王瞥了他一眼,不然能是誰的。他看見她皺巴巴的腦袋上擠在一起的五官和臉頰上兩坨贅肉,突然間想起小時候打死的那只癩蛤蟆。笑笑,他念了一遍這聽上去可愛至極的名字以此激勵自己。小王終于對他笑了笑說,這名字真好聽。
鄭顏開和徐勝蘭輪番在醫(yī)院看護劉芳。她開始不太愛吃東西,每次提到孩子便就轉過頭看外面的天,好像這個孩子并不存在。無論是她出院還是孩子拿出保溫箱,那個當初堅持要她生下孩子的爺爺鄭義一直沒有出現(xiàn)。徐勝蘭抱著笑笑用孩子的語調對她說,誰叫你是個女孩子呢,女孩生下來就是這種命。
鄭顏開沒事的時候劉芳就喊他給笑笑洗澡。他搬著一個鐵盆調好水溫,一只手托著笑笑一只手拿毛巾輕輕地擦拭。她已經(jīng)變成了正常嬰兒的顏色,看上去漂亮極了,可鄭顏開腦袋里總不停地閃現(xiàn)出她紫色的模樣。他很介意地問徐勝蘭,我小時候是什么顏色的。徐勝蘭想都沒想,紅色的,像血一樣紅。鄭顏開仿佛又聞到熟悉的酒精跟福爾馬林氣味,突然間干嘔起來。
他時隔許久再次見到鄭義,是八月下旬去一個鳥不拉屎的小村子拍攝修橋剪彩新聞的時候。他站在一排領導隊伍里朝一張張茫然的臉微笑,那種熟悉的笑仿佛刻在他臉上一樣,鄭顏開從小看到大。鄭義也看到了他,他們親切地聊天像多年的好友,可唯獨沒有提到笑笑。鄭義的眼神隨著那座小橋下的河水流向遠方,那里站著幾個妙齡的女子穿著少見的藍布衣服,正在河里面漂洗衣物。其中一個穿著藍裙子的少女逆著光暗沉沉地站在河邊上往這邊看。鄭義的目光停在她身上,又好像沒在看他。鞭炮響了,他猛地回過神匯入領導的洪流中去了。
村長代表村民發(fā)言,表達了對黨和政府的感謝,又把主要領導的職務跟名字羅列了一遍,足足念了三分鐘??蛇@里面沒有鄭義的名字,他被洪流淹沒了。拍完之后鄭顏開找村長要他的發(fā)言稿,一個好事的同事開玩笑說你連他爸名字都沒寫,還想搞個好報道。村長慌張極了,用羞愧的神情望著鄭顏開說,你爸叫什么我現(xiàn)在就補上,他拿出半截鉛筆在講話稿上補了幾條線,筆跡被他寬大粗糙的手掌摸得模糊不清。鄭顏開訕訕地,現(xiàn)在補什么,反正他都聽到了。他轉頭看看鄭義,他仍舊是一臉的笑,露出一顆黃黑相間的門牙。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鄭顏開回家的時候經(jīng)常碰到劉芳穿著寬大的紅色睡衣趿著拖鞋出來買菜。她的臉上長了一些細小的斑,頭發(fā)剪成了短發(fā),發(fā)梢向上翹著。她走起路來兩條腿比以往分得更開,像只紅色的鴨子。經(jīng)過身邊的時候她張開帶著腐肉氣味的嘴說,回去先給笑笑換塊尿布,懶牛懶馬屎尿多。我去買點骨頭燉湯喝。鄭顏開答應一聲,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把屎尿跟骨頭湯連在一起說的,瞬間沒了胃口。
吃飯的時候他坐在桌上不吃也不說話,劉芳喝湯的聲音回蕩在房間每個角落。怎么不吃?她放下碗問,是不是不好吃?鄭顏開搖頭,就是沒胃口。劉芳喝著喝著就笑了,你知道么,今天我曬衣服,水滴到我媽家里的棚子上面,她跑出來就朝我大喊徐勝蘭你們家尸水長流。罵完看到是我就傻眼了。我也對著她罵,你們家才長流。劉芳說話的時候右邊的嘴角不斷上揚,上嘴唇往外戳了老遠,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法令紋爬上了她的臉,這張臉越看越像劉桂花。應該說她本來就長得像劉桂花,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鄭顏開這時才忽然意識到,劉芳是劉桂花的女兒。他在腦袋里把她們的臉重合到一起居然嚴絲合縫。他顫抖了一下,轉而看向笑笑,她正躺在搖籃里對著他笑。她長得像自己,這多少是點安慰,緊接著他又想到鄭義,他也長得像鄭義。這一連串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
