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宇蘭 趙瑤丹
科舉夢兆,通常是指人們將夢中的景象視為預(yù)兆,人為地將其與科舉仕途聯(lián)系起來,來預(yù)測科舉仕途的趨勢和結(jié)果。科舉夢兆作為科舉社會的產(chǎn)物,折射出士子心態(tài)與科舉風(fēng)尚等重要信息。近些年科舉夢兆受到一些學(xué)者尤其是青年學(xué)者的關(guān)注*陳振禎在《中國科舉徽兆文化研究》中將“科舉夢兆”作為中國科舉讖兆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進行了系統(tǒng)的闡述,較有見地地指出了科舉讖兆的內(nèi)涵和外延 (福建師范大學(xué),2011年碩士論文),并以福建為中心對科舉讖兆進行了考察,指出夢兆相較于其他兆應(yīng)對當(dāng)事者而言具有更為突出的影響(《淺述中國古代的科舉讖兆類型——以福建為中心》,《福建師范大學(xué)福清分校學(xué)報》,2010年第4期);張濤在《夢的解析:明人科舉夢兆迷信述論》中對明代科舉夢兆進行了研究,按通夢者不同劃分為通神靈、通鬼神、通縉紳三類,并從中國傳統(tǒng)的夢兆情節(jié)與現(xiàn)實誘因兩個維度闡明了明代科舉夢兆盛行的原因(《四川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11年第2期)。也有一些學(xué)者將科舉夢作為揭露士子心態(tài)的重要窗口,以科舉夢作為切入點對士子心態(tài)進行深發(fā),如吳康《中國古代夢幻》中對科舉夢進行了一定的分析,也挖掘了不少《夷堅志》當(dāng)中的材料(岳麓書社,2010年版);邵賢敏在《夷堅志——夢幻故事的文化解讀》中也對科舉夢幻及其昭示意義進行了較為詳盡的解析(福建師范大學(xué),2011年碩士論文),以上諸學(xué)者的研究為本文的探究奠定了基礎(chǔ),但他們的研究從文學(xué)或文化的角度進行淺析,對科舉夢兆的分析缺乏一定的深度,或本著一種宏觀視野,將中國古代科舉夢兆作為一個整體進行探析,他們所研究的科舉夢兆時間跨度大,忽視了不同歷史時期科舉夢兆的特殊性,尤其是忽視了宋代作為科舉夢兆開始盛行的朝代所反映的社會現(xiàn)實和時代特征。此外,一些學(xué)者將科舉夢兆局限于迷信的層次,從而使科舉夢兆研究帶上了偏見。,但對宋代科舉夢兆的專門研究還尚屬空缺??婆e夢兆記載頻現(xiàn)于唐代,但開始大規(guī)模出現(xiàn)則在宋代。宋代科舉大興,規(guī)模空前,科舉不僅因制度革新而趨于公平公正,更以光宗耀祖、立牌載史之榮極大地調(diào)動了士子入仕的積極性,士大夫紛紛“以仕進為業(yè)”*周密:《齊東野語》卷17,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18頁。,以至“每歲試閨爭排競進,有躪死者”*王炎午:《題疏·先父槐坡居士先母劉氏孺人事狀》,《吾汶藁》卷9,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入仕人數(shù)的增加意味著更為激烈的競爭,有些地方甚至達到“是百人取一人”*歐陽修:《論逐路取人札子》,《歐陽修全集》卷113,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717頁。。此外, 從科場上的發(fā)揮到考官評卷,不確定性因素時有存在,糊名、謄錄甚至造榜過程中也會漏洞百出,這些關(guān)系士人“幸與不幸”*蘇頌:《議災(zāi)舉法》,《蘇魏公文集》卷15,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213-217頁。