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培根問題”是波普爾在批判培根經(jīng)驗論及其“偏見”觀的基礎(chǔ)上首次提出的。波普爾不僅將內(nèi)涵于培根哲學中“偏見”與“觀察證實理論”的矛盾、沖突稱為“培根問題”,而且經(jīng)由對傳統(tǒng)“觀察證實理論”的顛覆性分析,提出并系統(tǒng)論證了與培根不同的、旨在通過正面肯定理論或“偏見”對“觀察證實理論”的作用、強調(diào)“一切觀察都是按照某種理論對事實的解釋”,從而消解理論與經(jīng)驗觀察之矛盾、沖突的方法。波普爾關(guān)于“培根問題”的提出及其解決,無不與其哲學內(nèi)涵有豐富的詮釋學思想密切相關(guān)。
關(guān)鍵詞:培根問題;偏見;觀察證實理論;理解與解釋
作者簡介:崔永杰,山東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山東 濟南 250014)
作為一個批判理性主義者,波普爾十分自覺地將其哲學與近代經(jīng)驗論置于尖銳的對立狀態(tài)。他在批判培根經(jīng)驗論及其“偏見”觀的基礎(chǔ)上,首次提出了所謂的“培根問題”,并明確闡明了解決這一問題的新方法。透過波普爾關(guān)于“培根問題”之含義及其解決的相關(guān)論述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富有價值的成分是多方面的,這除了由于他把“偏見”與“觀察證實理論”之間的矛盾與沖突納入到培根思想中,從而為深入研究培根哲學開辟了一個新視角以外,十分重要的一點還在于,面對自古以來就困擾人們的有關(guān)理解或認識的客觀性與主觀性的關(guān)系,也即“偏見”的去、留問題,波普爾采取了與培根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與處理方式,從而以其特有的方式闡明了“理解的歷史性”等重要的詮釋學思想。
一、何為“培根問題”?
按照波普爾的說法,所謂“培根問題”,簡略地說是指存在于培根哲學中的一種矛盾,它關(guān)涉“偏見”與“觀察證實理論”的關(guān)系問題。要想全面把握“培根問題”的含義,則無疑需要從波普爾是如何基于批判培根的經(jīng)驗論及偏見觀而提出這一問題的分析入手。
作為當代西方最著名的科學哲學家之一,波普爾理論的顯著特征在于把科學知識的增長作為中心問題,并積極地倡導一種動態(tài)進化的科學知識增長理論。通常,這一切又是與其對近代經(jīng)驗論,尤其是培根的觀察歸納法以及傳統(tǒng)偏見觀的批判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這除了體現(xiàn)在他的《猜想與反駁》、《客觀知識》代表作中以外,在其《走向進化的知識論——通過知識獲得解放續(xù)集》一書中更是得以集中反映。在此,波普爾對人類思想史,進而對培根哲學提出了以下獨特的看法:人們完全可以把人類的思想史看作偏見和教條的歷史,甚至可以把它描述為宗教或者準宗教的狂亂陣陣發(fā)作的歷史。其中,“培根所發(fā)動的運動是一場宗教的或者半宗教的運動,培根是科學的世俗化宗教的預言者。他用‘自然的名稱取代了‘上帝的名稱,而其他的一切幾乎都原封不動。神學,上帝之學,被自然科學取代。上帝的法則被自然法則取代。上帝的能力被自然的能力取代”{1}。培根不僅把確定一切事物的性質(zhì)或本質(zhì)作為新的自然科學的目的或者任務,而且認為這是可能的。在他看來,自然之書是一本打開的書,“需要的只是以純潔的不存偏見的心靈接近自然女神,她會樂于泄露她的秘密”{2}。波普爾嚴厲指出,培根這種天真的、帶點外行味道的“樂觀主義”,是那些科學愛好者們的鼓勵和靈感之源。這一自然新神學的影響至少和他的同時代人——堪稱現(xiàn)代實驗科學的真正創(chuàng)立者的伽利略——一樣偉大,一樣持久,尤其是他關(guān)于自然科學本質(zhì)的天真的觀點及其對新的自然科學與舊的神學和哲學之間所作的區(qū)分,成了科學的新宗教的主要教條。
