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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

2015-09-10 21:00南在南方
湖南文學(xué)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桂花婆婆奶奶

南在南方

三個女同學(xué)約好,周五帶孩子去木蘭山下的農(nóng)莊住兩天,摘草莓啦,看水稻啦,摸魚兒啦,如果不嫌酸,還可以嘗青橘子。這樣,陳小竹下午三點從單位溜出來,幼兒園四點放學(xué),時間綽綽有余,誰知,車堵在大橋上動彈不得。四點過后,每隔幾分鐘,幼兒園管生活的齊阿姨就會來個電話,催命似的。

陳小竹給家里打電話,想讓婆婆去接朵朵。想著朵朵要哭個淚人兒,她的胸口就一起一伏。電話是通的,總不見接聽。一向溫柔的她,捶起了方向盤,有點抓狂,鄰車男人歪著身子沖著她歪瓜裂棗地笑。她沒好氣地爆了一句粗口,惹來鄰車男人快活無比的笑聲,也許在他看來,被人罵一頓也算是堵車的樂趣了。

眼看著五點,車陣才開始松動。等她趕到幼兒園,幼兒園的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門房煤爐上小鋁壺的水汽沖著蓋子,撲出來的水弄得蜂窩煤爐子滋滋地響。管生活的齊阿姨出門提起水壺,朝暖水瓶里灌。

陳小竹瘋狗一樣跑過來喊:田一朵!

這一喊,驚得齊阿姨一哆嗦,開水倒在暖水瓶外邊,胡亂濺了,齊阿姨再對準,之前濺在褲腳上的水,讓她覺著了燙,又夸張地一蹦,這讓她來氣。于是,一門心思不慌不忙地灌水。

陳小竹把鋼管門搖得哐啷直響,又喊了一聲:朵朵!

齊阿姨灌好水,這才緩緩轉(zhuǎn)過身問,你誰呀,喊?陳小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失態(tài)了,道歉說,齊阿姨對不起啊,我愣是急糊涂了。齊阿姨這才摸出鑰匙開了小門,她一步跨了進來,又朝教室沖過去。

齊阿姨喊住她,指著門房輕言細語地說,在里頭看電視咧。又指著掛鐘說,星期五四點鐘散學(xué)。陳小竹又道歉說,拖您后腿了,讓您受累了。這話惹齊阿姨又笑了說,我哪里有后腿?

朵朵戴著毛絨絨的耳機咧著嘴笑個不停,看《貓和老鼠》,壓根兒沒注意陳小竹站在門口。

陳小竹直接站在電視機前面,朵朵這才抬眼取下耳機,朝她懷里撲,片刻之間就成小淚人兒,一疊聲問,媽媽,奶奶呢?答應(yīng)要第一名來接我!她說,不是說好了,今天我來接你的?朵朵眼淚還在臉上,卻呵呵笑起來,對呀,我們要去摸魚兒。

等上了車,陳小竹跟朵朵說,今天去不成了,那兩個阿姨還堵著呢。朵朵說,那我要奶奶做豌豆苗魚兒吃。她答應(yīng)待會去超市買豌豆苗,說是魚兒,其實不是,那是婆婆的手藝,給豌豆苗上撒些面粉,加點水拌好,夾兩三根兒,用油煎得微黃,有點像魚。朵朵喜歡。婆婆硬是把嚴重挑食的朵朵治得吃嘛嘛香,這要本事。

奶奶不在一層,不在二層,也不在樓頂。朵朵以為奶奶在躲貓貓,從一個房間找到另一個房間,捶著媽媽的臥房喊著開門,也不見奶奶……奶奶不見了!朵朵要下樓去接。朵朵喜歡奶奶,那種喜歡有時讓陳小竹有點吃醋。

陳小竹說,奶奶一會兒就回來啦。準備給朵朵做魚兒,她想,婆婆肯定出去玩了,按昨天說的,她和朵朵周末不在家,田文出差了,周末也不用去給她父親做飯,這等于給婆婆放假了。

朵朵不讓她做,因為奶奶做的才好吃。她白朵朵一眼,你個白眼狼,以前奶奶沒來,我做飯莫非你不吃?朵朵不講理說,你做了我也不吃,說著開了冰箱,拿面包出來吃。她就淘米,想著把飯煮上,等婆婆回來炒菜。

吃了面包,朵朵又說要下樓去找奶奶,她跟著朵朵下樓。

朵朵說,奶奶肯定在小廣場上跳舞。她搖頭,老太太晚上才跳舞呢。朵朵拉著她去了,倒是有兩三個人,不見奶奶。朵朵又說,奶奶肯定在廢品站。

出了小區(qū),朵朵拉著她靠右手走,不遠的巷子口有家廢品站。

中年婦女看見朵朵笑著問,你婆咧?朵朵認真地說,我叫奶奶呀。中年婦女又笑,貓就是咪,婆就是奶奶嘛。

陳小竹朝前一步問好說,大姐,見著我婆婆沒?中年婦女說,昨天還見著咧,你是桂花媳婦呀?她點頭。中年婦女說,怪不得桂花姨老夸你,一看就賢惠。她笑笑說,那,大姐你忙啊。牽著朵朵準備走。

中年婦女喊朵朵,說是有好多書呢,說著拿出一疊。朵朵歡天喜地去拿,陳小竹說不要。中年婦女說,咋不要?桂花姨說了的呀,有娃娃書讓給朵朵留著的嘛。說話間,朵朵已經(jīng)抱在懷里了。陳小竹只好道謝,小聲責怪朵朵不該這樣,朵朵說奶奶說的,啥書都不是破爛,上頭有字金貴著呢。陳小竹嘆息了一下,雖說婆婆不識字,敬惜字紙這句老話記在心里。

回到小區(qū),朵朵一溜煙跑到樓下,踮著腳尖按門鈴,按了一回又一回,只是響,沒人應(yīng)答,朵朵的眼眶里有了淚光。朵朵說,奶奶是不是跑了???

