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本名鮑利黎,臺灣大學(xué)歷史系畢業(yè),后赴美就讀普度大學(xué)政治研究所。著有小說、散文《最后夜車》、《別后》等近20種,譯作有《美麗新世界》。曾獲臺灣《聯(lián)合報》短、中篇小說獎。
小時候?qū)κ澜缟显S多地方的印象,常是從電影——尤其是好萊塢制作的電影——得來的。譬如對于北非,自小腦海中的畫面就是些穿白袍牽駱駝的人,經(jīng)過許多沙色的建筑,走進熱鬧擁擠的市場,忽然之間發(fā)生了騷動,原來是間諜在市場的人畜貨物之間進行追逐槍戰(zhàn)……我推測這是很小的時候看了希區(qū)考克的《擒兇記》(1956年的重拍版本),而得到的對摩洛哥,甚至整個北非的刻板印象。至于那部以摩洛哥的大城“卡薩布蘭卡”為片名的電影,卻是得等長大些之后才有機會看到舊片重演;不過那中譯片名《北非諜影》早已聞?wù)f,于是更加深了對那處地方諜影幢幢的浪漫想象。
Casablanca西班牙文原意是“白屋”,但提到這個地名,幾乎每個人的立即聯(lián)想都是那部1942年的經(jīng)典名片。當(dāng)我告訴朋友要去摩洛哥,會在卡薩布蘭卡小停兩日,便有人打趣:“看看里克夜總會還在嗎?”
其實大家也都知道,拍那部電影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還沒打完,根本不可能到實地拍攝;何況當(dāng)時的好萊塢電影公司也不會砸大錢去出外景,電影里所有歐洲和北非的場景,全是在華納片場的攝影棚里搭的;當(dāng)然更沒有“里克夜總會”這個子虛烏有的地方了??墒请娪熬褪怯羞@份化夢為真的魔力,讓人心甘情愿地相信虛構(gòu)的存在。
《北非諜影》原先是個舞臺劇本《人人都來里克夜總會》,還未公演過就被華納買下改編拍成電影了,難怪大半情節(jié)都發(fā)生在夜總會里,看得出原先為著舞臺空間設(shè)計留下的蛛絲馬跡。舞臺劇多年后在倫敦上演,觀眾們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根本無法接受;年前在北京首演歌舞劇版本,反應(yīng)也是平平。
這部電影歷久不衰的迷人魅力已經(jīng)成為影史上的傳奇,無論是影評人或普通觀眾的票選,20世紀的佳片排行榜上《北非諜影》總是高踞前兩三名。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臺詞恐怕也是影史上最多的:“山姆,再彈一次那首歌(Play?it?again,Sam)”,“把那幾個老面孔嫌犯帶上來(?Round?up?the?usual?suspects?)”,“巴黎永遠是我們的(?We'll?always?have?Paris)”,以及公認的最佳“結(jié)語”:“這是一個美好的友誼的開始(This?is?the?beginning?of??beautiful?friendship)”。主題曲《當(dāng)時光流逝》(As?Time?Goes?By)雖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舊曲重譜,嗓音溫柔寬厚的黑人歌手威爾森唱得蕩氣回腸,當(dāng)時就大受歡迎,時光流逝了六十年依然沒有被遺忘。
無數(shù)影評家分析過這部電影的魅力元素:能滿足人們對英雄美人浪漫憧憬的故事;令人低回惆悵的結(jié)局;俠骨柔腸的亂世英雄,犧牲小我私情,成全心愛的人與她的丈夫(另一位抗敵英雄)相偕投奔自由;讓刻骨銘心的愛情永存心中:“巴黎永遠是我們的?!奔雀哔F又可親的角色是人們愿意認同的,反納粹更是沒有爭議的正確主題;加上幾名出色的配角,讓老套的三角戀情脫俗而趣味盎然起來。亨弗萊·鮑嘉的形象,看似犬儒實為俠義,冷漠的外貌下深情款款,這樣“酷”的典型放在今天也毫不過時。此片除了獲得1944年奧斯卡的最佳影片和最佳導(dǎo)演兩項大獎之外,劇本也得到最佳改編劇本獎。其實說來有趣:后來世人才得知這部得獎劇本竟是邊拍邊寫的,因為導(dǎo)演一直對故事如何收尾拿不定主意,演員們對結(jié)局是悲是喜更是一無所知;所以英格麗·褒曼在兩個男人之間無所適從的迷惘茫然表情,并非全屬假戲——或許正因如此而更使她顯得楚楚動人呢。
身在卡薩布蘭卡時不免想到《北非諜影》得獎已整整六十年,六十年來的影迷少說也有三代了,竟然始終后繼有人!許多游客到了卡薩布蘭卡,還是癡心尋找從未存在過的“里克夜總會”——影迷大概是世上最浪漫的一種人,不肯輕易放棄經(jīng)典電影之夢,卡薩布蘭卡也只好無中生有地成全他們了。我去之前就聽說:在城中心的凱悅飯店有個鋼琴酒廊,打出“里克夜總會”的名號,一位來自美國的黑人歌手在那兒駐唱,讓懷舊影迷把他當(dāng)成山姆。有一天逛街時正好經(jīng)過凱悅,不過我并沒有浪漫到那種地步,雖然近在咫尺,也提不起興致進去聽那位假山姆唱的《時光流逝》。
濱大西洋的卡薩布蘭卡是摩洛哥第一大城,今天的地位是北非的金融貿(mào)易大埠,而旅游指南里的觀光點卻乏善可陳。我知道北非的市場最好玩,像沙哈拉沙漠北端的摩洛哥舊城馬納凱(Marrakech),迷宮似的大市場里滿是五花八門色彩繽紛的地毯、服飾、珠寶、皮貨、樂器、彩繪陶器、手工藝品,辛香撲鼻的香料、干果,熱情地邀請顧客玩殺價游戲的店主,加上日落后大廣場上數(shù)以百計的吃食攤,燒烤煙霧繚繞香味撲鼻,更有弄蛇的、繪掌畫的、算命的……令我眼花繚亂目眩神迷之余,不忘聯(lián)想到那些好萊塢電影驚悚的場景——在這樣大規(guī)模又熱鬧到極點的迷宮里斗智追殺一定很刺激。但卡薩布蘭卡的市場卻讓我大失所望,規(guī)模遠遠不及馬納凱不說,富于民族或地方特色的貨品也不多。我去瞻仰了全世界第二大的哈山二世清真寺,壯觀有余,卻乏古意;在這到處是西式高樓的城市里,就是缺少了一種她自己原該具有的北非氣氛。
機場離市區(qū)極遠,一路毫無景觀可看,我枯坐車上不免又胡思亂想起來:《北非諜影》最后一場精彩的結(jié)局戲就是發(fā)生在機場,幸好電影里的機場很近,男女主角不消一會就到了,在納粹追兵抵達之前還有時間表演難分難舍之情;若是這么遠一大截路,最后一場離情綿綿的高潮好戲之前,搞不好要加一段驚險的公路飛車追逐戲,豈不是大殺風(fēng)景。
“卡薩布蘭卡”這個六十年來帶給無數(shù)影迷浪漫想象的地方,一旦親眼見到,就只有更佩服“夢的制造廠”——好萊塢無中生有的功夫了。不過如果換作今天,大概沒有好萊塢公司會看上這座城市來拍電影的——至少不會來拍愛情片。
(選自INK印刻文學(xué)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加利福尼亞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