在從總體上對培根哲學予以鞭笞的同時,波普爾隨即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其觀察歸納法。作為通向知識或力量的真正道路,培根推薦給人們的新方法是這樣的:“我們必須清除我們心靈中的一切偏見,一切先入之見,一切理論——宗教、哲學、教育或者傳統(tǒng)可能傳授給我們的所有那些迷信,或者‘偶像”{3}。只有清除了心靈中的偏見和雜質(zhì)之后,我們才可以探討自然。因為“把我們引入歧途的不是自然,而只是我們自己的偏見,我們自己心靈中的雜質(zhì)。如果我們的心靈是純潔的,我們就能閱讀自然之書而不會曲解它……簡言之:純粹的清白無暇的觀察是好的,純粹的觀察不會出錯誤;思辨與理論是壞的,它們是一切謬誤之源。尤其是,它們使我們誤讀自然之書——即曲解我們的觀察資料”{4}。
波普爾指出,“培根的觀察主義和他對一切形式的理論思維的敵視當時是革命的,……它們成了科學的新的世俗化宗教的口號和最受珍愛的教條。這個教條對于科學的理論和實踐都產(chǎn)生了幾乎難以置信的影響”{5}。然而,它所產(chǎn)生的影響并非都是積極的,原因是它并未表達與其同時代的科學家們的普遍信念。比如,偉大的科學家和哥白尼的“世界體系”辯護者伽利略認為,大膽的、純粹思辨的科學理論會使我們擺脫偏見,但培根卻堅持這些新的理論是思辨的偏見,理論思維總是產(chǎn)生偏見,只有放棄它才能有助于我們擺脫偏見。他甚至主張不要推理,而只要睜開眼睛不帶偏見地進行觀察,你就不能懷疑太陽運動而地球靜止。而這足以說明,“科學哲學家培根始終是哥白尼假說的敵人”{6}。
在波普爾看來,培根的科學觀及其反理論的教條至少在以下諸多方面都是錯誤的。其一,培根關(guān)于在做出科學發(fā)現(xiàn)之前,我們能夠隨意地清除心靈中的一切先入之見的觀點是天真的,甚至是錯誤的。原因在于,如果說我們的某些觀念是偏見,而這只有在科學的進步使我們擯棄了以往所持有的信念之后才發(fā)現(xiàn)它是偏見,在這之前,我們并無可據(jù)以辨認偏見的標準;其二,培根關(guān)于“清除你自己的偏見”這條規(guī)則看似合理,實則卻會導致一種危險的結(jié)果。因為當你做出了一兩次清除偏見的嘗試之后,通常你會認為自己已獲成功,然而,你會更加固守你的偏見和教條,尤其是那些你未意識到的偏見和教條;其三,如果說培根“清除你心中的一切理論”的規(guī)則是可行的,那么經(jīng)過清除的心靈不僅僅是一種純潔的心靈,同時它也會是一種空虛的心靈,而空虛的心靈則是不能認識的;其四,培根忽視、縮小了如下事實的重要性,即不管怎樣,“我們總是使用理論,即使我們多半未意識到它們”{7};其五,培根不了解“純粹的”觀察這種事物,即無理論成分的觀察是根本不存在的,“一切觀察——尤其是一切實驗觀察——都是按照某種理論對事實的解釋”{8}?;谝陨戏治觯ㄆ諣栠M而指出,最后這句話把我引到關(guān)鍵的一點——我想稱作“培根的問題”的一點,它是這樣的:“培根意識到按照種種理論解釋被觀察到的事實的普遍傾向,他敏銳地意識到這一傾向的非?,F(xiàn)實的危險。他看到,如果我們按照先入的理論或者‘偏見解釋觀察到的事實,那么我們就很容易憑借觀察進一步確定和鞏固這些偏見,無論實際的事實為何。因為偏見使我們不能夠從經(jīng)驗中學習:對于通過觀察與實驗促進科學的進步,它們構(gòu)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礙?!眥9}