這話讓陳小竹的身子抖了一下,回家的腳步比平時快,她上到樓頂,這里有一塊不大的菜地,小蔥,黃瓜,辣椒,西紅柿,四周還有幾架豆角,都長得結(jié)實。她伸手按了按泥土,有點潮,這說明婆婆早上或者中午澆過水。

二層有兩個房間,她和田文住大間,下樓之前才打開。以前沒鎖,昨天開始鎖的,也不是刻意鎖,輕輕拉上,要開,卻要用鑰匙。田文出差時,他們有個不成文的儀式,報仇似的親熱一番,平常她會注意善后,前天出門匆忙,不過她還是將丟在地上的雜七雜八的東西用腳攬到床底下。床罩低垂著啥都看不見,以前也這樣干過。這次,不知婆婆發(fā)什么神經(jīng),清理得干干凈凈,甚至把兩條內(nèi)褲也洗了。她感覺隱私被侵犯,心里直冒火,不過她并沒有發(fā)作,甚至也沒有擺臉色,婆婆不是媽,很多事情她跟田文說,然后由田文轉(zhuǎn)述,這樣,婆婆便肯接受,這個經(jīng)驗是她媽傳授的。

還沒結(jié)婚時,她對婆婆李桂花印象不好,沒什么事,就是一句話,她無意聽到的,那是她第一次跟著田文回老家。晚飯之后,婆婆鋪好床,從柜子拿出兩個枕頭并在一起,又抱出一床大紅緞面的被子,順手又拉上窗簾。這時,公公走了進去。她坐在堂屋聽見公公說,再鋪個床。婆婆說,這樣行了嘛。公公說,不管他們在外邊咋樣,回了咱家,咱們又沒跟人家爸媽見過面,鋪兩個床,對人家爸媽也是個交待嘛。這句話加了她對公公的印象分,減了婆婆的,婆婆那意思像是要幫兒子占便宜似的,雖然她和田文同居多時……

朵朵的小房間看上去整潔,一看就是收拾過了的。朵朵不許奶奶把被子疊成面包樣子,奶奶不依她,小女娃兒的房間哪能像狗窩?

下到一層,她看了婆婆的睡房,被子疊得像四棱見線,床單也拉得平展。她打開衣柜,衣柜的衣服好好地掛著。

又去看廚房,垃圾袋是新?lián)Q的。冰箱里一條魚貼著姜片蒙著保鮮膜,摸上去還不太僵硬。

看上去挺正常,她問朵朵,為什么要說奶奶跑了呢?朵朵說,奶奶想家了唄。她說,這里就是奶奶的家啊。朵朵說,這里不是,奶奶家里,有雞,有羊,有狗,還有爺爺。這句話惹得她呵呵笑起來。

陽光還在高處的樓頂,陳小竹想,再過一會兒婆婆就回來了,心里沒底,于是給母親打手機說,婆婆不知到哪兒去了?現(xiàn)在還沒回家哪。母親的語氣一下緊張起來,一疊聲地問,怎么回事?趕快去保安那兒看看啊,那里有監(jiān)控。

母親這一說,讓她一下緊張起來。

她剛下樓,小區(qū)里的路燈忽然亮了,把陳小竹的影子給拖了出來,看上去淡淡的,她跑向東區(qū)門口,保安沒一點印象,不曉得她的婆婆是哪個。她請保安查看一下攝像頭,保安四周瞅瞅壓低聲音,那是嚇唬小偷的,小區(qū)攝像頭壞了還沒修好咧。

掏出手機,陳小竹覺得這事應(yīng)該給田文說。她說,媽還沒回家。田文說,是不是在樓下跟人說閑話?她說,在樓下轉(zhuǎn)了一圈沒見著。田文又說,給你爸做飯去了?她說,媽給……給我爸做了午飯……就走了。田文電話里笑,怎么叫個媽像是嘴里含個燒蘿卜?她說,不是,說了我爸,然后說你媽,有點別扭。田文說,回家做飯吧,待會兒媽回來吃個現(xiàn)成的!

剛上樓,門鈴響了。朵朵沖向門鈴,夠著了聽筒,喊著奶奶。陳小竹懸著的心一下落了下來。接著,朵朵抽泣起來,不是奶奶,是外婆。

趙蘭進門沒怎么說話,直接進了親家李桂花的睡房,打開柜子看了看,指著那條藍裙子問還沒穿過???小竹說,沒看見穿。趙蘭說,死腦子啊,穿了身上會掉一塊肉啊。再拉開抽屜,那里放著內(nèi)褲。趙蘭問,她有幾條內(nèi)褲?小竹搖頭說不清楚。又問朵朵,朵朵說好幾條呢,好看的有兩條,一條小花的,一條藍色的。趙蘭伸出一根手指撥拉一下,這兩條都不見了……

趙蘭幾步?jīng)_到陽臺,一條藍色內(nèi)褲掛在那里,她盯著看了一會兒跟小竹說,回頭給她買些衛(wèi)生貼,夏天熱,愛出汗,你看內(nèi)褲那塊兒———漚得多難看。小竹說,想著買,又怕婆婆不好意思,像是嫌她臟一樣的。趙蘭說,在城里待著,就得像個城里人嘛。

說著轉(zhuǎn)身回了李桂花的睡房,又打開床頭柜的抽屜問,有身份證吧?小竹說,肯定有,來時還買了火車票的,不知道放在哪兒。問朵朵,朵朵說不知道。

趙蘭又問,她平時錢放在哪里?小竹說每周給三百塊賣菜零用,哪有什么錢?朵朵說,在枕頭下面呢。趙蘭掀開枕頭,一些零錢理得清清楚楚包在手帕里,躺在那里。

趙蘭嘆口氣說,的確不像離家出走。出了睡房,趙蘭坐在餐桌邊上,從包里拿出一張紙,她要畫一張李桂花活動范圍,以小區(qū)為圓心,李桂花的活動范圍基本是兩點一線,家是一點,幼兒園是一點,菜場在中間。最近兩個月,活動范圍增加了,從小區(qū)到醫(yī)院,一個星期前從小區(qū)到她家。她隨手畫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圓,然后,在這張紙上寫了洗馬街派出所幾個字。突然一拍腦袋讓朵朵去衛(wèi)生間,看你奶奶的洗臉毛巾牙刷在不在!朵朵跑去看了,都在。

