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程
(安徽大學大學外語教學部)
語言中摹仿人或物的聲音的詞被稱為象聲詞或擬聲詞?!皵M聲”(或稱“摹聲”)(Onomatopoeia)是人類給事物命名的一種十分原始而古老的手段。它是“以聲音來反映意義”(the sound reflects the sense)(Cuddon 1986),或者說詞的發(fā)音即“意義的回聲”(an echo to the sense)(Zeiger 1978)。世界各民族語言都有大量的擬聲詞,漢語和英語也不例外。在《詩經(jīng)》第一首詩中,第一句“關關雎鳩”中的“關關”便是模仿鳥鳴的聲音,《木蘭辭》中的“唧唧復唧唧”是模仿織布機的聲響。在現(xiàn)代漢語中,擬聲詞使用更為廣泛,英語里的擬聲詞也很多。英國作家Tomas Nash 在Spring 一詩中寫到“Cold does not sting, the pretty birds do sing/ Cuckoo, jug-jug, pu-we, towitta-woo!”。詩中連續(xù)用了多個擬聲詞,大大增強了詩的形象性和感染力。因此,為了深入理解語言中的這一普遍現(xiàn)象,筆者認為有必要深入探討漢、英擬聲詞的審美功能。
在語言使用過程中,人們不僅注意表達的內(nèi)部意義,還注意外部形式的美化,注意語音修辭。擬聲是重要的語音美化手段之一。它使語音與語意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引發(fā)人們的聯(lián)想和通感,實現(xiàn)強化并突出語意的目的。簡言之,擬聲詞具有審美功能。下面筆者將結(jié)合符號學的相關理論,對英、漢擬聲詞的審美功能做出解釋,并在此基礎上,闡明英、漢擬聲詞在審美功能上的差異。
語言在原則上是由“非規(guī)約性”符號所構(gòu)成的符號體系。一旦決定了符號形式,與此相對的符號內(nèi)容就跟著這個原則自然定下來,不允許變更,也不允許某些新的符號內(nèi)容并存或取而代之。這種符號體系只能是一個完全靜止的封閉世界。但就語言來說,它還有另一個側(cè)面,即對使用語言的人來說,他們常常認為運用語言時所使用的符號體系(語形)和符號內(nèi)容(語義)的對應是“最自然的”。也就是說,某些符號的符號形式和該符號選用的指示物之間存在某種特別的(遵從代碼以外的)關聯(lián)性,即該事物有被某種符號表示的“理由”,也可以說是“動機”,這就是符號的“規(guī)約性”。英、漢詞匯中的擬聲詞正是屬于這類“規(guī)約性”的語言符號。正是因為他們是模擬事物聲音的詞,所以符號與所指之間有著最為接近的關系。接近的幾乎使我們一看到這些詞就生動而具體地聯(lián)想到它們的指示物。如號角的toot(“嘟嘟”)聲,公雞的crow(“咕咕”)聲,母雞的cluck(“咯咯”)聲等等都無一不使我們感到這些符號與指示物之間是何等自然。而這種“自然”是“非規(guī)約性”符號與指示物之間永不存在的。
凡符號都包含兩組層面:一組是能指的層面,一組是所指的層面,但并不是所有的符號都具有審美的特點,這要看它是否有能指的優(yōu)勢。所謂能指層面是能夠用來指示某種對象,表達某種意義的那個層面。符號和語言的能指層面是可見可聞、可觀察、可感知的,符號和語言的能指層面一般也都是有象的、有聲的。作為規(guī)約性符號的擬聲詞,它們的美感信息就來自自身的能指優(yōu)勢。從能指層面看,擬聲詞比其他非規(guī)約性詞語占有更強的審美優(yōu)勢。它的音響、節(jié)奏、反復都能給人以悅耳動聽、富有音樂性的感覺,并且這些都是構(gòu)成美感的重要因素,特別是其中的節(jié)律,它是進行中的音響、聲音的音強、音長有規(guī)律的變化,是形式感之所以能引起美感的重要因素。不是一切視覺、聽覺的說象、物象、心象、虛象都能引起美感,形式感之所以能引起美感就在于它具有形式化的節(jié)律性。英、漢擬聲詞的形式感就有一種動態(tài)的節(jié)律。如Robert Southey 在“How Dose the Water Come Down at Lodore”一詩中寫道:
(1)Here it comes down sparking, / And there it lies darkling... /Eddying and winking,/ Spouting and frisking... / And whizzing and hissing,.../And rattling and battling,.../And guggling and struggling,... / And bubbling and troubling and doubling/ And rushing and flushing and brushing and gushing, And flapping and rapping and clapping and slapping…/And this way the water come down at Lodore.