不難看出,波普爾所謂的“培根問題”不是別的,而是指存在于培根思想中的一種矛盾現(xiàn)象:即一方面培根承認一切觀察都是按照某種理論對事實的解釋,或者說他把從已有理論或偏見出發(fā)對觀察到的事實的解釋視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另一方面他同時又意識到這一點與其通過經(jīng)驗獲得知識之基本主張相抵牾。如此說來,所謂“培根問題”,亦即“偏見”與“觀察證實理論”之間的沖突問題。
培根哲學中果真存在如上所述的矛盾、沖突嗎?嚴格說來,僅僅依據(jù)培根的正面論述很難得出一種肯定的回答。而這里的問題關(guān)鍵不在于培根是否主張“觀察證實理論”,因為這是一個十分清楚的問題,而在于所謂“培根意識到按照種種理論解釋被觀察到的事實的普遍傾向”是否屬實?另外,還在于培根究竟在何種意義上意識到二者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僅就前者而言,按照通常的看法,所謂一切觀察都是按照某種理論對事實的解釋,這恰恰是培根本人所反對的觀點。然而,仔細分析培根的哲學,尤其是他著名的“假相說”會發(fā)現(xiàn),這其中的確隱含著波普爾所說的上述事實及矛盾。因為按其《新工具》等一系列著作,所謂“種族假相”,是指凡屬人類這一種族,其“感官或者心靈的一切知覺總是參照著人而不是宇宙”{10},因而勢必會“使得事物的性質(zhì)變形和褪色”;所謂“洞穴假相”,旨在說明個人由于其本性各異,所受的教育、所讀的書籍等不同,從而形成了各不相同的“洞穴”,當其追求科學時,因每個人總是深居其洞穴之中,即“總是求諸他們自己的小天地,而不是求諸公共的大天地”{11},于是則難免不“使自然之光曲折和變色”;而“市場假相”和“劇場假相”,則分別旨在揭示語言文字以及傳統(tǒng)哲學體系等對“自然解釋”的影響。具體說來,“依據(jù)一般俗人的理解”的語言往往將人們岔引到無數(shù)空洞的爭論和無謂的幻想上去;而在受傳統(tǒng)或流行的各種哲學體系及權(quán)威影響的人們那里,客觀真實的世界會被臆造虛幻的世界所代替。{12}由此可見,按其經(jīng)驗論培根沒有也根本不可能把一切觀察都視為按照某種理論對事實的解釋,更不會將此視為一種普遍傾向,相反,他認為偏見介入解釋或認識完全是一種非正?,F(xiàn)象。但是,事實上其“假相說”卻不自覺地、以否定的方式揭示了與此相反的如下事實:即無論就人類還是就個人來說,其對“自然的解釋”總是從“偏見”出發(fā)的,且先入之見的介入和“偏見”侵襲根本無法避免。照此說來,培根哲學中的確包含有一切觀察都是按照某種理論對事實的解釋的思想。分析至此,我們再來看波普爾所謂的“培根問題”或許將不再感到難以理解。
不難看出,“培根問題”作為一個重要的哲學問題,并不像“休謨問題”那樣是其本人明確意識到的一種困惑、沖突或問題,而是由波普爾對培根著作中的相關(guān)思想加以詮釋或引申而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毋寧說波普爾是“培根問題”的真正發(fā)現(xiàn)者。而“培根問題”的提出,既然自覺地把貫穿整個“自然的解釋”過程中的矛盾、沖突凸顯出來,自然也就勢必將對該問題的解決提上了日程。
二、“培根問題”的解決及其步驟
“培根問題”理論并非只是提出這一概念,同時它還包括如何解決該問題這一更為重要的內(nèi)容。在波普爾看來,培根對該問題的解決方法是錯誤的,而唯一正確的方法不是靠簡單地清除偏見,而是否定“觀察證實理論”,抑或通過論證一切觀察都是按照某種理論對事實的解釋的正確性,進而達到理論與觀察的一致。
