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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繆的突圍:從“荒誕人”到“反抗者”

2015-08-14 20:12李石
世界文化 2015年8期
關鍵詞:阿爾及利亞加繆薩特

李石

“我是窮人”,“我過去是,現(xiàn)在仍是無產者”。這是20世紀法國作家、195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加繆(1913—1960)成名之后對自己出身的清醒認知。

由于父親早亡,母親帶著加繆和哥哥寄養(yǎng)在阿爾及利亞的外婆家,從不滿1歲到17歲,加繆都生活在阿爾及爾的貝爾庫貧民區(qū)。在那個家庭里,外婆的性格暴虐專橫,加繆常常要無故忍受外婆的鞭打;而加繆的母親卻溫順善良、愚昧無助??嚯y的家庭生活影響了加繆的性格,從外婆處他學會了不屈和反抗,從母親身上他學會了同情和憐憫,同時母親的逆來順受也喚起了他的勇敢和偏激。他從早年就開始尋求突圍,而學校是加繆逃離家庭的樂園。在學校他成績優(yōu)異,他可以無拘無束地學習和玩耍,可一回到家,他就逃避不掉那種空蕩沉默的凄涼感和壓抑感。因此,加繆骨子里是孤獨和脆弱的,而倔強的他早早地學會了以傲慢、粗暴、冷酷來掩飾他的脆弱。

這一切對加繆未來的人生是有決定性意義的。

1942年,當29歲的加繆從阿爾及利亞來到大都市巴黎、進入巴黎知識分子圈時,就像中學時他以貧困的優(yōu)異生身份和許多來自富人區(qū)的學生一起學習的感覺,自尊自負中夾雜著自卑。在巴黎,薩特的存在更加凸顯了加繆的卑微,前者出身于資產階級,在巴黎知識界位高權重,而受到提攜的加繆一直為附屬于薩特的顯赫名聲而懊惱不已。因此,特立獨行的加繆勢必要尋找一條屬于自己的寫作之路。最終,他在《反抗者》中找到了。因為這部作品,加繆和薩特之間的友誼徹底決裂,而備受冷落的加繆依然宣稱,因為《反抗者》,他才真正地找到了自我,盡管是以一種十分痛苦的方式。

“荒誕人”和“存在主義者”

1939年到1945年,不斷蔓延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把歐洲社會碾成一片廢墟,同時也摧毀了人們精神上獲得上帝救贖的期望。在法國淪陷期,巴黎的知識分子們經常聚集在一起尋歡作樂,以往的宗教虔誠在生命朝不保夕的混亂年代變得無足輕重,人們追求的是在宴會中盡情地歌舞、酗酒以及瘋狂的引誘和調情,這是戰(zhàn)爭時期人們擺脫死亡恐懼、獲得精神宣泄的主要方式。1944年春天的一個特殊夜晚,年輕的作家阿爾貝·加繆在一次文藝活動中朗讀了由畢加索創(chuàng)作的戲劇《抓住欲望的尾巴》,匈牙利攝影師布拉塞為這次活動留下了一張珍貴而著名的合影。照片里大名鼎鼎的畢加索位列中間,加繆蹲在畢加索的正前方,嘴角露出迷人的微笑。右邊的薩特嘴里叼著一根煙斗。波伏瓦站在畢加索左側,手里握著一個小本,正是她在回憶錄中記下了這場狂歡:作家格諾和哲學家巴塔耶用瓶子代替佩劍上演了一場決斗,薩特蹲在碗櫥下面指揮樂隊,而加繆則在平底鍋蓋上表演行軍并跳起精彩的斗牛舞。在波伏瓦眼里,年輕的加繆既朝氣蓬勃又具有獨立精神,既渴望成名又不完全被榮譽所支配,顯示了他獨特的魅力。而幫助加繆正式踏入巴黎知識分子圈的人,正是已成為巴黎赫赫名流的薩特。

1938年,初出茅廬的年輕記者加繆讀到了薩特的《惡心》,對這部小說進行了誠懇而犀利的批評;一年后,加繆對薩特新出版的小說集《墻》佩服得五體投地,稱贊其是一部“偉大而真實”的作品。1942年,薩特第一次讀到加繆的《局外人》,隨即寫下了一篇充滿贊譽的評論。在當時,加繆和薩特已隱約流露出氣質的不同。