在這首詩中,眾多的擬聲詞經(jīng)過作者的精心安排,編織成了一首溪流曲。沒有了這些擬聲詞,這些詩句就沒有了音樂美,感染力就差遠了。漢語的例子如:
(2)腦子里好像撞鐘嗡嗡嗡,
心里像打鼓咚咚咚,
骨頭節(jié)亂響崩崩崩,
頭上的熱氣騰騰騰,
憋出來的話語通通通。(鼓際野《鼓曲的格律與寫作技巧》)
上面例子中的漢語擬聲詞經(jīng)過作者的精巧編排,用在音節(jié)較為整齊的句組之中,使人讀了得到聲律美的享受,印象更加深刻生動,所激發(fā)的聯(lián)想就更加豐富多彩。
換句話說,英、漢擬聲詞的節(jié)律是能引起美感愉悅的。當然,并不是所有有節(jié)律的能指優(yōu)勢都能引起美感愉悅,當節(jié)律的頻率和我們的生命節(jié)律的頻率,和我們呼吸、脈搏、心動的節(jié)律比較和諧時就能引起美感愉悅,否則就引起丑感不快。例如,拖拉機的發(fā)動機響聲也是有節(jié)律,卻不能引起我們的審美愉悅,關鍵就在于它的節(jié)律與我們心跳的節(jié)律相去甚遠,不一致,不協(xié)調(diào),只會引起反感。再如,我們說話也都有一定的節(jié)律,但是過快和過慢的節(jié)律都不會引起美感。美感和丑感的產(chǎn)生都有情感態(tài)度參與其中,如果一個符號在引發(fā)的情感態(tài)度上是中性的,這樣的符號能指就沒有優(yōu)勢,它就只是為所指服務的。我們說擬聲詞有能指的審美優(yōu)勢,也正在于它是一種能喚起人們美感愉悅的符號。因為宇宙間的萬物萬象都有自己運行的動態(tài)節(jié)律。日出日落、月盈月虧、潮漲潮落、草木枯盛、春夏秋冬、波濤海浪、蟲鳴鳥啼等等,動態(tài)節(jié)律無處不在。當它的語音節(jié)律與其指示物的動態(tài)節(jié)律最為自然地結(jié)合在一起時,自然就產(chǎn)生了和諧的美感。這不能不說是擬聲詞較之其他“非規(guī)約姓”符號在審美方面所顯示的較強優(yōu)勢。
另外,由于擬聲詞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系是一種相似關系,因此,它還具有二級能指,即從視覺形象轉(zhuǎn)化為想象中的視覺形象,并且這一想象中的視覺形象是清晰而生動的。讓我們來比較一下下面的一組例句:
(3)A.The brook is flowing between rocks.
小溪在巖石間流淌。
B.The brook is gurgling between rocks.
小溪在巖石間汩汩流淌。
從上面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出A 與B 所表示的意思基本相同,但用與不用擬聲詞在語言表現(xiàn)力上有著很大的差別。當我們讀到B 中的兩個句子時,正是由于“gurgling”和“咕咕”具有能指優(yōu)勢的層面使我們在想象中產(chǎn)生了小溪清晰而生動的形象,使讀者或聽者有如聞其聲、親臨其境的感覺。如果只是“小溪”或“brook”,它所指示的事物雖然也是具體的事物,也是有象的,但卻不可能在想象中產(chǎn)生生動具體的形象。所以,擬聲詞能增強語言的形象感。只要運用恰當,就能渲染氣氛,有聲有色,給人以聽覺上的刺激,喚起人們對真實事物的聯(lián)想。下面我們來賞析幾個例子:
(4)The ice was here,the ice was there,
The ice was all around:
It cracked and growled,and roared and howled,
Like noise in a swound!