按照波普爾的說法,培根不僅“清楚地意識到”理解不可能不從偏見這一點與經(jīng)驗觀察之間的矛盾,而且還明確提出了試圖走出這一困境或擺脫這一矛盾的方法。具體說來,“培根能夠想出的擺脫它的唯一方法就是清除我們心靈中的一切理論,堅持‘純粹的觀察”{13}。波普爾指出,這種建議是根本“行不通”的。而為了否定“純粹”的觀察,從而證明培根的解決方法是錯誤的,波普爾不惜花費大量篇幅通過有關(guān)神學的、現(xiàn)代世俗的以及醫(yī)學的種種例子加以論證。按照他所列舉的醫(yī)學方面的例子:精神分析學家往往談到他們所稱的“臨床觀察”,談到這些觀察都毫不例外地證實了精神分析的理論。然而,這些臨床觀察總是經(jīng)過解釋的臨床觀察:它們都經(jīng)過了既定的精神分析理論的解釋。于是,在此就提出了如下問題:聲稱觀察證實了這種理論合理嗎?我們能夠想象出任何我們不能按照精神分析進行解釋的人類行為嗎?如果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否定的,那么在任何觀察之前我們就可以說,每一種可想象的觀察都會是可按精神分析的理論解釋的,因此觀察會似乎證實理論?!暗窃谌魏斡^察之前都可以這樣說,那么就不可把這種證實描述為真正的經(jīng)驗的或者觀察的證實。”{14}
既然培根的解決方法“行不通”,波普爾認為唯一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法只能是這樣的:“除非這個理論是可檢驗的,除非這種一致是作為檢驗它的認真地嘗試的結(jié)果而發(fā)現(xiàn)的,否則理論與觀察的一致就應是沒有價值的”{15}。為明確起見,他將該解決辦法分為如下兩個步驟。
步驟一,為理論確立可駁斥性、可證偽性或者可檢驗性的標準。用波普爾自己的話說:首先需要向聲稱其理論得到實驗或者觀察證實的科學家提問,你的理論是否是可駁斥的?你會把什么實驗或者觀察看作是對你的理論的駁斥?換言之,“每一位聲稱他的理論得到實驗或者觀察的證實的科學家都應準備向自己提出下面的問題:我能否描述觀察或者實驗的任何可能的結(jié)果,如果實際上得出的這些結(jié)果會駁斥我的理論的話”{16}。如果不能,那么我的理論就顯然不是經(jīng)驗理論。因為如果一切可想象的觀察都與我的理論相一致,那么對于任何特定的觀察我都不會說它給了我的理論以經(jīng)驗的證實。也就是說,只有我能說出我的理論可以如何被駁斥,或者被證偽,我才能宣稱該理論具有經(jīng)驗理論的性質(zhì)。波普爾把這種經(jīng)驗理論和非經(jīng)驗理論的區(qū)分標準稱為“可證偽性標準或者可駁斥性標準”,有時又稱其為“可檢驗性標準”。他同時指出,這并不意味著不可被駁斥的理論是謬誤的,或者說它們是無意義的,因為有些理論在科學發(fā)展的某個階段它可能是不可檢驗的。但卻意味著只要我們不能描述對某種理論的可能的駁斥會是怎樣的,就可把那種理論視為不屬于經(jīng)驗科學領(lǐng)域的理論。
波普爾坦言,作為“培根問題”解決方法的第一步并沒有完全解決培根的問題,但它卻是必要的,因為它至少可以使我們摒棄令培根十分煩惱的許多對觀察證實問題的不合理的聲稱。如果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是令人滿意的,當且僅當那時,我們才可能邁出該解決方法的第二步:“只有這些觀察或者實驗是對這種理論的嚴格檢驗——換言之,只有它們起因于駁斥這種理論的認真的嘗試,尤其是起因于試圖根據(jù)我們的所有知識,包括我們對與之競爭的理論的知識,去發(fā)現(xiàn)那些可以預期的錯誤,才可以把這些觀察或者實驗看作證實了一種理論”{17}。對于本人的上述解決方法波普爾深表滿意,認為“這在原則上解決了培根的問題”{18}。
客觀地講,無論是波普爾對培根關(guān)于解決“偏見”與“觀察證實理論”沖突方法的描述和批評,還是他所闡述的新解決方法,都有待于加以認真地分析。