的問題滋生了士人的僥幸心理,“徒勞爭墨榜,須信有朱衣。萬事前期定,升沉不爾違?!?柳子文:《未試即事雜詩》,《同文館唱和詩》卷3,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科名前定”的觀念與深信“夢是在預(yù)卜未來”*弗洛伊德:《夢的解析》,羅林等譯,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年,第1頁。的夢兆思想相互附和,科舉夢兆遂得以在士人間盛行。
宋代科舉夢兆散見于野史和文人筆記當(dāng)中,《夷堅志》中就有大量關(guān)于科舉夢兆故事的記載?!兑膱灾尽冯m是一部志怪小說集,但洪邁采取“志異審實”的編纂方針*張祝平:《<夷堅志>材料來源及搜集方式考訂》,《南通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9年第2期。,秉持史家“信史”的理念進行創(chuàng)作,其內(nèi)容以時人所見所聞為基礎(chǔ),是了解宋代科舉夢兆極有價值的資料。本文擬以1981年中華書局點校的《夷堅志》為基本史料,嘗試從內(nèi)容、產(chǎn)生原因、影響、特點等幾個方面對宋人的科舉夢兆現(xiàn)象進行剖析和解讀,以期揭示宋代科舉夢兆所隱喻的重要歷史信息。
在《夷堅志》現(xiàn)存的1739則故事中,以科舉為主題的夢境描寫近150則,約占全書總數(shù)的十分之一,若原書不散佚,肯定多于這個數(shù)字。這些數(shù)量眾多的科舉夢,經(jīng)人們解釋和附會,直接或間接地昭示與科舉相關(guān)的一些內(nèi)容,并與后來事實形成某種巧合。夢象昭示的內(nèi)容多種多樣,有試題、報榜人、科名、登科時機、因果報應(yīng)等。
試題是關(guān)乎科場士子命運的重要因素,士子夢寐以求的就是能夠猜破試題。但考試內(nèi)容的不確定性以及宋代日趨嚴(yán)格的科考程序使得士子提前得知考題難于登天,而夢兆卻似乎給予士子們猜破試題的可能。如《支甲卷四·詹燁兄弟》載,崇仁士人王益的父親夢到金榜上的試題,因為“杳茫仿佛,不可盡睹”,僅看到末尾一個“美”字,王益等遂決定“凡美字可做題目者皆當(dāng)牢籠”,幸運的是,省試的試題為《兼聽盡天下之美論》,正是昔日所作之題。*洪邁:《夷堅志》,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741頁。又如《支戊卷二·方翥招紫姑》載,莆田方翥,夢見神書寫下“中和”二字,“遂遍行搜索”,凡可以以“中和”二字為題的,如《天子建中和之極》《致中和天地位》《以禮樂教中和》《中和在哲民情》等等,他都預(yù)先準(zhǔn)備。但由于是歲應(yīng)試的舉子多,分為兩場考試,其試題分別是《中于日月可冀》《和戎國之?!?,“中和”并非連著為題,而分別位于兩題之中。所幸方翥學(xué)識豐盈,雖押題不利,但仍能在試前作賦而中魁選。*洪邁:《夷堅志》,第1065頁。
此外還有《甲志卷十三·傅世修夢》《支甲卷七—·鐘世若》《支戊卷二·胡仲徽兩薦》《支庚卷十·夢監(jiān)補試題》《支乙卷二·王茂升》《支景卷五·伍相授賦》等都或多或少地昭示了試題,且夢者以遂愿為多。
報榜人臨門報榜是舉子中榜的吉兆,因而報榜人也常成為科舉夢兆的重要內(nèi)容。夢中的報榜人往往被認為是神靈化身,給予士子以前途命運重要的昭示?!兑膱灾尽分杏胁簧賶魣蟀袢说墓适隆!兑抑揪硎拧ざ喙珡R》記載:
鄉(xiāng)人余國器應(yīng)求崇寧五年赴省試,其父石月老人,攜往廟中,焚香作文禱之。夜夢一童子,年可十三四。走馬至所館門外,告曰:“送省榜來。”覺而榜出,果中選。其他靈驗甚多,不勝載。石月老人說。*洪邁:《夷堅志》,第349頁。