趙蘭看了看墻上的鐘表說,再過十分鐘,新聞聯(lián)播就結(jié)束了,如果還沒回來,必須找。出去找的同時,得報警。你爸說你婆婆中午兩點半從家里走的,沒見人快五個小時了。人手不夠,得通知田文,讓他喊公司的人來幫忙,你們的同學(xué)也得找來。還有,這事暫時不要跟你公公說,遙天遠地,會把田老漢急死……

這時,門鈴響了,朵朵再次沖到門口拿話筒喊,奶奶,奶奶。又一次垂頭喪氣地說,不是奶奶,是外爺。

陳明堂的腳步有些拖沓,兩個月前做了手術(shù),正在恢復(fù)期,說在家里也是著急,不如來看看。趙蘭白他一眼說,親家母不見了呀。陳明堂哼了一下說,不如再等等,好多人才吃晚飯,正出去逛呢。況且,小竹說要帶朵朵去郊區(qū),桂花沒啥著急的……

趙蘭打斷他的話,你別忘了,你那親家母沒有逛街的習慣,走丟了怎么辦?陳明堂說,農(nóng)村人看啥都稀奇,更得花時間嘛。

趙蘭不接話,瞅著墻上的鐘表,像是臨戰(zhàn)的指揮員,不過,她沒有躍躍欲試的興奮,一臉的無可奈何,時間過了,門鈴沒響,人沒回。她說了聲,開始找。

趙蘭給派出所打電話。姓名?李桂花。性別?女。年齡?五十多歲,陜西口音,中等個子,身材偏瘦。著裝啊,你等等……她瞅著陳明堂,陳明亮接過電話說,藍底白花襯衣,藍褲子,冬草絨鞋子。身份證號碼?這個不太清楚……

陳小竹通知田文。

電話里田文前言不搭后語,一個勁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媽怎么會走丟了呢?

趙蘭見小竹也說得前言不搭后語,從她手里接過電話,直截了當?shù)卣f,別的話先不說,你現(xiàn)在要做的是馬上通知公司的人手到家里集中,由我坐陣指揮。其次,你媽的照片得要一張,得準備尋人啟事,得讓人看一下模樣才好找。如果凌晨沒找到,就必須貼出去……

那邊陳小竹繼續(xù)打電話,一通打完之后,她打開電腦看相片。照片在D盤,每個文件夾都寫有時間,她直奔主題,自從有了朵朵之后,朵朵是所有照片的主角,她一連打開五六個文件夾,只看見一張里面有婆婆,可只是背影,接下來又看見一張,卻是蹲在那里給朵朵系鞋帶,只是一個側(cè)面。這是僅有的一張。

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有點難為情,田文忙,大多數(shù)的周末是她帶朵朵出去玩,偶爾會帶上婆婆。帶上婆婆時,她壓根兒沒想著給婆婆拍張照片。

她打電話給田文,田文說他也沒有母親的相片,母親在身邊,誰想著照相?他正朝浦東機場趕,在他回來之前,尋人啟事先不貼。她問為什么?田文說,不為什么!

半小時后,住得近的同事同學(xué)來了幾個。此時,趙蘭已經(jīng)把紙上那個圓分成六個扇形,迅速跟來人交待,每人再拿一張打印出來的李桂花側(cè)面照片。

陳明堂說到江邊去看看。趙蘭沖他豎起拇指,江邊,被她忽視了。

陳小竹說,爸,你就在家,我去江邊。陳明堂說,我去轉(zhuǎn)轉(zhuǎn),就當是鍛煉身體。另外,這事得跟田文他爸說。

趙蘭說,說也好不說也好,讓田文拿主意。唉,要是桂花帶個手機就好了。小竹說,人家只認座機……哎呀,是得給朵朵爺爺打個電話,她奶奶只記得她爺爺?shù)碾娫挵?。趙蘭堅持先不打,說要是你婆婆給你公公打了電話,你公公自然會打過來的。現(xiàn)在八點多了,農(nóng)村人睡得早,就別驚動了。

陳明堂嘴巴動了幾動,又閉上了。出了門,一步一步朝江邊走,腹部的刀口還若有若無地疼,這個時候他要伸手按著,他不喜歡這樣,這樣一按,他的身子就有點弓,他一直喜歡筆挺的身子,雖然偶爾會聳聳肩,攤攤手,聳也好攤也罷,都是行云流水,教了一輩子英語,多少沾惹了一點外國習氣。他在春天光榮退休,婉拒了學(xué)院的返聘,一心想要寄情山水飽覽河山。蘇東坡說,江山風月本無常屬,閑者便是主人。他終于有機會閑了,不想?yún)s生了一場大病,李桂花主動在醫(yī)院照顧了近十天,前一陣子他胃口極差,又自告奮勇來給他做些老家的飯食,這是他從來沒有想到的,他想起《弟子規(guī)》里許多話,李桂花沒看過這書,她壓根兒沒看過書,可她就像是教科書,古風依然在民間。只是,這些享受都是額外的。

一想起額外的,陳明堂就來氣,來誰的氣?趙蘭,陳小竹。氣歸氣,有氣無力,前幾天從書架上取出《弟子規(guī)》要朵朵學(xué),父母呼,應(yīng)勿緩;父母命,行勿懶……冬則溫,夏則清……出必告,反必面……親有疾,藥先嘗,晝夜侍,不離床……算是發(fā)泄了一下。

