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濂

穿越海峽，穿越歷史

要對這條連接印度洋和太平洋之間的重要水道形成直觀的認識，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乘船通過海峽。一些游輪公司提供從新加坡出發(fā)到馬來西亞檳榔嶼的航線，它幾乎可以駛過完整的馬六甲海峽，但出發(fā)時間難以與我們的行程對上。經(jīng)過比較，我們選擇的是從印尼蘇門答臘島上的小城杜邁橫穿馬六甲海峽到達馬來西亞馬六甲城的渡輪。這是一種每天都有一班的渡輪，早上10點出發(fā)，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航行就能抵達對岸。從地圖上看，東南-西北走向的馬六甲海峽像是一個張開的鱷魚嘴。這艘渡輪就要穿過“鱷魚嘴”中間最狹窄的一段水域。

能夠乘船抵達海峽對面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古城馬六甲，幾乎是旅行者來到杜邁的唯一理由。本來蘇門答臘島和整個印尼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爪哇島相比，游客就很稀少。這讓我們出關的時候遭遇了小小的波折——印尼政府剛剛在6月12日宣布了對中國游客實行免簽，因此我們從印尼首都雅加達入關的時候，護照上只蓋了一個允許停留30天的印章。杜邁港口的邊檢的工作人員顯然還不曾在免簽之后遇到過中國游客，在一通和上級電話確認之后才最終對我們放行。搭乘這趟渡輪的基本都是印尼人或者馬來西亞人。杜邁所在的印尼廖內(nèi)省盛產(chǎn)石油，杜邁分布了不少煉油廠，它也是印尼最大的石油輸出港口。有一部分馬來西亞人在杜邁油廠里工作，乘坐渡輪定期回家。還有很多在馬來西亞不同地區(qū)打工的印尼人喜歡乘坐這趟渡輪，因為船票比機票價格低廉，而且可以帶較多的行李。渡輪人最多的時候是在開齋節(jié)前，打工者紛紛要返鄉(xiāng)與家人團聚。

旅客運輸只占到馬六甲海峽航運量極其微小的一部分。今天的馬六甲海峽是全球最繁忙的海峽之一，每年有8萬多艘貨船要從海峽上通過，具體到每天則是200多艘。隨著渡輪駛向海峽中心，海水由茶色變成了清澈的湛藍色，我們也逐漸感受到了海峽上忙碌的交通狀況：大型及超大型輪船絡繹不絕，偶爾還看到兩三艘巨輪接連航行，出現(xiàn)難得一見的“船龍”。一位船員告訴我，船只在馬六甲海峽中航行要遵守一定的交通規(guī)則?！氨热缢俣炔荒芴?，要保持在12節(jié)以下。還要按照分道通航的規(guī)則，來和去的船只占據(jù)水道的不同側面。現(xiàn)在的船舶越來越大，它們又會根據(jù)吃水位置，進入深淺不同的航道航行?！边@些做法的目的都是防止在船只這條“擁擠”的海峽中相撞和擱淺。馬六甲海峽總長度660海里，最寬處200海里，最窄的地方不到10海里，而可通航的單向航道最小寬度只有1.1海里。并且馬六甲海峽里還分布有沙灘和沙洲，淺于23米的地方就有37處。再加上一些過去的沉船可能形成的阻礙，在這樣的水道航行，對航海者的操縱能力要求很高。

歷史變遷，往來馬六甲海峽的船只里運送的不再是中國的絲綢和瓷器、馬魯古群島的香料，或是印度的棉布、阿拉伯的干棗和皮革，以及非洲的象牙和寶石。按照統(tǒng)計，現(xiàn)在馬六甲海峽承擔著世界約40%的貿(mào)易輸送量，運送的最主要的物資是原油或者是石油產(chǎn)品。一份2011年的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當年的原油進口達到約25萬噸，來自中東和非洲7個國家的石油供給總量約16萬噸，占總進口量的64.5%，它們中的大部分必須經(jīng)過馬六甲到南海一線，到達中國的沿岸。而經(jīng)由馬六甲海峽從中東進口的原油，更是占到日本原油進口的90%。2013年，中緬天然氣管道開始向中國輸送天然氣;2015年1月，中緬原油管道也進入試運行，這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中國對于馬六甲海峽石油運輸上的依賴。