就波普爾對培根解決該問題方法的理解與把握而言,首先,嚴格說來培根并未明確談及解決“偏見”與“觀察證實理論”之間的沖突問題,因此在他那里也就很難講他提出什么解決方法。但是,如果仔細考察其旨在揭示“自然解釋”出錯原因的“假相說”,仍不難發(fā)現(xiàn)基于“偏見”是導致“自然解釋”出錯的罪魁禍首,培根堅定地主張對人心實施凈化,“我們必須以堅定的和嚴肅的決心把所有這些東西棄盡摒絕,使理解力得到徹底的解放和滌洗”{19}。從這一意義上講,波普爾關(guān)于培根解決“偏見”與“觀察證實理論”二者沖突方法的說法并非是毫無根據(jù)的臆想。與此相聯(lián)系,波普爾在接下來對培根有關(guān)解決方法的批判中,則再嚴厲不過地抨擊了傳統(tǒng)哲學忽視理論的片面性,因而該批判又是深刻的。而問題在于,在此他忽視了培根關(guān)于“假相”及所屬“偏見”是不能徹底剔除的重要思想。按照培根的說法,“假相”(如“種族假相”)根植于人類種族之中,是與人的本性相聯(lián)系的,人類認識或解釋總有“假相”伴隨,總有偏見介入其中,亦即偏見則是根本不可能被剔除的。對培根而言,他之所以要對各類假相加以論列,目的不過是“使理解力可以得到恰當?shù)木妗眥20}。由于波普爾忽視了培根的偏見觀中相互矛盾的觀點并存的這一特征,所以,這將勢必導致在“培根問題”的解決方法上他與培根處于截然對立的狀態(tài)。
接下來,還需對波普爾關(guān)于解決“培根問題”的方法作進一步的分析。在筆者看來,單從字面來看,波普爾對其解決方法的論述可謂條理有序,但其要義或?qū)嵸|(zhì)為何則略顯模糊。當然,這并不否認如果將他的相關(guān)論述納入到其整個哲學中進行理解,并將其與培根的思想加以比較,仍可對其解決方法的實質(zhì)有所把握。首先,從解決思路上看,培根的做法是通過揭示“偏見”對自然揭示的消極影響,想方設法去否定偏見,以避免它與經(jīng)驗觀察發(fā)生沖突;而在波普爾那里,既然“培根問題”是指“偏見”與“觀察證實理論”之間的矛盾,因此,只要證明“純粹”的觀察是不存在的,或只要否定了“觀察證實理論”,那么培根也就沒有必要為此而感到困惑,所謂的“培根問題”也就自然而然地得以解決了。其次,從解決的策略上來看,由于培根對該問題解決缺乏自覺,因此他不可能也沒有專就如何克服“偏見”與“觀察證實理論”的矛盾大動心思。對他來說,既然“假相”及“偏見”對于“自然解釋”有消極、阻礙作用,因此,理應對其加以清除。至于如何清除,他則完全寄希望于“科學歸納法”;相比較而言,波普爾對此的關(guān)注更為自覺,甚至達到處心積慮的程度。不過,他并沒有直接或完全否定“觀察證實理論”,而是將其加以重新界定,使其不再與理論或“偏見”相沖突。按具體做法,第一步旨在對“觀察證實理論”中的“理論”一詞作了限制:這一“理論”原則上必須具有“可駁斥性”、“可證偽性”或者“可檢驗性”,即它應具有經(jīng)驗理論的性質(zhì),而絕不是我們預先就知道無論如何也不會找出缺點或者被駁斥的理論。接下來,其解決方法的第二步則是要對“觀察證實理論”中的“證實”加以進一步詮釋:(1)所謂觀察或者實驗證實了一種理論,只是就這些觀察或者實驗是對這種理論的嚴格檢驗意義而言,而檢驗一個理論意味著試圖發(fā)現(xiàn)它的弱點,意味著試圖駁斥它,而不是證實;(2)由于對某一理論中那些可以預期到的錯誤的發(fā)現(xiàn),并非是憑空而隨意即可做到的,因此,它們只能是起因于駁斥這種理論的認真地嘗試,尤其是起因于試圖根據(jù)我們的所有知識,包括我們對于與之競爭的理論、知識去發(fā)現(xiàn)其錯誤或者弱點的嘗試。最后,從解決希求達到的目的來看,培根旨在通過否定“偏見”,進而堅持“純粹”的經(jīng)驗觀察理論;而波普爾的目的則在于否定“純粹的觀察”,進而確立“偏見”在“自然解釋”中不可或缺的地位。換言之,培根傾向于“偏見”、“理論”與觀察的對立,而波普爾則著力強調(diào)二者的統(tǒng)一。當然,這里的“觀察”是特指的,因為在他看來,“觀察與實驗在科學中的決定性的功能是批評……不能最后地證實任何事情”{21}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qū)е虏ㄆ諣枌Α芭喔鶈栴}”的解決與培根的觀點存在如此大的差別呢?