不到半小時,陳明堂到了江邊,江水瘦了一些,夜游船依然花枝招展,這時節(jié),秋風嫩涼,他在親水臺階上坐了下來,點了一支煙,很享受。

想著李桂花,他笑了起來,李桂花是個人才,按老家的話說,是個人梢子。他們見面,按老家的習慣得互稱親家,不過李桂花喊他陳先生,好像這樣才能顯示他教授的身份。他叫她親家,不過,趙蘭覺得別扭,直接叫名字多好。于是,他叫她桂花。他們用土話聊天,有說有笑,趙蘭聽不懂,趙蘭說,桂花姐,你要是會說普通話多好。于是,她對著電視學(xué)說普通話,兩三個月之后,雖然聽上去怪怪的,可敢開口說,說北京就北京,說天津就天津,趙蘭佩服得不行,因為她說話京津不分。

當初田文跟小竹戀愛,趙蘭不同意,陳明堂卻雙手贊成,不為別的,因為老家,雖然隔了一百公里,可都在漢水流域,方言接近,風俗幾乎一樣,這讓他踏實,眼看著藕斷了,忽然絲連上了!這話,他跟趙蘭說,趙蘭罵他神經(jīng)病,他不怪她,一個沒有老家的人無論如何體會不了這樣的感情。

李桂花來武漢幫著接送朵朵上幼兒園,意外地把他的鄉(xiāng)土也帶來了,這個感覺從飯菜體現(xiàn)得明顯。帶著松香氣的臘肉,包得像元寶的餃子,現(xiàn)煮的菜豆腐,小豆糊湯,玉米面漏的面魚兒(他們叫蛤蟆骨朵兒),這些吃食讓他如孩童般歡呼雀躍,趙蘭頂見不得這樣子,說,混一輩子還是個鄉(xiāng)下人的味。

趙蘭心直口快,從來不掩飾對他某些鄉(xiāng)下習氣的厭惡,他跟她斗爭半輩子,打了個平手,到后來成了樂趣,有時他還惡毒地用英語罵趙蘭,她一個字也聽不懂,急得抓耳撓腮,這讓他無比快活。趙蘭是個干部,目前是副處級調(diào)研員,退居二線,等著退休的人了,按說可以閑下來,她不肯,甚至比之前還要積極。她認真地跟他說,再不忙,再也沒有忙的機會了。他住院,她每天下班來坐一會兒,噓寒問暖,看看表說,我回去了啊,明天還要上班。又拉著李桂花說,桂花姐,辛苦你了。李桂花說,啥辛苦?陳先生病了,我應(yīng)該照看的嘛,再說了,我這也是替田文替小竹嘛。趙蘭說,回頭老陳出院了,我要好好謝謝你。他說了一句,射特!說了幾回,李桂花問射特是啥嘛?他想了想說,就像咱們那邊說的狗屎!她哈哈笑了,卻又收住說,這不好,這不是罵人的嘛。

住了半個月院,李桂花在病房待了十天。一個人躺在病床上,基本上就沒了隱私,這讓他難為情,她也難為情。特別是解大手,得用盆子接。解小手也不容易,導(dǎo)尿管連著尿袋子,得取下來倒掉,李桂花第一次取尿袋,把他的被子掀多了,結(jié)果笑出眼淚。他問她笑什么,她心直口快說,那東西插個管管兒,像個死老鼠!

這話讓他也笑了,他得的是膀胱癌,早期,切除了一部分。那陣子擔心,回頭要尿褲子。李桂花說,不消操心的,你看那豬尿泡,看著一點點兒大,吹圓有臉盆大!正好醫(yī)生聽著了,夸她說得通俗易懂,膀胱有代償性,實在不用擔心。

住院那半個月,他像是困極了,一會兒就睡著了,過不了多大一會兒又醒了。到了晚上,傷口痛得格外明顯,絲絲縷縷地牽著,扯著。桂花躺在躺椅上睡得很香,打鼾,有點像柴火灶煮小豆米湯,撲撲地響。原來陌生的一個人,家常得像自家老妹……桂花說,一肚子學(xué)問的人病倒了,跟病人沒啥兩樣,也知道喊痛嘛。這話也惹得他笑……

陳明堂在江邊坐了一會兒,起身沿著江邊慢慢走,一個小時后,他又走到街上,給趙蘭打電話說,江邊沒看見人。趙蘭讓他回家歇著,忽然來了一句,老陳,桂花今天去做飯時,有啥異常沒?他想了想說,好像有點不高興。趙蘭拖著長長的聲音,哦了一聲。

江邊的大鐘敲午夜十二響之前,田文從天河機場順利到家。到家的第一件事是看了電腦里母親的相片,然后沖進母親的睡房,從柜子里拿出母親來時背的大包。

大包鼓鼓的,一股腦兒倒在床上,幾個小孩用的塑料碗,一包煙絲,梳子,一雙布鞋,剃須刀,一包米花糖……他將背包翻過來,那里有個隱蔽的夾層,夾層里也沒有,母親來時身份證放在夾層里的,他記得很清楚。

轉(zhuǎn)身望著散在床上的這些物什,田文喃喃地說,這些東西是啥時買的呢?陳小竹搖頭。趙蘭說,早前她和小竹已經(jīng)仔細找過一遍,身份證不在家里,肯定在你媽身上,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好事。又問田文,尋人啟事要不要擴大范圍貼?田文說,我媽這人好勝,我怕滿街貼著,她回頭覺得丟人。趙蘭說,找人是第一位的!街上得貼,報紙上也得登,電視上也得播。田文抱著腦袋說,家里沒一張我媽像樣的照片,貼了有什么用?