左：馬六甲居住有許多華人，他們晚上喜歡到雞場街消遣娛樂右上：馬六甲圣保羅山頂?shù)慕烫脷v經(jīng)葡萄牙人、荷蘭人和英國人的使用，濃縮了400 年的殖民史右下：葡萄牙人和當?shù)厝私Y合，形成了聚居地“葡萄牙村”

馬六甲海峽從何時開始成為一條重要的貿(mào)易通道？從中國方面的史料可知最初中國與印度之間的南海商路并不經(jīng)過馬六甲海峽?！稘h書·地理志》中有關于南海商路最早、最明確的記載：“自日南障塞、徐聞、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國;又船行可四月，有邑盧沒國;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湛離國;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盧國;自夫甘都盧國船行可二月余，有黃支國……有譯長屬黃門，與應募者俱人海，市明珠、璧琉璃、奇石異物，資黃金雜增而往?！S支之南，有已程不國，漢之譯使自此還矣?！边@段話寫的是漢武帝派遣宮廷官員，率領海員或者商人攜帶黃金和絲綢遠航海外，換回大量奇珍異寶的旅程。學者基本對這趟旅程的終點達成共識，黃支國位于今日南印度的康契普納姆，已程不國則是今天的斯里蘭卡。整條路線于是明確：商隊從中國廣東出發(fā)后，便沿著東南亞半島一些國家的海岸線西行，穿過馬來半島后進入孟加拉灣，最后到達終點。受到當時的造船水平和航海技術的限制，船只僅僅沿著東南亞半島地區(qū)沿岸的淺水區(qū)域來航行。而穿過馬來半島，則是指登陸翻越馬來半島的南部。因此這條水路和陸路相結合的路線，又被史學家稱作“馬來半島的聯(lián)運航線”。

“聯(lián)運航線”成就了扶南古國的崛起。3～6世紀的時候，扶南成為東南亞最強大的海上國家，版圖包括今天的越南南部、湄公河中下游、湄南河流域的大半以及馬來半島的大部分地區(qū)。根據(jù)史料的記載，扶南和中國通使至少26次。523年，梁朝更授予扶南國王“安南將軍扶南王”的稱號，充分顯示出扶南在東南亞的地位，特別是和中國朝貢貿(mào)易的頻繁。其時扶南不僅以東南亞的特產(chǎn)金、銀、銅、錫、沉香木、象牙等去換取中國的絲綢和印度及其以西各國的產(chǎn)品，更利用在南海商路上的居間地位發(fā)展中介貿(mào)易。例如扶南經(jīng)常把從印度運來的西方產(chǎn)品，如蘇合、郁金香、玻璃等再轉販于中國，以獲得巨額利潤。

扶南古國的衰落和航運路線由半島向海島區(qū)域轉移有關。如果不突破馬來半島的陸地阻隔，東西方的貿(mào)易總是存在障礙。隨著人們造船技術和航海水平的不斷提高，便有越來越多的船只改從離岸較遠的深海航行，并試圖擺脫馬來半島的阻撓而直接穿過馬六甲海峽進入印度南部。不過，要完成這種變化，卻是經(jīng)過了長期的、緩慢的過程。也許是經(jīng)過了幾個世紀的不斷的冒險和探索，直到最后才完成這種變化。其中一個例子便是東晉高僧法顯由印度、斯里蘭卡兩地求得佛法后取海路回國時遭遇險情的過程?！斗饑洝分袑懙?，法顯在411年8月從斯里蘭卡登上能載200多人的商船啟航，只航行兩日后即遇到風暴，大船已破滲水，他只好改乘小船。經(jīng)過在海上90多日的漂流后，法顯到了耶婆提（今天爪哇島，或有主張?zhí)K門答臘南部），在此停留了5個月等待季候風的轉換，再登船航行。一部分史學家認為，法顯所走的路線，正是取道馬六甲海峽的深水航線。

