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閃閃
(安徽大學 歷史系,安徽 合肥230000)
在中國古代社會,“刲股和藥以進親” 一直是孝行中的醒目之舉。“刲股”是指割取身體上的一部分血肉甚至器官。這種以自殘全孝心的行為一度發(fā)展成為中國傳統(tǒng)孝文化中很特殊的一部分。以休寧一縣為例,探究這種行為在清代皖南地區(qū)的踐行狀況。
據(jù)現(xiàn)有史料所載,最早的刲股之舉是《莊子·盜跖》中的介子推自割其股肉喂食文公的故事。此時的刲股還只是忠君之舉,股也指的是大腿上的肉。到了隋人陳杲仁“事后親,親病須肉,時屬禁屠,肉不可致,公乃割股以充羹”[1]卷915,這種行為才有了療親盡孝之意。陳公此舉與后世大肆蔓延的刲股之舉是不同的,前者是在“親病須肉,而肉不可得”這一窘境下的無奈又合理之舉,且既然是“充羹”,量必不多。后者則是在各種因素交織下的極端之舉,其意已不純。自此以后的刲股幾乎都是作為孝行出現(xiàn)的,中華大地上涌現(xiàn)出一批批另類孝子。
休寧縣,后漢時稱休陽縣,由當時的歙縣分置而來;至于吳,為避孫休之名改休陽為海陽;晉太康元年,更名海寧縣; 隋開皇十八年始稱休寧縣,縣名沿用至今。明清時的休寧縣轄于有“東南鄒魯”、“程朱闕里”之稱的徽州,深受儒家思想影響。而“孝”作為儒家思想中最核心的一部分,休寧人也以身踐行?!靶ⅰ钡男麚P和傳承歷來受到地方官員和社會知識分子的重視,地方志中有大量關于孝行的記載,而刲股療親占了很大比重。道光《休寧縣志·人物·孝友》中記載的刲股者唐代無、宋代2 例、元代無、明代7 例、清代52 例?,F(xiàn)以清代孝友傳中的52 例、孝婦傳中的11 例、孝女傳中的6 例刲股之舉為對象,研究清代休寧地區(qū)刲股療親行為的踐行特點。
在這支以自殘軀體和藥療親的隊伍中,除了有大批孝子外,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孝婦、孝女,甚至孝童。如:王問禮,率口人,年十四“母病,篤刳臂肉進,輒愈。又三年,侍父歸自浙,父溺,禮沒入洪濤中援救,竟出父,自死,族里傷之,舉孝童。”[2]325楊時孫,板橋人,幼有至性,十齡父病,涕泣禱祈,私割股和藥以進,闔族赴邑公舉孝童。[2]335從刲股者文化程度來說,大多數(shù)是未受過教育的平民百姓和目不識丁的山野莽夫,少部分是受國家正統(tǒng)教育的學生和其他讀書人。如:汪文訓,太學生,事親至孝,及父病,刲股以療,及喪哀毀終身不輟。[2]325吳世楫,國學生,父病,刲股以療。[2]328除此之外,還有朝廷官員及頗有見聞的文人游客,前者有吳世光,禮部儒士,父病亟,夫婦爭刲股以進,病愈。[2]325后者有程鐸,及長嗜學,歷覽燕齊吳魯名勝,題詠不倦,聞父病亟奔歸,醫(yī)療不效,刲股以進,父愈。[2]333由此可見,刲股療親有著寬泛的社會基礎,超越了性別、年齡、文化程度的差異。
最初是孝子、孝女刲股入藥救治自己的親生父母,后發(fā)展為繼子繼女為繼父母、孫子為祖父母、媳婦為公婆刲股入藥等,如果說這些屬于傳統(tǒng)意義上“孝”的范疇,則兄、弟為弟、兄刲股入藥、妻子為丈夫刲股和藥則超出了傳統(tǒng)“孝”的范圍,是“孝”在實際生活踐行中的延伸和滲透。如程聯(lián)盛妻吳氏,盛謀食於外,吳極孝養(yǎng),翁病亟,吳刲股和藥以進,翁病乃瘳。[2]511黃繹封妻汪氏,年二十四繹遠游,姑病,刲股和藥以進,姑病以痊。[2]511吳龍詔妻程氏,母早亡,二兄賈于外,父元幬得痼疾,女扶持床簀治湯藥,勞瘁備至,疾亟,女祈天默禱,遂刲左股和藥以進。[2]514從中可窺得,明清時期徽州重商風氣襲起,休寧莫不如是。在這種情況下,男子成年成家之后往往會外出經(jīng)商、謀食于外,孝養(yǎng)父母的職責不可避免地落到家中女子即媳婦、女兒的身上。也就是說,在老人“病亟”,家中男子賈于外或年幼的情況下,成年女子擔起“侍奉湯藥”、“刲股療親”的責任,妻代夫職、姊妹代弟兄之職。另外,為祖、為繼親刲股盡孝者,多是由于“幼失所怙”、“父母早喪”,賴長者撫誨,事攜養(yǎng)育之恩的老人如親生父母亦是情理之中。從刲股的次數(shù)來說,從一人一生刲股一次發(fā)展為刲股兩次至三次(為同一親屬或為不同親屬),如金世科,割左股療母病,割右股療父病,父不痊,更割足股,立愈。