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說:“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因為講故事我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比毡镜拇迳洗簶湔f:“小說家就是講故事的人,這是最基本的定義”。兩位大家的話表明小說與故事聯(lián)系甚緊。但是,故事并不等于小說,小說也不一定全都是講故事,講怎樣的故事和怎樣講故事才是小說家用心探究的。朱山坡的小說《天色已晚》講述的本是一個很平常的故事,卻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以至于諸多中學都將其納入試題中。那么,朱山坡是如何經(jīng)營這個故事,才使得故事變得不平常呢?
在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雙重匱乏的社會背景下,區(qū)區(qū)六元人民幣既能讓全家人腸胃沾點葷腥,又能讓自己享受一次精神旅行,這真是一個兩難的選擇,《天色已晚》卻兼顧到了。在兼顧兩難的同時,故事自然講得比較奇崛。
故事的起因是我攜帶六元錢奉嚴厲的母親之命去買三斤肉。到鎮(zhèn)上后,我并沒有立即購肉,而是去聽電影,讀者會覺得不可思議。按理性邏輯推演,立馬買肉回家大飽口腹才是明智之舉,畢竟全家人三個月零十七天沒吃肉了,包括臥病在床的老奶奶。
為了讓故事有奇崛之感,作者有意地將敘述轉(zhuǎn)向,引向了另一種可能——我必須想辦法耗時間,等到肉鋪打烊時去買便宜貨。屆時,六元人民幣就能買到不少于三斤肉。如果朱山坡不這樣轉(zhuǎn)移讀者注意力——從買肉這個中心事件轉(zhuǎn)向聽電影、看電影,故事很難出新。譬如按套路出牌,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格局:我買了肉回家,全家人一邊歡實地吃著,一邊高聲地夸獎我……。如此運筆,很難道出物質(zhì)與精神的矛盾沖突。
文學是情學,理所當然注重情感邏輯。我酷愛聽電影,這次來鎮(zhèn)上買肉自然不放過機會。當我像往常一樣去聽電影時,薰子誘人的聲音讓我下意識地走進電影院,結果被盧大耳抓了現(xiàn)行,一句“我早料到你是一個小偷,今天偷到電影院來了”,讓我的人格尊嚴在眾人面前蕩然無存,何況盧大耳是當著心愛的薰子的面侮辱我。彼刻,深愛著電影的我沉浸到電影中去,已分不清現(xiàn)實與電影。也只有在這樣的處境下,我才憤然掏出兩元錢來買電影票。當時,我壓根兒沒想到花了兩元錢之后怎么辦,怎么買肉,怎么向全家人交待。原來人格尊嚴以及我對薰子的愛等情感因素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
審美或文學創(chuàng)造說到底是“務虛”即“無用之用”,是對人類心靈的調(diào)劑、滋潤或充盈,它讓那些被“權力政治”湮沒了的心理機能——勇氣、榮譽、希望、自尊、同情、憐憫與犧牲精神――得以補償性復蘇、舒卷和揮灑,使每一個體的人格構成趨向健全。(吳子林《“重回敘拉古”——論文學“超軼政治”之可能》,2013年第3期《小說評論》)由此可見,是盧大耳喚醒了我的自尊,我才毫不吝嗇地掏錢買票。電影結束,薰子消失,現(xiàn)實的物質(zhì)問題又擺在我面前。“我惘然不知所措,一屁股坐在臨街的長椅上,對著電影院嚎啕大哭。”當然,結尾時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了——盧大耳轉(zhuǎn)賣給我三斤肉,幫我解了圍。此前,我是非常討厭他。盧大耳是如何與肉販們商量給我留下三斤肉的呢?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給讀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間。盧大耳及肉販們之類的成年人是不是有意要成全一個小孩子的夢想呢?是不是還可以說精神與物質(zhì)的較量中,精神戰(zhàn)勝的物質(zhì)?抑或精神與物質(zhì)雙豐收?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答案。
小說中為什么反復提及日本電影《伊豆的舞女》中的薰子?我經(jīng)常聽這部電影,薰子這個人物耳熟能詳,其聲音聽起來覺得親切、自然。這個薰子不僅僅是線索人物,還是我的老朋友,甚至是我的夢中情人。到底她長得啥樣呢?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在異性的吸引下,我必須去會會她。機會來了我就不會放過,購肉之事自然置之腦后。繼而文本通過“直”“伸”“睜”“整理”“搓”等一系列動作描寫,真實地描繪出了“我”即將與薰子見面時的那份激動、渴望和真誠,真摯且感人。
如果說小說前部分還是在依賴經(jīng)驗寫作,那么后來我要見薰子就是憑著感覺走,作者想拉我也拉不住,這是作者跟著人物(形象)走的又一佐證。列夫·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臥軌自殺,并不是托翁的主意,巴金也有言:“我的人物自己在生活?!钡拇_,如果作家筆下的人物有生命力,人物活動及命運的描寫也合乎情理,其文學意義也就充分彰顯了。
張友文,文學評論家。全國公安文化理論研究專業(yè)委員會理事、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公安文化研究所特聘研究員,現(xiàn)供職于湖北警官學院;已出版四部公安文學評論專著:《點擊公安文學》《聚焦公安文學》《盤點公安文學》和《回望公安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