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功
[摘 要] 隨著史料整理的相對完成、跨學科研究的介入以及域外理論的引進,近年的出版文化研究借鑒現代性理論,對近現代出版物的內容及其實踐活動中所體現、包含的現代性特征進行考察。這種研究視角深化了近現代出版文化研究的視野與深度,但也存在簡單挪用西方學術話語、泛化、先入為主、夸大、定量化研究不足等缺點。
[關鍵詞] 近現代出版文化研究 現代性 反思
[中圖分類號] G23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5853 (2015) 03-0094-05
The Study of Modern Publishing Culture in the View of Modernity
Zhang Guogong
(School of Humanities,Nanchang University,Nanchang,330031)
[Abstract] With the historical materials has been finishing collected relatively , the intervention of interdisciplinary research and the introduction of foreign theories , the publishing culture study has explored the contents of the modern publications and the modernity reflected and included in the practice in recent years, using the modernity theory for reference. This research perspective has deepened the perspective and depth of the modern publishing culture study, which has many shortcomings such as simple misappropriation of western academic discourse, generalization, prejudice, exaggeration and lack of quantitative research.
[Key words] Modern publishing culture study Modernity Reflection
1 近現代出版史研究的轉型與跨學科理論的影響
大約自21世紀初開始 ,隨著《中國近代現代出版通史》(葉再生著,華文出版社,2002,四卷本)、《中國出版通史》(中國書籍出版社,2008,九卷本)、《中國出版史料》(宋原放主編,山東教育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2004,十卷本)、《民國出版史》(吳永貴著,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等以史料梳理為目標的多種大型出版史著作、史料集的完成,以及其他諸多斷代出版史、專題出版史著作的出版[1],中國出版史研究大體發(fā)生由史料整理到史觀透視、由梳理史料到學術闡釋的轉型。在這個轉型過程中,最明顯的變化趨勢,是近現代文學、新聞傳播學、文化史、文學社會學、知識社會學、思想史等多學科研究隊伍大量介入出版史研究,域外諸多與出版文化相關的著作與理論不斷引進。這種跨學科、多角度、綜合性的努力,推動出版史研究學術視野得到極大的拓展,理論觀照得到深化。
另一方面,20世紀90年代以來,作為一個包容性極大的文化范疇,“現代性”理論以其巨大的闡釋能力成為覆蓋中國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統(tǒng)攝性研究視野與理論方法、共識性話題,為多學科和跨學科研究提供了廣闊的空間。這種全方面的滲透,也影響了相對冷僻的出版史研究。按劉小楓的說法,現代可以分為“現代化題域—政治、經濟制度的轉型;現代主義的題域—知識和感受之理念體系的變調和重構;現代性題域—個體—群體心性結構及其文化制度之質態(tài)和形態(tài)變化”[2]三個題域。學界的研究普遍認同,“現代性”既指時間取向上的“當下”“現時”,還指價值取向上的現在價值判斷、對傳統(tǒng)的反思等復雜內容。