加繆《局外人》的默爾索是一個游離于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之外的人,他蔑視上帝信仰,對愛情麻木,對母親去世漠然,但又熱衷陶醉于肉體和自然的感官世界;而《惡心》里的洛根丁是一個在無意義的生活中感到苦悶的人,周圍灰蒙蒙的丑陋正是薩特刻意營造的對虛無存在的惡心感和荒謬感。前者快樂,后者苦悶——但都揭示了人類的荒誕處境。

“荒誕人”和“存在主義者”,是加繆和薩特分別在《西西弗神話》和《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對人類荒誕的概括?;恼Q,便是希望和信仰被剝奪之后的虛無感,而“荒誕人”對這一現(xiàn)實有著清醒認識。在加繆筆下,那個每天不斷把滾落下去的巖石推向山頂永無止息的西西弗就是典型的“荒誕人”,他蔑視諸神的懲罰,憎恨死亡,對生命充滿了熱愛,雖然每天的勞作毫無意義,但他依然不斷地承受這一切并在抗爭中展現(xiàn)了某種悲劇性的奮斗精神。薩特認為人的存在先于本質,人被無情地拋在世界,本無任何意義,人就是要自己創(chuàng)造意義,人類將會在自我的選擇中決定自己的生命本質,而不是交給上帝。因此,一個“存在主義者”不能隨心所欲地選擇,因為選擇意味著責任,意味著人類的命運和尊嚴都交到他手里。

存在主義在“二戰(zhàn)”結束后迅速成為人們關注的熱點,加繆和薩特的名聲隨之大大提升。他們被每天的報紙頭條紛紛議論著,他們的書出現(xiàn)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他們去逛街或喝咖啡時,總要承受大量陌生人敬仰的目光。面對自己的爆得大名,加繆曾在日記中透露他的懷疑和不安,甚至噩夢連連;薩特卻頗為心安理得。薩特駕馭名聲的自如顯示了一個諳熟建構理論體系的哲學家的自信。他提攜過加繆,十分清楚加繆的文學才能,他試圖把加繆的荒誕思想納入自己宏大的哲學體系之中。1946年3月,加繆離開歐洲前往紐約,而此前薩特在美國各地的巡回演講中以存在主義詮釋加繆的作品,使得加繆的名字最先傳遍美國。當時的一個美國記者說,是薩特為加繆的美國之行鋪平了道路。于是,人們普遍認為,薩特對加繆有著提攜之恩,而加繆的名字總是在薩特之后被人們提及。

這就是加繆當時面臨的困境。

加繆決不愿意被看成是薩特的追隨者。為了改變人們的這種看法,他迫切需要撇清與存在主義哲學的關系。他曾說:“我不很喜歡這個實在太有名的存在主義哲學,而且說老實話,我認為它的結論是錯的。”他甚至表明《西西弗神話》就是為了反對存在主義而寫作的。實際上,“荒誕人”和“存在主義者”的核心思想是大致相通的,只不過加繆為了爭取自身的獨立性,不得不重新定義自己。他開始構思寫作《反抗者》,醞釀著他的突圍。

《反抗者》:一部加繆式作品

“二戰(zhàn)”期間,加繆早已是政治運動的先鋒分子,他在法國反法西斯運動中十分活躍,他撰寫的《 致一位德國友人的信》譴責了德國納粹的戰(zhàn)爭暴力,號召法國人奮起抗擊;他參與籌辦的地下報紙《戰(zhàn)斗報》報道了德軍的屠殺行徑。由于反抗法西斯斗爭的突出貢獻,加繆于1945年被授予抵抗運動勛章。

而此時,薩特還沉浸在純粹的哲學體系構建中并艱難尋求介入政治現(xiàn)實的途徑。1946年到1948年間,加繆和薩特都還曾迫切地期望能夠在避免戰(zhàn)爭的前提下建立一個民主的、正義的歐洲,但隨著1947年 “冷戰(zhàn)”開始,東西方陣營逐漸確立,在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對峙中,作為左派支持分子的薩特表明了自己傾向社會主義的政治立場。而作為一個堅定的反戰(zhàn)主義者,加繆對各國在“冷戰(zhàn)”中的軍事對峙造成的恐怖氣氛深惡痛絕,因此他一直沒有放棄當初的民主政治理想,即呼吁人們尋找一條獨立于“冷戰(zhàn)”之外的正義的民主自由之路。