趙蘭說,那想辦法啊,老家有沒有相片?田文點頭說有。趙蘭說,那讓你弟拍一張發(fā)過來呀。田文嘴張了張只說了三個字,沒手機??赡苡X得沒說清楚,又說了三個字,沒信號。趙蘭嘴張了張,飛快地閉上了,田文情緒不對。

出去尋找的親朋和同事陸續(xù)回來,都沒什么線索,大伙兒分析說晚上街上人少,又是些年輕人,等天亮再去找,效果可能會好點兒。田文一一道謝,這般,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田文又走進母親的睡房,看著散在床上的物什。母親在身邊,可他不知道母親平時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在家時,不是累,就是醉,每天差不多就是兩句話,媽,我走了;媽,我回了。母親的話多,他也只是應(yīng)個聲。比如母親欣喜地說,今天在小區(qū)看見一條狗,長得愁眉苦臉的,就像咱們那邊的錢家有娃子。他笑起來,說那狗叫松獅。比方吃飯時母親嘗了野山椒,辣得跳腳說,就像胡昌明屋里的小女子,厲害得很。比方看見別人家的小姑娘白胖可愛要說,就像咱溝邊兒三月間的刺苔兒。

這些小物什是母親給父親給田武,還有田武的小孩兒準備的,母親為回家準備的,雖然她一次也沒說過要回去……

趙蘭要回家,小竹不讓走,有地方睡何必呢?趙蘭說擇床,小竹找車鑰匙,趙蘭說出門就打的,又不是七老八十。小竹堅持送到小區(qū)門外,趙蘭說,我都不敢提,你婆婆會不會被人拐賣了,或者讓人騙去傳銷了?小竹說,沒見著人,啥都有可能,不過,朵朵奶奶還精明。趙蘭說,女博士都讓人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別說她不識字。唉,你婆婆回來了,趕緊送回去,這樣的心誰擔得起啊。小竹嘆氣,趙蘭湊近輕輕說,昨天,哦,現(xiàn)在凌晨了,應(yīng)該說是前天中午,我沒睡午覺,回家看你爸。你婆婆炒了四個菜,人家兩人都吃了,盤子還沒收……

陳小竹吃驚看著母親,一連聲地問,他們怎么了?

趙蘭瞪她一眼說,電視劇看多了吧,都想哪里去了?你爸在衛(wèi)生間里,你婆婆在客廳大聲唱歌。陳小竹舒一口氣說,嚇死我了,唱山歌?趙蘭說,不是,唱《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陳小竹說,她就會唱這個歌,唱得咬牙切齒……

一輛出租車停下來,趙蘭坐了上去。

陳小竹在街邊站了一會兒,想了想母親的話,到底還是沒想明白,轉(zhuǎn)身回家。像平常的午夜,朵朵睡著了,田文在廚房,正從小壇子里撈酸菜。她走進廚房,拿出一塊姜切成細末兒,那邊兒田文給鍋里倒了油,她把姜末兒放在鍋里,再放一點辣椒粉,田文把酸菜連湯倒進鍋里,都沒有說話,酸菜面是田文老家的吃食,平日里看母親這樣做,吃著爽口,臨到他們來做,面條在鍋子里擠得撥拉不開,加水也不行,兩人將就著吃了。

田文躺在沙發(fā)上,陳小竹拿毯子來蓋。他拉著她坐下來問,這兩天媽沒有不高興吧?她說,我可能干了讓媽不高興的事情。田文瞪著她,她擺擺手說,你出差那天,媽把咱們臥室打掃了一遍,把毛巾內(nèi)褲啥的洗了,我挺難為情的,也沒說什么。要說錯,就是第二天上班,我把臥室門拉上了,那是碰鎖,一拉就鎖上了。

田文說,媽簡直太勤快了,又不小孩兒,還幫著洗內(nèi)褲。媽來這么久,我想了想,我們好像沒怎么惹媽生氣吧?小竹說,那得看怎么說了,媽剛來的那個月,買了紙錢,想敬菩薩。你不讓在家里燒,媽問那在樓頂燒行不?你也說不行,說紙灰亂飛。我看媽當時神情挺失望的。還有,媽用洗衣服的水沖廁所,結(jié)果把馬桶頂蓋給摔破了,你說了媽幾句,可能媽也不高興。還有,有一回煮臘肉,沒舍得開抽油煙機,滿屋子的咸味油味,你也說了媽幾句……唉,這樣說的話,惹媽生氣的事太多了,平時我淘寶回來的紙箱子啥的,立刻就扔,媽說可以攢著賣的,我說能值幾個錢!媽說,多少都是錢啊。你還笑話媽說,當年買一塊肥皂,本來供銷社有,硬是跑了二十里上街買,為啥?街上的便宜一毛錢,當時媽難為情地說,沒來錢的路子,能省一毛是一毛。你說那多費力氣啊。媽說力氣不要錢。你又說,那多費鞋子……

田文說,你光說我,你惹媽生氣沒?陳小竹說,也惹過的,在路邊給朵朵買肉串,給朵朵洗衣服把襪子跟褲頭放一起,還在客廳抽煙,不過,我都是輕言細語連說帶笑的。

陳小竹問,這事跟不跟你弟田武說?田文說,先不驚動他們,我們已經(jīng)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跟他們一說,那要出亂子的,老父著急,老舅著急,姨媽著急,田武著急,那會急瘋的。不如先他們先安穩(wěn)一下,說不定媽明天就回來了……他拉了小竹一把,小竹蜷在他懷里,接著又摟緊了他。

他的呼吸重了起來,他忽然分開她坐起來說,這樣不行,得出門轉(zhuǎn)轉(zhuǎn)。小竹要陪他去,他要她在家陪朵朵。

田文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一圈,小區(qū)不算小,八年前這里還挺荒,他一下看上這套房子是因為樓頂有塊菜地,他想回頭接父親母親過來,種了一輩子地,到城里來,也有一小塊兒,過過種地癮總是可以的。再就是,這套復(fù)式房,有臥室三間,這也合他的心意,有一間留給父母。小竹覺得地點有點偏,不樂意,他堅持,理由是拿買一套兩室一廳的錢買一套復(fù)式房,它沒有理由不偏僻。不過,三年之后,小竹就開始贊美他有遠見,城市已經(jīng)延伸得很遠很遠了。