[2]325方士璜,母病割左臂肉和藥,不效,復劙右臂。[2]327查運昌妻茅氏,曾刲股三次,一療其父,一療其母,一療其夫,均轉危為安,人稱孝感。[2]511此外,從一家一人刲股發(fā)展為一家多人刲股(有時為同一親屬),如吳中良,父病危,割股以進,迨母病,妻許氏割股療姑。[2]326汪應鳴,教八子以義方,康熙丙辰患重癥,第三子灝割左臂調藥,病遂愈;癸亥復病,第六子晨刳左右兩股進,輒愈;甲子又病,灝再割右臂,不能救;晨因割兩股血流甚至,壬申得沉疴,第七子日昂不忍兄晨困, 刲左臂肉三寸余,昏懵絕地血流兩日夜不止,烹進,稍愈;未幾,病復作,第八子日昇亦避母,以巨斧戳中指,血濺重衣,和藥啖之,晨終不治,見者聞者莫不心酸流涕,稱為闔門孝友云。[2]326
較于以往朝代“割肝”、“鑿胸”、“取髓”的激進極端做法,有清一代休寧地區(qū)的刲股方式稍顯溫和、理性?!皠l股”、“刲臂”為主流方式,甚少出現(xiàn)刲割內臟器官、取髓取漿等高危過激行為。此外,刲股完全是“私舉”,從刲股者割下股肉,到病人啖食完畢,這一過程是不為外人道的。直至刲股者死后,此“孝行”才為人知。如吳德榮,母患沉疴,醫(yī)治罔效,德榮刲股調藥,母飲之,疾頓已;榮恐為人知,終身不袒衣,至沒,舉臂創(chuàng)痕宛然。[2]327詹家琦,母病,同妻黃氏先后割股和藥以進,病愈。先是父病,琦姐接弟刲股以療,亦獲瘳;接弟因創(chuàng)卒,病中引手援妹,創(chuàng)為家人所覺,琦同妻黃氏臂痕歿后始見。至性感發(fā),不謀而同且俱隱不欲宣,鄉(xiāng)人稱其孝萃一庭。[2]328吳應錫,刲股療治母,得愈,恐傷親心,雖盛暑不敢裸。[2]336從中可知,首先,刲股的行為不僅隱蔽且是自發(fā)的;其次,行為的隱蔽源于“恐傷親心”,怕家人阻撓;再次,刲“股”較大程度上同于刲“臂”,即“股”的含義發(fā)生改變,如上“舉臂創(chuàng)痕宛然”、“引手援妹,創(chuàng)為家人所覺”、“盛夏不敢裸”,可知刲股其實是刲臂,如果創(chuàng)痕在大腿,根本不存在裸露的問題,即使盛夏古人也不會穿露股短褲示人,只有手臂是袒衣即可見的。
關于人肉可以治病的正式醫(yī)書記載可追溯到唐開元年間陳藏器所著《本草拾遺》一書,《新唐書·孝友列傳》云:“唐時陳藏器著《本草拾遺》謂人肉治羸疾。”[3]卷195關于“羸疾”,于賡哲認為“很有可能就是結核性疾病”[4]89,有例佐證,詹侃為閩縣尉,母抱痰疾中,夜輒需湯,侃長寢榻下,聞咳即起進湯。[2]323所謂“痰疾”很有可能就是呼吸道疾病,與肺相關。既然最初人肉入藥極可能是針對結核性疾病,且不論其治療結核病的療效如何,其治療其他疾病、沉疴的藥效是可以預見的。至于藥不對癥,為何還有眾多孝子在刲股入藥后親人得以病愈,除了邱仲麟先生的“同類互補”、“血氣互補”的部分原因外[5]112,大部分歸于巧合。有可能病人本身病得并不嚴重;即使患重癥,家人也是要先尋醫(yī)救治,而治病是需要療程的,藥效的發(fā)揮也是需要時間的,至于在“醫(yī)治罔效”后及時的割股以進,病“旋愈”、“頓已”,可能是刲股駭舉占了正常醫(yī)療手段的功勞罷了,而刲股者也更愿意相信是自己的孝行發(fā)揮作用。至于所謂被施藥者的心理安慰因素可能是不存在的。上文所說,刲股之舉是隱蔽的,是不為家人至少不為被施藥者所知的?!缎⒔?jīng)·開宗明義》:“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6]1。《禮記·祭義》云:“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謂孝矣。不虧其體,不辱其身,可謂全矣?!盵7]1335如程琥,幼年母病劇,引刀斷一指,禱救母,果起,卒取斷指附殮曰:“全歸見母耳”。[2]323在這種情況下,被施藥者幾乎不可能知情自己所服之藥含有子孫血肉,而一份尋常藥劑是不會令被治療者產(chǎn)生特殊心理安慰的。另外,關于刲股和藥療效的記載并不盡是“愈”,還有“無效”、“不治”、“稍愈,未幾病復作”、“不明”等,更有甚者,非但沒有治愈患者,反而因此使行為人本身身體嚴重受損,繼而威脅生命。如汪應鳴第六子晨為父刳左右兩股,血流甚至,得沉疴,第八子為晨以巨斧戳中指和藥啖之,晨終不治。[2]326程鐸,父病,醫(yī)療不效,刲股以進,父愈,己成沉疴,年余卒。[2]333吳龍詔妻程氏,父疾亟,女祈天默禱,遂刲左股和藥以進,欲更刲右臂,痛不支,暈於地,血淋漓襟袖,家人覘知,驚救得蘇,父病終不起,女亦得羸疾而卒,時年三十六。[2]514