夢中的報榜人有童子、道人、相識的朋友或已故的親人,身份各有不同,但他們往往都攜有榜文、科名等重要信息,因而備受夢者重視。有的報榜人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明中選者名姓,如《支戊卷二·鄭秀才夢》載,鄭秀才“夢數(shù)報榜人,幢幢走趨,云尋一個鄭大成不知去處”。到第二天揭榜,果然有個鄭大成。*洪邁:《夷堅志》,第1065頁。有的報榜人只是間接地說明登第者所在之處,至于姓甚名誰還需夢者仔細琢磨。如慶元元年七月,余玠卿的婢女夢見兩人持黃旗來報省榜,其中一個說:“正是本宅。” 玠卿乃寄家書勸誡二子勤修學(xué)業(yè)以應(yīng)夢兆。然而,后來的事實證明,這個“正是本宅”僅僅指的是報榜時中選者恰在本宅內(nèi),而非是本宅之人。史本在揭榜前為避報榜人“剝脫人衣裘”之患,凌晨拜訪余玠卿,第二天揭榜,報榜人已知史本所在,“徑造余門”?!罢潜菊敝x才昭然若揭。*洪邁:《夷堅志》,第1097頁。
報榜人雖頻現(xiàn)于夢中,但有時甚至讓夢者也感到驚訝的是,自己現(xiàn)實中所見的報榜人儼然是夢中報榜人的翻版?!吨б揖矶ぶ苁先揽婆e》中記道:“持榜惡少,衣裝舉止與所立處,儼同其夢,無小差?!?洪邁:《夷堅志》,第811頁。
相對于夢試題和夢報榜人,夢科名更彰顯了夢兆的靈驗程度。士子們在應(yīng)試前往往期望能夠摘得頭魁,因而作魁夢是最為多見的。如《丁志卷八·何丞相》載,南宋丞相何文縝在赴京趕考途中夢到神擲文書,書有“今汝然為舉首,后結(jié)銜具所授官”等句,而后“果魁多士”。*洪邁:《夷堅志》,第606頁。
有些夢兆竟可以精確到具體名次,如《三志壬卷一·鄒狀元書夢》記載:“泰寧鄒景初應(yīng)龍為士人時,詣大乾廟焚香,其夕夢到一處拾錢,錢堆散滿地,得二十五文而止。旁人云:‘邵武解額二十六名,若更得一錢便為壓腳矣。’慶元乙卯秋試,遂占第二,說者曰:‘此居二十五人之上,夢已兆矣?!文昴丝煜?,或者賀曰:‘錢上有元,字狀元之謂也。君以壬辰年恰二十五歲,尤為的確可證他人。神告不如是之切也?!?洪邁:《夷堅志》,第1470頁。又如天臺王資道在太學(xué)時夢到一個老翁,告訴他說:“作殿試第三人者,即省試第二人?!贝匠畷r,果然如他所說。*洪邁:《夷堅志》,第1297頁。
每位士子都有應(yīng)試的最佳時機,唯有在最佳時機應(yīng)舉,方能中選。在宋代士子的觀念中,萬事皆前定,即使是登第時間鬼神也已安排妥當(dāng)。因而登第時間也常成為科舉夢兆的重要內(nèi)容。有的夢到了登科的年齡,如宣和年間赴省試的絇紡,幾次三番夢見有人告訴他說:“遽得逢州便得紡,喜謂遽得者即得也?!钡珣?yīng)試多次都以失利而告終。之后又夢見之前那個人,以實告曰:“君年四十八方登科,今未也?!焙蠼?jīng)一番周折,終于在48歲登第。無怪作者感嘆道:“首尾十二年,凡三見夢方驗,曲折明白如此?!?洪邁:《夷堅志》,第75頁。
有的夢到中選的年份,如弋陽人吳公才,字德充,一直應(yīng)試到50歲還一無所成,想要罷考歸鄉(xiāng)時,夢一童子告訴他說“君明年甚佳,自此泰矣”。吳因此留了下來,果然于第二年上舍中選。*洪邁:《夷堅志》,第471頁。
夢中選時機者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每位舉子夢中昭示的時機也不盡相同,有的昭示改名方可登第,因夢改名之人遂不計其數(shù)。有的夢人說:“汝若逢丁則可及第矣?!币馑际堑糜錾蟼€姓丁的主考官才可及第。*洪邁:《夷堅志》,第952頁。有的夢見參政公說:“汝今年與我同歲。”等到考試結(jié)束時候看到了一位士子的年齡正好與自己相同,才曉得了夢的深意,中第也在意料之中了。*洪邁:《夷堅志》,第1018頁。