如汪民安認為現代性指16世紀以來首先出現在歐洲的社會事實與觀念事實,包括政治、經濟、技術、觀念和社會組織層面上的逐步現代化。成熟的現代性,就是疆域固定的民族國家、自由民主政制、機器化的工業(yè)主義、市場化的資本主義、主體—中心的理性哲學、權力和理性巧妙配制的社會組織,以及所有這些之間的功能聯(lián)系。等等。同時,它展示出進步主義、發(fā)展主義等多種觀念[3]。概而言之,作為一個“復數”與“家族相似”的概念,“現代性”通常意指科技層面包括堅船利炮、經濟現代化等,制度層面包括市場經濟興起、大面積科層化、工業(yè)化、民族國家建設等,文化價值層面包括世俗化、個人主義興起等一組新式特征與內涵。在追索中國的現代性起源時,學界往往從器物、制度與文化心態(tài)三個層面入手。而在剖析器物層面時,現代性物質承載中的印刷文化與出版媒介,往往成為探索現代性建構的重點關注對象。尤其是晚清民國,正是中國印刷革命、現代出版與現代文學等在相互影響、促進的共生狀態(tài)中同步興起與建立,即現代性全面展開與構建的時期,因此“現代性”往往成為研究此一時段出版文化的重要理論視角。
從學科關聯(lián)性影響的角度來看,借鑒現代性理論研究出版文化這種研究路徑,深受近現代文學史研究,尤其是海外中國近現代文學研究的理論啟示。陳平原在“大眾傳媒與現代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北京·2001)上發(fā)現,1990年代歐美漢學界先后受德國哈貝馬斯“公共空間”假設與法國皮埃爾·布迪厄“文學場”學說的啟示,廣泛關注晚清以降報刊的文化傳播功能與文學生產意義[4]。最早用現代性理論來考察中國近現代文學的,來自美籍華裔學者李歐梵。早在參與撰寫費正清主編的《劍橋中國史》時,李氏就注意到晚清文學報刊的發(fā)展等現代性特征,并用“現代性的追求”來定義1895—1927年的中國文學狀況[5]。此后他通過對包括流行出版在內的現代都市文化分析來考察中國現代性的方法[6],尤其是其代表作《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 1930—1945》(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以其都市警察式的敏感與癥候式分析,發(fā)掘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新都市文化中的現代性因素。這種研究視角,在當代學術界影響深遠。李歐梵所謂的新都市文化,除上海城市建筑、電影等,該書主要剖析了以商務印書館教科書生產以及《東方雜志》《良友》《現代雜志》等雜志為代表的現代印刷(出版)文化。李氏試圖通過對上述都市文化元素的分析,努力闡釋“是什么使得上?,F代的?是什么賦予她中西文化共享有的現代質素?”[7]此外,美籍華裔學人王德威認為,“晚清最后十年里,一百七十余家出版機構此起彼落;照顧的閱讀人口,在二百萬到四百萬之間。而晚清最重要的文類──小說──的發(fā)行,多經由四種媒介:報紙、游戲、刊物、雜志與成書。早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小說即為報紙這一新興出版媒介的特色之一”[8]。這一出版文化背景,孕育了晚清文學豐富的現代性。自從他有感于此而提出“沒有晚清,何來五四”話語后,從晚清文學中尋找“被壓抑的現代性”,成為流行的文學研究范式。受海外學術新潮影響,大陸的現代文學研究界,從出版文化現代性或曰印刷資本主義的角度考察現代文學的發(fā)生,成為一種自覺的方法論。如欒梅健認為中國的交通、郵政、印刷等在鴉片戰(zhàn)爭后出現轉型,影響著文學的現代性轉型[9]。王一川認為文學的現代性應從文學活動的時空布局、文化語境壓力、體驗模式、傳播媒介、語言、形象等考察,晚清的現代傳播與消費群體等相互作用,形成了現代性的文學場[10]。
總之,出版文化研究中引入現代性理論,既是近現代出版史研究自身范式的轉型,也是以文學、文化研究為代表的跨學科理論影響與推動的結果。
2 近現代出版文化研究的現代性考察