女人的衰老往往是從一個點開始的,一旦過了這個點就有種勢如破竹的味道。劉芳的衰老也許是從她穿著睡衣跟拖鞋去菜場開始的,又或許是從笑笑出生開始的,鄭顏開很難確切地找到這個點,但他明顯感覺到,劉芳已經(jīng)跟從前不太一樣了。不管她如何刷牙嘴里總是散發(fā)著一股肉類發(fā)酵的味道,久而久之那種味道漸漸醞釀成了劉桂花嘴里熟悉的腐尸味,飄揚在她每次說話的間隙,配合她身上經(jīng)久不衰的消毒水味,讓鄭顏開每天驚醒都覺得自己睡在一間有溫度的太平間里。
周末鄭顏開本想好好睡上一覺,劉芳五點就開始在廁所里嘩啦啦地洗衣服。她拎著一雙黑色襪子沖進來大喊,下次你再把襪子扔在沙發(fā)上我就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打包甩出去!鄭顏開捂著耳朵說好。她又走到桌子邊開始打掃衛(wèi)生,發(fā)出乒乒乓乓的響聲,也不知道她是在擦玻璃還是在砸玻璃。但凡她拖過的地面一定要用抹布跪著從頭擦拭一遍,打掃過的廁所半天之內不許進人。鄭顏開把頭悶在被子里,聽著她一邊打掃衛(wèi)生嘴里一邊重復:桌子上全是油,窗戶上都是灰,襪子臭得要死。他從床上坐起來朝她喊,你能不能消停點。劉芳瞪了他一眼,潮水一般的話從她的嘴里源源不斷奔流出來,大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她扯到夏天的電風扇,他就扯到廁所里的頭發(fā),于是她又開始念叨客廳地上的鞋印,繼而說起去年走廊上的那幅畫,接著一路吵到小時候那棵油桐樹上去。最后便開始用假設的語氣談到他們的將來,好像未來他們所預測的事情也會通通發(fā)生成為今天沖突的源泉。
你這么看不慣我是不是因為在外面有了野東西?劉芳用鄙夷的眼神看著鄭顏開,從頭看到腳,死死盯著某些細節(jié),讓他感到異常氣憤。翻看鄭顏開的手機記錄是劉芳的日常,她打開手機往下滑動,抓住一兩句話不放反復地質問。鄭顏開問心無愧地坐在沙發(fā)上說,隨便你怎么想。劉芳氣得發(fā)抖,把通訊錄里看上去像是女人的名字統(tǒng)統(tǒng)刪掉,又對著一個頗為懷疑的號碼撥了過去。電話接通的瞬間,鄭顏開恍然大悟,連忙沖過去奪過手機關上。你瘋了?簡直不可理喻!你刪掉的是我的資源和人脈你懂不懂?他怒不可遏指著劉芳,簡直是潑婦!劉芳瞪圓了眼睛撲上去,逮著哪兒咬哪兒,像條發(fā)瘋的狗。我潑婦?她邊咬邊喊,我把最好的日子都給你了,不想結的婚也結了,不想生的孩子我也生了,我什么都沒有了你居然到處勾三搭四,你還罵我潑婦!鄭顏開你到底是不是人!她抓起手邊的水壺往鄭顏開頭上砸去,也許她故意沒有瞄準,他連躲都沒躲就聽到哐啷一聲,那個金色的掛鐘被打了下來。
鄭顏開愣了一下,又看向劉芳。他說不想結你干嘛跟我結婚。劉芳平靜下來,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我是個女人,如果我不結婚我就會被當成個怪物,你能想象劉桂花那個老女人會用什么話來罵我嗎?我能,我是聽著那些話長大的,每一句我都能復述還能重新排列組合。不是我想結,是被逼的,我也不知道是誰逼的我,可我就是沒辦法。與其跟其他人結婚不如跟你,至少我們在一起這么多年。可每一次跟你干那事都讓我覺得惡心。就算是這樣我都忍下來了,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你居然想勾搭狐貍精甩了我,那我是為的什么弄成現(xiàn)在這樣。你說,我為的什么?
