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姝聞
一
今年七月,我自杭州回到西安。
畢業(yè)后,我將工作選在了家鄉(xiāng)。于是我真真正正地——雖然并不一定是多么長久地——重歸故里。
行李很多,幾乎是我自身重量的三倍。它們沉重地從南方飛來,像肚子里吞著鉛球的鳥,陪伴著我以居住者的姿態(tài)回到這座城市。
熟悉的一切都仍舊是熟悉的。建筑物梁頂?shù)幕《龋l(xiāng)音,四四方方的街道,肉夾饃誘人的葷香……甚至空氣里長久蹲伏的塵土。
唯獨抬頭可見的那片天空,拜“霧霾”君所賜,與記憶中有了些不同。
此時的天空是一種憂郁的灰色。像女人的裙子被男人的煙灰落上,用濕潤的手指蹭開后殘余的那種顏色,無奈極了。
有風的時候,空氣中的陰沉被吹開一角,天空卻仍舊是灰的。站在清晰的城市里抬頭看天,更覺得那灰逼真確切。
看得久了,包著視線的輪廓,竟開始覺得這圓圓的天空像是一枚涂著淡鉛色的硬幣。由于經(jīng)了太多人的手,硬幣背面的花紋已經(jīng)不甚確切;但你仍會有種沖動將硬幣翻過去,看看正面印著的面額數(shù)字。
天空的另一面是什么呢?大約不會是數(shù)字。
說不定畫著今天老天爺?shù)男那榉?,或者下一次降雨的時間標記。
說起“霧霾”這個名詞,兩個組成字雖然同用一個部首,意境卻迥然不同。
前者帶著點欲語還休的朦朧,就像一個臉頰發(fā)紅的白凈姑娘跑到你面前來嬌賣一支玫瑰花,低頭睫毛眨呀眨;后者則更像是父親口中的威脅,單是字形便近乎兇態(tài)畢露。
故而這二字很適合中和起來使用——前者太清淺,至多也就讓你嘟噥兩句,到底是心甘情愿;后者又太猙獰,慌兮兮地流出來,仿似世界末日已是迫在眉睫。
年輕女生中曾流行過一種“霧面妝”。我也曾嘗試過這類淡妝,為此還買過不少清淡系的唇彩胭脂。
這種自然而不著痕跡的妝面,要求刻意打造出啞光霧般質地,令少女的嬌容在磨砂感的襯托下愈發(fā)楚楚動人。比起濃艷夸張的妝容,這種自然而清新的“霧面妝”更能顯出一股蓮藕般的可愛。
掩藏了那些不想被看穿的細節(jié),剩下的輪廓才會愈發(fā)可人。
——一如霧里,輕輕為自己化上“霧面妝”的城市。
當然,霧霾絕非西安所特有,牽連本就極為廣泛。杭州亦遭遇嚴重,北京更不必說。
即就西安來說,見到霧霾也并非短期內(nèi)才發(fā)生的事,早已算不上新疾。在過去的寒暑假中,說不定我也曾經(jīng)屢次走在霧霾的天空下??芍钡竭@次回來,才第一次感覺到天空不復舊日模樣。或許因為,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仰頭注視家鄉(xiāng)的天空了。
在此之前的七年內(nèi),這座城市始終以一種賓客的姿態(tài)被我放在記憶的行李箱里,憑我肆意冷落或招待。
失戀時回來,白日抱被而眠,肆意放空,不答不問;失意時回來,約見舊友,游覽故地,一吐為快。
它始終這樣存在著,意義早就蓋過了模樣。我在外面的世界哭了笑了,只是很偶然才會回到這里。而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經(jīng)構成了拯救的可能與逃避的縫隙。
當我開始想要看清它的時候,眼前這座城市,卻已是霧面長安。
你變了嗎?我變了嗎?我們之間還能像過去一樣嗎?我還能夠勇敢地住進你心里嗎?
——我抬頭問它,提著沉重行李。
它卻半垂眼簾,淡掃蛾眉,面容罩一抹輕煙,模糊了部分的距離與默契。
我曾經(jīng)這樣描繪少女的霧面妝:“若有似無的修飾,恰到好處的增色,朦朦朧朧,傾吐著少女花瓣般的秘密?!?/p>
城市的霧面妝,除了朦朧的秘密,似乎還多了一點點憂傷??吹靡姷氖撬怯?,是白雪;擦不去的是風,是霧,是日復一日清晨眼睛里的露珠。
二
有些人會有小動物般溫柔的習性,隨著天氣的變化而產(chǎn)生心情的共鳴。在雨天就感受到一股清澈的傷感,晴天就周身都是輕松和自在。
童年時心無掛礙,每天上學踏著日復一日的小路,只盼天氣的變化帶來一些驚喜新鮮。那時最愛大霧天——一大早扎著兩只小辮子背著書包出門去,見到門外是一片純白的霧,胸口馬上就彌漫起感動的幸福。
整個世界仿佛都被包裹在那場神秘而溫柔的濃霧中,掩藏了它不美好的棱角,更將所有未知的發(fā)生都包裝成了神秘的禮物。
小小的我走在濃霧里,聽得見風聲,還有風聲里的腳步聲。早飯的香味飄來,心里有飛快的念頭一一閃過:啊……是和我最要好的那個小女生嗎?是班里那個長得很可愛的小男生嗎?不會是又胖又兇的老巫婆(班主任)吧!
