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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社會

2015-08-12 22:34:17許城
延河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黑虎花子花心

許城

花子傳回那個糟糕透頂?shù)南⒅?,萬登喜的心情還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很不錯的意境啊??勺詮纳绦琅c萬登喜失聯(lián)后,萬登喜差不多天天夜里睡在偌大的廣場上,遇到雨天還放開歌喉:好男兒當(dāng)當(dāng)兵/不怕風(fēng)吹雨打/無論海角天涯/肩上責(zé)任大……然后拿著一根細(xì)木棍當(dāng)馬騎,蹦跳著如三歲的孩童,癲癇得又像挨了鞭子的騾子……

廣場周圍高樓林立,午夜過后燈火依舊不欠。萬登喜身后是一個裝冰柜的大紙箱子,倒立著就是房子,用刀子開出三個大小不一的洞也有了門窗,在狹窄的房子里鋪著一層紙板兒就是床,卻必須等到夜深人靜了才能一次次即興造房……還不夠啊,萬登喜現(xiàn)在是職業(yè)收購商,主要交通工具是一輛腳蹬三輪車,走街串巷一聲吆喝就有人把紙板、舊報紙和書本拿了出來,低價收購、高價賣出,所得的利潤除了應(yīng)付肚皮,還必須繳納手機費。

商欣走的時候,將一部沒開封的酷派大神F2放在萬登喜面前說:“處理完家中的事我就回來,有了這部手機我們就是在天涯海角也近在咫尺!”可商欣走后不久便沒了音信,手機也無法打通。盡管萬登喜通過很多渠道查找商欣的行蹤,可無奈結(jié)果還是讓人失望。最終他只好打著萬登瑞的旗號去了區(qū)派出所。王所長跟萬登瑞很早就熟得像親哥兒們一樣,萬登瑞當(dāng)了主任記者后兩人感情又更進一步,如今萬登瑞是日報社副總編,王所長自然幫助萬登喜像伺候皇叔一般??僧?dāng)他讓小女民警在電腦里查名叫商欣的女人,跳出了一大堆同名同姓的女人卻沒有他要找的人時,王所長又督促小女民警按照身份證資料聯(lián)系商欣們的家鄉(xiāng)派出所。這次還真有“一款”符合萬登喜的尋人條件??蛇@個商欣早在十年前就將戶口遷到了外省的婆家,七年前和前夫離婚后又將戶口遷了回去,現(xiàn)在人卻不在老家……難道商欣是騙子?

雨說來就來,這雨要是在萬登喜與商欣纏綿的那會兒來,肯定會有不錯的情調(diào)。但眼下就另當(dāng)別論了,萬登喜在廣場用小紙箱搭建起的房子里,就著一兜雞翅和一瓶60度的老燒,享受著一頓豐盛的晚餐。

三輪車上除了萬登喜從廢品站淘來的鐵支架,還有塑料布。鐵支架原是人家搭棚子擺攤賣貨用的,將一根根鐵管插在一起就行,再蓋上塑料布也算萬無一失。中秋時節(jié)的雨就是這么淅淅瀝瀝,柔柔弱弱得像大家閨秀,犟起來讓萬登喜恨不得蹦起來罵娘,卻又常罵不出口,只能像氣蛤蟆一樣蹦,被淋得渾身寒噤噤的再遭遇一股夜風(fēng),眨眼就變成了被人拔掉氣門芯的車胎!

萬登喜坐在小紙箱子前,拎起酒瓶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側(cè)起耳朵聽著雨落在塑料布上的刷拉聲,再將目光放在棚子外邊,被雨水浸泡著七彩燈火極其陰柔也絢麗!放下酒瓶,萬登喜從兜里掏出手機,粘了一圈膠布的食指在屏幕上摸索出一組照片,商欣站在廣場上、公園里的頑石旁笑得都是那么燦爛,有一次他見到一輛停在酒店門前的勞斯萊斯就拉著商欣站在車前,商欣那天穿著一條拉夏貝爾條紋長裙,頭發(fā)披散著,小胸脯鼓著,一條小白腿翹起來就是死死粘住男人眼球的車?!€不夠啊,萬登喜的食指一哆嗦觸摸出一首商欣愛唱他也愛聽的歌:藕花香染檐牙/惹那詩人縱步隨她/佩聲微琴聲兒退/斗膽了一池眉葉丹砂……萬登喜又拎起酒瓶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也唱:畫船開心隨他/誰不作美偏起風(fēng)沙……驢嚎一樣引來一陣嘎嘎大笑聲,萬登喜抬起頭來看見走進來的花子,用食指暫停了小女人的歌唱。

花子姓花,卻跟花兒一點都不搭界,長得黑粗不說,臉上皺巴巴的,笑起來滿嘴的胡須一顫悠就是黑風(fēng)怪,天天駕著一輛電動三輪車跑到那些富貴小區(qū),站在樓下曳著脖子吼:“破爛兒——”官太太們就扭著肥嘟嘟的小屁股呼啦啦地跑下樓,將花子帶到儲藏間門前,跟交易毒品似地買賣?;ㄗ拥氖找婧苁秦S厚,也能保證兒子讀大學(xué)、老婆住在郊區(qū)的出租房里當(dāng)全職太太……每次見到萬登喜都嘿嘿地笑著說:“你行嗎?”不行就請花子喝酒,花子曾為一心等商欣歸來的萬登喜指點迷津,又教他當(dāng)收購商的訣竅,那花子就是萬登喜的祖師爺!

花子弓著腰鉆進來,見萬登喜呱唧著眼不動,拽出他屁股底下的矮凳坐下來,從塑料兜里抓起兩個雞翅兒啃著咧開嘴笑。塑料布經(jīng)不起折騰被風(fēng)輕輕地一吹就裂開了一道道口子,外面刷刷拉拉里邊滴滴答答。萬登喜又咕咚喝了一大口才將酒瓶遞給了花子,說:“又夜不成寐了吧?”花子抱著瓶子也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甕聲甕氣地說:“為什么不成寐?。績鹤舆€行,老婆也乖,昨兒一個小官太太給了我一箱子茅臺,一倒手就掙了一個千……呵呵——方黑子要征地擴建公司嚷嚷了大半年,今兒我回到老家鎮(zhèn)子拿到一張厚厚的卡,等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就買樓、娶兒媳婦,再讓兒媳婦給我生個大胖孫子,我他媽就是樂在城里的老太爺啦!”

萬登喜從花子手中奪過酒瓶沒喝,死瞪著他好久才說:“那你大半夜的還跑出來?偷東西還是偷女人?你老婆比你大三歲,當(dāng)初你媽哄著你說,女大三抱金磚……呵呵——兒子長成了大漢子,你抱在懷里的卻是一個老倭瓜瓤子!”

花子仰起頭哈哈一笑說:“我媽還說,撿到籃里才是菜!沒錯啊,你前老婆美彩比你小三歲吧?身條兒好、臉也嫩,年過四十了還跟大閨女似的像一朵花,也難怪跟方黑子的侄子方六膩在了一起。方六又不肯納妾,美彩只能帶著閨女當(dāng)小三兒。方六兒還行,給美彩在國道邊上蓋了一棟小樓開旅館,緊鄰著鎮(zhèn)政府,離方家公司也就是二百步,經(jīng)營美食也經(jīng)營美女……哎呀呀——今兒我就在你老婆的小旅館里吃飯來著,你閨女剛交二十吧?出息了,沒當(dāng)成大明星搖身變成了大堂經(jīng)理,跟方六挺膩……呵呵呵——你們?nèi)f家也曾是禮儀之家呀,徹底沒落啦!”

萬登喜從花子手里奪過酒瓶要砸過去,見花子又從塑料兜里拽出一個雞翅兒,攥在手里要與他一決雌雄嘎嘎地笑了?;ㄗ由?,只往里傻;愣,看誰不順眼就玩命;別人不好意思做的事情他敢做,別人不好意思說的話他敢說……要是膽子再大一點、城府再深一點,興許就是方黑子第二!花子還不依不饒,從萬登喜手里奪過酒瓶咕咚咚地喝著啃著,不說美彩和萬登喜的閨女了就說商欣……說起商欣來萬登喜心里也堵!

萬家那座有前院、后院的大宅院是祖宗留下的,兄弟倆分家時,萬登瑞早就娶妻養(yǎng)女住進了日報社的宿舍樓,只在分家單上寫上有他一半家宅,萬登喜應(yīng)該付多少錢,實際上萬登喜一分錢也沒掏也只是走走形式罷了。萬登喜與美彩離婚那年,方黑子擴建廠房將他家的幾畝責(zé)任田占了,拿到錢與前老婆交割清楚,還要給萬登瑞,萬登瑞是哥也是父兄,讓他拿著錢好好在老家過日子,遇到合適的再找一個……萬登喜也想找,可他天天看見扭著小屁股進出那家小旅館的美彩心里就堵得慌,干脆將老宅賣掉拿著錢跑到了城里。萬登瑞知道萬登喜私自賣掉老宅后,萬登喜早在這片廣場附近租了一套兩居室,原打算買,二手房也行,可錢不夠啊,想過玩分期付款,又沒信心當(dāng)房奴。天天住著別人的房子,萬登喜心里還堵,幸好遇見了商欣,就在這片廣場上。

那天晚上,萬登喜睡在出租房里心里堵就憋得難受,跑出來在廣場溜達(dá)來溜達(dá)去就遇到了商欣。商欣一身鮮亮也一臉憂郁,拉著旅行箱躊躇在廣場上進退兩難。萬登喜出來前喝了兩口酒便與商欣搭訕。商欣愛答不理又躲躲閃閃,偶爾支應(yīng)一句也像穩(wěn)住一個圖謀不軌的歹徒。沒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讓兩個人走在了一起。那時候,還是流火的七月,萬登喜覺得無聊就離開了廣場,回到出租房也就是幾分鐘的樣子暴雨便傾盆而瀉了。萬登喜又拎著酒瓶喝了幾口酒心里依舊不踏實,拿著雨傘再跑回廣場,商欣就那么直溜溜地站在雨中。萬登喜勸商欣找個地方避避雨,見商欣依舊不動就將雨傘罩在她頭上,商欣嫌惡也恐懼地要躲開,伴著一道閃電身子一搖腳崴了,又不肯去醫(yī)院。萬登喜覺得不該丟下孤零零的商欣就陪著她一起淋雨,商欣見萬登喜那么無賴轉(zhuǎn)身就跑,腳腫了也疼得要命,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不能起來,雨下得又大,實在撐不住了才被萬登喜背到了醫(yī)院,一來二去的也就有了故事!事后,萬登瑞指著萬登喜的鼻子說:“你你你……你不覺得你們的愛情就是閃嗎?”

花子打了一個飽嗝兒才放下手中的瓶子,說:“你跟商欣那點事兒就是閃!咔嚓一聲什么都沒了,伴著閃逃之夭夭的是狐也是妖!當(dāng)初,我就看那個才三十多歲的小娘兒們不正經(jīng),先跑出來打工,覺得掙錢少就去當(dāng)酒吧女,又覺得酒吧女掙錢辛苦,干脆跑到酒店、旅館和洗浴城里,挫折了混不下去了回家又沒臉,死卻需要勇氣,遇到你就找到了冤大頭!”

一直在萬登喜心中涌動著的那口氣終于爆發(fā)了,抄起酒瓶砸向花子的腦袋,虧花子機靈抓住了萬登喜的手腕嘿嘿地笑著說:“兄弟息怒,你家出大事兒啦!”說著從兜里掏出一部聯(lián)想黃金斗士A8,八成新,是兒子淘汰的款式,萬登喜怔怔地瞅著花子沒言語。花子沒有顧忌油脂麻花的食指,抖抖索索地觸摸著手機屏說:“方家公司十多年前就上市了,還是中國五百強,方黑子那老小子腎虛精虧,玩的心卻很烈,又有花心太監(jiān)鼓吹,連夜召見方六主持建娛樂城,吃喝嫖賭抽一條龍。蓋娛樂城的地界兒就選在萬家祖墳,周邊的責(zé)任田早被方六拿下,就剩下你們兄弟倆遲遲不表態(tài)了。大部分萬家人分散在五湖四海,留在鎮(zhèn)子上的萬家人大多在方家公司里求食兒。從你老祖爺爺那輩就是萬家的族長,你爹也當(dāng)過了幾天族長卻是末代皇帝。等你爹死了,你哥又是萬家最出息的人還是族長,新時代了沒人再喊他族長,卻也相當(dāng)于族長。誰都知道動幾百年的萬家祖墳不容易,你哥不是日報社的副總編嗎?人家方黑子不尿他,曬著晾著就等著他不抹油兒自轉(zhuǎn)!上個月,方六讓幾輛推土機在哪兒折騰,萬家祖墳周圍被挖得溝溝壑壑的,剩下一片墳地就成了孤島。”

萬登喜瞪著花子說:“難道他還敢挖我們家的祖墳不成?”