可以說,薩特從“存在主義者”走向了革命者,而加繆則從“荒誕人”走向了反抗者。

1951年,《反抗者》的出版成了兩人關系惡化的轉折點,而這并非加繆的意愿。這部凝聚著加繆以往的閱讀、寫作、理想、經驗、勇氣之結晶的作品,是加繆對其荒謬哲學的新探索。加繆在這部書指出,“反抗”是意識到自己的權利并已覺醒的人們的行動,當上帝、神或絕對價值早已無法有效統(tǒng)治人們的精神觀念,人們意識到自己的荒誕處境,從而團結起來反抗這種無信仰的殘酷現(xiàn)實,通過對話重新建構新的正義秩序和行為準則。但是,加繆反對在反抗中訴諸暴力,否則反抗就成了不正義的罪惡。《反抗者》的核心在于其非暴力的、人道主義思想。而在加繆眼里,共產主義就是暴力革命的代名詞。實際上,加繆并非完全反對暴力,而是反對將暴力合法化,而薩特認同了革命暴力。這是兩人的根本分歧。

在《反抗者》中,加繆試圖通過抨擊共產主義把薩特拉回自己的立場,他期待和薩特對話。1952年 4月,一個名叫讓松的年輕批評者撰文對《反抗者》進行了激烈而嚴苛的批評,加繆認為這是薩特的背后操縱,于是發(fā)表了一篇對薩特的嘲諷文章進行回應,隨之薩特也撰文進行嚴厲回擊。這兩篇文章成了雙方斷絕關系的宣言書。薩特指責加繆的理想主義,因為在一個充滿了戰(zhàn)爭和暴力的世界,拒絕暴力實際上意味著逃避現(xiàn)實、害怕改變,從而無視人民現(xiàn)實的憤怒和暴力反抗的需求。在這次公開論爭中,盡管加繆寫給薩特的文章充滿了傲慢和自負,但還是努力把論爭限定在觀點的討論中;而薩特卻直接以一種既慍怒又寬容的長輩口吻談論加繆的寫作、出身和人品。在巴黎,薩特和加繆的論戰(zhàn)被當成一場重大的新聞事件進行報道,雙方言辭激烈的論辯信件紛紛刊載于法國《現(xiàn)代》雜志上,空前的關注熱潮使得《現(xiàn)代》被迅速搶購一空。對此,薩特顯得十分淡然,而加繆卻深深地陷入了自我懷疑當中,他不確信自己的觀點是否始終正確??墒?,周圍人的看法似乎表明,薩特是勝利者。由此,加繆在這次論戰(zhàn)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從此前的名聲大噪而突然之間名聲掃地,充滿了背叛感和被驅逐感。他在日記寫道:“我?guī)缀跽招斡跋嗟?,思緒抑郁,睡不安寢?!?/p>

客觀來講,加繆的非暴力哲學確實在戰(zhàn)爭世界中顯得不合時宜,薩特積極介入現(xiàn)實的態(tài)度更容易獲得人們的認可。但是,盡管加繆清醒地認識到他所付出的沉重代價,他依然表示從不后悔寫作了《反抗者》,《反抗者》這本最重要的書最像他自己。

諾貝爾文學獎:對加繆人道主義精神的肯定

1957年,當瑞典皇家科學院宣布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因其“熱情而冷靜地闡明了當代向人類良知提出的種種問題”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整個巴黎與歐州文化界備受震驚。44歲的加繆成為法國最年輕的獲獎者。不過,讓人們震驚的根本原因也許并非加繆的年齡,而是他當時的艱難處境。1952年與薩特決裂后,加繆的創(chuàng)作一蹶不振?!拔覐氐卓萁吡恕拖褚坏伪晃埼傻哪保钡?956年,他的狀態(tài)才逐漸恢復,完成了《墮落》。獲知得獎的消息時,加繆正在巴黎跟朋友共進午餐,他非但沒有任何自豪感,反而變得呼吸困難,充滿了羞愧和恐懼,一方面他并不清楚是否對諾獎當之無愧,另一方面他擔心突如其來的巨大榮譽將會給他樹立更多的敵人。