大霧中的人影漸漸走近,輪廓臉龐都快速變得清晰——竟然真的是班里那個很可愛的小男生。那一刻的心情輕快無比,一絲微小的砰然劃過,眼前的世界瞬間變作了一大團草莓棉花糖。
從童年走到少年,時光蔓延向前。昔日那些宛如秘密般包裹在濃霧里的種種,都漸漸走出了大霧,化作這個世界廣闊而幽深的清晰。
曾經(jīng)很多次想過歸來,卻沒有細想過歸來時自己的模樣。
如今,行走在這片霧霾占據(jù)的天空下,我時常會不自禁地感到壓抑。那是一種眼前充滿著抓不住的屏障的感覺,仿佛無論多么奮力奔跑,也注定不會逃脫這片重圍。
在這座城市的一場場大風里,所有的平凡與驕傲都早被吹作一團。縱使步履不停,身姿也只有日漸消融,直至成為落葉背面一粒卑微的沙粒。
我不想把自己強塞入尷尬的斷層,卻偏偏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逃不開庸俗而無用的恐懼。我渴望透徹、澄清,渴望光明,或者黑暗——果斷地占領我,至少讓我不再猶疑也不必搖擺,讓我看到前方是坦途還是死路。
然而,橫亙眼前的,卻也終究只有這一場茫然的大霧。
我多么希望夢想是杰克的魔豆,一夜之間便可參天,好讓我可以順著可靠的脈絡,站穩(wěn)步子,然后前所未有地高昂起頭顱,挺直脊梁,放任手臂將這片混沌的天空撕作兩半,冷眼看殘落的黑灰簌簌敗亡。
可是那隱秘而卑微的夢想,卻更像一粒前途未知的普通蘋果籽。它來自一顆平凡的蘋果,被天真的女孩埋在后院黝黑的泥土里。它也許注定不會破土而出,也許根本無從成長,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后——你已經(jīng)不再那么需要它的時候——才終于長成了一株平凡到讓你哭笑不得的蘋果樹。
十月的早晨,我在乘車上班時本能地看向窗外的天空。
或許世界本就是氤氳的,當天氣渾濁,我們便感受到了更多的陰郁。
坐在高速行駛的汽車里,一旦打開車窗,耳邊便灌入巨大而豐盛的風聲;緊閉上窗的那一刻,一切的嘈雜便可瞬間離你遠去,仿若它們從未發(fā)生。
其實選擇任何的答案,都需要內(nèi)心有一種筆直的果斷。
是支離還是輕滑,是直率還是安排——或許永遠、永遠都不會有雙全的辦法。
而最重要的,是你有勇氣去面對“舍棄”。
三
不同城市之間的霧霾也是不同的。
北京的霧霾最是肆意酣暢。撲面而來,毫不避諱,一副“看我不爽大可走遠”的跩樣,行人們也都紛紛皺眉抱怨著,卻到底不舍離去。
杭州的霧霾存在感偏低。沾了點水霧,旖旎地貼在空氣里,一不小心就被西湖湖面上的風吹得清軟纏綿,飛入行人帶笑的眉梢,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西安的霧霾最是莊重。眼前吹起的是黃沙也好,是灰塵也好,街上的人們都始終隱忍著——仿佛雖然這并不是件好事,卻也不至于讓人受不了。大概在這座城,發(fā)生什么都并不十分驚人。某夜無眠,打開窗望著灰蒙蒙的夜空,腦中突然浮現(xiàn)起蘇東坡的《記承天寺夜游》。
“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
如果這場夜游發(fā)生在今天,不知道蘇軾和張懷民會不會鬧起脾氣來——沒月亮也沒松柏,出門逛一圈不戴口罩,一不小心還會碰一鼻子灰。
可是在今天,這些又有什么要緊?