花子又用那根沾著油的食指觸摸一段視頻,說:“你以為人家不敢?。拷駜何一厝姆搅掷锬昧隋X,吃飽喝足了溜達(dá)到萬家祖墳,站在剛挖出的一條壕溝旁看見一座墳被挖掘機削了一大鏟子,露出了朽了的棺材,也看到了一根骨頭……那根骨頭應(yīng)該是你爺爺萬績昌的,滿肚經(jīng)綸不去做官,天天研究學(xué)問,還開過教館……你看吧你自己看吧——”

萬登喜從花子手里奪過手機,一條黑犬先出現(xiàn)在了視頻里,可能看見了站在壕溝邊上的花子,兇狠地號叫著跳下壕溝叼起一根骨頭。視頻突然劇烈地抖動了,一個土坷垃也飛了起來落到黑犬的頭上,黑犬卻沒放松嘴里的骨頭順著壕溝夾著尾巴跑了……那是劉大頭為方黑子從警犬訓(xùn)練基地淘來的羅威納犬,取名黑虎……花子從萬登喜手里奪過手機,鎖定叼著一根骨頭的黑虎,說:“挑釁啊!”

花子的電動三輪車就淋在雨中,鑰匙還插在鎖空里。萬登喜又瞪了花子一眼抄起酒瓶咕咚咚地喝幾大口,啪地將酒瓶摔在了地上,跑出來蹦上花子的三輪車?;ㄗ幼烦鰜泶蠛按蠼校f登喜沒搭理花子,啟動三輪車一溜煙兒地跑了。

茶幾上放著一桶剛泡好的康師傅,萬登喜站在茶幾旁看一眼香氣撲鼻也熱氣騰騰的方便面,極力遏制著肚子里的咕嚕聲努力將目光轉(zhuǎn)向萬登瑞,眼皮卻又總是不由自主地看了過去。最終萬登瑞只能低著頭,讓自己看著腳尖。萬登瑞穿著睡衣、趿拉著一雙塑料拖鞋,手里夾著一根沒點著的煙,從萬登喜進門的那一刻起就瞪著他不說話,臉色也冷得像結(jié)了霜。他們之間總是這樣,就算那年萬登喜種藥材賺了錢,萬登瑞也沒笑過,萬登瑞像爺,而萬登喜就是孫子!

萬登瑞的閨女老早就跑到了芝加哥,老婆四十歲就成了全職太太,剛過完五十三歲生日,天天在家里琢磨怎么才不死,煩了就跑出去燒香拜佛,有時候也跟萬登瑞鬧點摩擦,萬登瑞便以“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化解,陰云便頃刻消散了……家中很多時候剩下萬登瑞,萬登瑞是副總編必須操心報社里的事情,還要出去開會、學(xué)習(xí),獨居在家中也多是雙休日。沒有必要的事情,萬登喜絕不打電話給萬登瑞。今天就是必要的時刻,所以萬登喜就是上刀山也要來見萬登瑞,因為出大事兒啦!

昨天晚上,萬登喜駕著花子的電動三輪車冒著雨一口氣跑回老家鎮(zhèn)子,差不多凌晨三點多鐘雨才住了,月亮也拱出了云層,站在花子曾站過的壕溝上見證了不久前發(fā)生的一切。離開萬家祖墳,萬登喜又跑到方家公司門前。睡在警衛(wèi)室里的人都以黑虎為榜樣,要想討伐方黑子或黑虎時機很重要,這就必須面見萬登瑞才行。

萬登喜拿著賣宅院和賣地的錢跑到城里晃蕩,將該給萬登瑞的錢拿了出來,與商欣過了差不多小一年,七扔八甩的不說,十五歲輟學(xué)的閨女過完十七歲生日想闖娛樂圈,瞞著美彩死磨硬抗地折騰服了萬登喜。從此飛北京、跑上海,將萬登喜的存款折騰掉一大半!萬登瑞賭氣拿了萬登喜的錢,卻沒有饒恕他私自賣掉祖宅的劣行。萬登喜自知理虧,也只是遇到清明節(jié)或老人們的忌日才勉強與萬登瑞見一面,萬登瑞見到萬登喜總是咬牙切齒地感慨:“不言不語就是你萬登喜的丈八蛇矛!”

往回走必須經(jīng)過美彩經(jīng)營的小旅館,萬登喜本不想放慢三輪車的速度,美彩卻像有意等著萬登喜駕臨,穿著睡衣走出小旅館又像是一夜未睡出來散悶,恰好與萬登喜打了個照面。那時候,天剛放亮,萬登喜見一個人橫著要穿過柏油路忙著踩住了剎車,美彩也慌得搖了幾搖才穩(wěn)住身子,看清是萬登喜冷著臉說:“胳膊擰不過大腿!”說罷賭氣般地轉(zhuǎn)身回了小旅館。

一路上遇到了無數(shù)個早餐攤,萬登喜的肚子里一直憋著一口氣,直到見萬登瑞鼓鼓的肚子才慢慢癟了下去,似乎見到萬登瑞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當(dāng)初美彩與方六貓兒膩東窗事發(fā)的事就驚動過萬登瑞。美彩見到大伯子,像犯了錯誤的小學(xué)生。以前萬登瑞高中畢業(yè)后在鎮(zhèn)小學(xué)當(dāng)過老師,高考制度改革后才考的大學(xué)。萬登喜和美彩都曾是萬登瑞的學(xué)生,只是班級不同罷了。老師畢竟是老師,何況,萬登瑞在萬家究竟扮演著族長的角色。萬家人有個大事小情的都顛顛地跑到城里去找萬登瑞,好像他是包公又是大救星一般。

萬登喜見萬登瑞將夾在手中的煙叼在了嘴上,忙著低頭哈腰地從茶幾拿起打火機,給萬登瑞點著了煙才訕笑著搬來一個小木凳坐在了茶幾旁。萬登瑞見萬登喜一臉灰塵也一路勞頓的狼狽相終于咧了咧嘴,這就是最大的寬容了,萬登喜像遇到大赦,惡狼般地吞噬那桶方便面。幾口方便面吞進肚,萬登喜覺得還差點什么,抬頭見萬登瑞又沖他咧了一下嘴,忙著起身去了廚房。酒柜里放著半瓶瀘州老窖,好像是萬登喜上次跑來請示七月十五上墳的事情嫂子給他打開的。又從冰箱里找到半只燒雞,早餐就很豐盛了。再坐回茶幾旁,萬登喜吃著喝著啃著萬登瑞就不存在了,直到打了一個飽嗝兒,萬登瑞耐不住咳了一聲他才仰起頭來,決定立即報告家中的大事。還沒等萬登喜開口,萬登瑞將煙頭掐死在煙缸里,又從煙盒里拿出一根夾在手指間氣哼哼地說:“還在等你的小仙女?”

萬登喜啊了一聲咕咚咚喝了一大口放下手中的酒瓶,一只手伸向茶幾上的云煙,萬登瑞的眼皮一耷拉,那只要摸到煙的手哆嗦了一下,卻還是訕笑著用兩根手指從煙盒里夾出一根煙叼在了嘴上。萬登瑞的嘴又咧了一下,萬登喜忙著拿下叼在嘴上的云煙又要說話,萬登瑞哼了一聲說:“上學(xué)的時候,你就是笨倭瓜一個,就是算數(shù)還說得過去,賬本也算清楚,一個人在老家過日子能知道仨多倆少就不會吃虧,可你還是吃了虧!怨誰?怨我嗎?怨祖爺爺、爺爺還是爹媽?祖宗留下的宅院固若金湯,墻內(nèi)的杏樹再枝繁葉茂、碩果累累,要是看顧好了探出墻的紅杏也能被你拽回來,你沒有,放任自流最終自食惡果,這叫自作自受!”

萬登喜的肚子又一鼓一鼓的了,再看一眼瞪著他的萬登瑞,訕笑著拎起瓶子咕咚咚又喝了一口,有些話必須說說清楚才行。美彩與萬登喜相差好幾歲,高中畢業(yè)后也去鎮(zhèn)小學(xué)教書,卻與萬登瑞當(dāng)年一樣是民辦老師。萬登喜與美彩結(jié)婚前有人為他張羅幾門婚事,卻都讓美彩攪黃了。待萬登喜與美彩在那座青磚宅院里度完蜜月才知道,美彩死乞白賴地以身相許,就是想讓當(dāng)了記者的大伯子出面,轉(zhuǎn)正了一切都不是問題,包括蜜月期間一直用鐵絲箍死了的腰帶。能養(yǎng)育一個閨女,還是萬登喜那年中秋節(jié)晚上喝了一瓶二鍋頭的結(jié)果,拿著鉗子絞斷女人的腰帶也是嘎巴一聲脆響……說嗎?

萬登喜抖動著嘴唇又要說話,萬登瑞冷笑一聲,見萬登喜閉上了嘴巴又說:“你現(xiàn)在流離失所了吧?天天夜里抱著紙箱子去廣場上,雨隔三岔五地襲擾不說,城管和環(huán)衛(wèi)工們看你肯定像驅(qū)趕蒼蠅!你居無定所,衣食無著落,地?zé)o一壟,成了名副其實的流浪漢,房呢?地呢?賣了……錢呢?”

萬登喜看著萬登瑞那張霜得越來越厚的臉,無奈地笑了笑想申辯又沒底氣,卻不住地在心里逼問萬登瑞:你老婆要是紅杏出墻了,還讓你天天瞅著,你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著嗎?你一個人住在那么一座大宅院里,常被來自后院的鬼叫聲驚醒,你能睡踏實?據(jù)說后院里有一口井,一個小妾不能忍受封建階級的殘酷壓迫反抗不成便投井自盡,祖爺爺下令將井填上,讓那個不守規(guī)矩的小女人永世不得翻身……有這事兒吧?高中畢業(yè)了,你不能被推薦上工農(nóng)兵大學(xué),又沒有美麗的姑娘與你愛情著,苦悶了就扎在房子里寫什么狗屁小說,寫完小妾投井那段還跟我顯擺,有多么強的感染力……屁!你就是想發(fā)表瞎編的小說當(dāng)作家,據(jù)說那時候當(dāng)作家比當(dāng)縣長還風(fēng)光……我行嗎?我不會寫小說,也考不上大學(xué)當(dāng)記者,可我也不想在那座死氣沉沉的宅院里孤魂野鬼般地過活呀,那就想轍,可好多轍都被你堵死了!早先兒,你不許我出來打工或做買賣,說什么百事孝為先、父母在不遠(yuǎn)游、耕讀傳家久、詩書濟世長,知詩書,達(dá)禮義,修身養(yǎng)性,以立高德什么什么的……父母不在了,你又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跑到城里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小媳婦,生了一個閨女響應(yīng)黨的號召不要二胎,卻逼著我封妻蔭子,可人家一個大閨女以身相許就是盼著你能出面兒,找縣教育局的頭頭兒說說話,可你當(dāng)了副總編也沒理那個茬兒。被前弟媳婦兒問急了你還狡辯,黨給了你權(quán)力就不能以權(quán)謀私!呸——你以為自己個兒真是焦裕祿嗎?你說呀!萬登瑞就是不說,依舊死死地瞪著萬登喜,見萬登喜又抱起了酒瓶使勁地咳了一聲,萬登喜的手又一哆嗦酒瓶差點掉在茶幾上。

萬登喜攥緊了酒瓶怯怯地看著萬登瑞才要張開口,萬登瑞繃著臉又說:“拿著錢跑到城里租了房又覺得空,大半夜跑出去遇到一個小女人。那個小女人比你閨女大不了幾歲吧?要穿要戴還要抹,拉夏貝爾、普拉達(dá)和巴寶莉,還有什么……什么香奈兒和蘭蔻、雅詩蘭黛……行啊行啊,反正你從鎮(zhèn)子上跑出來,兜里揣著一張厚厚的銀行卡,那么大的取款機里天天都存著你需要的RMB,有倆小女人跟你一起折騰才熱鬧啊……最終呢?閨女折騰了你的錢,好歹還認(rèn)你這個爹,那個小女人把你的錢糟蹋光拍拍屁股走了,睡在一起前為什么不問問她,與你究竟能不能長久?你還顛顛地去找王所長,王所長就是福爾摩斯也沒轍!除非她是潘金蓮也玩一次殺夫,那我就有了給你昭雪的理由……唉——就是把一根檁條打折了又能怎么樣?!”