借鑒現代性理論研究近現代出版文化,其主要研究思路,就是考察、追索晚清以來的報刊、圖書等出版物與出版實踐中的現代性。文化的現代性體現在實體和意識形態(tài)兩個層面。實體層面表現為種種文化事業(yè)機構,如中西式學校、出版機構、翻譯機構、文藝機構、報紙雜志等[11]。這一方向之下,又大體可劃分為兩種深入的途徑:一是文本內的現代性,即探討報刊、圖書等出版物內容(圖文)所展示、推行的世俗化、民族國家、個人主義、理性主義、科層化、全球化、工業(yè)化、城市化、衛(wèi)生觀念、時間觀念、法治意識、權利意識、進化觀等現代性價值觀念;二是文本外的現代性,即研究出版物的形態(tài)、出版運作方式、商業(yè)化模式、編輯方式、審稿環(huán)節(jié)、發(fā)行方式、印刷方式等出版?zhèn)鞑嵺`活動中所體現出的商業(yè)化、機械化、復制化等現代性特征。前一途徑,如大量的論著通過對近現代出版物內容主題、雜志封面圖像、報刊所刊廣告、月份牌符碼等對象作出內容分析,論述出版物如何給都市社會中初現的“新民”傳播與普及新知識、出版業(yè)在建構中國現代性的過程中的作用與意義。如杜建華通過對近代名刊《點石齋畫報》所呈現的、關涉西方的交通類、時間類器物的考察入手,揭示雜志創(chuàng)作群體是如何在對現代性的渴望與想象中,通過文字與圖像形塑西方的諸種“圖騰性”器物的[12]。李忠萍通過對《申報》所刊牛乳廣告的文字,剖析它所反映和投射的當時社會精英的現代民族國家想象、政府的衛(wèi)生現代化實踐、市民的現代健康生活觀念等豐富的社會文化意蘊,多面相地呈現近代中國社會的現代性[13]。后一類研究途徑,如王燕不僅指出了晚清“出版”語義中含有言論自由、宣揚民主等現代性特點,還指出晚清出版包括對出版管理的現代性法制構建、對出版現代技術的移植與應用等現代性因素[14]。路英勇在考察五四新文學出版時,以產業(yè)化、現代印刷、期刊大眾化等概括新圖書出版業(yè)的現代性特征[15]。董麗敏和徐志偉《想像現代性:革新時期的〈小說月報〉研究》“通過引入出版機構、編輯群體、刊物改版等因素,去分析‘現代性所帶來的烏托邦式的未來憧憬與現實客觀條件(特別是商業(yè)因素)之間的相互妥協(xié)、彌合以及可能的危機”[16]。再如雷啟立將中國現代文學放置于現代印刷術、資本、新的讀者群等構成的印刷現代性文化生產情境中,追索文學新的特質如何發(fā)生并且“現代”的。晚清民初語境中的“印刷現代性”,意指因為印刷技術的巨大變革而帶來的,在新的民族—國家想象、新文化/文學想象,以及隨之而來出現在當時從日常工作、生活到社會文化、生產、組織諸方面的現代轉型。“以印刷技術變革為核心的文化生產方式和傳播方式的變革,直接導致了新知識階層的知識脈絡的建立、社會關懷的養(yǎng)成,導致了新的社會形態(tài)及其組織結構的形成,對于想象、改造中國社會文化狀況及其未來可能的知識、思想群體而言,有著直接的影響和作用。清末民初的社會文化變革不只是在思想、文化的層面上因波瀾壯闊的宣傳、革命、運動而產生和展開,更通過新技術的運用,新文化和社會空間的拓展,新的社會基礎力量的培養(yǎng)和新組織的逐漸形成來完成”[17]。而更多的考察方法,則是上述兩種路徑的混融與綜合,即總體考察現代出版文本內外的現代性。如肖愛云通過對晚清文學雜志《新小說》圖像的分析,指出雜志所刊圖畫與文本共同建構豐富的雜志風貌具有的多重媒介意義:第一,雜志使用西方先進照相技術及其現代成果——新式照片組成的圖像世界從來源和本質上都表現出“新”的意義。第二,照片以西方圖景為主,將西方的人物、風景、社會風貌等以新的形式展現到讀者面前,就是西方現代形象在晚清中國的推進。第三,照片與小說文本共同建構起一個想象的空間,其中既有對民族國家的想象,又有對西方世界的想象;既有對歷史與現實的視覺感受,又有對未來與科學的精神幻想。第四,圖畫通過現代機械化復制,借助雜志這種現代大眾媒介完成了視覺文本最廣泛的傳播與接受,這種先圖后文版式的廣泛應用,是現代文藝報刊圖像化的重要起源[18]。其中,包括出版物內容,以及編輯出版、印刷過程中所呈現出的現代性的考察。
在近現代出版文化研究的現代性考察中,熱門的話題之一是探索晚清的出版是否建構起了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哈貝馬斯意義上的“公共領域”。哈氏認為,公共領域是介于國家與社會之間調節(jié)的一個領域。在這個領域中,通過包括出版物在內的載體得以理性形成公共意見。由于印刷的現代展開,報紙和期刊廣泛卷入人們的日常生活,與沙龍、酒吧、咖啡館一起構成了現代社會的公共空間。在此理論觀照下,晚清以來眾多報刊等出版物,被視為構建社會輿論、社會意見交換場、推動公共領域形成的重要力量。如洪九來通過對《東方雜志》分析,表明雜志出版者、編輯者與撰稿者從傳統(tǒng)士大夫文人轉型為現代公共知識分子的過程,正是他們努力營造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共同活動的空間的過程。