岳父來電話,建議田文把這事跟父親說明。田文說,要說的話,也得等天亮。岳父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他嘴里應(yīng)著,腳步?jīng)]停,從西門出了小區(qū),平時母親牽著朵朵從這里去幼兒園,路程不遠,要過兩個十字路口,夜深不見汽車,他還是等紅燈。某個剎那,他像是聽母親喊他的小名———狗子。他上中學(xué)后,母親還叫他的小名兒,他死活不答應(yīng),母親從此不叫他的小名了。老家的風俗,小孩兒難養(yǎng),起個賤名遮災(zāi)星。他順利考上大學(xué),弟弟田武初中差點都不想念完。母親怪父親沒給田武起個好名字,父親哈哈大笑,田武念不進書,父親也高興,悄悄跟母親說,田文上了大學(xué),回頭就是個客。武子念不進書,才是咱的兒。再說田文回頭當了城里人,只能生一個娃。武子到時候能生兩個娃……

在幼兒園門口站了一會兒,田文拐到另一條街上。一般情況是,早晨,母親看著朵朵進了幼兒園,常常要走這條街,去菜市場買青菜,有時會買一堆西蘭花的葉子,只要一塊錢,母親把葉子洗凈切細,放進小壇里做酸菜,吃起來很脆。蔬菜之中,母親最不愿意買土豆,她覺得土豆太貴了,老家一挖幾千斤,大的才三毛錢,為啥城里要兩塊錢?她想不通,不吃才不吃虧。后來,母親去菜市場,只是買肉買魚,樓頂上荒了多年的小菜地,母親種得綠油油的。從菜市場走過,往前走兩站路就到了岳父家。最近一段時間,母親中午去給岳父做頓飯,說是調(diào)劑生活。岳父感激涕零,說那些童年的飯食,可以讓他朝食夕死,那副垂涎的樣子,一點也不矜持。岳母笑話說,動不動就自詡知識分子,我看就是一個吃貨!岳父顧不上反駁,只管大吃大喝……

不知不覺走到岳父樓下,后退幾步抬頭看窗戶,還亮著燈。田文轉(zhuǎn)身,母親不見了,他們也難得安寧。

趙蘭睡不著,陳明堂呵欠連天聽趙蘭說話。趙蘭不滿意田文的態(tài)度,人不見了,本來就像大海撈針,卻不肯貼尋人啟事。陳明堂說,貼了也不一定管用。趙蘭說貼了不一定管用,可不貼等于什么也不做,多么淺顯的道理。陳明堂說,你們老想著桂花丟了,出事了,怎么就不想要是她到哪里去玩了呢?趙蘭說他太天真,外語說多了成了呆子,桂花認識哪個呢?又不識字,沒人領(lǐng)著都不敢坐公交車,她能到哪兒去玩?陳明堂只好閉嘴,過了一會兒,內(nèi)急,去了衛(wèi)生間,站了十幾分鐘,滿腦子的尿意,可就是尿不出來。

趙蘭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他慌忙提褲子。趙蘭嘆息說,要不你就蹲著,站著多累。本是安慰他的話,可此時,他聽著像是嘲笑。索性松了褲腰,褲子有著好的墜性,一下就垮到腳面,一手扶了那活兒直挺挺地站著,像是在對峙什么。

趙蘭靠在洗手臺邊兒看著他,忽然蹲了下來,一臉的眼淚,她抽泣聲里,他無比暢快地尿了。她替他把褲子提了起來,像幫一個無助的小孩。

陳明堂的心情一下暢快了,伸手抱了抱趙蘭。趙蘭拍打一下他說,沒過三個月呢。他說,又不是骨折了。說著又抱,趙蘭嘆息一聲,這李桂花呀……他一下就泄氣了。

躺在床上,趙蘭還是擔心李桂花被人拐賣了。陳明堂還是那句,哪能那么好騙。趙蘭就說,那次不是讓人騙了二百塊菜錢?陳明堂說,那是她剛到城里來,不知道城里壞人比鄉(xiāng)下多,況且那個人又說自個兒是煤氣公司的。趙蘭說,你們鄉(xiāng)下人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著急啊?這人不見了,個個氣定神閑,沒事兒似的!陳明堂呵呵笑了說,急有什么用!趙蘭啪的關(guān)了燈,卷起被子。

陳明堂的身子朝她靠了靠,沒話找話說,你那次帶著李桂花去泡溫泉,桂花說,那簡直太享福了,可鄉(xiāng)下人哪里見過那陣仗,個個光溜溜的,弄個布綹綹遮個羞丑。果然,趙蘭來神了說,就是想著你病了住院了,人家照看那么久,帶她去泡溫泉,泳衣啥的我?guī)椭I好了,也都穿在身上,結(jié)果到池邊,人家硬不脫衣服,嫌羞。好說歹說,總算下水了,你猜怎么著?泳衣外頭還套個大褲衩。哎呀,這稀奇呀,好多人看她,人家自顧自地泡著,我的臉反倒紅了!

陳明堂說,這不好笑。當初我上大學(xué),那陣子能上大學(xué),按老家人說的,是老陳家祖墳冒青煙,意味著洗了泥巴腳穿上干凈鞋,頭一回進澡堂子洗澡,看別人赤條條的,那條內(nèi)褲就是沒勇氣脫,我想了很久沒想明白,膽子到哪里去了?在老家哪有這樣的事,脫個精光,一頭扎進河里,啥都不怯啊。

說不準的,你說桂花膽小吧,有時又張揚得不行,趙蘭說,我生日那回吃飯,之前沒見她喝酒,那天喝上了,還喝得痛快,說在家里陪著田文他爸田老漢總要喝幾盅的,有時還特別想喝,喝幾口料酒也挺好的!吃完飯去唱歌,咱倆唱了一個《敖包相會》,她說要唱一個。拿起話筒,唱了一句:沒有憋死的牛,只有愚死的漢,蜘蛛吐絲畫它自己圓……還別說,這幾句吆喝挺大聲,震得耳膜嗡嗡響。田文趕緊給他媽點這歌,畫面有了,詞也閃出來了,卻一句也唱不出來。卻又突然唱了幾句:沒有流不出的水,沒有搬不動的山,沒有鉆不出的窟隆,沒有結(jié)不成的緣……

陳明堂嗯嗯兩聲說,那陣子這歌兒可流行了,我聽桂花說,鄰居買了收錄機,天天放這歌,前頭唱的那啥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啥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記不住詞兒,只記得后面幾句,說是唱著特別帶勁,那時窮得不得了,說田文差點都念不成書了,沒錢交學(xué)費,這歌子一唱,好像啥苦都不怕了,硬是把田文給供出來了。趙蘭說,難怪她唱得那么恨聲恨氣!