瘋女人,他輕聲說了一句。劉芳抬起啜著淚水的眼睛絕望地望了他一眼,轉身走進了房間。鄭顏開走過去撿起地上的掛鐘,掛鐘后面的蓋子散開了,掉出來一張不知是誰塞進去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著長裙的女孩,他無端覺得這裙子應該是藍色的。年輕女孩淺淺地笑著,尖尖的瓜子臉上嵌著兩只漆黑的大眼睛,兩只蓬松的麻花辮垂在胸前。照片后面用娟秀的字體寫著:1969徐勝蘭。
鄭顏開看了會兒照片,努力在回憶里搜索這個女人的樣子,卻發(fā)現(xiàn)與他熟知的那個人相去甚遠。他搖搖頭把照片重新放進掛鐘里,又把鐘掛回墻上。九點到了,鐘沒有響,他伸手敲了敲表盤還是不響。鄭顏開有些高興又有些凄涼。這個掛鐘終于不會響了。
六
因為工作能力頗強,鄭顏開一路混得風生水起,從老房子里搬出來還給鄭義和徐勝蘭住,自己帶著一家人跑到市中心買了套新房。搬家的那天,鄭笑笑踮著腳尖設法把那個掛鐘取下來帶走。鄭顏開很奇怪,問她為什么要這個破鐘。笑笑說,家里的東西都不動,只有它老對著我擺手。鄭顏開說,我重新給你買個更好看的鐘好不好。笑笑搖頭,我們是好朋友。
徐勝蘭對笑笑很是寵愛,二話不說就把掛鐘拿下來放進紙箱子里,在她一連串雷厲風行的動作中,鄭顏開欲言又止,顯得有些提心吊膽。他怕徐勝蘭打開掛鐘后面的蓋子,怕她拿出那張照片。他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感到害怕,好像做賊似的惶惶不可終日。
躺在新房里的第一個晚上,他做了一個長夢。夢見一個穿藍裙子扎麻花辮的年輕女人拉著一個咿呀學語的孩子。孩子的小毛衣上繡著“小朋友”三個字。恍惚間他似乎想起了這件衣服,在年幼的記憶力一晃而過。醒來之后他發(fā)瘋似的翻箱倒柜。劉芳揉著惺忪的睡眼問干什么呢?鄭顏開說找照片。什么照片?劉芳披著衣服走下床幫他一起找。鄭顏開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把所有相冊都翻出來,可無論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關于徐勝蘭年輕時的任何信息。所有的照片上都是他自己,哭的笑的鬧的睡的,而所有的背景都是那面上白下綠的墻以及墻上那個金色的半洋半土的掛鐘。
鄭顏開一抬頭,已經(jīng)四點十七分。鐘擺咔噠咔噠地響,無限地蔓延著寂靜,仿佛在提醒著他生命流逝的蹤跡。他看著掛鐘突然想,也許所有人都如同那個老女人一樣,在這一圈圈的重復里耗盡了悲憫和青春。
鄭顏開辭職去深圳做旅游景區(qū)的策劃經(jīng)理是兩年后的夏天,毫無來由的病痛讓他感覺到了這份工作對于身體的消耗。
除了那個掛鐘鄭顏開什么也沒帶走,除了那個掛鐘,他什么也帶不走。他把鐘掛在自己租下的公寓墻上,看上去格外扎眼,無論是誰第一次來做客總會稱贊這個古董似的東西。如果可能他會盡力告訴每一位客人,這個鐘曾經(jīng)是會響的,咿咿呀呀像老人的呢喃??腿藗円矔胶椭鞒鍪涞谋砬?,憧憬著它滿是滄桑的聲音。
鄭顏開在景區(qū)工作的時候,劉芳在老家?guī)Ш⒆印KF(xiàn)在是人民醫(yī)院的護士長,跟醫(yī)務科科長徐勝蘭一起雙手遮天,每天的日子就是到處打牌。兩個人打牌的時候相當和諧,你吃一口我碰一下,反正輸贏都是一家人。劉芳跟徐勝蘭一樣,就喜歡做大胡,哪怕是把牌拆了也必須做大的。
鄭顏開到深圳的第二年,發(fā)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偶然路過大學城附近的時候,周莉穎從一條魚腸似的小巷子里沖出來,鄭顏開急忙踩下剎車。這并不是學生上下課的時間,他對于這次相遇猝不及防。她有著一頭迷人的栗色卷發(fā),鄭顏開的眼神順著她的頭發(fā)滑下去,在發(fā)尾處轉了個彎。她調皮極了,不知道為何他突然這樣想。