由于缺乏現代西方發(fā)育成熟的市民社會文化和政治體制的支持,知識群體全賴教育、辦報等現代職業(yè)方式,搭建起公共空間,艱難培育各種公共領域的話語系統(tǒng)[19]。哈貝馬斯曾特別指出:“‘資產階級公共領域是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范疇,不能把它和源自歐洲中世紀的‘市民社會的獨特發(fā)展歷史隔離開來,使之成為一種理想類型,隨意應用到具有相似形態(tài)的歷史語境當中。”[20]盡管關于近代中國是否存在充分意義上的市民社會存在巨大爭議,但學界通常認為,從寬泛意義上、采取“拿來主義”的態(tài)度來使用“公共領域”,仍具有其有效性。如李歐梵說:“我不認為中國有公共領域或公民社會。不過,讀者‘群還是開創(chuàng)了‘公共空間這個概念,以及‘都市空間——它可能在都市社會的框架里構筑一個‘半公共領域?!盵21]中國學界改寫、泛化了本原意義上的“公共領域”概念,即認為即使沒有西方資本主義發(fā)展時期由咖啡館、沙龍等構成的典型公共交往環(huán)境,以及發(fā)達的社團、公共交往場所和大眾傳播媒介,但如民國北京大學、《新青年》、《新潮》、新青年社等由校、刊、社團三位一體,即具有準公共領域或曰有限的、軟性的公共空間的性質與功能。這種“格義”式的改造性理解,是對西方學術理論進行語境化、本土化處理的典型方式。
“現代性”話語譜系中,另一熱門話題是民族—國家“想象的共同體”理論。民族主義形成的過程,就是現代性的過程?;蛘哒f,民族是現代性的構成部分。按照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理論,在民族成為一個政治概念前,首先是經歷群體認同即“想象的共同體”階段。共同體形成的前提性條件,是神圣的語言與書寫文字媒介。從西方的現代化進程看,兩種出版媒介在促成“想象的共同體”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即18、19世紀在歐洲興起的報紙與小說。由垂直—縱向式的宗教共同體、王朝的衰落,到橫向—水平式的民族主義的形成,印刷資本主義起了決定性作用[22]?!熬唧w地說,資本主義,按照逐利的市場本能,竭盡全力地創(chuàng)造了一種可供交流和傳播的印刷語言,這種印刷語言是一種非拉丁文式的方言,但又是對不同方言口語的抽象——正是這種抽象,才使得通過方言口語難以交流的人們變得可以交流。在各自對這同一種印刷方言的消費中,人們能夠感覺到和想象到盡管不相識的但還是一個龐大數目的‘閱讀同胞和他一起存在著,這些隱匿的未知的‘閱讀同胞和他一起分享受這些印刷物,一起從屬于這種印刷語言的領域,并有一種心理上的關聯(lián)和理解。這就是民族想象共同體的胚胎”[23]。借用這一理論來觀照中國出版史,研究者大多認為,報刊、教科書等新興的近現代出版物為從傳統(tǒng)向現代轉型中的國家、國民提供知識資源而支持了現代民族建構。晚清民國失去傳統(tǒng)儒家士大夫“學而優(yōu)則仕”正途、從中心退至邊緣的知識分子,多借助辦出版等來傳播社會變革思想,塑造民族國家認同感。如張寶明對《新青年》思想譜系中個人、社會和國家的關系進行了梳理[24]。再如海闊研究了晚清維新派報刊對新民族—國家的初步想象、革命派報刊對新國家形象的雛形建構、《新青年》同人對新社會的整體構想等[25],其基本的理論資源都是民族—國家“想象的共同體”理論。
現代性這一理論視角,超越了出版文化研究,多關注原始報刊史料梳理、出版與文化轉型的簡單對應等出版史研究層次,而有力地“深描”出了出版物、出版實踐活動等背后的社會歷史內容與發(fā)展、生成邏輯。以相對集中的現代文學期刊、出版物研究來說,此前文學研究界往往把它們當作文學發(fā)展的背景資料與史料庫;而在現代性視野中,它們被當作直接影響、制約文學發(fā)展的媒介。學界深刻意識到,現代文學不是現代思想觀念、審美意識的自然呈現,而是現代傳播方式促發(fā)的異質形態(tài)的產物。正是現代傳播方式巨大的傳媒作用,才塑造了文學現代性的特征。從總體上講,關于對近現代出版文化中的現代性特征的考察與理解,盡管仍然存在諸多爭論,有待于進一步深化,但不可否認,這種研究角度與思路,在與民族國家建構、現代文化與學術建設等更為廣泛的視閾中來理解近現代出版,突破了純粹出版及其研究范圍,打通了更大的社會歷史語境的關聯(lián),擴展了出版文化研究對其他學科的貢獻與影響。
3 方法的反思:無處不現代性?