在筆者看來,其原因首先在于他在本體論與知識論上與傳統(tǒng)哲學迥然有別。具體說來,以培根為代表的近代哲學秉承的是舊形而上學思維方式,在知識論上則試圖追求絕對的客觀性;而波普爾在本體論上則具有明顯的反形而上學傾向,與此相聯(lián)系,在知識論上則追求主體性。其次,上述差別的存在還與二者賦予“偏見”含義的不同有關(guān)。對培根而言,“偏見”往往被視為解釋者觀念、理論中錯誤的成分,因此,“偏見”勢必被視為被剔除的對象;而在波普爾那里,“偏見”則是一個“中性”詞,它是認識或解釋者先存理論或“偏見”的總體、是解釋得以進行的前提條件,因此,“偏見”不應該也不可能全部被剔除。嚴格說來,這一點已不僅僅屬于認識論問題,同時也屬于詮釋學研究的范疇。而這正是本文接下來將要集中討論的內(nèi)容。
三、“培根問題”的詮釋學意涵
“培根問題”作為一個波普爾哲學的重要內(nèi)容,它所呈現(xiàn)出的理論意義是多方面的。由此,透過波普爾關(guān)于“培根問題”的含義及其解決的一系列論述,我們既可以看到在涉及“偏見”與認識(或解釋)的客觀性和可能性關(guān)系,以及致知取向問題上他對培根思想的明顯超越,同時還可從中領(lǐng)略到其科學哲學豐富的詮釋學意涵與獨特的魅力。
眾所周知,波普爾的哲學屬于科學哲學而非一般意義上的詮釋學。因此,將他的哲學與詮釋學聯(lián)系起來確實有一定難度。然而,波普爾的哲學,尤其是“培根問題”理論內(nèi)涵豐富的詮釋學思想(如理解的可能性、理解的歷史性、理解的客觀性,以及理解的循環(huán)等)則是不爭的事實。首先,這可在“培根問題”的提出那里略見一斑。如前所述,“培根問題”是波普爾在批判近代經(jīng)驗論,尤其是以培根為代表的傳統(tǒng)科學觀和偏見觀的基礎(chǔ)上提出的,它被界定為存在于培根哲學中的一種矛盾。在此人們不禁要問:究竟波普爾把培根哲學的哪些觀點視為批判和否定的對象?籠統(tǒng)地講,這可概括為他對“偏見”的態(tài)度,而具體說來則包括如下幾點:(1)培根認為人們可以進行無前提的理解和解釋,即肯定無理論成分的觀察;(2)他主張人心具有辨認“偏見”的標準,并可據(jù)此隨意將“偏見”予以清除;(3)他對于經(jīng)過清除的心靈依然存有“偏見”這一點缺乏認識;(4)他忽視或不了解理論、“偏見”通常是以我們覺察到的方式發(fā)揮作用,等等。應當指出,波普爾所批判的這些問題,與其說是培根哲學中的問題,不如說是自古以來傳統(tǒng)哲學共同存在的問題或弊端。僅就這一點而言,波普爾對培根“偏見”觀的批判可謂細致入微、深邃而不乏獨到之處。在此,他不僅以其特有的方式將培根哲學中有關(guān)“自然解釋”的因素凸顯出來,從而將“理解與解釋何以可能”這一重要詮釋學議題納入到自己探討的范圍,而且在對待“偏見”的問題上明確闡明了與哲學詮釋學基本一致的觀點。至于基于這一批判而提出的“培根問題”,從表面上看是說培根哲學中存在“偏見”與“經(jīng)驗證實理論”之間的對立沖突,但其真實用意并非同時肯定這兩者,而是旨在斷定:培根首先意識到“一切觀察都是按照某種理論對事實的解釋”,同時又敏銳地意識到這勢必否定其“觀察證實理論”。應該說,波普爾采用這種帶有很強的主觀傾向性的說法,最終不過是要達到為“理論”、“偏見”辯護的目的。
其次,“培根問題”中的詮釋學意涵還集中體現(xiàn)在波普爾對其解決方法的系統(tǒng)論述中。我們知道,與培根試圖通過清除我們心靈中的一切理論,以消除矛盾的方法不同,波普爾關(guān)于解決“培根問題”新方法的實質(zhì)在于,通過否定經(jīng)驗觀察,以克服“自然解釋”中的矛盾??陀^地評價他的這一解決方法,必須注意以下兩點:一是波普爾在此并沒有完全否定“觀察證實理論”,實際上他所否定的只是經(jīng)驗論者將觀察或?qū)嶒炓暈槔碚搧碓吹闹鲝?;二是他對傳統(tǒng)的“觀察證實理論”進行了徹底顛覆或者改造,而其實質(zhì)在于把理論、“偏見”納入到觀察之中,即將其作為“觀察證實理論”的前提條件。