其實,陳明堂難以啟齒,手術(shù)之后,他小便一直不太順利,那天桂花那一聲高唱,沒有鉆不出的窟窿,沒有流不出的水,不知怎么觸發(fā)了他,沒等他跑進衛(wèi)生間,已經(jīng)濕了褲子,那是術(shù)后小便最歡暢的一次。

趙蘭問,你喜歡聽桂花唱這個歌???陳明堂遲疑了一下,嗯了一聲。趙蘭說,桂花來給你做午飯時都要唱?陳明堂說,有時唱兩句。趙蘭說,你去了衛(wèi)生間,也唱?陳明堂說,她唱她的嘛。趙蘭說,有點奇怪,有什么事瞞著我?

陳明堂笑了笑說,能有什么事?趙蘭說,我就是覺得有點兒親熱過頭了。陳明堂說,你不會吃醋了吧?趙蘭說,陳明堂同志,晚節(jié)要保啊。陳明堂說,牛襠扯到馬襠,別亂扯了,睡吧。

趙蘭說睡不著,繼續(xù)說桂花,說真不容易,明明不適應(yīng)城市生活,可她愿意適應(yīng),一天除了接送朵朵,做飯,一個人在家里待著,也不知道她做什么想什么,坐牢一樣的。她剛來,我跟小竹說,肯定待不住三個月就要回家,結(jié)果人家硬是待住了,樓頂那塊菜地在她手里才是菜地,種的菜都吃不完,還納鞋底做鞋墊,不知怎么的,還跟小區(qū)的老太太跳上了舞,每月交十塊錢當學(xué)費,小區(qū)的人恨死她們了。

陳明堂說,桂花說跟扭秧歌差不多,以前手里拿著紅綢子,現(xiàn)在拿個扇子。趙蘭說,這些都沒啥,最了不得的是她學(xué)說普通話,還學(xué)會幾句武漢話,說是免得買菜讓人騙了。唉,也不知道田文怎么想的,請個保姆多方便,把老娘接來,看著是享福,其實是受罪。陳明堂說,田文就是為他爸回頭來住做準備嘛,兒子總是覺得城市方便,老年人不這樣想,那回桂花說,他和田老漢,像是包產(chǎn)到戶之后生產(chǎn)隊那一圈牛,東一頭,西一頭。趙蘭笑了一下說,牛就得放養(yǎng),現(xiàn)在圈養(yǎng)能不難受?那回我跟她說,等我退休了,就到鄉(xiāng)下去住著,空氣多好啊。陳明堂說,可惜我老家在水庫里頭,一江清水送北京了,再也回不去了……

趙蘭沒接話,過了一會兒輕悄悄的鼾聲起來。陳明堂的倦意立刻上來,卻又打了個激靈,他搖醒趙蘭問,你做了什么對不起李桂花的事兒?趙蘭揉了揉眼睛說,她跟你說了?

陳明堂撐起身子,不認識似地盯著趙蘭,趙蘭縮了縮身子說,就是老前天聽她唱歌,你在廁所里頭,我就是覺得氣氛有點不對,我跟她說,咱們可是親戚呀,可不敢有啥別的。桂花當時還愣了一下子,不過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了,可能生氣了,臉有點白,只說她快六十歲了,這讓人敲打的話還是頭一次聽人說。我讓她別想多了,就是回頭別唱那個歌兒了。聽我這樣說,她的情緒才好點兒,說是你讓她唱的,說是好聽。

陳明堂呼呼出著粗氣,他覺得她侮辱了李桂花,按老家的話說,那叫豬尿泡打人,疼是不疼臊氣難聞??衫罟鸹ㄈ虤馔搪?,想到這兒,他有些激動,干嘔起來,這是他的老毛病。

見他這樣,趙蘭帶著哭腔地說,該不是我把桂花氣跑了吧?那我可就是罪人了……

陳明堂不說話,穿衣服,趙蘭跟著穿衣服。他出門,她跟著出門。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到街上,路燈看著像是瞌睡了,有點暗黃。遠處有醉酒的人站在街邊,努力地嘔吐。他停了一下,她跟上來挽他的胳膊。他想,李桂花昨天中午來給他做飯,不像之前和他一起吃,說自己吃過了,說家里剩飯不吃也可惜了。現(xiàn)在想,她是生氣了,可看上去還是和顏悅色。

陳小竹在網(wǎng)上搜索李桂花,很多消息,但都與婆婆不相干,她知道這在做無用功,可她還是一條條地看,這個時候是不能閑著的。朵朵忽然醒來,一聲不吭站在門口,忽然扯了嗓子喊,奶奶呢?她走過去將朵朵摟在懷里說,奶奶明天就回來了。朵朵說,奶奶去哪兒了?她說,奶奶出去玩啦。朵朵哭了一會兒,睡著了。

田文回來了,輕聲問,沒什么動靜吧?她輕聲說,沒。田文說,你知道小區(qū)里,媽還認得誰不?她搖頭說,傍晚朵朵領(lǐng)我到廢品站,看樣子媽和收廢品的大姐熟悉,那大姐說前天媽去了,昨天沒見著。

田文猛拍幾下腦袋,門鈴?fù)蝗豁懥?,他猛地站起來,沖下一層拿起聽筒,媽!小竹放下朵朵,也沖下來,他沖她搖頭說,不是。

陳明堂說,怎么也睡不著,想著你們也睡不著,又過來了。趙蘭說,不管怎樣,不把你媽找回來誓不罷休。又說,給公安局打電話了,暫時沒有消息,說全市聯(lián)網(wǎng)的,只要哪里發(fā)現(xiàn)走失老人,都有反饋的?,F(xiàn)在公安是登記,還不能立案。公安建議自己先找……陳明堂擺擺手打斷她的話說,聽聽田文的。