夢有時也昭示“因果報應(yīng)”對士子科考的重大影響?!叭暧强?,須積陰德”,這是時人對科考士子的勸誡。如果自己行為端正、善行不斷或祖上積的陰德多,那么登第的可能性就大,反之,則會誤了前程。如蜀州新津人楊希仲,因“能自操持,不欺暗室”,獲得了“當(dāng)令魁多士以為報”的吉兆。*洪邁:《夷堅志》,第384頁。又如《支甲卷七·羅維藩》記載,吉水人羅維藩 ,在乾道五年(1169)省試結(jié)束后,夢見他的父親告訴他說:“爾在舉場,不可與福堂毒申爭,緣爾家校杜申虧了二十八年陰德也?!?洪邁:《夷堅志》,第769頁。羅維藩和杜申都有治詩的名聲。待到榜出,杜為經(jīng)魁,羅為前奏,而在杜之下28名。
羅家陰德比杜家虧了28年,表現(xiàn)在排名上便是28名之差,這似乎不是實力的比拼,而是陰德的高下。一些陰德甚厚之人,甚至在科場考試時也能得到神靈直接的幫助。如《支丁卷二·吳庚登科》載,合州赤水縣人吳庚,雖“才短思澀”,非有登科之才,但吳家累世陰德,神靈故以善祥相報,以似夢如幻的形式假托張垣入考場為吳庚答卷。*洪邁:《夷堅志》,第977頁。這等福利非一般士子所能享有,其前提是所積陰德所行善事足以感天動地。
當(dāng)然,宋人科舉夢兆的內(nèi)容遠不止上述幾種,還有夢榜文、夢姓名、夢考官等,甚至有夢到士子的體態(tài)特征。如《支庚卷二·浮梁二士》載,浮梁一村民夢到祖上告訴他說:“吾鄉(xiāng)秀才有生得眉毛直立者,必做魁。”*洪邁:《夷堅志》,第1149頁。后來事實確實如此。這些形形色色的科舉夢兆,大多是士子“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結(jié)果?!耙庥兴?,夢亦同趨”,當(dāng)舉子們?nèi)找箍嗨寄切┡c登第密切相關(guān)的事物時,這些事物就很容易出現(xiàn)在夢中。也有不少夢兆預(yù)示的是他人登第、做魁等重要信息,如《三志壬卷·汪會之登科》《支癸卷十·王資道及第》《丁志卷十二·龔丕顯》《丙志卷十一·趙哲得解》等。這看似神奇,但那些被夢者或因滿腹才學(xué)或因聲名遠播而具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力,他們?nèi)雺舻目赡苄院艽?。很多科舉夢兆也極盡曲折,這很大程度上歸因于士子高度緊張的精神狀態(tài),以及一種似中非中、能成非成的不確定性心態(tài),是士子復(fù)雜情緒的一種真實流露,正如彭衛(wèi)所說:“歷史人物的夢境,是由其情緒的多種感受導(dǎo)致的內(nèi)心相應(yīng)深層意識的曲折流露。”*彭衛(wèi):《歷史的心境—心態(tài)史學(xué)》,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49頁。
細讀這些科舉夢兆,我們會發(fā)現(xiàn),很多科舉夢兆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大多是與現(xiàn)實生活牽強附會的結(jié)果,很難讓人信服。由于科舉夢兆彌合了士子在科考前后的心理需求,不乏有士子借夢兆來鞏固名聲地位或為自己的中第制造聲勢。因夢具有隱私性,“夢者我知人不知”,加之對夢的解讀帶有很大的牽強附會成分,這就為士子利用或杜撰夢境提供了便利?!笆咳藨?yīng)科舉,卜筮之外,多求諸夢寐,至有假托神奇以自托者,若出于他人之口,則謂堪信”*洪邁:《夷堅志》,第1149頁。,從洪邁這句話中我們可以看出“假托神奇以自托者”不在少數(shù)?!芭e子將策名,必有異夢”,為了充分證明自己有中第的理由,不乏有舉子篡改或編造夢象為自己博得聲名或壯大聲勢。尤其是那些已然中第的士子,更以“異夢”為談資,證明自己獲得此位實為天命,進而鞏固自己的地位及影響。