1954年到1962年間,歐洲正處于反殖民運動的高潮,阿爾及利亞人民為反對法國的殖民統(tǒng)治發(fā)動了一場政治運動,意圖建立一個獨立、民主的國家。而法國政府迅速逮捕了大量的阿爾及利亞人,對阿爾及利亞解放組織實行了堅決的軍事打擊。對此,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阿爾及利亞人,加繆的情感十分復雜。他從小就見證了阿爾及利亞人民飽受壓迫的艱難生存環(huán)境,并深懷同情。1939年他曾深入報道了阿爾及利亞山區(qū)人民在法國殖民統(tǒng)治下悲慘的生存狀態(tài),并呼吁法國殖民政府改善他們的生存條件。可是針對這次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加繆最終卻選擇了一種人道主義的超然立場,他既反對阿爾及利亞恐怖主義的“血腥暴行”,又堅決譴責法國政府“盲目愚蠢的鎮(zhèn)壓”。

1956年1月22日,加繆和一些阿爾及爾的朋友以及部分阿爾及利亞解放組織成員成立了平民休戰(zhàn)委員會,并于當晚舉行了一個大型的反戰(zhàn)群眾會議。在法國維和警察的保護下,加繆拿著備好的講稿面對會議大廳一萬多名聽眾發(fā)表了演講,呼吁所有法國人和阿爾及利亞人保持克制和理性,倡導在相互尊重和團結的基礎上實施平民休戰(zhàn)計劃,杜絕任何的戰(zhàn)爭暴力恐怖,防止一切流血事件的再次發(fā)生。作為一個在法國極具影響力的阿爾及利亞作家,卻不堅決支持阿爾及利亞人的解放戰(zhàn)爭,這在阿爾及利亞人看來簡直是不可理解的;而法國政府也無法認可加繆的這種中間立場。在室外,有人激動地拾起石頭砸爛了會議大廳的玻璃窗,氣勢洶洶的極端主義者們反復叫囂著要“把加繆送上絞刑架”。這場演說也不得不在緊張的騷動中匆匆結束。

與加繆不同,薩特的反殖民立場和支持阿爾及利亞民族主義再次顯示了他介入現(xiàn)實的正能量,他還發(fā)表了題為“殖民主義是一種制度”的演說,認為唯有通過武力暴動推翻法國的殖民統(tǒng)治,阿爾及利亞人民才有可能真正建立自己的尊嚴。因此,薩特自然得到了阿爾及利亞人民的擁護。同時,加繆更是被薩特嘲笑為一個軟心腸的、天真的、理想主義的非殖民主義者。

然而,一年后,諾貝爾獎頒給了加繆,而不是薩特。我們或許能從諾獎的頒獎詞中

了解其中的原因:“他(加繆)作為一個藝術家和道德家,通過一個存在主義者對世界荒誕性的透視,形象地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的道德良知,戲劇性地表現(xiàn)了自由、正義和死亡等有關人類存在的最基本的問題?!庇葹榭少F的是,加繆在揭示出世界的荒誕的同時卻并不絕望和頹喪,而是主張要在荒誕中奮起反抗,在絕望中堅持真理和正義,他為世人指出了一條基督教和馬克思主義以外的自由人道主義道路。連曾經跟加繆反目成仇的薩特,也給予其這樣的評價:“他在本世紀(20世紀)頂住了歷史潮流,獨自繼承著源遠流長的醒世文學,他懷著頑強、嚴格、純潔、肅穆、熱情的人道主義,向當今時代的種種粗俗丑陋發(fā)起了勝負難卜的宣戰(zhàn)?!?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2/19/sjwh201508sjwh20150806-3-l.jpg" style="">

加繆一生的創(chuàng)作與活動,正顯示了他一以貫之的人道主義精神、非暴力主張和捍衛(wèi)自己道德理想的反抗精神。如果說《西西弗神話》中的“荒誕人”揭示了人類脫離上帝和絕對真理之后的孤獨處境,那么在《反抗者》中加繆做出了堅定的回答:我反抗,故我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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