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戩煒
常州城中有個古典園林,名字叫“近園”。近園者,近乎于園也。話說得很謙虛,其實是吳中名園。清代畫壇有6個大畫家,號稱“四王一吳一惲”,分別是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吳歷、惲格。這個園子里,王翚、惲格同時住過。園林布置,亦曾得到過兩位大畫家的指點。
近園北面有條街,名曰“十子街”。其名稱由來,可追溯到北宋時期。北宋吏部侍郎、龍圖閣待制鄒浩,家住此街。
鄒浩,宋元豐五年(1082年)進士,宋代著名文學(xué)家、教育家。他的曾祖父鄒元慶生育10子,其中3人中進士。子孫遍及城鄉(xiāng),一門科第不絕。祖父鄒霖(宋天禧三年進士)就是鄒元慶第10個兒子。鄒家后裔為紀念始祖鄒霖,名其所居之地為“十子街”。
十子街是常州城中熱鬧之地,幾乎天天鑼鼓喧天。為什么?舊時城內(nèi)百姓辦喜事,新娘的花轎,一定要到十子街上走一走,取個吉兆,圖個將來子孫滿堂、科舉得意。城里三天兩頭有人結(jié)婚,結(jié)婚必走十子街,這十子街,當(dāng)然天天如同過節(jié)般喧嘩。
這個喧嘩之地上,有一戶呂姓人家,生了個兒子,取名思勉。這個叫呂思勉的孩子,與鄰居孩子大有不同。小小年紀,人家孩子一聽鑼鼓聲響,馬上就到門口看熱鬧去了,他卻端坐不動,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呂思勉讀書之早、之勤,著述之早、之勤,常人罕見。據(jù)《呂思勉先生編年事輯》載——
1889年(光緒十五年,己丑)6歲
隨同邑薛念辛先生受業(yè),讀《通鑒輯覽》《水道提綱》《讀史方輿紀要》等,自言“每苦《提綱》頭緒紛繁,而于《輯覽》言歷代之治亂興亡,頗覺津津有味?!?/p>
1891年(光緒十七年,辛卯)8歲
先生讀書頗早,自言此時與史學(xué)發(fā)生關(guān)系。是年,母親、姐姐為先生講解《綱鑒正史約編》。父親令其讀《日知錄》《廿二史札記》《經(jīng)世文編》等。
1892年(光緒十八年,壬辰)9歲
父親選授江浦縣學(xué)教諭,合家同往,至1897年歸。先生居江浦4年。晚年曾撰《青年時代的回憶》,記早年江浦之生活。
1893年(光緒十九年,癸巳)10歲
先生家境開始轉(zhuǎn)壞,不再延師教讀,改由父親自教。父親無暇,則由母親、姐姐幫助講解。母親始授《說文解字》。
1894年(光緒二十年,甲午)11歲
先生始讀新書報刊。所讀之書有徐繼畬《瀛環(huán)志略》、魏源《海國圖志》、鄒沅帆《五洲列國圖》、日本岡本監(jiān)輔《萬國史記》、蔡爾康譯《泰西新史攬要》、王韜《普法戰(zhàn)記》、黃公度《日本國志》等。由此略知世界歷史。
1896年(光緒二十二年,丙申)13歲
先生始讀梁啟超所編《時務(wù)報》,梁氏著作殆無不寓目。其時最信康、梁之說,深受影響,“雖親炙之師友不逮也”。先生言其思想有三大變,此為思想之第一期。
1897年(光緒二十三年,丁酉)14歲
先生已能作文。從父命以所作就正于石小泉、薛以莊諸先生。又從族兄點讀《通鑒輯覽》,約半年畢。
1899年(光緒二十五年,己亥)16歲
先生赴江陰應(yīng)小試??既腙柡h學(xué)。父親叮囑多讀書,不該兢兢于文字之末。是年始讀正史,及《資治通鑒》《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通典》《通志》和《昭明文選》等,并寫有史札和史論數(shù)本。
綜上所述,在19世紀結(jié)束的時候,按舊說,也就是呂思勉進入束發(fā)之年時,就已經(jīng)完成國學(xué)教育,具備著述能力了。這在中國讀書人中,堪稱“早慧”。
史學(xué)界對中國近代史學(xué)家有“史學(xué)四大家”之謂,四大家者,支撐中國近代史學(xué)之“四柱”也、四大名家錢穆、陳垣、陳寅恪、呂思勉也。
不過,這個名單,排序是有問題的。因為,名列第一的錢穆,如果他看到這個排序,立即會驚出一身冷汗,然后把排名的那個叫嚴望耕的后輩史學(xué)家叫過來,告訴他,把自己那個第一的位置,讓給他的老師呂思勉。因為,他是常州人,從小師從呂思勉。
據(jù)錢穆《師友雜憶》載——
當(dāng)時常州府中學(xué)堂諸師長尤為余畢生難忘者,有呂思勉誠之(呂思勉,字誠之)師。亦常州人。任歷史地理兩課。聞城之師曾親受業(yè)于敬山太老師之門。誠之師長于余可十二歲,則初來任教當(dāng)是二十五歲,在諸師中最為年輕……
余之重見誠之師,乃在一九四○年,上距離去常州府中學(xué)堂,適已三十年一世之隔矣。是年,余《國史大綱》初完稿,為防空襲,急欲付印。乃自昆明赴香港,商之商務(wù)印書館,王云五館長允即付印,惟須交上海印刷廠付印。余曰大佳,光華大學(xué)有呂思勉教授,此稿最后校樣須由彼過目。云五亦允辦。余又赴滬,親謁誠之師于其法租界之寓邸。面陳《國史大綱》方完稿,即付印,恐多錯誤,盼師作最后一校,其時余當(dāng)已離去,遇錯誤,請徑改定。師亦允之……
一九四一年夏,余……曾赴常州,謁誠之師。師領(lǐng)余去訪常州府中學(xué)堂舊址,民國后改為常州第五中學(xué)……臨時邀集學(xué)生在校者逾百人,集曠場,誠之師命余作一番演講。余告諸生,此學(xué)校四十年前一老師長,帶領(lǐng)其四十年前一老學(xué)生,命其在此講演。房屋建筑物質(zhì)方面已大變,而人事方面,四十年前一對老師生,則情緒如昨,照樣在諸君之目前。此誠在學(xué)校歷史上一稀遘難遇之盛事。今日此一四十年前老學(xué)生之講辭,乃求不啻如其四十年前老師長之口中吐出。今日余之講辭,深望在場四十年后之新學(xué)生記取,亦渴望在旁四十年之老師長教正。學(xué)校百年樹人,其精神即在此。
要提醒的是,寫這篇文章時,錢穆已經(jīng)八十高齡。八十老者,言談之間,對師長呂思勉的敬重之情,還溢于言表,足見師生之誼,印象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