正因科舉夢中包含有與士子休戚相關(guān)的科考內(nèi)容,科舉夢兆往往被士子視為科舉仕途上通神致命的法寶和不可或缺的預(yù)見性工具。盡管夢兆在今天看來荒誕不經(jīng),但在當(dāng)時確實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
其一,科舉夢兆促使一些迷信夢兆行為的盛行,諸如祈夢、改名應(yīng)兆、強行應(yīng)兆等。祈夢是指士子向科舉神靈祈愿,祈求神靈托夢告知考試信息。一些被認為十分靈驗的科舉神靈,其祈夢者通常是“赴之如織”?!兑膱灾尽分杏胁簧僖赃@些神靈或其廟宇為名的科舉夢兆故事,并列有數(shù)則祈夢成功的實證,如《乙志卷五·梓潼夢》《乙志卷十九·二相公廟》《丙志卷九·上竺觀音》《丁志卷五·威懷廟神》《丁志卷十一·李衛(wèi)公廟》等。士子對夢兆的謹(jǐn)慎和認真還充分體現(xiàn)在“因夢改名”活動中。通觀《夷堅志》,因夢而改名的故事有30多則,這足見士子們對“改名應(yīng)兆”的熱情,士子或是根據(jù)夢象或是采用“諧音變形”等方式改名,其中改了姓名而中第者竟有20則,占三分之二左右,這樣的靈驗程度不得不叫人驚嘆。還有一種更為夸張的行為便是“強行應(yīng)兆”了。所謂“強行應(yīng)兆”,是指在夢兆尚未發(fā)生之時,士子通過人為創(chuàng)造與夢境相符的時機和條件,加速夢兆的到來或促成夢兆的應(yīng)驗。盡管這樣的行為有違夢兆應(yīng)驗原理,但確有一些士子從中嘗到了“甜頭”。如《支戊卷六·黃師憲禱梨山》記載,紹興戊午,黃師憲夢神告訴他說:“不必吾有言,只見陳俊卿。”所以黃師憲一見到陳就“逼之不已”,陳俊卿怒氣之下大喊:“師憲做第一人,俊卿居其次,足矣。”后來陳俊卿怒氣下的話竟應(yīng)驗了。*洪邁:《夷堅志》,第1096頁。
其二,科舉夢兆直接影響士子在考場的發(fā)揮。無論是士子祈得夢來還是說無端感夢,夢之吉兇都會在士子心中引發(fā)強烈反響。吉夢自然會增加士子應(yīng)試的信心,促成士子的超常發(fā)揮;而兇夢則會影響士子的情緒,對士子產(chǎn)生不利的影響。不少士子因獲得吉夢而信心倍增,一舉登科,如《支丁卷八·陳堯咨夢》載,浦城縣邑士陳堯咨,因“苦貧憚費,不能應(yīng)詔”而祈拜神靈,結(jié)果夢到了一獨角鬼,邊走邊唱道:“有官便有妻,有妻便有錢,有錢便有田?!标愑谑蔷拖露Q心入城應(yīng)考,果然一舉登科。*洪邁:《夷堅志》,第1030頁。當(dāng)然,兇夢誤人的例子也不少。如《支乙卷二·吳虎臣夢卜》載,博聞強識、在江西小有名氣的吳虎臣,曾謁夢于仰山,夢到一紅袖女子對他說:“尋春不是探花郎?!敝缶箾]能中第,只能以獻書而得官。*洪邁:《夷堅志》,第808頁。
其三,科舉夢兆對士子的婚姻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在“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張端義:《貴耳集》,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3頁。的形勢之下,宋人普遍以為,擇婿以進士為佳,求婿“必欲得第者”*程顥、程頤:《家世舊事》,《二程集·河南程氏文集》卷12,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659頁。,因而“榜前擇婿”“榜前約定、榜后成婚”“榜下?lián)裥觥钡葥裥龇绞绞⑿幸粫r??婆e夢兆迎合了世人的這種擇婿心理,從而影響士子的婚姻。如《丙志卷十一·趙哲得解》載,鄱陽縣吏李某,夢人告趙醫(yī)秉德之子也將預(yù)薦,后拜訪趙時,并與他約定:“子若薦送,吾以女嫁子?!?洪邁:《夷堅志》,第458頁。故事中李某“以女嫁之”便是在夢兆啟示下“榜前捉婿”的典型案例。