萬登喜抱著瓶子一仰脖兒喝了一個底兒朝天,要大聲喊一聲說,不是那樣的……真的不是那個樣子的……嘴唇抖動,卻沒有聲音。萬登喜堅信商欣絕對不是三心二意的女人,可她的確杳無音信了。為了弄個明白,萬登喜伴著過年的鞭炮聲去了商欣的娘家,商欣的父母早逝,家中只有哥嫂,卻不知道商欣究竟在哪里,人家也不想知道。商欣離開萬登喜時說處理家中的事情,那她肯定在老家藏著,又在商欣老家村邊的深山里藏起來守了一個多月,要不是萬登瑞通過手機怒斥萬登喜忘了祖宗、勒令他清明節(jié)前必須回去他還要守下去,一直……哪怕是將大地坐穿!見萬登瑞還那么死死地瞪著自己不放,萬登喜低下頭剛端起那桶還沒吃幾口的方便面,手機響了。萬登瑞乜斜了一眼從兜里掏出手機的萬登喜,吧唧著嘴將目光轉(zhuǎn)向朝霞滿天的樓外,聽到萬登喜怯怯地喊哥的聲音才回過頭來。

萬登喜從鎮(zhèn)子上往回跑著就聯(lián)系了花子,他就不信胳膊真的擰不過大腿!花子也很守信用地將那段視頻發(fā)到了他的手機上。他再展示給萬登瑞,萬登瑞的臉唰地紫了,可他的手機也響了起來。接完手機,萬登瑞回到臥室換了衣服,將一把鑰匙扔在茶幾上,說:“我去社里處理一件緊急的事情,完了我就回縣里,你在家里好好待著別再流浪了好不好啊祖宗?!”萬登喜拿起鑰匙在手里掂了掂了,心里說:“還是住廣場好,就那么等著,商欣絕不是騙子!”

萬登瑞每次回老家縣城,出面招待他的多是任上的縣委宣傳部部長,從一個小記者干到副總編,二十多年的時間部長一個個地?fù)Q,再陌生也必須拿萬登瑞當(dāng)親人,還有那些局長、主任們一旦去市里找萬登瑞都說找娘家人,至于那些換來換去的縣委書記,也是多年來接受過萬登瑞正面報道的市府小官員,接待萬登瑞也是理所當(dāng)然。只是如今有八大紀(jì)律,縣域內(nèi)的樓堂館所不能出現(xiàn)違紀(jì)招待,恰好趕上宣傳部部長姚春要為老婆過三十八周歲生意,干脆就去兄弟經(jīng)營的酒樓,很謹(jǐn)慎地請示萬登瑞時一再強調(diào)是家宴,只是喝幾杯清酒而已,萬登瑞聽罷哈哈一笑說:“弟妹大學(xué)畢業(yè)來報社實習(xí)恰好在我的手下,師生之誼還是有一點的,說朋友說故人都合適,反正必須喝一杯酒才行!”

姚春的兄弟將酒樓開在西環(huán)路邊,名廚掌勺,風(fēng)味也聚攏了南北東西。萬登瑞被司機拉到酒樓,姚春和小夫人早安排停當(dāng),這場不受任何約束的家宴規(guī)模不會太大,規(guī)格卻不能低??h委書記劉豫隨后趕到與萬登瑞寒暄著問姚春,劉大頭是不是不顧八大紀(jì)律頂風(fēng)作案去了,姚春回應(yīng),劉局受托于萬總?cè)マk一件事情,說話就到。劉大頭在縣公安局當(dāng)科長時就常被萬登瑞搬上報紙樹立典型,又都是父親早逝必代父命的大哥,關(guān)系挺鐵!姚春見萬登瑞與劉豫喝完一杯茶臉色沉了,忙著用手機聯(lián)絡(luò)劉大頭故意啟動了手機免提,劉大頭哈哈一笑說:“我現(xiàn)在是聯(lián)合國秘書長,卻不能像當(dāng)年的安南,斡旋半天伊拉克還是被老布什折騰得稀里嘩啦!你先給老婆大人開生日宴,我必須以溫酒斬華雄的速度速戰(zhàn)速決,也必須早一點與你老婆喝交杯酒,你就在洞房門前站崗放哨吧!”劉大頭長得匪說話也匪,好多匪們才不得不成了他的手下敗將!

姚春的小夫人是身材苗條的小個子女人,說話總是跟唱歌兒似的,喊了書記喊老師,趁著他們打趣式地重復(fù)劉大頭的玩笑話,招呼站在門外的服務(wù)員上菜上酒。絕對超出八大紀(jì)律的規(guī)范卻名正言順的菜肴很快端了上來,酒是姚春的兄弟奉送的52°五糧液感恩酒,還有說辭,老嫂比母,母親仙逝理當(dāng)奉嫂母為尊……那一切都很“私”了,這場生日宴變得也很有底蘊,誰都明白,就是不說,不說才是真君子!萬登瑞端起酒杯不能忘乎所以,方黑子豢養(yǎng)的黑犬叼走了萬家祖宗的骸骨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方黑子的確是一塊難啃的臭骨頭!

萬登瑞自小兒接受爺爺?shù)慕陶d,讀四書五經(jīng)、修五禮六樂,卻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萬家兄弟延續(xù)祖上的基因身大力不虧,卻必須承襲祖風(fēng)以德服人,那萬家是老家鎮(zhèn)子上延續(xù)幾百年的望族就不足為奇了。自明朝萬歷間,萬家人遷居到那個不大的鎮(zhèn)子,從68代學(xué)字輩到96代駿字輩,散落在各地的萬家人聚集在一起也是浩浩蕩蕩的,就是將血緣較近一點的人召集起來也一個加強營,卻多是蕓蕓眾生。有一個萬姓人倒曾高居省長,卻在十多年前以貪腐罪被拉下馬閑居在家中,抑郁致死前遺囑,無顏見江東父老,尸骨也丟在了外鄉(xiāng),至于家人傳說早就跑到國外差不多銷聲匿跡了。萬登瑞作為登字輩的萬家人,從身份到德操,保護萬家祖墳自然首當(dāng)其沖也義不容辭,有些問題卻是不能回避的,萬、方兩家的恩怨由來已久,從李自成起義到吳三桂起兵反清、從旗人圈地到八國聯(lián)軍進犯中華,以至于軍閥混戰(zhàn)、日寇擾華,每一次政局跌宕都牽扯到那個以萬、方為主要家族的鎮(zhèn)子,歲月的長河滌蕩不清這一輩一輩人留下的恩怨情仇,留下后患殃及萬登瑞也不足為奇!

爺爺活著的時候,為萬登瑞講授《春秋》《尚書》時會提及族史,萬家崇尚禮義廉恥孝悌忠信,出過舉人、狀元,有恪守職責(zé)的小吏,也有鞠躬盡瘁的封疆大吏,當(dāng)然,更多的是堅忍求進的平民百姓……方家呢?有跟著李自成住在北京城里天天吃餃子的敗兵之將,也有跟著吳三桂兩頭不討好的謀士。八國聯(lián)軍進犯北京時,方家出了漢奸一代,萬登瑞讀大學(xué)時還真的在史書上查到一個方姓人,那個人就在英軍當(dāng)時的華勇營服役,洋毛子們糟蹋北京前是華勇營帶的路才被稱為“帶路黨”,至于漢奸二代就要提到方黑子的父親方擺子了。萬登瑞的父親至死沒離開過老家鎮(zhèn)子,加入共產(chǎn)黨參加紅色革命沒成為被史冊銘記的英烈,卻在抗戰(zhàn)勝利后抓捕大漢奸方擺子時立下了汗馬功勞。至于萬登瑞的父親如何讓方擺子束手就擒,隨便打開電視機從哪部抗日神劇中都能找到答案,萬登瑞從來不想寫文章歌頌父親,卻被方黑子銘記了,那他放黑犬造孽就順理成章!

萬登瑞走了神了就疏忽了手中的酒杯,姚春的小夫人察言觀色才不至于冷場,說話辦事兒就是長相也很柔的姚春,見了萬登瑞總是如侍奉君王般謹(jǐn)慎與惶恐,至于劉豫在市府坐機關(guān)時就與萬登瑞稱兄道弟,到了他的地界兒上必須盡地主之誼。側(cè)目見萬登瑞還沒緩過神來,劉豫從姚春的小夫人手里要過酒瓶,扭動著胖胖的身體、一張大白臉上滿是笑容,喊著萬兄喝酒還是主題,祝姚春的小夫人生日快樂是掛在嘴邊上的話,說三道四、家長里短一大堆就是突出一個“私”字也是面上的應(yīng)酬。至于劉大頭戰(zhàn)果如何,劉豫壓根兒沒放在心上,重在參與畢竟參與了。方黑子現(xiàn)在是大佬級的人物,別說小小的縣衙,去省府早就如履平地,參加兩會參政議政是人民的代言人,打著擴建公司的旗號跑馬占地氣勢洶洶,沒有哪個人民敢與他為敵還把他奉為神仙,小小的縣委書記必須當(dāng)他的馬前卒才行。好在一個個封疆大吏紛紛落馬,就是戴著一頂小烏紗帽的官員都常被噩夢驚醒,方黑子審時度勢略有收斂,卻只是瞇著那雙鈴鐺眼打個盹罷了,一旦睜開眼頭脫發(fā)的腦殼上的天也就沒有了。

萬登瑞打進劉豫的手機時,劉豫正在家中審問肝陽上亢的上海老婆,老婆被問急了甩手離開家門前惡狠狠地說:“哎——我拿著工資卡去美容院、高爾夫球場消費好不啦?”劉豫肚子憋著火,拿著手機聽完萬登瑞的申訴必須笑著說:“這叫事兒嗎?”隨后用手機三言兩語就將事情張羅得很是妥當(dāng)了,包括姚春為小夫人擺生日宴的細(xì)節(jié)都完美無缺,姚春的小夫人三天后才是壽誕之日卻是只有三個人才知道的秘密。

萬登瑞肚子里也一直憋著火,拎著酒瓶打了一圈,連三個司機都沒放過,也難怪眨眼變成了關(guān)公,可他不是被萬世敬仰的神。從小記者一步步堅韌地爬上去的萬登瑞明白,到了官場說他是一碟菜就是紅燒熊掌,說不是,就是被人撥拉來撥拉去的涼拌豆芽兒!這么多年,親戚朋友,尤其是萬家人,屁大一點事兒就跑到城里找總編,總編就是想以權(quán)謀私能謀多少啊?!

萬登瑞的父親六十歲不到就身歸那世,方黑子妄想當(dāng)兵前正趕上破四舊,差不多天天跑到萬家宅院瞎折騰,倒是品著茶默讀“富潤屋、德潤身”的萬績昌淡定如坐禪一般。方黑子的目標(biāo)是鏟平萬家祖墳,解放后萬方兩家在鎮(zhèn)子上的勢力基本持平。方黑子最終沒能穿上軍裝背的是方擺子的黑鍋,跑到萬家指著坐在核桃樹下品茶、讀書的萬績昌說:“老倭瓜瓤子,你好好等著,就是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骨頭從地下叼出來!”用字欠妥,可萬績昌的骨頭最終被黑犬叼走了,這就是方黑子的雄心壯志!

方黑子時來運轉(zhuǎn)緣于一個遠(yuǎn)房表舅,表舅曾追隨劉鄧大軍鏖戰(zhàn)大別山,轉(zhuǎn)業(yè)后任縣供銷社主任,硬是套上了磁他才去一個山區(qū)鎮(zhèn)供銷社當(dāng)了采購員,卻是臨時工。娶了一個站柜臺的小售貨員倒是吃商品糧的,可她瘋了后逢人便說,方黑子先奸后娶……想想也不是瘋話。小售貨員天天必須穿的確良、滿身飄著雪花膏味才行,被那幾張大團結(jié)逼急了,方黑子將小售貨員扒光脫凈扔到木板床上,指著那倆顫顫悠悠的小乳房說:“爺這就殺回老家!”