清代休寧地區(qū)孝子們的刲股之舉呈如此態(tài)勢,有著復雜的原因?!缎⒔?jīng)·三才》:“夫孝,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盵6]12孝為百善之先,善事父母曰孝,具體而言:“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yǎng)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6]25歷代的孝子都身體力行著,父母生病,莫不焚券以禱、吁天請命、恨不能以身代之,再加上刲股療親的做法古已有之,在整個社會中并不是秘而不宣的,相反社會各個階層都熟知這一特殊的治病救人之法; 且有太多刲股療親之法成功的先例。刲股者選擇這一做法時,并不篤定會有療效,其實有效與否并不是最重要的,刲股者只是尋求一種為人子女“盡”孝的心理安慰,父母病亟,刲股入藥算得上是“盡其極”的做法,即使無效,孝子們也盡力、無遺憾了。另外,政府都重視孝道的宣揚,尤其是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休寧地區(qū),孝養(yǎng)的思想更是根深蒂固,刲股之舉雖有一定不合理性,但并未遭到政府明令禁止,甚至偶有嘉獎。
關于此地區(qū)此時期孝行中刲股方式漸趨理性,主要原因有二。其一,政府態(tài)度的導向性??v觀這一時期休寧地區(qū)的孝友、孝婦、孝女傳,可發(fā)現(xiàn)相對于前些朝代對刲股療親行為的大肆褒獎、贊揚,清朝當?shù)卣@得頗為理性。所謂“入仕、升遷、賞賜、減免賦役”等在當時已是罕見,旌獎也只有極少人能得。詹鐘吉,九歲割股救母,撫按旌獎[2]325;吳世光,禮部儒士,父病亟,夫婦爭刲股以進,病愈,鄉(xiāng)里聞其事,督學檄給白金烏檄絹米表其閭[2]325;吳世楫,國學生,父病,刲股以療,居喪廬墓,事死如生,邑令朱獎以槨本光宗[2]328。由上可知,只有極具代表性的稚齡孝童、官員、國學生才能得到力度已大打折扣的嘉獎,且多數(shù)是在民意驅使之下,政府對民意妥協(xié)的結果。另外,較于方志中大篇幅詳盡“迎父尸骨還鄉(xiāng)”、“廬墓”、“外出尋父”等孝行的記載,對刲股療親的記錄顯得吝于筆墨,寥寥幾句帶過。方志作為一地傳承、宣揚教化的重要官方典籍,其記錄方式,記錄內容的安排無不體現(xiàn)政府的意志。綜上可見,政府對刲股療親孝行的態(tài)度并不積極,這使得抱有功利心的孝子們在實施刲股時能有所收斂,刲股方式漸趨緩和。其二,民智的逐漸開化。歷史上有太多因“割肝”、“剖心”、“斷乳”和藥療親而危己性命的例子,血淋淋的事實必會發(fā)人深思,讓人們慎重看待刲股之舉。其三,醫(yī)學是不斷進步的,醫(yī)療水平的提高促使人們更加相信科學。最后,刲股療親作為特定時代的產(chǎn)物,其發(fā)展必定遵循一定的規(guī)律,從其緣起到發(fā)展到盛行直至明清時期的極致,接下來只有走向它的反面:收斂、淡化、直至絕跡,歷史也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至20 世紀初,這種極端愚孝行為終于淡出并最終退出歷史舞臺。
刲股療親作為一種單純的醫(yī)療手段,是愚昧無知的,作為一種孝養(yǎng)方式,是震撼人心的。盡管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它依然在歷史上存在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并發(fā)展成整個社會主流意識的一部分。這在構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大力傳承、宣揚孝道的今天,仍有許多值得反思的地方。而塑造一種實用的、健康的、文明的孝親觀念更是當務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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