到唐初時，經(jīng)由馬六甲海峽的商道已經(jīng)完全成熟。從唐代賈耽所著的《廣州通海夷道》可以看出，當時航船從中國廣州出發(fā)后，繞過海南島東北，再沿中南半島海岸到達今天越南南部的昆侖島，穿過馬六甲海峽（外國人稱作“質”），然后進入印度半島南部。由于這條商道，中國商船和阿拉伯帝國商船定期往來于中國廣州和阿拉伯帝國首都縛達（巴格達）之間，廣州和縛達成了當時東西方貿(mào)易中心和國際化大都市。

通過馬六甲海峽的商道，也造就了海峽兩岸港口城市的繁榮。事實上，從事東西方貿(mào)易的商人必須要在這里停留，才能繼續(xù)航行。在風帆時代，商人們需要依靠季風來驅動船只，每年12月到翌年3月，他們可以利用東北季風南下，等到5月至10月期間，他們再借著西南季風返回家鄉(xiāng)或者繼續(xù)北上。馬六甲海峽的港口因而也被稱為是位于季風吹拂之下的“風下之地”。在等待季風變化的日子里，馬六甲海峽就為過往商船提供了一個避風港，它們停泊在這里就仿佛是停在一個內(nèi)陸湖上，免受了大洋之上驚濤駭浪的顛簸之苦。商人們在這里檢修船只、整裝休息，也同當?shù)厝嘶蛘咚麌倘私灰妆镜赝廉a(chǎn)或者異域貨物。馬六甲海峽的港口成為貿(mào)易集散地。

馬六甲海峽兩側的海岸線提供了諸多天然的港口，它們都能夠作為商品集散的地點。不同港口之間的競爭出現(xiàn)了，它們相互之間爭奪貿(mào)易的霸權。周期性的，一個港口確立為地區(qū)貿(mào)易中心，博得了外國商人的頻頻回顧，它的鄰居們就不得不作為二等集散中心，為它提供商品貨物。這種關系的保持取決于貿(mào)易中心是否能夠通過松散的政治、經(jīng)濟聯(lián)系控制其他分散的港口，不論中心和附庸都承認這種聯(lián)系是對雙方有利的。當附庸開始質疑它所得利益是否充分時，它和中心國的聯(lián)系就被削弱了，整個區(qū)域再次分裂成許多小王國，爭奪霸權，直到另外一個港口重新確定它的優(yōu)勢領先地位。這種力量的浮沉消長，被形容是“馬來西亞的歷史節(jié)奏”。但是，這種“歷史節(jié)奏”僅僅發(fā)生在馬六甲海峽早期的貿(mào)易時代。它并不能解釋馬六甲王國的衰落，和后來新加坡的崛起，因為從地理位置來講它們相隔非常近，新加坡很長時間以來也一直都是馬六甲蘇丹王朝及其后續(xù)王朝的藩屬。今天我們提起馬六甲海峽，腦海中首先浮現(xiàn)的是新加坡這個國際大港，為什么？