應當看到,波普爾對經(jīng)驗論者視觀察或?qū)嶒灋槔碚搧碓从^點的否定在理論上是有問題的;另外,盡管他對自己的解決方法充滿自信,但實際上很難說這一解決是十分成功的。然而,面對理論與觀察的沖突,他不是完全否認“觀察”,而是將“觀察”歸結(jié)為“解釋”,進而又將“解釋”的依據(jù)歸結(jié)為我們“已有的知識”,這無疑是從正面對“理論”、“偏見”之積極作用及合法地位的肯定,是以特有的方式對“理解的歷史性”等重要詮釋學思想的闡發(fā)?;蛟S正是由于這一點,與波普爾同時代及之后的許多哲學家雖然對其科學哲學的諸多方面提出異議,但對其“科學始于理論”的命題及其肯定“理論”、“偏見”作用的思想?yún)s不大加贊許,并通過不同方式予以發(fā)揮。由此,我們也將不難發(fā)現(xiàn)何以伽達默爾在其著作中多次提及本不屬于詮釋學哲學家的波普爾的原因。
其實,以上所述不過是波普爾哲學中詮釋學思想的一個縮影。如果仔細閱讀他的主要哲學著作,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更多有關(guān)詮釋學的論述和深刻思想。比如,在《猜想與反駁——科學知識的增長》一書中,波普爾就曾明確宣稱:他所倡導的“猜想或假說的方法”(這在培根那里被稱為“心靈的偏見”,并因此而受到拒斥),“實際上是一種解釋的方法(就解釋這詞的現(xiàn)代意義而言)”{22};又如,其《客觀知識——一個進化論的研究》的第四章——“關(guān)于客觀精神的理論”,幾乎都在探討詮釋學問題。在此,他不僅一般地論述了“理解的問題”和“理解與解釋問題”,而且還專門分析了“人文科學中的理解(Hermeheutics)”等詮釋學關(guān)涉的重要理論問題。他既明確指出“我希望對理解的理論(‘釋義學)有所貢獻……我想首先假定,正是對第三世界客體的理解構(gòu)成了人文科學的中心問題”{23},又還不無獨到地斷定:“理解活動本質(zhì)上就等于解決問題的活動”;另外,在此他還通過分析胡塞爾、狄爾泰以及科林伍德等人的思想,進而對“理解與解釋”、“理解循環(huán)”(the hermeneutic circle)及“主觀重現(xiàn)法”等重要詮釋學術(shù)語與理論作了深入的分析。而這一切足以說明,詮釋學思想在波普爾那里并非只是個別的或偶然的因素,而是其整個哲學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
如果將上述波普爾的思想與伽達默爾的詮釋學聯(lián)系起來并加以比較,將會發(fā)現(xiàn)二者在一系列問題上有著驚人的相似。比如,在對傳統(tǒng)哲學,尤其是以培根為代表的經(jīng)驗論及其歸納法的看法上,波普爾認為培根的觀察主義和他對一切形式的理論思維的敵視當時是革命的,但是,它所產(chǎn)生的影響并非都是積極的,因為它并未表達與其同時代的科學家們的普遍信念;與此基本相同,伽達默爾則明確指出:“培根的方法論建議是令人失望的,因為他的這些建議太含糊和一般了,當其應用于自然研究時很少有成效。培根作為反對空疏的辯證和詭辯的學者本身也總是深深地陷入他所攻擊的形而上學傳統(tǒng)及其辯證的論證形式中?!眥24}又如,在如何對待“理論”、“偏見”問題上,波普爾稱培根試圖對此加以“根絕”的主張不僅是天真的,而且也錯誤的,因為一切觀察都不過是按照某種理論對事實的解釋;與此相同,伽達默爾則認為,啟蒙運動關(guān)于理性可以從歷史和傳統(tǒng)中獨立出來,人的理性的理解可以從一個沒有歷史所形成的偏見的清明狀態(tài)開始的觀點,不過是“以偏見反對偏見”。因為,任何理解(正確的或錯誤的)都不可能從一種空白的思想或精神出發(fā),它總須有必要的基礎(chǔ)和條件,而“一切解釋學條件中首要的條件總是前理解,……正是這種前理解規(guī)定了什么可以作為統(tǒng)一的意義被實現(xiàn),并從而規(guī)定了對完全性的先把握的應用。”{25}應該指出的是,波普爾科學哲學中蘊涵的詮釋學維度與伽達默爾的詮釋學思想之間這種相似之處,并非是一種偶然的巧合,它實際上是當代西方科學哲學和詮釋學走向融合的具體體現(xiàn)。究其最深層的原因,則正如伽達默爾所言,“波普爾對實證主義的批判同我自己的研究方向有著類似的動機”{26}。