其四,科舉夢兆中所宣揚的“因果報應(yīng)”思想成為促使宋人積善懲惡的重要力量,這是夢兆故事最重要的積極效應(yīng)之一??婆e夢兆中,所謂的“陰德”關(guān)系士子的前途命運,恰如袁仲誠在夢中獲得的告誡那般:“君知士人中第,非細事否,要虛有陰德,然后得之?!?洪邁:《夷堅志》,第1566頁。有的士子因夢兆不僅糾正了自己言行中的不善,而且自覺成為了倫理品德的宣揚者。如《支乙卷八·張元干夢》載,福州名士張元干省試遭黜落之后得到夢的昭示,原來只因收受無名之錢四百三十幾貫。于是遍以告人,“使知非己之財,不可妄得如此?!?洪邁:《夷堅志》,第858頁。在夢的啟示下,張元干很自然地以自己的夢兆進行施教,勸誡世人莫隨意收受非己之財。而那些因為言行不善,品德欠佳而使自己前途毀于一旦的夢兆故事,更是士子遠離惡行的警醒,這恰如在士子和普通大眾心間豎起了另一份規(guī)范德行的“四書五經(jīng)”,對于社會良好風(fēng)氣的形成和社會的穩(wěn)定都具有重要的作用。
宋代科舉夢兆內(nèi)容和形式各異,夢兆發(fā)生的群體較為廣泛,其呈現(xiàn)出一些鮮明的特點。
就夢兆主體而言,科舉夢兆更垂青于科舉成功人士。在《夷堅志》近150則科舉夢兆故事當(dāng)中,夢兆主體多以登科或中選為結(jié)局,即便科場失利也能獲得特恩,落選遭黜或郁郁而終的不到20人,且大多是遭陰遣之故??婆e夢兆也表現(xiàn)有鮮明的元魁情節(jié),作魁者或是那些聲名顯赫的宰相公卿,他們常常成為科舉夢兆的主角,甚至?xí)Y(jié)數(shù)則科舉夢兆,直接來證明他們顯赫亨通的命運??婆e夢兆青睞元魁不難理解,元魁所享受的榮光是他人所不能及的,做第一人往往是具有競爭意識的士子所共有的心態(tài)。然而,在激烈的科場競爭中能成為狀元的人卻屈指可數(shù)。于絕大多數(shù)人而言,狀元似那遙不可及的神話。狀元在世人眼中趨于神異,這是科場外在因素紛繁復(fù)雜導(dǎo)致的一個重要結(jié)果。杜撰或宣揚神話,科場得意者對此樂此不疲,而失意者也會津津樂道。狀元由神指定或富有神性,這一點又與“科名前定”的思想相吻合,兩者相輔相成,互為闡釋和補充,得意者借此以證實天命,鞏固地位,而失意者又借此以告慰天命,安撫靈魂。
從時間上看,宋代科舉夢兆伴隨科舉發(fā)展和完善大量出現(xiàn),但不同時期科舉夢兆的數(shù)量也不斷發(fā)生著波動?,F(xiàn)將《夷堅志》當(dāng)中有明確時間記載的科舉夢兆故事按歷朝進行統(tǒng)計(部分雖無時間記載,但經(jīng)《宋登科考記》考證得出),如下表所示:
《夷堅志》中宋代歷朝科舉夢兆數(shù)量統(tǒng)計表
《夷堅志》主要反映的是宋寧宗嘉泰二年(1202)以前宋代社會的世俗百態(tài),其中所記錄的科舉夢兆集中于北宋仁宗到南宋寧宗時期,這段時期恰是宋代科舉制度的鼎盛期。從上表可以看出,南宋初期科舉夢兆數(shù)達115則,而北宋時期科舉夢兆數(shù)僅17則,南宋初期的科舉夢兆顯然盛于北宋,科舉夢兆的數(shù)量也大體上隨著科數(shù)的增加而增加。這意味著,科舉夢兆同“衰世信鬼神”的常理不同,活躍于科舉繁榮時期。單就北宋時期來看,科舉夢兆多集中于徽宗時期。雖就科舉本身的興盛度而言,徽宗時不敵真宗、仁宗時期,但其時,科舉伴隨著朝政亂紀(jì)而混亂一時,統(tǒng)治者朝令夕改,形同兒戲 ,取人之濫之妄,登峰造極??婆e制度的變革加劇了科場上的偶然性因素,朝令夕改使得士子無所適從,這加劇了士子的投機心理,促成了科舉夢兆的活躍。