(Samuel T.Coleridge: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
柯勒律治一連用了四個擬聲詞來模擬海上冰裂的嘎嘎聲,把環(huán)境和氣氛渲染得極其逼真,把讀者帶到了一個如聞其聲、如觀其色、如見其形的境地,使讀者對波濤洶涌的壯觀景象產(chǎn)生強烈的真實感??吕章芍紊瞄L在詩中描寫聲響,努力使原本無聲的語言形象直接訴諸讀者聽覺,使詩作氣氛濃郁,意境鮮活,以此增強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再如漢語的例子:
(5)豬腳子老倌哈哈大笑。(周立波《禾場上》)
(6)接著沙沙的腳步響:大概羅二爺在這里修了一條煤屑路。(張?zhí)煲怼肚迕鲿r節(jié)》)
前一句的擬聲詞除了給讀者以聽覺形象感受,還有視覺的形象感受,讓人似乎看到一種張大嘴的情狀。后一句中的擬聲詞在讓讀者如聞其聲之外,還覺得仿佛是在沙地上行走。
如前所述,英漢擬聲詞本身都蘊含著極強的審美優(yōu)勢,那么,他們在審美功能上是否完全一致呢?筆者經(jīng)研究發(fā)現(xiàn),英漢擬聲詞在審美功能上是有差異的。
第一,漢語擬聲詞有更多的樂音性質(zhì)。首先,漢語擬聲詞的音節(jié)特點使其更具樂音性。以多音節(jié)為本的英語,在擬聲詞中單音節(jié)卻占絕對優(yōu)勢。與之相反,以單音節(jié)為主的漢語,其擬聲詞卻有明顯的雙音或多音節(jié)的特點。并且,它們大多是雙聲、疊韻和疊音詞,這些具有特殊語音形式的詞,本身就能使語音音節(jié)和諧。如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寫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北背窀琛赌咎m辭》有“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等詩句。在這些詩句中,疊式擬聲詞的使用既描述了動作或狀態(tài),又多附了一層聽覺形象,念起來悅耳好聽,渲染了特定的氣氛。
其次,漢語擬聲詞的元音優(yōu)勢使其更具樂音性。英語擬聲詞以單音節(jié)為主,“比起漢語單音詞來,英語單音擬聲詞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尾輔音比較常見”。而漢語擬聲詞更多是以元音收尾,便于延長與押韻。如下面的例子:
(7)漂亮小姐怎樣閑話——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恰似她們步履輕盈——
劈嘀啪嗒,劈嘀啪嗒。
此例中的擬聲詞全以元音結(jié)尾,讀起來韻味十足,正所謂“有韻則生,無韻則死;有韻則雅,無韻則俗;有韻則響,無韻則沉;有韻則遠,無韻則局”(陸時庸:《詩境總論》)。
第二,英、漢擬聲詞在修辭上也是有差異的。漢語擬聲詞除了英語擬聲詞所具有的修辭功能外,還有同音雙關的作用,使語言顯得風趣和俏皮,可收到因聲生情、以聲寓情的表達效果。漢語擬聲詞的這種獨特修辭功能在歇后語中表現(xiàn)尤為突出。如青蛙跳下水——噗通(不懂),惡狗咬天——狂汪(狂妄)。這些說法因為擬聲詞同音雙關的作用而妙趣橫生,漢語擬聲詞的這種獨特修辭功能在英語擬聲詞中不具備。
本文從符號學出發(fā),深入探討了英、漢擬聲詞的審美功能。作為規(guī)約性符號,英、漢擬聲詞與一般詞不同的是,它們的形式層面本身就具有了美感;并且,由此還引發(fā)出了想象中生動而清晰的形象畫面。在此基礎上,筆者還論述了英、漢擬聲詞在審美功能上的差異,一是漢語擬聲詞相對于英語擬聲詞更具樂音性;二是漢語擬聲詞在修辭上更為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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