任何學術的研究,都必須建立在既注重人類文化活動的普遍關聯(lián)和學科的相互滲透,又堅持學科本位的基礎上。本世紀以來出版史研究的廣泛鏡鑒與努力拓展,改變了學科此前的封閉性與就史料論史料的不足,獲致更為堅實的學術品格與更為寬廣的文化視野。但任何一種學術方法與范式的選擇,都面臨著與研究范圍、對象的調適與磨合這一問題。
就現代性理論來說,學界對“公共領域”和“想象的共同體”兩個熱門話題可能存在的簡單挪用西方學術話語多有警醒與反思,如有學者敏銳地指出,“在哈氏那里,公共領域原則上向所有的公眾開放,而中國近現代社會中能夠讀書看報的人畢竟只是少數,大多數民眾只是沉默的羔羊”,“既可以自由地集合和結合,又可以自由地表達公開他們的意見,這在現代中國是難以想象的”[26]。現代出版物與啟蒙、公共空間的建構等豐富的社會歷史內容之間的復雜關系,未必可以簡單地以概念來涵蓋。由于當代高等教育擴張導致的大學知識生產的批量化,學術研究早已出現僧多粥少、內卷化的窘境,從現代性角度研究出版文化所進行的個案式考察如今幾乎覆蓋晚清民國所有大小報刊、出版機構等,像商務、中華等出版機構,《新青年》《良友》《小說月報》等雜志,皆呈現研究密集化、同質化的現象。以至于有學者以“開疆拓土”的現代小報副刊研究為例,批評當下的文學史料研究出現了為追求所謂的學術增長點,而出現“鄰貓生子”式的史料“偽發(fā)掘”現象[27]。香港學者李金銓在中國新聞史學會年會(2014·北京)上,曾批評中外學者皆有不分青紅皂白套用西方理論研究中國新聞史的現象。針對德國海德堡大學漢學家研究早期的《申報》《點石齋畫報》以及上海很多小報,并認為早期上海報刊帶領中國“加入全球公共體”的結論,李氏批評說:如果從很簡單的材料可以跳到“公共領域”,且“公共領域”界定如此寬松,“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是不屬于公共領域的,就是理論先行,邏輯跳躍,削足適履。文本分析瑣細,卻脫離歷史語境”。與其套用“公共領域”宏大理論,不如降低調門采取莫頓“中距離”的分析路徑考察報刊業(yè)與早期資本主義關系等具體問題[28]。再如,張生在借用馬泰·卡林內斯庫“審美現代性”這一概念對《現代》雜志進行現代性考察時意識到,審美現代性“厭惡中產階級的價值標準”,“對資產階級現代性的公開拒斥,以及它強烈的否定激情”,只是對源自歐洲現代性經歷的一種描述與概括;如果生搬硬套,將其作為一種固定不變的標準來衡量中國文學的審美現代性,就未免失之迂腐。因此,他提出可借用“審美現代性”來觀察《現代》,而不以之為絕對標準帶著先入為主的觀念,而作了寬泛性理解[29]。但是,盡管如此,在他寬泛的理解中,“現代性”仍既包括編輯施蟄存編輯方針中對“現代”的想象,也包括以戴望舒為代表的詩人對現代生活的焦慮與矛盾,以穆時英為代表的都市小說家“刻意的先鋒與無意的媚俗”,以王魯彥等為代表的鄉(xiāng)土小說家的“危疑擾亂、焦躁、諷刺與寓言”、翻譯作品建構起的通往“世界”的橋梁以及由編后記、書評、隨筆以及論文等相關欄目組成的一個公共空間,甚至還包括以李長之、杜衡等代表的批評家對藝術自律性的追求。真如書名所言,《現代》成為時代的一面萬花鏡,或者說,一個“雞尾酒的時代”,所有的新質都可以以“現代性”來概括!現代性固然無處不在,構成了我們言說近現代中國無法逃遁的文化語境,但這種“無處不現代性”的泛化、包容性傾向,就晚清民國出版史研究來說,確實有值得警醒的地方。當一種理論工具不考慮對象、淡化問題意識而被無節(jié)制地挪用時,它的有效性與闡釋力往往容易被夸大、被稀釋。
此外,對近現代出版文化進行現代性考察還有其他幾個問題值得省思。其中較突出者是先入為主的偏見。如李歐梵帶著現代性有色眼鏡繪就的上海文化地圖,明顯只聚焦于新都市文化以及從這一土壤上孕育出的以新感覺派、張愛玲等為代表的現代主義文學,所關注的出版文化因素主要是大出版機構商務印書館、“中層刊物”《東方雜志》《良友》畫報、《現代雜志》、月份牌等現代都市現代性,而對上海市民文化、左翼文化以及由此而孕育的鴛鴦蝴蝶派通俗文學、左翼革命文學等明顯有著“屏蔽”——其先入為主的判斷前提是,后兩者都不具有趨新的現代性。而劉震通過對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光華書局、泰東圖書局等20世紀二三十年代從商務、中華等大書局壟斷格局中突圍出的以出版新文藝和社會科學類新書為主的“新書業(yè)”中小型書店的分析得出結論:恰恰是20年代中后期勃興的新書業(yè),為左翼文學運動的興起提供了直接的物質基礎與歷史契機。