鄭顏開立馬下車問她有沒有事,周莉穎驚魂未定地拍著胸脯說命大著呢死不了。他們的眼神碰到一起,她又迅速地看向別處。這一刻其實他們就勾搭上了。雖然說不上一見鐘情,可很多人之間的確初次見面就能感覺到今后彼此是否會有更深一步的交集。那些第一眼就讓人喜歡不起來的,無論過了多久也始終喜歡不起來。而那些喜歡的,早在捅破之前就已經(jīng)喜歡上了。
周莉穎第一次坐上鄭顏開的副駕駛座顯得相當興奮,手舞足蹈得像個孩子。鄭顏開說我們去游樂場玩一會兒之后再去吃法國菜,周莉穎立馬把頭搖得像沾了水的貓。不要,她說我們先去吃法國菜然后再去游樂場玩。這不是一樣么,鄭顏開邊問邊掉轉車頭。周莉穎又搖頭,當然不一樣,雖然你的提議很有魅力,可我討厭跟著別人的步調走。無論什么時候我都只當那個占據(jù)主導權的。她悄悄地湊到他耳邊輕聲說,在床上也是一樣。她的氣息軟軟地撲上他的臉頰,弄得他癢癢的。是嗎?那我倒要好好核實一下,他又笑了笑,你這女人真有趣。
七月,鄭笑笑放暑假,徐勝蘭死活非要拉著全家來看鄭顏開,我要享天倫之樂,我怎么就不能享天倫之樂了。她瞪著眼睛在電話那頭說,可鄭顏開什么也看不到。第二天她就開始收拾東西,走了幾步又折回屋里再添幾樣,總覺得怎樣都少了。你帶壇子干什么,鄭義問她。腌蘿卜啊,她理所當然地回答。鄭義就笑了,那么大的城市未必沒有壇子賣?徐勝蘭把東西往包里一塞,我就愛帶壇子。
徐勝蘭把一切準備就緒已經(jīng)是打完電話后一個星期的事情了。在這一個星期里鄭顏開跟周莉穎極盡纏綿悱惻之能事。周莉穎如她所說的占據(jù)著一切的主導權。她喜歡騎在他身上俯身看著他的臉,用手慢慢撫摸他的下巴和胡碴。他也異常享受這種過程,這種新鮮的體驗讓他陷入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短暫的休憩過后周莉穎坐起來從床頭柜里翻出一瓶透明的指甲油涂起來,你要涂嗎?她突然問。他愣了一下笑著說好啊,不過我明天去單位該怎么跟別人解釋呢。周莉穎咯咯一笑,你就跟他們說,其實偶爾當當女人也不錯。好,鄭顏開把手遞給她。她捏著他的食指小心翼翼地涂了起來。指甲油剛涂上去的時候有些發(fā)涼,每次毛刷接觸到指甲都是一小陣涼意。全部涂完之后,她對著他的指甲吹氣好讓指甲油干得快一些。她一邊吹一邊笑,那氣息讓鄭顏開的手指發(fā)癢,一直癢到他心里。你這個妖精,我怎么不是跟你結的婚?鄭顏開像在問她又像在自言自語。
那你要離婚嗎?周莉穎眨著狡黠的眼睛。鄭顏開沒說話,他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周莉穎又說了,我才不要你離婚,我也不要跟你結婚,我不跟任何人結婚,也不會為任何人生孩子,不會為任何人過日子。鄭顏開不知道她是說笑還是認真,為什么呢,他問。周莉穎繼續(xù)涂指甲,她吹了幾口氣說,為什么問為什么?難道因為我身體里面有一個你們沒有的器官我就有義務為誰洗衣做飯,為誰犧牲自己的時間和事業(yè)來生養(yǎng)孩子當老媽子?誰規(guī)定的,又不是我想生成這樣的,簡直莫名其妙,你們憑什么?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讓人生不起氣來。憑什么呢?鄭顏開竟然無言以對。
一周后徐勝蘭帶著一家子來到了鄭顏開的公寓里,一瞬間原本空曠的公寓顯得擁擠起來。鄭顏開不情不愿地去廚房給劉芳幫忙打下手,他看著她忙進忙出好像在看著某個步履匆匆的陌生人。劉芳像往常一樣指揮他,把蔥摘了,蒜搗碎,還有這個一起洗了,我來炒菜,讓開點別擋路,笑笑你也一邊去別添亂。
鄭顏開完整地執(zhí)行了劉芳的命令就抱著笑笑去客廳看電視了??尚π偸遣煌5嘏軄砼苋サ教巵y翻,也不知道哪里養(yǎng)出來的毛病。她從沙發(fā)后面摸出一個藍色的東西,是一瓶用了一半的指甲油。鄭顏開立馬沖過去奪下來塞進口袋里,這個時候劉芳正端著菜從廚房里出來。他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她沒有任何表示,一頓飯靜得像具尸體。