田文捧著腦袋說,沒啥好辦法,還是聽岳母的,明早貼尋人啟事,就用那張側(cè)面照片。暫時還是不跟父親不跟田武說,他們只會著急,知道了肯定要過來,來了也幫不上什么忙。公司的人明天不用上班都來幫忙,另外他的同學(xué)連帶小竹的同學(xué)合起來有二十來個人……

家用打印機,有條不紊地吐紙,文字跟著相片一點一點出來,田文有種奇怪的感覺,想到了分娩。岳父岳母靠在沙發(fā)上打盹,偶爾輕微地嘆息一下。

城市最早起來的應(yīng)該算是環(huán)衛(wèi)工人,長掃帚劃過街面的細微聲都聽得見,接著便是送牛奶的,他們好像有門棟鑰匙,從牛奶箱里取出舊瓶子,放進新瓶子,常常要碰得響一下。

幫忙尋人的人陸續(xù)來了,趙蘭安排任務(wù),除了昨晚她畫的那個圓形張貼之外,她增加了離家近的幾個公交車站,一個公園,江灘……

一屋子人一下就散了,只剩陳明堂和朵朵留在家里。

陳明堂躺在沙發(fā)又瞇了一會兒,醒來,客廳里的燈還亮著,太陽照進客廳了。他拍拍腦袋,拍拍腿,關(guān)燈,慢慢地上二層,朵朵睡得像條小狗,他輕輕了上了樓頂,繞著那塊菜地轉(zhuǎn)了一圈,拿起瓢,給菜們澆水。

朵朵醒來,大聲喊奶奶穿衣服。他下樓,笨拙地幫著朵朵套裙子。朵朵不相信他說的奶奶出去玩了。朵朵說,奶奶肯定跑了,回爺爺家了。他問為什么,朵朵說,奶奶哭鼻子了呢,用袖子抹眼睛。他說,奶奶可能迷路了。朵朵大聲喊著,奶奶肯定跑了。然后大聲喊著,要吃奶奶做的早飯……

雖然為難,不過他答應(yīng)給朵朵做早飯。朵朵要吃湯泡餅子,他讓朵朵先刷牙洗臉,他馬上去做,又問朵朵要什么湯要什么餅?朵朵說把面粉攪成稀糊糊攤呀,切成條條下到雞蛋湯里。他說,原來是這個呀。他覺得不難,攪好面糊,開火,面糊全在鍋底,拿鏟子朝鍋四周攤,有點像稀泥糊不上墻,眨眼工夫,鍋底冒煙,燒糊了!只好倒了,再來攤,還是一塌糊涂。朵朵站在邊上看他手忙腳亂,覺得好玩極了,格格笑。他無奈關(guān)火提議上街吃,朵朵一跳多高說好,又要他保密,不許跟媽媽說,因為媽媽說街上的東西臟。

一會工夫,他們就吃完早點,朵朵如愿以償吃了一根油條,還要帶一根給奶奶。他夸朵朵懂事。朵朵就要獎勵,他問要什么?朵朵說回家就看電視!他愣了愣,點頭同意。

朝回走,他瞅了瞅小區(qū)門口,那里貼了許多廣告,襯衫大減價,自來水清潔設(shè)備,高齡老人登記,物業(yè)費催交,可是沒有田文貼的尋人啟事,他想應(yīng)該貼一張才好。

回到家里,朵朵開DVD,看《貓和老鼠》,然后就笑,不停地笑,小嘴微張,像是隨時準備著笑,他跟著笑了一會兒,覺得不合時宜,站起來,慢慢地走到李桂花的睡房。柜門大開,物什散了一床,亂糟糟的像是失盜了一樣的,他想著收拾一下,想了想還是沒收拾。他看著窗前那張窄窄的桌子,上面細細的桃紅的粉末,他向前跨了一大步,牽扯了腹部刀口,于是又捧了一下,等痛感過去,走到桌前,伸手想捏粉末,沒捏起來。他低下腦袋去聞,沒掌握好,桃紅粉末兒吸進鼻子,惹得他劇烈咳嗽,又扯得傷口像是裂了一般。

咳嗽平靜下來,他回味鼻里的味道,像是線香,清明節(jié)、七月半的晚上,到處都是這種燒香祭祖的味道,這與老家的香不同,老家的香看起來粗糙,手工做的,不用香料,只用柏樹粉末來做,好聞。城里的線香,像是加了火藥,會閃小火花,也香,不過香得不正經(jīng)。

香得不正經(jīng),這話是李桂花說的,按她在老家的習慣,初一十五,她要敬菩薩,敬土地爺,照她的話,家里的雞呀狗呀豬呀,都要請土地爺關(guān)懷照顧,另外還要敬一位鄉(xiāng)神,是當?shù)匾晃恍胀醯尼t(yī)神,神得不得了。到城里來,她想燒香燒紙,田文不讓,她也想得開,跟神稟告說,路程太遠,害神跑路是罪過,等她回老家,一并還愿,她說神給了三個順卦,說是順卦,其實是兩個一元硬幣,連著給三次相同的,要么是花,要么是字。一半對一半的機會,連著三個相同的,也有點玄乎。

他到客廳問朵朵,奶奶是不是燒香了?朵朵搖頭。他又問,奶奶平時和誰跳舞呀。朵朵愣了愣說,一個秦奶奶,一個胡奶奶。

他隱約覺得這個是重要情報,拿遙控器按了靜音。朵朵跳起來搶遙控器,他把遙控器舉得老高問,想不想找奶奶?朵朵說,想。他說,奶奶躲迷藏了,只有找到秦奶奶和胡奶奶,她們知道你奶奶藏在哪兒,你爸你媽還有好多叔叔阿姨都出去找了,我們也去找好不好?找到有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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