從空間上看,科舉夢兆多集中于南方。除去無地點標(biāo)示的科舉夢兆,發(fā)生在南方的科舉夢兆為131則,發(fā)生在北方的僅8則,這不僅是因為南宋偏南一隅,在北宋時期,南方的科舉夢兆已超過北方。北宋時,科舉夢兆的分布情況如下表所示(以夢兆發(fā)生地為計):
《夷堅志》中北宋時期科舉夢兆地區(qū)分布統(tǒng)計表
從上表可以看出 ,盡管北宋時期京師在北,但科舉夢兆已顯現(xiàn)出南方甚于北方的態(tài)勢。北方僅京畿路發(fā)生了8則科舉夢,這些科舉夢都集中在當(dāng)時的都城,也是省闈所在地——開封,而做這些夢的舉子竟大都是南方人。這絕非僅僅是地域上的巧合,而是與南方科舉文化的興起和繁榮密切相關(guān)。
北宋時期,南方諸地人文漸興,科舉取士也從無到有,從少到多,以至于漸有后來居上之勢。南方的科舉文化事業(yè)超過北方,這種格局約在宋仁宗時期就基本完成。*王敏:《〈宋歷科狀元錄〉中北宋狀元地理分布的初步研究》,《文學(xué)界(理論版)》2010年第7期?!稉]塵錄·前錄》卷三云:“國初每歲放榜,取士極少,如安德裕作魁日,九人而已。蓋天下未混一也。至太宗朝浸多,所得率江南之秀。其后又別立分?jǐn)?shù),考校五路舉子。以北人拙于詞令,故優(yōu)取。”*王明清:《揮塵錄》,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24頁。取士名額增加后,所得都是“江南之秀”,北人則需 “別立分?jǐn)?shù)”,以乞優(yōu)取,可見北方在科舉方面已無力與南方抗衡。而在仁宗嘉祐中,遂有“七閩二浙與江之西東,冠帶《詩》《書》,翕然大肆,人才之盛,遂甲于天下”*洪邁:《容齋四筆》卷5,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682頁。之贊。與此同時,南方熾盛的巫鬼之風(fēng)也對科舉夢兆的興盛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大江以南地多山,而俗機鬼”*洪邁:《夷堅志》,第695頁。,宋代南方的巫鬼之俗并未隨著科教的繁興而消彌,而是愈演愈烈。據(jù)李小紅考證,南方的巫風(fēng)明顯盛于北方,且具有相對較強的影響力。*李小紅:《宋代社會中的巫覡研究》,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0年,第186頁。巫鬼的盛行助長了迷信的風(fēng)氣,也與科舉的昌盛糾纏在一起,共同促成了科舉夢兆的大量出現(xiàn)。
綜觀宋代科舉夢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它是人們在科舉社會下強烈渴盼科舉成功的產(chǎn)物,也是士子艱難的求仕途中曲折心境的真實流露。其中不乏巧合的放大、夢象的編造及與現(xiàn)實牽強附會的成分。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它反映了士子的僥幸心理,與本已流行于宋代社會的“科名前定”相契合,是“科名前定論”的重要闡釋和補充;與此同時,它折射出宋代士子無法把握自身命運,企圖依靠外在力量的無助與悲涼。在科場浮沉中,科舉夢兆成為了士子的一種精神寄托和撫慰心靈的一劑良藥。士子想要通過夢與鬼神溝通,獲得鬼神的庇護和啟示。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總會讓他們從夢中驚醒,最終只剩下所謂夢的預(yù)言久久縈繞,成為他們的一種企盼、一個借口或是一個奮進或消沉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