萬登瑞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方黑子的小工廠很紅火了,天天開著一輛皇冠拉著小售貨員到處兜風(fēng),等萬登瑞去了報社,總編給他的第一個任務(wù)就是采訪方黑子。采訪完畢,方黑子請萬登瑞喝茅臺、吃生猛海鮮,三瓶茅臺灌下去那張大黑臉蛋子就噴了火,讓人拿來一把新買的嗩吶送給了萬登瑞。萬登瑞拿著嗩吶回到家,臥病在床的爺爺拉著萬登瑞的手呵呵地笑著說:“天地之道,可一言……言言而……而而……盡……”氣血兩虛,嘴里又沒了牙齒,萬登瑞就拉著萬登喜一起朗誦,可博厚高明的天地之道能斗得過黑瞎子似的方黑子嗎?

菜涼了,酒總是熱的就不會冷場,姚春的兄弟跑來敬完酒吩咐小服務(wù)員又上了菜,劉大頭和司機帶著一個小女人來了。方黑子的小工廠變成了大工廠后,劉大頭去萬登瑞老家鎮(zhèn)派出所當(dāng)了所長,萬登瑞為方黑子撰寫創(chuàng)業(yè)路時,沒少提劉大頭如何為方黑子保駕護航。方黑子現(xiàn)在被尊為太上皇,連當(dāng)了局長的劉大頭見一面都很難。據(jù)說,方黑子常住西山,妄想修成正果也長生不老,與仙骨道人們密談更不許人打攪,公司大權(quán)早就交給了兒子方鐸。跟著劉大頭跑過來的小女人是方鐸的小秘書,看似弱不禁風(fēng),端起酒杯來卻是敢蒸人肉包子的孫二娘,總是柔中帶剛,一雙小丹鳳眼似睜非睜,驚現(xiàn)令男人們心顫的慵懶,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我給領(lǐng)導(dǎo)倒杯酒,領(lǐng)導(dǎo)不喝嫌我丑……誰敢嫌呀,何況,人家又不丑,讀了商務(wù)英語的小秘書投身在方家公司,除了給瘦猴兒一樣的方鐸端茶倒水、洗內(nèi)褲,還必須學(xué)會怎么才能讓領(lǐng)導(dǎo)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喝了還不行,危難之中顯身手,哥替妹妹喝杯酒……目標(biāo)直指萬登瑞,一下子從領(lǐng)導(dǎo)變成了哥哥就有點曖昧了。萬登瑞不想忘本,卻不能不喝酒啊,喝了酒人家還有說辭,天上無云地下旱,剛才那杯不能算……哈哈哈——餐桌上的人們都忘記了生日快樂的小夫人,萬登瑞倒成了壽星。好在除了萬登瑞誰都心知肚明,萬登瑞也不糊涂。小秘書將目標(biāo)轉(zhuǎn)向了劉豫,萬登瑞借口去衛(wèi)生間前看了一眼與小夫人鬧著的劉大頭,劉大頭隨后跟了去。一邊撒著尿劉大頭一邊埋怨,讓司機拉著他折騰了一個下午,跑到方家公司只喝了一肚子碧螺春,憋得難受又不能喊,身邊畢竟粘著一個小美女……說著話還不住地吧唧嘴。

萬登瑞褲子也不提死死地瞪著劉大頭說:“說正事!”劉大頭呵呵一笑說:“方鐸說他剛從華盛頓飛回去,便讓小秘書招來花心太監(jiān)?;ㄐ奶O(jiān)就是縣政府辦公室的前主任,二線后跑到方黑子那兒找著樂兒掙錢兒花,天天與方黑子睡在一起講黃段子,方黑子聽膩了他就把自己個兒當(dāng)狗,覺得不好玩了,攛掇著方黑子讓我給他弄了一條羅威納犬,可能是一時疏忽,黑虎才跑到你們家的祖墳淘氣。方鐸一再聲明,他負(fù)完全責(zé)任,盡快找到那根骨頭完璧歸趙,特派小秘書前來真誠地表達(dá)歉意,至于占墳地的事情他只字未提,興許這就是方家父子的策略吧?!”

萬登瑞啊了一聲眼前一黑,劉大頭也沒來得及提留褲子,忙著抱住搖搖擺擺的萬登瑞噴著滿嘴的酒氣說:“總啊總,挺……一定要挺住啊!”萬登瑞推開劉大頭哈哈大笑著說:“朝朝朝辭……辭辭辭……白帝彩云間,半斤八兩只等閑,繼續(xù)喝!”

萬家祖墳緊鄰著一個土疙瘩,也就是一個不小的土丘,長滿了槐樹和榆樹,高矮粗細(xì)不一枝枝蔓蔓伸展開來枝繁葉茂,又加上無處不生的蒺藜、雜草到處也是荊棘叢生。好多年了土疙瘩只是叫大疙瘩,緣于萬家祖墳一直結(jié)結(jié)實實地存在著,追溯到若干年前,萬家祖墳的氣勢不敵王陵,卻也是碑林赫赫、墳冢成行,秩序井然令人肅然起敬!當(dāng)年,風(fēng)水先生憑著周易學(xué)說操縱著羅盤斷定這里就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逝去的萬家人便在此安息,活著的萬家人必須年年修墳冢、栽松柏,墳地也慢慢擴展出了氣勢,以至于以土疙瘩為軸心,周邊的土地很自然地被人命名為萬家墳,像李家墳、劉家墳,卻終究抵不過萬家,說到底也只是氣勢二字罷了。

解放后,政府倡導(dǎo)破四舊、立四新,除了觀念上的革新,主張火化就是不讓死去的人占去太多的土地。很多人家的祖墳被平了,萬家祖墳也沒幸免,碑被推倒了,墳冢也消失了,可死去的萬家人火化了總要占一席之地,繁雜的喪葬禮儀免了,將骨灰盒埋在地下也只是留下一個很小的墳頭。萬登瑞第一次采訪完方黑子回到家,見到病臥在床的爺爺,當(dāng)下許諾重修萬家祖墳,回城后便聯(lián)絡(luò)分散在各地的萬家人籌集資金,修墳冢、立墓碑也完成了爺爺?shù)馁碓浮@就是緣由了,萬登喜沒興趣探軼萬家祖墳,讓爺爺?shù)氖遣槐┞对陉柟庵虏攀钱?dāng)務(wù)之急,揮舞著鐵锨從中午到晚上干得汗流浹背,將一道被挖掘機挖出的壕溝填上一段才能接近暴露尸骨的墳冢。

雨住了天也涼了,夜風(fēng)習(xí)習(xí),一彎月亮高懸天宇,潑灑下來的泠泠月光落在萬家祖墳里變成了一層厚厚的慘白。這些年,散落在各地的萬家人很少與老家聯(lián)系,干脆將老去的人埋在外埠,留在鎮(zhèn)子上的萬家人將死者埋了立個碑子,年年添墳、燒紙也算是盡了孝心,細(xì)心一點的人家隔幾年還要將墓碑上的字用紅漆涂抹一遍,那些不忘祖宗的萬家人多是長居在鎮(zhèn)子上或住在離鎮(zhèn)子不遠(yuǎn)的城市里,卻只是少數(shù)。萬登瑞有權(quán)不為萬家人謀私利,再像早先兒一呼百應(yīng)不能夠了,自然沒有了約束,松柏沒了,荒草萋萋遍地瓦礫,一條彎曲在雜草里的小路被人踩踏出來足可見族人的懈怠,一座座墳冢大小不一,有的墳冢小得被雜草覆蓋了,不仔細(xì)搜尋難覓蹤跡。萬登瑞每次回來都不由得感慨,終究是心有余卻力不足。爺爺去世后,按照輩分老人家的墳必須埋在萬登瑞的父母之上,歲月流逝,地貌變遷,萬績昌父子的墳冢也無情地被邊緣了。

萬家祖墳及周邊的土地地勢高,就是解放后水利建設(shè)也不理想,逢到災(zāi)旱年,大多閑置或種一些耐旱的莊稼……總是要變,1980年代,責(zé)任制的確鼓舞了鎮(zhèn)民們種地的熱情,修路、打井,原先的旱地也變了水地,種植果樹、草莓或藥材,有幾個萬、方兩姓人還被萬登瑞在報紙上樹為致富帶頭人。方黑子始終沒有忘記萬家祖墳,公司做大了便大肆征地擴建,究竟比種糧食、栽樹劃算,很多人也愿意將土地賣給方黑子,原先的莊稼地變成廠區(qū),廠房成片,路也縱橫在萬家祖墳的周圍……徹底吞噬萬家祖墳才是方黑子的最終目標(biāo),將萬家祖墳附近的地征用了還不行,連同土疙瘩都要被鏟平才能蓋娛樂城。眼下。土疙瘩也像萬績昌的墳冢一樣剛剛被削去了半邊,肯定還會繼續(xù)折騰,那萬家祖墳也的確成了彈丸之地!

萬登喜跑回城找萬登瑞的那天早晨,先去了廣場,紙房子和花子都不見了,用手機聯(lián)絡(luò)花子才知道,花子將紙房子拆了送到廢品站就接到了警方打給他的手機。兒子不好好讀書與一個個小學(xué)妹勾勾勾搭搭,泡吧、逛KTV,還去酒店開房……花子給的那點錢根本不夠,兒子又不能總是向花子張口要錢就在宿舍里想轍,通過身份證、QQ上的信息,破解了學(xué)兄學(xué)弟們的銀行卡密碼,盜取他人錢財數(shù)額不算巨大,性質(zhì)卻惡劣,花子怕要在兒子讀大學(xué)的那座城市待一段時間。

花子的老婆見到萬登喜就哭天抹淚地哭訴,萬登喜安慰了那個胖得跟倭瓜似的老娘兒們就急著去找萬登瑞,覺得該干點什么了,丟下萬登瑞給他的鑰匙,又駕著花子的電動三輪車跑了回來在鎮(zhèn)街上備足吃喝,又去小五金商店里買一把鐵锨就開戰(zhàn)了……開戰(zhàn)?跟誰開戰(zhàn)呀?萬登瑞那么氣勢洶洶未必能斗過方黑子,那就亡羊補牢、守株待兔……誰是兔子?方黑子嗎?萬登瑞將手中的鐵鍬戳在地上,站在新填在壕溝里的土崗上,瞪著被削去一半的墳冢吼道:“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美彩紅杏出墻,萬登喜天天在家中吟誦這兩句詩,還是從爺爺留下的一本線裝書上看到的,讀了覺得很解氣就抱著酒瓶子一遍遍地吼,不分白天黑夜,以至于街坊家的狗們也跟著他一起瞎嚷嚷,都像喝醉了一樣。

美彩來了,拎著兩個鼓鼓的塑料兜,腳下凸凹不平,一道道壕溝縱橫著只留下一條條窄窄的路,細(xì)腰搖擺著,走得氣喘吁吁卻很堅強。萬登喜吼完了仰起頭死死地瞪著天上那彎月亮發(fā)呆,聽到美彩啊了一聲才回過頭來。美彩走到萬登喜面前,將手中的塑料袋放下,將一只小手攥成拳頭不住地捶著細(xì)腰蹲下來,打開一個塑料袋,拿出一瓶郎酒和一只燒雞。萬登喜走到停在壕溝邊上的三輪車前拎起一個塑料兜席地而坐,也從塑料兜里拿出酒和一只燒雞吃喝著依舊仰起頭看天。

美彩將酒肉裝回塑料袋,站起來也仰著頭說:“剛才,我去找了方六,唆使黑虎來祖墳叼骨頭的是花心太監(jiān)?;ㄐ奶O(jiān)與方黑子住在那座小院里,天天拿著肉骨頭訓(xùn)練黑虎,終于等待了機會。有人見花心太監(jiān)跑到這兒,拿起那根骨頭用肉湯泡了才放開黑虎去叼,自己卻躲避到了一邊……”萬登喜看了一眼美彩沒說話,那個窺視花心太監(jiān)作惡的人就是花子,花子見了花心太監(jiān)總是摸他的襠?;ㄐ奶O(jiān)惹不起花子便顛顛地跑,不依不饒的花子追著問他究竟有沒有……相信花心太監(jiān)心知肚明,卻有方黑子為他撐腰也就肆無忌憚了。

花心太監(jiān)也應(yīng)該姓萬,卻是個遺腹子。當(dāng)年,他媽有了身孕與當(dāng)時的大隊長方斤私通被他爸萬頌抓了現(xiàn)行。那時候,萬登瑞的父親不再被人喊作族長了卻也是族長,按族規(guī)必須將淫婦逐出萬家門,卻按照新社會的法子離了婚。萬頌的身體本來就不結(jié)實,難以承受新病、舊疾的折磨不久后身歸那世?;ㄐ奶O(jiān)出生時,他媽和縣西部山村的一個鰥夫還在蜜月期。還算有出息,花心太監(jiān)考上了中專技校在縣機械廠當(dāng)了幾年的鉗工,找了當(dāng)縣長的一個舅舅才進了縣政府。現(xiàn)在,花心太監(jiān)退居二線了也是兒孫滿堂,跑來找方黑子當(dāng)狗就是為他媽報一箭之仇!方黑子下令動工建娛樂城后,花心太監(jiān)常帶著黑虎跑到萬家祖墳瞎轉(zhuǎn)悠轉(zhuǎn),怎么折騰都是一箭雙雕!