現(xiàn)代人的夜晚都是在屋子里度過的。有閑情的無非品茶,念書,清談;無趣味的不外乎電視,上網(wǎng),平板游戲。
我猜,已經(jīng)沒多少人會特意出門看月亮了。
而假如你真的出了門,天空上究竟有沒有月亮,其實都不重要。
我時常會懷念起遙遠記憶中的夏夜。
那時暑假住在鄉(xiāng)下姥姥家,太陽落山后人們便紛紛搬著板凳坐在院子外頭,搖著竹制的大蒲扇乘涼。我用指尖輕輕觸著竹扇上細小而尖銳的竹刺,不時用手驅趕小腿落上的蚊子,雖然入睡前依然會猝不及防地發(fā)現(xiàn)許多粉色的小包。
知了嘶鳴著,棲在樹干上,躲在泥土里,靜靜地等著長出翅膀。它們一起高亢地唱著,仿佛正在講述那些注定會在城市里一步步走遠的、有趣的夏日。
夜晚靜謐不語,它藏匿了霧霾,也吞沒了所有的疲憊與埋怨。
我披上衣服,打開臺燈,敲下了這樣一段文字。我想我并不知道未來的天空會是怎樣的,正如我并不知道后來的人類會如何度過夜晚。
但我仍然想要把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世界記錄下來,讓人們看。
但愿,但愿。但愿你們頭頂?shù)奶炜諘痊F(xiàn)在的更加明媚;而你們擁抱的那片夜晚,也要比我眼前的這般浪漫千萬。
四
愈是長大,就愈是害怕別離。
甚至開始漸漸明白,為何會因為不堪別離而拒絕相聚。
我是那樣想念杭州的一切——晴好的蘇堤,暮色中的錢塘江,紫金港午后明媚的春光……最是那年十二月的早晨,斷橋上意外飄落在肩頭的白雪。
在杭州的第七個夏天,我在畢業(yè)論文的致謝里面認真地寫道——我有多么多么,想要回到十七歲的時光。只為了再看一眼那時的杭州,那時的浙大。
因為你所有為人稱贊的美麗,都不及我第一次遇見你。
離開之后,我卻久久懼怕回杭。甚至需要返校處理的手續(xù),也都悉數(shù)委托給友人。知交、恩師、同門紛紛叫我聚會,我只有唯唯,有時難免被誤解為冷淡寡情。失眠的夜晚,發(fā)呆的清晨,我會怔怔地想起那座美麗的城市——我總是要回去的,是嗎?那大約是在已經(jīng)接受別離的“很久以后”吧。而現(xiàn)在,我甚至無法想象當下的自己,重新出現(xiàn)在那片熟悉的風景里。我不是歸人,也不是過客;我更像是個倉皇的年輕人,懷揣著惴惴不安而又深情款款的舊夢,在顫抖的眼神里發(fā)瘋般地追憶青春。
回到西安后,身處熟悉而親切的家鄉(xiāng),卻更覺有些記憶與情愫無可觸碰。
這里是故鄉(xiāng)——時光漫長,記載著一筆筆成長,遠遠牽掛著生命最初的模樣。
北島曾經(jīng)將記憶比作迷宮的門,追溯童年就是一個不斷摸索、不斷開門的過程。而這種追溯的體驗,正如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說:(穿越童年經(jīng)驗)是危險的,甚至接近于穿越死亡。
這里還是西安——獨一無二的西安。
厚重凝在每一寸泥土里,揚起漫天低沉的史音。歲月的輪廓被幾千年的時間慢慢拉長,揉碎了,澆灌在城墻根底。詩篇和酒香一起,幾千年低低地埋藏在城市下面,點亮日復一日的燈火輝煌。
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一切所謂的向前,也許都在懷念著源頭。而真正意義上的“溯源”,往往太需要勇氣。
生命里更多的回憶只會是腦中一種清淺的記載,多少次路過舊地也不會探及魂靈。而有的回憶,卻偏偏宛如最名貴而脆弱的瓷器,只有小心收藏,不可擅自碰觸。比如小時候喜歡過卻沒有在一起的人,長大后最好不要再見;青年時代用力做過又丟掉了的夢,衰老時最好還是莫要想起。
童年的清晨,我曾那樣期待眼前彌漫起一場神奇的大霧。它可以將所有的快樂都包裝成驚喜,將所有的平凡都漂亮地寫作“再來一次”。隨著腳步前行,那場大霧總會漸漸稀薄、消散,換作真相大白、天光大亮的痛快??墒墙裉欤覅s開始有了恐懼霧散的生命體驗。
我想要逃離赤裸而乏味的真相,也懼怕洶涌的回憶將我擊倒。
對于那些不忍——抑或是不敢——去觸碰的心靈角落,由于長時間的封閉,大霧久不散去,漸漸也就落成了厚重的霾。
原來,“霧”是“期待”變出的戲法,“霾”是“歲月”堆起的重樓。
——世間大多事是否都是如此?
愈是珍惜,便愈是輾轉。
愈是心中深切,愈要斂首低眉。
責任編輯:王彥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