當然,波普爾與伽達默爾的哲學詮釋學思想之間仍存在諸多明顯的差別。其一,從理解和解釋的對象上來看,盡管波普爾曾涉及到“人文科學中的理解”問題,甚至還闡發(fā)過一些富有見地的觀點,但具體到他的“培根問題”理論會發(fā)現(xiàn),他所關(guān)注的主要是對自然的解釋,即從總體上看仍屬于“自然解釋學”的范疇,而這與伽達默爾的詮釋學指向人文科學及精神領(lǐng)域明顯不同;其二,在對理解和解釋之本質(zhì)的看法上,波普爾雖然專門就“理解的問題”闡述了自己的觀點,并在駁斥經(jīng)驗論“純粹”的觀察的同時,強調(diào)“自然解釋”中“偏見”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但嚴格來說,他關(guān)于“理解和解釋”的看法還屬于認識論、方法論詮釋學,這與伽達默爾關(guān)于“理解不僅是主體各種可能的行為之一,而且是此在本身在的方式”{27}的哲學詮釋學主張明顯有別。充分認識這一點,與承認二者之間在許多問題上有著諸多相似一樣,對于全面把握波普爾哲學及其“培根問題”的詮釋學維度,進而對其做出合理的定位無疑都是必要的。
綜上可見,波普爾基于對培根經(jīng)驗論哲學的批判而提出的“培根問題”,并非僅僅是存在于培根哲學之中,而是自古以來就困擾人們同時人們也在不斷試圖予以解決的重要理論問題。在此,波普爾把“自然解釋”過程中司空見慣且看上去根本無解的矛盾現(xiàn)象,以“培根問題”的形式呈現(xiàn)于人們面前,這不僅改變了視培根哲學為純粹經(jīng)驗論的傳統(tǒng)觀點,進而拓寬了對其哲學深入研究的視野,而且開啟了從正面、自覺地解決“偏見”與“觀察證實理論”矛盾的探索路徑。波普爾對該問題的解決并不像他本人說得那樣成功,但卻是一種有益的嘗試,其中,他把詮釋學引入“培根問題”的解決,這對后人進一步探討該問題無疑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注 釋:
{1}{2}{3}{4}{5}{6}{7}{8}{9}{13}{14}{15}{16}{17}{18}{21}(英)波普爾:《走向進化的知識論——通過知識獲得解放續(xù)集》,李本正譯,杭州:中國美術(shù)出版社,2006年,第48頁,第48頁,第50頁,第48頁,第50頁,第50頁,第53頁,第53頁,第54頁,第55頁,第55頁,第53頁,第55頁,第57頁,第57頁,第59頁。
{10}{11}{12}{19}{20}(英)培根:《新工具》,許寶骙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19頁,第21頁,第21頁,第21頁,第44頁。
{22}(英)波普爾:《猜想與反駁——科學知識的增長》,傅季重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第20頁。
{23}(英)波普爾:《客觀知識——一個進化論的研究》,舒煒光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第172頁。
{24}{25}{26}{27}(德)加達默爾:《真理與方法》,洪漢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453頁,第380-381頁,第640頁,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