美彩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蹲下身,打開另一個塑料袋拿出一根骨骸,說:“這根骨頭還是方六讓人從花心太監(jiān)哪兒偷出來的,也不能讓方黑子知道。方六只好讓人在工地上找了一根人骨代替了才能瞞過花心太監(jiān)……都是畜生!”不等萬登喜說話將骨骸裝進塑料袋拎在手里,又拿起戳在地上的鐵锨扔下壕溝,蹬著暄騰的新土歪歪斜斜地走下去,再從塑料袋里拿出骸骨放進被削了一半的墳冢里,拎起鐵锨就開始填墳了。

萬登喜再填一小段就與爺爺?shù)膲炡=尤懒?,壕溝差不多深一丈有余,萬登喜坐在壕溝上看著干得很賣力的美彩依舊不動聲色。月亮慢慢地往西沉了下去,風(fēng)也一點點地硬了。美彩被坑底的爛石頭絆了腳,啊地大叫了一聲。萬登喜依舊沒動,抱著酒瓶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酒液卻被他故意卡在喉嚨里,熱辣辣的感覺迅速遍及了全身,那只抱著酒瓶的手卻抖,像打擺子。

萬績昌的墳冢旁生長一棵不粗的小槐樹,有一半的根須也露在了外邊,夜風(fēng)一吹搖搖擺擺得如病懨懨的大家閨秀。一只貓頭鷹飛過來落在小槐樹的枝杈上嘎地嚎叫了一嗓子,驚得美彩仰起頭來又啊了一聲。披散著的頭發(fā)遮蔽了一張瓜子臉,美彩顧不得噼里啪啦在臉上亂竄著的汗珠兒,丟下鐵锨用手挽起了頭發(fā),又騰出一只手從兜里掏出橡皮筋,將一頭長發(fā)箍住扎成了馬尾辮。再拿起鐵锨干起來,美彩依舊有板有眼,只是不堪勞乏身子不住地?fù)u擺著猶如一枝細(xì)柳。伴著一锨锨揚起來的黃土,一滴滴眼淚從那雙桃花眼里飛了出來,仰起頭看一眼依舊不動聲色的萬登喜,干脆扔掉鐵锨跪下來號啕大哭了。

萬登喜拿著半只燒雞、拎著酒瓶站起身來,看著痛苦不已的美彩又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酒呵呵地笑了。美彩突然停止了哭聲,站起身扭過頭來瞪了一眼萬登喜,又拿起了鐵锨?;ㄐ奶O(jiān)走了過來,身后跟著耀武揚威的黑虎,瞇著小眼睛顧不得從大嘴叉子里流出的哈喇子呵呵地笑著說:“夫妻同心協(xié)力,重溫舊夢呢?”

萬登喜攥緊手中的酒瓶瞪著花心太監(jiān)沒說話,美彩扔掉鐵锨歪歪斜斜地爬上來,從萬登喜手里奪過那半只燒雞,扔出去落到另一條壕溝里。黑虎早對萬登喜手里和美彩放在地上的燒雞虎視眈眈了,瞅著沖它咬牙切齒地萬登喜沒敢貿(mào)然行動,看見半只燒雞突然呈拋物線狀飛起落下蹦躥著跑了過去?;ㄐ奶O(jiān)轉(zhuǎn)身去追,身邊沒有黑虎就沒了主心骨。萬登喜揚起手中的酒瓶沖著花心太監(jiān)的腦袋砸了過去,卻擊中了花心太監(jiān)的后背。

遭受襲擊的花心太監(jiān)經(jīng)歷了短暫驚恐回過頭來,手機響了,方黑子可能做了一個很不好的夢才想起黑虎?;ㄐ奶O(jiān)接完手機回頭瞪了一樣萬登喜,卻必須馬不停蹄地去找狗。黑虎在壕溝里啃食著燒雞,聽到花心太監(jiān)大喊大叫抬起頭來,瞪著卑躬屈膝的花心太監(jiān)暫時沒動,見花心太監(jiān)揚起了手忙著叼起燒雞順著壕溝就跑。害得花心太監(jiān)大叫著順著溝邊追,一個趔趄栽了下去,一張皺了皮兒的瘦臉與一堆尖利的石頭親密接觸發(fā)出一聲聲凄厲的喊叫。黑虎收住腳回頭望了望,見花心太監(jiān)哆哆嗦嗦地爬了起來,叼著那半只燒雞掉頭又繼續(xù)往北跑去。

花心太監(jiān)顧不得滿臉的鮮血,掙扎著再爬起來喊著爺爺、太爺爺,順著壕溝歪歪斜斜地追著黑虎不放。又一聲凄厲的喊叫聲傳來,萬登喜站著沒動,美彩也沒動……月亮隱去,萬家祖墳瞬間浸泡在了死氣沉沉的暗黑中。

萬登喜用了兩天的時間在壕溝里填滿土有了進入祖墳的道路,將那根骸骨埋在了爺爺?shù)膲炡@镆菜闶峭觇禋w趙。必須從長計議,萬登喜又跑到鎮(zhèn)街上買了斧頭和木鋸、釘子和鐵絲,將墳地里剩余不多的槐樹、榆樹砍倒幾棵就在爺爺?shù)膲炡E源盍艘粋€窩棚,鎮(zhèn)街上什么都有就不缺萬登喜的吃喝鋪蓋,常駐沙家浜就是要打一場持久戰(zhàn)!

萬登喜離開萬家祖墳前,萬登錄說方黑子下午大發(fā)雷霆,指著保安部長的鼻子糟蹋完他媽勒令明天早晨之前必須查清,究竟是誰蓄意破壞了變壓器致使公司總部停電。電力局的人們一個下午都在馬不停蹄地折騰,可變壓器的問題很嚴(yán)重……很好的機會呀,出手吧!萬登錄不會鼓吹萬登喜出手,他應(yīng)該不知道萬登喜要干什么,拉著一幫人跑到萬家祖墳喝酒,只是為萬登喜誓死守衛(wèi)祖墳助陣,萬登喜也應(yīng)該堅信不疑。

萬登錄跟萬登喜是一個太爺?shù)淖訉O,老早就進了方家公司,熬到車間主任也算是修成了正果。傍晚,萬登錄拉著一幫都在方家公司里求食兒的萬家人,拎來酒肉擺在用石頭搭起來的臺子上吃喝。酒水入肚每一個萬家人討伐起方黑子和花心太監(jiān)來都嚷嚷著罄竹難書,將花心太監(jiān)和黑虎一起煮了或干脆燒成灰才大快人心?。∪f登喜不言不語,刺殺黑虎的計劃卻早就成竹在胸,且決定獨來獨往就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半個字,包括賭博、嫖娼?jīng)]法兒給媳婦交代常向他借錢頂賬的萬登錄,又必須等待時機!

寶隆大廈是方家公司的總部,分公司早就沖破了縣域,還有那些求業(yè)務(wù)來往與方黑子攀親結(jié)緣的外省企業(yè),年年納貢、歲歲來朝,各路豪杰聚集寶隆大廈,方黑子就是接受四方朝拜的太上皇。方黑子除了燒香拜佛、交往和尚道士,花心太監(jiān)還時不時地招來各路中醫(yī)魁首,將方黑子伺候舒坦了,順便也為自己弄幾碗藥湯喝喝,將剩下的藥渣給黑虎拌飯吃了,有了精氣神的黑虎震懾起人類來常令方黑子大喊自愧不如。萬登喜為黑虎準(zhǔn)備的不是藥渣子,是一只被酒泡得透透的燒雞,還不夠,又跑到縣城找到一家黑藥店賣回砒霜塞進燒雞的肚子里。黑虎是花心太監(jiān)的爺,卻是方黑子的兒子,方黑子沒了兒子,花心太監(jiān)的好日子也到了盡頭!

鎮(zhèn)子到處都是燈火通明,也只有寶隆大廈里沒有光明。保安們看似恪守職責(zé),黑咕隆咚的只有一根蠟燭照明怎么著也不可能專心致志。方家公司總部緊鄰著國道,國道兩邊的店鋪也是一家鄰著一家,店鋪后邊有很多新蓋的樓房和平房,住著從老街上搬出來的人家。一條條小胡同直通國道,來來往往的車輛時不時卷起一股股塵土飛揚,卻遮不住萬登喜的視線。躲避在一條小胡同里,萬登喜靜觀其變,又終究缺乏耐心,正想著無巧不成書,花心太監(jiān)現(xiàn)身了。

花心太監(jiān)走出公司大門,身后沒有跟著黑虎,很急切的樣子。萬登喜突然覺得是不是進入了別人挽的圈套,突然發(fā)現(xiàn)一輛深灰色帕薩特停在了花心太監(jiān)身邊。從車上走下一個三十多歲的小男人,小男人見了花心太監(jiān)喊著爹急赤白咧地拉著他上了車,好像家中出了大事兒。

帕薩特極速離開后,萬登喜躲避燈光順著一條小路繞到寶隆大廈后邊,一圈高高的圍墻上拉著鐵絲網(wǎng)也是戒備森嚴(yán),保安定時巡邏,進入寶隆大廈的人像去白宮,卻被方黑子弄成了集中營……仰起頭瞅著高聳入云的寶隆大廈,萬登喜嘆了一口氣,將背在肩上的旅行包拽下來放在了地上。去縣城買砒霜和繩子時,萬登喜順帶賣了一個旅行包,里邊裝著那只能毒死黑虎的燒雞,再是用繩子自做的飛抓,也不過在繩子的一頭兒拴上一個鐵鉤子就行,對付方黑子的集中營應(yīng)該綽綽有余!

那個小售貨員十多年前就住進了精神病醫(yī)院,去年突然從醫(yī)院里跑出來,撞在一輛悍馬上身歸那世。方黑子的腎虛了身邊也沒少過女人,卻沒跟誰再結(jié)良緣。眼下,方黑子年入古稀之年,與花心太監(jiān)住在寶隆大廈后邊的一座小院里,一溜平房,吃喝拉撒裝備齊全就是方黑子的養(yǎng)心殿。方黑子討厭花心太監(jiān),也不待見黑虎了,就讓司機拉著他跑到西山坐禪論佛。山上有大殿有佛像,縣里將西山開發(fā)成了旅游區(qū),有香火才熱鬧啊,一幫假和尚也將方黑子哄得五迷三道天天念阿彌陀佛。方黑子不在小院里,花心太監(jiān)又喝了幾碗方黑子喝剩下的藥湯,常丟下黑虎被人拉到鎮(zhèn)街上喝花酒,回到小院見到精氣神十足的黑虎就指著它的鼻子吼:“你為什么是狗??!”