晚上鄭顏開招呼父母睡下后自己也打著哈欠回房睡覺,一打開門看見劉芳正坐在床上翻他的手機。他一把奪過來,你干什么,你忘了上次我們怎么吵的?劉芳問他,這個叫“周老師”的是什么人,我看她的話可不像老師說出來的。一個朋友,鄭顏開有些心虛,他驚異于女人的直覺。他明明已經(jīng)把所有曖昧的短信都刪掉了,只留下普通的交流短信,可她還是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了周莉穎。想起周莉穎他又突然放心下來,怕什么,她又不要我離婚。
這時候電話很突兀地響了,來電顯示是周老師。劉芳直接按下了接聽鍵,那邊傳來周莉穎軟軟的聲音。顏開,我在學校外面的那座山尖上等你。有點事情想跟你說,你能來一趟嗎?劉芳對著手機大喊,來你媽逼,好你個小婊子居然敢當著我的面!鄭顏開一把搶過手機壓低聲音說,你發(fā)什么瘋,爸媽還在對面房間,你想吵醒他們嗎?劉芳把枕頭扔到地上,她每次開口一股濃重的臭味就噴射到鄭顏開臉上,我就吵醒他們,看他們怎么說!笑笑哇的一聲就哭了,鄭顏開手忙腳亂不知道該先哄哪個。
沒想到你們這么忙。周莉穎的聲音從還沒掛斷的手機里飄出來,我又不纏著他,你急什么?我要是你我就脫了他的褲子狠狠抽他??晌也皇悄?,你也不是我。真可憐。她說完自己掛斷了電話。笑笑的哭聲越來越大,劉芳大喊著別哭了你這個小雜種,自己卻哭得更加厲害。她開始砸東西,看到什么砸什么,一地的玻璃渣子讓鄭顏開挪不了腳。他踮著腳尖把笑笑抱起來放上床,又用手去揩她的鼻涕。
怎么了?徐勝蘭和鄭義披著衣服走進來看著被劉芳弄得一片狼藉的屋子,他們面容憔悴而驚慌。
她瘋了。鄭顏開甩開劉芳的手穿上外套往外走。
劉芳舉著煙灰缸對準他喊,你敢走!你只要出去就別回來了!鄭顏開一言不發(fā),轉過頭看著她不動,他們對峙了好一會兒,劉芳的手放下來,煙灰缸掉在地上。
我也沒打算回來。鄭顏開打開門,把劉芳的哭聲關在了門里。
他開著車一路疾馳到周莉穎學校外面的山尖上,周莉穎果然還在那里等著,他知道她肯定會在那里等著的。她穿著一條藍色的長裙子,在山風里獵獵作響。他像下定決心似的奔向她,急不可耐地拉起她的手說,小穎我們結婚吧,我跟她離婚然后我們結婚好嗎?周莉穎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顏開,我就是想跟你說這個來著。鄭顏開笑起來,我就知道。周莉穎又像她平時喜歡的那樣搖頭,不,你不知道。我覺得我差不多不喜歡你了。鄭顏開整個人僵硬起來,像根木頭杵在那里。
周莉穎說,我膩了。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會為任何人浪費時間,我喜歡你的時候我很快樂,相信你也非??鞓?,可現(xiàn)在我不喜歡你了,我差不多得消失了。別來學校找我好嗎?何況你還是個有婦之夫,這樣對你更加不好。她提起裙子轉了一圈問,這條裙子是我剛買的,好看嗎?
鄭顏開本應生氣,也許他應該舉起拳頭給她一下,可自己憑什么呢?他突然感到一陣虛弱和乏力,搖晃了一下靠在車上用顫抖的手點了根煙。周莉穎在他臉上啄了一口,說了聲再見,然后小心翼翼地消融在山色里。
這根煙似乎很長,怎么也抽不到盡頭。鄭顏開吞吐著綿長的白霧,猛地一抬頭發(fā)現(xiàn)天離他居然這么近,滿天都是星星。除了不諳世事的小時候他從沒見過這么多的星星,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下來一大把。他多想抓一把下來送給笑笑。他要把它們用線穿起來掛在家里。
劉芳打來電話,他按下接聽鍵卻聽到對面是笑笑在說話。爸爸,她說,你什么時候回來,媽媽說你再不回來她就從樓上跳下去。鄭顏開笑了一下,她從哪里學會的這招。劉芳在電話那頭遠遠地喊,鄭顏開十二點你不回來我就從這里跳下去!
笑笑焦急的聲音又響起來,十二點媽媽就要跳下去了!劉芳又喊,笑笑還差多久!笑笑帶著哭腔,還差多久,還差多久呢爸爸!
鄭顏開說還差五分鐘寶貝兒,你就說還差五分鐘。有什么關系呢,他想,反正咱們家的鐘是不會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