以中小書局為代表的新書業(yè)這種帶有資產階級現代性的書業(yè)生產方式,正是左翼文學的現代性。對這種出版與左翼文學之間復雜關系的厘清,才能提供一張清晰的上海都市文化地圖[30]。作為學術新秀的劉震,對作為名家的李歐梵的現代性譜系繪制提出了自己的質疑與補充,令人深思。從現代性角度對近現代出版文化的考察,既是歷史原型的勾勒,又是文化重構;既是客觀描述,又是文化想象,避免先入為主的偏見,是一個隨時需要注意的問題。
現代性研究的另一種誤區(qū),是把萌芽當作新質,夸大近現代出版中現代性特質。如對在現代文學發(fā)展中起過重要作用的《小說月報》,謝曉霞通過對1910年至1920年間《小說月報》的分析,指出這一階段的《小說月報》盡管出現了現代性的萌芽,但與作為理性的、自主的選擇與追求的現代性相距甚遠,并沒有構成現代意義上的新文學的因素,而是一種“未完成的現代性”,其主要體現在:1910—1920年雜志所刊創(chuàng)作與翻譯大多仍是表達傳統(tǒng)的舊倫理與舊思想;文體上主要是傳統(tǒng)的文言文;雜志與世界現代文學思潮脫節(jié)落伍。對于1910—1920年間新舊交替、文白共存的《小說月報》來說,因為現代性“未完成”,所以1921年的雜志革命式的改革以及五四新文學革命不可避免[31]。應該說,這一結論提醒我們動輒以“現代性”概括近現代出版新質可能存在的誤區(qū)。
現代性考察從方法上講基本上是內容分析為主的定性研究。盡管也有個別定量方法的使用,如張晨陽通過對《申報》中廣告內容的分類、廣告中女性的年齡結構、廣告中女性所處場景、明星廣告數量等定量統(tǒng)計,得出《申報》女性廣告文化參與了當時上海都會文化和城市氣質等現代性的構建[32]。再如鄧集田的《中國現代文學出版平臺(1902—1949)》(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對中國現代文學出版物令人嘆服的精細統(tǒng)計與分析,附錄有數千種出版物、300余面表格統(tǒng)計。但就當下學界來說,總體上講定量研究方法使用不足,而普遍單一地使用定性研究與內容分析。以相對密集的《良友》雜志研究為例,諸多論著大都“殊途同歸”地揭示出現代都市文化、女性角色、陰性色彩、消費主義等之間的暖昧關系:封面女性身體圖像參與了摩登時尚的上海都市文化、現代性生活空間的建構[33];其以攝影圖片為主的視覺傳播,向消閑階層灌輸了一種與都市大眾的生活質態(tài)相融合的審美現代性,具體表現為感性(身體優(yōu)位性)、個體、時間論(瞬間與變幻)[34];《良友》女性圖像的現代性想象表現為對圖像的模擬凝視,女性圖像顯現出的時尚和健康形象以及生活方式也被作為現代性消費模式所消費,女性圖像以一種碎片化的形式編織現代性的故事[35];《良友》呈現了上海時尚現代性的都市生活圖景,同時建構了上海陰性嫵媚的城市文化記憶特征,并成為都市現代性消費主義文化的表征[36]。可以看出,就一代圖像志《良友畫報》研究的思路、所得出的結論及其對現代性的反思與批判色彩,有著明顯的趨同性。這種不足,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了近現代出版文化研究中現代性考察的多維性與復雜性。
注 釋
[1]如肖占鵬、李廣欣著《唐代編輯出版史》(南開大學出版社,2008)、周寶榮著《宋代出版史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田建平著《元代出版史》(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繆詠禾著《明代出版史稿》(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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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4-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