萬登喜彎腰拎起旅行包順著圍墻往南走來,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有一段圍墻上的鐵絲網(wǎng)倒了咧開嘴笑著又疑惑了,怎么這么巧?巧啊,卻來不及深究,弄死黑虎究竟是當(dāng)務(wù)之急!萬登喜咬了咬牙從旅行包里掏出飛抓,模仿著電視劇里的特工,揚起手扔出了繩子,鐵鉤搖搖擺擺地飛上了墻頭,恰好鉤住禁錮鐵絲網(wǎng)的鐵柱上。當(dāng)啷一聲之后,萬登喜屏住呼吸、側(cè)起耳朵沒聽見可疑的聲音,拽著繩子還算順利地爬上了圍墻。

公司大院里只是閃著少有的幾縷燭光,大廈后邊的小院里黑乎乎的,突然傳來黑虎一聲歇斯底里般的嚎叫,萬登喜心一緊,手腳也亂了,虧一只手死死地攥著繩子,出出溜溜地滑了下來。墻下的花池中種著玫瑰和月季,被修整得整整齊齊的枝杈看起來很美,卻隱藏著殘酷與狡詐,萬登喜心慌腳就不穩(wěn),落在花草中手和臉劃傷了卻沒出血,腳稍稍崴了一小下下還不至于影響行走……萬登喜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咧開嘴苦笑了笑,順著一條鵝卵石甬道向小院走來。

方黑子的辦公室里黑著燈,房前的丁香樹上花謝了,枝葉依舊繁茂。黑虎平時就以丁香樹相伴,一條鐵鏈子拴在粗粗的樹干上再被花心太監(jiān)套住脖子,天天忠誠地守衛(wèi)著主人,餓了渴了或無法排泄被囚禁的痛苦就號叫著喚出它的仆人,花心太監(jiān)一溜歪斜地跑出來一起與黑虎撒歡兒。今天晚上例外,黑虎在小院里溜達(dá)著也覺得奇怪,花心太監(jiān)出去十幾分鐘的樣子又賊一樣地溜了回來,狗一樣鉆進方黑子的辦公室就再也沒了聲息,怎么跟死了一樣?

花心太監(jiān)不會死,除了年輕時不節(jié)制到處耍威風(fēng)弄得腎虛精虧,還不到六十歲心肝脾肺腎也只是亞健康。小院里沒有方黑子,花心太監(jiān)心里總覺得空落落的,好像需要很多東西填補才行,那即將開始的抓捕就很好!

方黑子的辦公室很樸素,一張班臺配上一把老板椅,兩排春秋椅再是一個不大的書柜,班臺上放著電話、一艘禮品鍍金工藝帆船和一個雕花大煙斗……這些于花心太監(jiān)卻十分重要,方黑子又去找那群假和尚參禪論道去了,花心太監(jiān)坐在老板椅上像少年時偷偷穿上二叔的軍褲一樣過癮,叼著雕花大煙斗,拿著電話仰起頭瞪著天花板,揚起一手說:“×他媽——告訴他,明天午時三刻要不把錢送到公司,我折騰死他的小血妹子!”呵呵呵——惟妙惟肖啊,可今天不行,為了追黑虎掉進壕溝弄了個滿臉花,虧用手機將保安們召去才免除了黑虎走失的惡果,讓公司里的小女保健醫(yī)生打理了傷口依舊腫著,嘴一動就疼,一張瘦猴兒臉上貼滿了創(chuàng)可貼像打了一塊塊的補丁,卻算準(zhǔn)了萬登喜要對黑虎下手。下午,花心太監(jiān)以撬動方黑子為萬登錄晉職為誘餌,讓他傍晚拉著一幫萬家人找萬登喜喝酒就是為了傳遞信息,一直活動在萬登喜周圍的眼線將他去縣城買砒霜、繩子的信息早傳了過來,再將在縣政府上班的小兒子招來,拉著他順著鎮(zhèn)子轉(zhuǎn)一圈,從公司的后門回來,時間掌握得相當(dāng)有分寸。一個忠實花心太監(jiān)的萬家人始終躲避在暗處,從萬家祖墳開始就監(jiān)督萬登喜的一舉一動,連花心太監(jiān)急切地走上帕薩特的時間都把控得恰到好處……之前,花心太監(jiān)命令保安們故意弄斷一段圍墻上的鐵絲網(wǎng),再伺機潛伏在小院周圍,讓電工提前拉下總閘,請萬登喜那個小王八蛋入甕的東風(fēng)就徐徐吹來……心花怒放啊,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本來能唱得字正腔圓也韻味十足,可花心太監(jiān)的傷口和悄悄潛入的萬登喜都不允許啊!花心太監(jiān)扔掉手中的雕花大煙斗又惶惶地拿起來叼在了嘴上,放下手中的電話聽筒才捂住了嘴,黑虎突然發(fā)出一聲嚎叫,保安部長又及時地發(fā)來短信,目標(biāo)抵達(dá)預(yù)定位置……花心太監(jiān)看著閃著熒光的手機屏呵呵地笑了。

萬登喜躡手躡腳地走近大廈后邊的小院像特工又像盜賊,站在院墻下,聽到黑虎四爪落在水泥地面上發(fā)出的嚓嚓聲,從旅行包里掏出燒雞,一揚手連同塑料袋扔了進去。潛伏在一間平房里的保安像排球運動員一樣蹦出來,揚起雙手接住從天而降的燒雞,黑虎也狂躁地沖了上去與保安爭奪。保安也惹不起黑虎啊,拿著燒雞圍著那棵丁香樹跑得氣喘吁吁……萬登喜不知道里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拿著手機走出來的花心太監(jiān)卻心知肚明,學(xué)著方黑子的樣子很別扭地吼道“快——收收……收……收網(wǎng)!”

萬登喜還沒有轉(zhuǎn)過身來,公司總部大院里瞬間燈火通明,一群保安呼啦啦地沖了過來將他摁倒在地,天羅地網(wǎng)……還不夠啊,花心太監(jiān)見保安斗不過瘋狂的黑虎要扔掉手中的燒雞,揚起一只手蹦起來又吼道:“他媽——人……人人……人贓俱獲?。 ?/p>

萬登瑞兄弟倆從縣城回老家鎮(zhèn)子多少年走的都是一條直線,原先的直線是一條國道,眼下也是,只是早先兒的國道窄窄的,穿過鎮(zhèn)子也就是半華里的樣子。重修國道時,萬登瑞還是政教部副主任,接受總編的指令帶著幾個小記者做深度報道,路寬了,鎮(zhèn)子也天天欣欣向榮!待萬登瑞升任主任記者再回到老家鎮(zhèn)子,國道兩邊的樓多了也高了,一家家小工廠占據(jù)了大片的農(nóng)田,早先兒的鎮(zhèn)政府也由二層小磚樓變成了七層大樓,與寶隆大廈相呼應(yīng),被鎮(zhèn)子上的人戲稱為子母廈……呵呵呵——老百姓的話不能全當(dāng)真!

萬登瑞坐在副駕駛座上不言不語,坐在后排座上的萬登喜想說話了,聽到萬登瑞輕輕地咳了一聲忙著閉上了嘴巴。司機是個胖墩墩、黑乎乎的小伙子,謹(jǐn)慎地操縱著帕薩特的方向盤謹(jǐn)慎地說:“萬總,咱直接回報社,還是……”萬登瑞透過內(nèi)視鏡盯著萬登喜那張又緊繃著的大胖臉蛋子哼了一聲說:“到了橋頭停車?!?/p>

氣溫逐漸降低,天也早早地黑了下來,寶隆大廈里燈火通明就是通體發(fā)光的燈塔,國道兩邊的酒樓、KTV里也開始熱鬧了起來,就是一些小酒館里也聚集著一幫幫舉著酒杯吆五喝六的男人們。緊鄰著方家公司的是一棟新裝修的四層小樓,門前落了厚厚的一層鞭炮紙屑,門前停著一輛輛豪車,站在門前的禮儀小姐和指手畫腳的泊車員忙卻不亂,被霓虹燈陪襯著的招牌大字兒也熠熠生輝……一家新開張的夜店!

萬登瑞看見蹲在門前的方黑子憋在肚子里的氣逆向爆發(fā),攪動著胃液咕嚕嚕地響叫著沖向喉嚨,嘎的一聲打了一個長嗝兒。方黑子那張被絢麗的燈火陪襯著的黑臉蛋子也緊繃繃的,見到在眼前蹦跳的黑虎才展開了笑顏,也蹦跳著引逗黑虎的花心太監(jiān)就是一只討好主人的瘦猴兒……猴兒?是啊,萬登瑞第一次回老家縣采訪,花心太監(jiān)還是縣政府辦公室的小公務(wù)員,是一只必須穿衣服的猴兒,到了方黑子的小院里衣服就多余了,不只是衣服啊,連屁股后邊的尾巴都是累贅,沒有尾巴蹦跶起來才好看吶……呵呵呵——萬登瑞又看了一眼依舊與黑虎一起蹦跶著的花心太監(jiān),咧開嘴笑著,看到萬登喜那張在內(nèi)視鏡里鋪滿笑顏的大胖臉蛋子,忙收住笑聲緊閉了嘴,帕薩特很快將花心太監(jiān)甩在了塵埃中。

很少笑的萬登瑞側(cè)目瞅一眼很是驚訝的司機,吧唧著嘴覺得很不是滋味!的確啊,前些日子,萬登瑞去縣城與書記、部長和局長喝酒,方鐸派去的小女秘書唱歌兒一樣將萬登瑞灌得回到家還像在夢中。第二天,劉大頭在手機里說:“人家至少表達(dá)了一點誠意嘛!”狗屁!萬登瑞不想與劉大頭叫板,劉大頭老家在西部山區(qū),三個弟弟、兩個妹妹,早些年都巴望著出人頭地的哥哥能幫他們找工作,最好解決戶口變成城市人,卻不是一個小小的派出所所長能辦到的事情。等到方家公司像一個天天有人往里邊打氣兒的大氣球兒,弟妹們歲數(shù)都不小了,劉大頭就讓侄女、侄子和外甥女、外甥們呼啦啦地?fù)湎蚍胶谧幽菍掗熞矞嘏膽驯А瓍s也總是不踏實,政府反腐、八大紀(jì)律出臺,據(jù)說劉大頭也常夜不成寐,煎熬得實在不行了就摁倒絕了經(jīng)的老婆折騰著吼:“欲壑難填……欲壑難填吶!”

方黑子不動聲色,只讓花心太監(jiān)猴一樣耍,耍著耍就有了戲。萬登瑞在看守所里見到萬登喜沒罵他欠挨折棍子,指著他的鼻子吼:“糞土之墻不可杇也!”連警察聽著萬登瑞說話都像爹,也就是爹!爹死時,萬登瑞剛剛讀高中,萬登喜還小,中間有個妹妹十五歲突然患急癥死了。埋了妹妹不久,母親又在鎮(zhèn)外新修的國道上遭遇車禍喪生,爺爺年老體衰,只能言不能行……那萬登瑞就是父兄,可這個蔫了吧唧的弟弟面對哥哥的訓(xùn)斥,永遠(yuǎn)是虛心接受、堅決不改,看似深謀遠(yuǎn)慮也常特立獨行,卻總是弄巧成拙讓萬登瑞措手不及還必須給他擦屁股,要是真的將棍子棒在萬登喜身上也不知道折了多少根!

花心太監(jiān)人贓俱獲,先驚動了鎮(zhèn)派出所,所長是萬登瑞的高中同學(xué),短不了求助萬登瑞搶占輿論高地,說到天上去萬登喜只是想殺狗。可所長還沒有做出放人的決定,花心太監(jiān)就抖出包袱。萬登喜攜帶的是一只塞了砒霜的燒雞,那就是投毒,案子的性質(zhì)驟變。劉大頭向萬登瑞通報時很是無奈地說:“他媽的花心太監(jiān)這輩子專工于心計,就是放個屁都必須拐仨彎兒才行。我派人將你弟弟弄到縣局前,花心太監(jiān)讓人送來了法醫(yī)鑒定報告,那證據(jù)就確鑿了,還揚言驚動檢方,最終的結(jié)局由法官裁定?!闭f來說去,花心太監(jiān)幫方黑子唱的是一出大戲!

正趕上報社人事變動,也是一場鏖戰(zhàn),萬登瑞與總編、社長折騰了十多天,平衡左右各就各位了才想起還在看守所里蹲著的萬登喜。又趕上縣局配合外省警局抓捕一個負(fù)案在逃的悍匪,劉大頭也忙得焦頭爛額,待他也想起了萬登喜才與萬登瑞溝通,卻正中萬登瑞的下懷。萬登瑞隨后找了一個常跟他喝酒的律師去折騰劉大頭,以權(quán)謀私,理由似乎不是很充分,執(zhí)法犯法、過度量刑、濫用刑法,一頂頂帽子適不適合劉大頭都必須頂著才行。被折騰得哭笑不得的劉大頭找到萬登瑞,聲言就是得罪方黑子也必須立即釋放萬登喜,萬登瑞哈哈大笑著將劉大頭拉到家中,讓老婆做了幾道拿手的菜與劉大頭吃著喝著才說:“那你老人家的罪過可就真的坐實嘍!”劉大頭沒轍了去騷擾方鐸,方鐸跟花心太監(jiān)狼狽為奸不在話下,方黑子依舊不動聲色肯定大有文章,花心太監(jiān)出面兒蹚渾水才更有意思兒!

劉大頭沒轍了只好撬動劉豫去找王登瑞,可劉豫的屁股還沒有坐穩(wěn)當(dāng),方鐸便打電話稱他剛從香港回來又是剛剛獲悉,大罵花心太監(jiān)吃飽了撐的沒事兒找事兒,不就是一條爛狗嘛!天衣無縫也圓滿無缺……還不夠啊,劉豫走后不久,總編又找到萬登瑞,說市委的賈副書記關(guān)照萬家的事情,放狗糟蹋萬家祖宗的尸骨、對萬登喜的事情小題大做都不妥,還是冷靜處理才好!

小司機踩住剎車,月亮拱出了云層。橋下的沙河干涸了,拓展國道時橋修得很氣派。萬登瑞拉開車門走下車往橋下走來,萬登喜也屁顛屁顛地跟在萬登瑞身后,像一條追著主人求食兒的小哈巴狗。萬登瑞走下橋突然收住腳,回過頭來死死地瞪著萬登喜說:“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轉(zhuǎn)身向著一片新墳地走去。

鎮(zhèn)子南邊有了這條水流充裕的沙河,岸邊的蘆葦總是郁郁蔥蔥,1950年代鎮(zhèn)政府號召砍掉蘆葦種植莊稼,也收獲了一些,卻無法遏制一到雨季就泛濫的河水。蘆葦?shù)乇緛砭褪前肷惩临|(zhì),一次次遭受河水的沖擊慢慢兒地徹底被沙化成了無人問津的河灘地。責(zé)任制后,河灘地也承包給了村民,究竟得不到好的收益就罷手了。有人又栽果樹、毛白楊,還是難逃河水暴漲時的襲擾,這片沙灘地就被閑置了。又過了很多年,沙河慢慢兒枯竭,河灘地上長滿了厚厚的一層雜草,留下幾棵毛白楊也沒精打采,倒成了牧羊人愿意逗留的地方。

月光下的河灘地上一座座新墳冢倒很氣勢,戳在墳冢前的墓碑一個挨著一個,都是萬家先人的陵墓。萬登瑞將祖宗們的尸骨挪到這片河灘地上之前,沒接收方鐸的真誠,卻不能不買總編的賬啊,畢竟總編背后是賈副書記,回復(fù)劉大頭也只能說不成器的弟弟也該蹲蹲局子,劉大頭深知萬登瑞的苦衷,順其意也未必是壞事。何況,方鐸妥協(xié)玩的是障眼法,讓萬績昌父子的墳冢真正變成一座孤島才是最終目的,撬動賈副書記也不過是為虎作倀式的彰顯罷了。待萬登瑞醒過味來跑回老家鎮(zhèn)子,萬家祖墳里只剩下了爺爺、父母和祖爺爺們的墳冢,那些萬家人先挖出逝者的尸骨埋在了這片河灘地上,也只是照顧到爺爺輩的就不錯了。看著孤零零墳冢,萬登瑞抱住爺爺墳前的一棵小榆樹失聲痛哭了……美彩出場萬登瑞始料未及。

美彩很淡定,從兜里掏出一張卡,說:“這是方六按標(biāo)準(zhǔn)給萬家的遷墳費用。我不是萬家人,本不該參與萬家的事情,這張卡也不是方家人硬塞給我的,是我主動要來的……看看吧萬老師,那些萬家人將祖墳挪了,方黑子命令方六繼續(xù)動工,土疙瘩被鏟平了,新挖的這道壕溝就在爺爺?shù)膲炡E赃叀翘?,方黑子就站在爺爺?shù)膲炡I系靡鈸P揚大說特說,娛樂城將萬家先人圍在中間,天天聽著爵士樂,讓喝威士忌的男人們踩在腳下……撒尿……還說了一些更難聽的話……畢竟是咱們的祖宗!”萬登瑞沒有顧忌糊滿臉的淚水瞪著美彩吼道:“難道你不知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道理嗎?”伴著一股吹過來的夜風(fēng),眼淚倏然從美彩那雙桃花眼里迸濺了出來,看一眼痛苦萬分的萬登瑞哽咽著說:“我……知……知道……卻不知道,這個世界為什么變得如此玄幻!”說罷轉(zhuǎn)身走了,沒走幾步被幾塊亂石絆了腳,閃了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

萬登瑞猶豫了片刻才走過去,美彩卻自己爬了起來,揚起手捋順了散亂的長發(fā)順著一條壕溝離開了。萬登瑞眼瞅著美彩的背影徹底消失后也決定離開了,一直在路邊等著的小司機跑過來要攙扶也趔趄了一下的萬登瑞,卻發(fā)現(xiàn)了被美彩丟在地上的那張卡,一彎殘月高懸天宇,月光暗淡,蜷縮在雜草和亂石中的卡卻耀出了刺眼的光!

今天晚上的月亮圓圓的,兄弟倆站在老人們的墓碑前誰都沒說話,爺爺、奶奶和父母的尸骨合葬了,祖爺爺和祖奶奶們的尸骨早化成了泥土,萬登瑞只好讓人用磚頭刻上×××之位與爺奶和父母的墳埋在了一起,再戳上墓碑也只是昭示著一種存在罷了。

萬登瑞打算遷祖墳前,用手機聯(lián)絡(luò)血緣最近的萬登錄,萬登錄與萬登喜同歲,都曾經(jīng)是萬登瑞手下不出彩兒的學(xué)生。聽完萬登瑞的訴求,萬登錄抖著兩片厚嘴唇囁嚅了好久才說:“我東莊的丈人家弄著磚瓦場,雇著一大幫河南爺兒們……這樣,讓我大舅子拉過十幾個人,我出工錢,每人一百塊錢就打發(fā)了,萬老師就別操心了。”

萬老師沒有讓萬登錄操心,跟他挺鐵的前社長老杜退居二線后,成了日報社紅白理事會會長。當(dāng)過兵的老杜聞罷雷厲風(fēng)行,讓當(dāng)包工頭的小舅子從工地上拉出三十幾個民工,呼啦啦地折騰著還不夠,從出售花圈、壽衣的小店里拉了一車冥品,寬宅大院、亭臺樓閣、金童女玉還有使喚的丫鬟,再是悍馬、奔馳和加長林肯……都是紙糊的,卻熱鬧!老杜閑下來還搞深度研究,跟萬登瑞回老家鎮(zhèn)子前一天晚上才找出一條芻狗。萬登瑞覺得夠折騰的了,老杜便引經(jīng)據(jù)典,結(jié)芻為狗,用之祭祀,既畢事則棄而踐之……用秫秸扎成的芻狗被人高高地舉著,伴著熱鬧的鼓樂從萬家祖墳一路走來。路過方家公司門前,吃飯時喝了八兩五糧液的老杜喝令遷墳的隊伍停住,指揮著耍獅子的人伴著鼓樂折騰了半個多小時,看熱鬧的人們好久后還議論被一個小伙子高高舉過頭頂?shù)钠c狗,萬登瑞也覺得芻狗的確很像黑虎。那時候,花心太監(jiān)牽著黑虎站在大門前,瞇著小眼睛笑得的確像受寵的大太監(jiān)。

又一陣夜風(fēng)刮來,吹動了丟棄在河灘地上的彩紙,擺在墳冢前的花圈也只剩下了一個個秫秸骨架。一直老老實實地站在萬登瑞身后的萬登喜突然問:“芻狗呢哥?”萬登瑞愣了愣扭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那條狗被吊在不遠(yuǎn)處的一棵毛白楊上,被風(fēng)吹動著的也只是一個稀里嘩啦又被火燒了一半的秫秸骨架。萬登喜像一個想打仗又沒趕上時機的新兵蛋子,攥著拳頭顛顛地跑了過來,腳下扔著一條條結(jié)了疙瘩的繩子很像鞭子,再是一大片踩踏得深深淺淺的腳印兒和長長短短的煙頭兒。憑著芻狗被吊起來的高度判斷,用繩子狠著勁抽打芻狗的絕非嬉鬧的孩童,情景再現(xiàn)也只能做無邊的猜想,究竟誰趁著夜色鞭撻并焚燒了芻狗就不得而知了。

萬登喜依舊覺得蹊蹺,踮著腳尖伸出一只手,用中指才夠著一段耷拉下來的秫秸竟然還有一些熱氣兒……萬登瑞也走了過來,仰起頭看了一眼七零八落的芻狗嘆了口氣,說:“為什么今天才把你從看守所里接出來,想你也應(yīng)該明白……走吧?!闭f罷轉(zhuǎn)身往國道上走去。

萬登喜哎了一聲,卻拿著一條繩子也抽打吊在樹上的芻狗,被燒成炭或沒燒著的秫秸越來越短,鞭長莫及又矢志不渝。小司機不耐煩也下了車往橋下走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萬登喜很滑稽的樣子呵呵地笑了。萬登瑞回過頭去吼道:“是不是真想挨折棍子呀?”吼聲震懾了萬登喜,也驚嚇了掛在天上的月亮,顫悠悠得如一個羞答答的小媳婦惶惶地隱進了云層里。

萬登喜依舊有耐心等著商欣歸來,有天天用胸脯焐著的銀行卡撐腰,待商欣遠(yuǎn)道歸來租房或當(dāng)房奴都行,卻對時下的天氣無可奈何!這場雨過后,夜晚的天氣將越來越寒了,雨卻依舊滴滴答答、淅淅瀝瀝纏綿得可以,那些跳廣場舞的老娘兒們不出來折騰,偌大的廣場便歸萬登喜獨霸了。找一個大紙箱子容易,在廢品站的廢鐵堆里扒拉出一副鐵架子和舊塑料布也不是難事,萬登喜再將紙箱子倒立著用刀子開出門窗還是房子,支起鐵架蓋上塑料布就是家了……呵呵——萬登喜拿著一個細(xì)木棍蹦跳著心情依舊不錯。坐著萬登瑞的帕薩特回城的路上,萬登喜突然接到商欣發(fā)來的短信,問他好不好,萬登喜隨即回復(fù),好好好真的很好!好就行啊,那商欣就會好好地回來,好好地與他接續(xù)早先兒的好日子!

早先兒的日子好嗎?好啊,就在那套不寬綽的出租房里,有了商欣房子里就不空了,還時常蕩著一股好聞的味道,香水兒、沐浴露,就是商欣用84液清理過的廚房、衛(wèi)生間地面上都飄蕩著一股女人味!還有呢?沒有了,就這樣了吧……萬登喜拿著棍子眺望著來自鬧市區(qū)里的熱鬧燈火,仰著頭來若有所思又一臉茫然,揚起一只手狠著勁拍打后腦勺突然嘎嘎地笑了,又蹦躥了幾下才說:“怎么沒有???商欣泡的茶、煮的飯,得到老板的獎賞商欣就拎回一瓶廉價的威士忌或馬爹利,也是倒在高腳杯里,就用手機播放《藍(lán)色多瑙河》或《致愛麗絲》……意境啊!”

花子來了,披著一塊塑料布、戴著一頂破草帽、推車電動三輪車悄悄地走過來,躡手躡腳地就容易激動,身子抖嘴上的胡子也跟著顫悠,實在憋不住了才嘎嘎大笑著說:“忘情啊落湯雞!”萬登喜這才覺得渾身濕漉漉的了?;ㄗ幼律砩系乃芰喜?,蓋在三輪車上才拎出一個鼓鼓的塑料袋,里邊有酒有肉就有倆人享受的一頓好飯!

萬登喜搭的塑料棚子里放著那輛破三輪車,緊鄰著三輪車放著一個小紙箱,翻過來又是餐桌,再從三輪車上拎下矮凳……萬登喜覺得該感謝花子那輛電動三輪車,將矮凳放在花子的屁股下,鉆進紙房子從扔在地上的破羽絨襖兜里拽出一瓶50度的紅星二鍋頭,干脆找塊廢紙板兒拿出來席地而坐,兩個人吃著喝著說東道西就是享受!

那天晚上,萬登瑞緊急召見萬登喜,就萬登喜日后的生活提出了建設(shè)性的意見,由他出資在老家重修宅院,設(shè)法與美彩破鏡重圓……呵呵呵——能重圓嗎?萬登喜站在萬登瑞面前依舊是一副虛心接受、堅決不改的姿態(tài)!

萬登喜帶著一只毒燒雞伺機絞殺黑虎的那天晚上,將花子的電動三輪車丟在了萬家祖墳里,虧花子的一個堂弟將三輪車弄回了家。兒子犯的事兒不大不小,花子只好去求在省府里當(dāng)處長的表兄,警方饒恕了兒子,學(xué)校卻不留了,表兄又幫花子疏通將兒子轉(zhuǎn)到了別的學(xué)校?;ㄗ硬幌袢f登喜腦殘賣掉了祖宅,沒事兒就跑回去瞅瞅,每次回來都向萬登喜報告老家鎮(zhèn)子發(fā)生的事情,每件事情多多少少都與萬登喜有關(guān),最令萬登喜震驚的是,方六與萬登喜的閨女黏在床上,卻被美彩撞了個正著,美彩不依不饒。為了息事寧人方六丟下“怎么著都行”就跟著方鐸去了北京。待方六回到鎮(zhèn)子,美彩早將小旅館連同產(chǎn)權(quán)賣給了方栓帶著閨女走了,究竟去了哪里沒人知道,至少毅然決然地拋棄了老家鎮(zhèn)子。

花子買來一兜武漢鴨脖,啃一個辣得恨不得起來蹦高兒,忙著從萬登喜手里奪過酒瓶用牙齒咬開蓋子咕咚咚地灌下一大口,啊地噴著酒氣沖著萬登喜哈哈大笑。萬登喜沒笑,仰起頭聽著秋雨敲打塑料棚的聲音?;ㄗ硬婚L記性,二鍋頭消解了嘴里的麻辣又拿著一個鴨脖兒狼叼羔羊般地啃著說:“唉——萬家跟方家就差那么一個點兒啊……還有美彩……美彩在你這本書上變成了歷史人物,像趙飛燕、楊貴妃、潘金蓮都不合適,應(yīng)該是反封建、求獨立的自由女神!”

萬登喜瞪著花子氣鼓鼓地從他手中奪過酒瓶,花子又呵呵地笑著說:“你心中的女神是商欣,一個如風(fēng)似柳的小仙女,舉手投足透著陰柔的神韻,有趙飛燕婀娜的身姿,又有楊貴妃攝人心魄的嬌艷,更有潘金蓮討好西門慶的纏綿……呵呵呵——”

花子自小兒對歷史感興趣,長大了又對歷史中的女人感興趣,就是對眼邊前的老婆不屑一顧。萬登喜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酒,從花子手中奪過他剛拿起來的鴨脖兒,啃著嚼著卻不想說話。花子的話有些夸張,卻不是沒有一點根據(jù)。萬登喜將商欣弄到醫(yī)院寸步不離時時呵護,慢慢地消除了彼此交流的障礙,也有了發(fā)展愛情的契機。萬登喜第一次將商欣帶回出租房,倆人坐在床上暢談美好的未來,商欣拿出了一張卡,卡里存的錢不多,卻是她的工資卡,只要能干下去錢就會源源不斷,只要二人同心就可以當(dāng)一個快快樂樂的房奴……卻都是醉酒狀態(tài)下的纏綿,待商欣清醒了很多時候又是冷艷的仙女,也留下了很多謎,那就是萬登喜的糾結(jié)!

花子曾經(jīng)勸過萬登喜緊著與商欣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萬登喜覺得在商欣面前提什么要求都過分,只要商欣到時候能回到家,兩個人吃著飯說說話兒就是最美的事情。那時候,萬登喜為了逃避萬登瑞的庇護,去一家純凈水公司當(dāng)送水工。商欣在一家酒樓當(dāng)大堂經(jīng)理,回到出租房與萬登瑞喝著酒總是說,只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直到商欣離開后,萬登喜還對商欣的愿望深信不疑,一直潛伏在心中的糾結(jié)似乎只是一時的臆想罷了。

萬登喜從廢鐵堆里扒拉出來的鐵架子依舊很勉強,歪歪扭扭的被雨中的風(fēng)一刮就變成了麻秸稈兒,塑料布也很破舊,不說被風(fēng)雨折騰出來的聲音,被勉強遮蔽著的紙房子也洇濕了一大片又一大片……花子看一眼拿著酒瓶仰起頭來發(fā)呆的萬登喜哎了一聲說:“搖搖欲墜啊……不是對你的小美女深信不疑嗎?回來了嗎?沒有吧?就說你那皺巴巴的臉蛋子……就說你那虛胖胖的身子板兒……就說你那摻和著根根白發(fā)的腦袋瓜子……呵呵——”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嘴,嘴唇抖著又按捺不住,拿著鴨脖兒的手指著萬登喜的襠又說:“你以為自己個兒還是頭嫩牛???!”花子的話還是有些夸張,他娘活著時看見花子衣衫不整就嘆一口氣說:“男人前邊走跟著女人的手!”正確啊,萬登喜身后跟著商欣時,身上沒有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笃放?,里里外外卻也是有衣有衫整整齊齊的,腦袋上有白發(fā)、臉上有皺紋不怕,焗發(fā)的手藝和化妝品都有著無窮盡的魔力,更主要的是心情!

萬登喜將瓶口放在嘴邊才發(fā)現(xiàn)酒沒了,花子很識相地從塑料兜掏出他買來的酒,卻逼著萬登喜拿出一只燒雞。兩個人吃著喝著萬登喜一再申明,商欣要是騙子干嗎不拿走她的卡,還送一部酷派大神F2……不是什么大品牌,卻是商欣的一片誠心,他才辭掉了送水的工作當(dāng)收購商,自由自在地轉(zhuǎn)悠就能遇到商欣,也相信商欣不會忘記他們初次相逢的地方?;ㄗ訐u頭擺腦地撇了撇嘴,說:“笨吧你,那是工資卡……還初次相逢,你以為過日子是唱歌兒呢?”似有萬語千言,又覺得再說多一句都是對牛彈琴,強盜一樣與萬登喜拼酒、吃肉像小時候過年。

一瓶酒又喝光了夜也深了,花子兜里的手機突然響起了鈴聲。老婆哭訴頭昏腦漲,血壓忽高忽低,心里總像是揣著一群小兔子,電視上說這是冠心病、心肌梗塞的前兆……兒子又打電話要錢、房東說郊區(qū)的地價天天飛漲,房租必須漲……方黑子又開始打村東那塊責(zé)任田的主意了,卻只想出買白菜的價兒。責(zé)任田里埋著公婆,鎮(zhèn)子南邊的沙灘地早就人滿為患了,別說遷墳沒了地界兒,就是她跟花子死了也無葬身之地了啊……花子煩了就關(guān)閉了手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嘎嘎大笑著跑了出去,伴著口哨兒蹦跳著眨眼兒變成了拉茲:到處流浪到處流浪/命運伴我奔向遠(yuǎn)方……街頭大道是我的家/塵土暑氣陪伴著我/這樣的命運我也能活……萬登喜抱著空酒瓶張大的嘴巴跟著搖擺著的花子也動,長長的哈喇子落到胸前也不顧,直到花子蹦跳著推著三輪車跑了依舊是一副呆相,直到手中的酒瓶咣當(dāng)落在了地上才醒過神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萬登喜鉆進依舊滴答著水的紙房子,胡亂地將破羽絨襖蓋在身上呼呼地睡去了。

一輛出租車停在了廣場邊上,坐在后排座上的商欣從單肩黑色chanel包包里拿出錢夾打開,抽出一張百元紙幣隔著防護欄遞給了的哥。的哥接了錢,商欣才請求的哥稍等一會兒,她還要回火車站,凌晨三點半的火車,見的哥點了點頭才走下車來。

廣場周圍燈火不欠,被雨水浸潤了光線絢麗也耀目,商欣踩踏著流動著的雨水移步到紙房子前,仰起頭呆立了片刻,聽到熟悉的鼾聲才彎著腰鉆進棚子,隔著用刀子開出的門,看見酣睡的萬登喜一雙睡鳳眼潮了,卻不想驚醒夢中人……是夢嗎?是啊,商欣在廣場上遇到萬登喜的那天晚上,遭到兩個前夫的糾纏打算永遠(yuǎn)離開這座城市又覺得無處安身,似乎萬登喜的突然出現(xiàn)才絆住了腳,卻依舊不能安安靜靜地生活!

外省……商欣與第一個前夫相遇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也是外省。那時候,商欣還在一家小工廠里打工,遇到了前夫也有了姻緣,住在出租房里很快孕育了兒子。待兒子出生后夫妻間的矛盾也逐漸升級,商欣卻不想帶著兒子跟丈夫回到婆家,一個山清水秀、滿山遍野長滿橘子樹的小山溝溝……婚后,商欣只跟著前夫回過一次,娘家與婆家隔著一個省份,除了種植上的差異,地勢地貌竟然是出奇的相似!前夫必須回去,還必須帶著兒子回去,理由呢?很簡單,說嗎?商欣沒有妥協(xié)就只能浪跡天涯了。

之后,商欣又有過幾次婚姻,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與她同居的男人陌生也熟悉,彼此的焦慮和壓抑讓一套套出租房先潮濕再干燥,油火相克眨眼就變成了一堆灰燼,婚房永遠(yuǎn)是紙房子!流浪到這座城市,商欣遇到萬登喜始料未及,又似是期盼已久,卻也時常忐忑。那種焦慮不只是來自萬登喜,還有經(jīng)常騷擾她的前夫們。

第一個前夫突然傳來不幸的消息,商欣回到外省見到了躺在縣醫(yī)院普通病房里的兒子,卻奄奄一息了,抱著死在懷里的兒子商欣欲哭無淚,要是前夫放手兒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興許會是另一種結(jié)局……看到在那座小縣城里活得很累的前夫,商欣想起萬登喜也感慨多多,卻只給他發(fā)過一次短信就忙著更換了手機號碼。坐在回程的列車上,商欣沒想到又遇到一個前夫,竟然與她在同城里生活了很久,還在一家公司里做了高管。為了避開了糾纏,商欣悄悄地中途下車,可她即將到達(dá)省城時才發(fā)現(xiàn)那個前夫一直跟在她后邊。沒辦法啊,商欣改乘大巴又穿越了三座縣城才把前夫甩掉,可她走進這座有萬登喜的城市,前夫們還會繼續(xù)跟蹤,只要她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堅信!與商欣遭遇在列車上,那個前夫接聽完老婆的手機才與她敘舊……有意思嗎?那與萬登喜一起走吧?商欣看著依舊酣睡不醒的萬登喜苦笑了笑,這么多年,走到哪里遇到的都是前夫?。?/p>

的哥耐不住地摁響了喇叭,商欣忙著離開了。萬登喜被尖利的喇叭聲驚醒,睜開眼坐了起來,仰起頭愣怔怔地沖著洇透了的紙房頂發(fā)呆。一陣風(fēng)呼呼地撼動了紙房子,雨大了,萬登喜揚起一只手抹著臉上的雨水咧開嘴苦笑了笑,站起來走出紙房子,發(fā)現(xiàn)一個細(xì)高挑的小女人鉆進了一輛乳白色的捷達(dá)很像商欣便大喊著往前跑去,拉著商欣的出租車卻一溜煙地跑了。

站在廣場邊上的萬登喜伸出手,使勁地揉搓著惺忪的睡眼。一陣強風(fēng)呼呼地刮過來沖擊著紙房子,先是支撐塑料布的鐵支架倒了,再是被洇濕了的紙房子也轟然軟在了地上。瞅著一大堆黑乎乎的東西,萬登喜無奈地笑著說:“我是不是在做夢?!”

雨更大了。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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