印尼巨港的穆西河畔是整座城市最生機盎然的區(qū)域

印尼巨港：室利佛逝國的榮光

如果要搞清楚馬六甲王國盛極一時的原因，一定要從印尼蘇門答臘島的巨港開始探尋。這正是我們奔赴杜邁乘坐輪渡之前造訪的一站。馬六甲王國建國的過程并沒有中國旅行者記錄下有關信息，因為當時是明朝初期，皇帝禁止臣民私下南洋經(jīng)商。葡萄牙人留下的歷史資料和另外一本糅合了神話和現(xiàn)實的《馬來紀年》都認為馬六甲王國的建國者來自室利佛逝王朝的中心巨港，雖然在具體細節(jié)上出現(xiàn)不少差異。在馬六甲的蘇丹王宮博物館，我看到了一個當?shù)赝ㄓ玫恼f法：室利佛逝王朝末期，王子拜里米蘇拉因為不滿意爪哇島后來興起的滿者伯夷國的控制，企圖恢復室利佛逝榮耀而被從巨港驅逐，最終在馬六甲建立了一個新的國家，成為第一位國王。某種程度上說，馬六甲王國就是室利佛逝國的延續(xù)。

今天的巨港是一座雄心勃勃的城市。它是蘇門答臘島上僅次于棉蘭的第二大城市，是南蘇門答臘省的首府，因為周邊的石油資源而興旺。最近一些年，巨港也積極在承辦各類運動賽事和會展活動來拉動經(jīng)濟。比如它和雅加達一起，在2011年主辦了第26屆東南亞運動會，又在2013年舉辦了伊斯蘭團結運動會。巨港有不少華人。他們的祖先最早是先到邦家島挖錫礦，后來因為生活艱苦，陸續(xù)又去到印尼的其他地方，相鄰不遠的巨港就是不錯的選擇。從早年的咖啡和橡膠種植，到現(xiàn)在石油與天然氣的開采和提煉，處處都有華人的身影。現(xiàn)在，中國在這里投資的項目也很多，發(fā)電廠基本都是由中國投資建設的。

不過，像我們這樣來到這里探尋歷史文化的中國人，本地旅游局官員倒是頭一次接待，他們平時遇到的都是商務考察團。這位旅游局的官員告訴我，巨港的歷史和中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明朝鄭和在下西洋的時候，曾經(jīng)在這里剿滅過盤踞東南亞的海盜王陳祖義。當時室利佛逝國已經(jīng)解體，巨港無主，祖籍潮州的陳祖義和他的海盜集團在這里劫掠過往商船，禍害一方。鄭和的海軍在這里生擒了陳祖義并帶回京中斬首，之后又在巨港設置了宣慰使司來保護當?shù)厝A人。因為鄭和是回教徒的緣故，也在巨港傳教，當?shù)亟ㄓ朽嵑颓逭嫠聛砑o念。本地還有一處旅游景點也和華人相關——傳說一位叫當布安的華人男孩愛上了本地女孩弗提法提瑪，他為了去打撈彩禮跳入水中，弗提法提瑪也跳下水追隨，兩人同時遇難。之后水面升起一座小島。當?shù)厝A人在島上建有寺廟，每年都會吸引大量的本地青年男女前來祭拜，祈求感情忠貞永恒。

葡萄牙人為東南亞帶去了天主教的信仰。圖為印尼雅加達的一間天主教堂

古代室利佛逝國的繁榮也和與中國的交往有很大關系。中國對于室利佛逝商品的需要主要是乳香、沒藥和其他一些用于制作熏香類產(chǎn)品的芳香類樹木。這種香料與之后吸引西方殖民者到來的側重于食物防腐和調味的豆蔻、丁香以及屬于辛香類的胡椒有所不同。唐代社會，用香已成為日常，宮廷筵宴、婚喪喜慶、佛道祭祀、茶樓酒肆都離不開香。一些芳香類的樹木比如檀香，來自蘇門答臘島的腹地和周邊島嶼，上好的乳香則來自阿拉伯半島和東非。室利佛逝王國在中間正好扮演一個貿(mào)易樞紐的角色。

室利佛逝王國存在于7～13世紀，對應了中國的唐、宋、元三個朝代。唐朝的“安史之亂”前，國力強盛，與海外的貿(mào)易形式以朝貢貿(mào)易為主。這是中國政府與海外諸國官方的進貢和回賜，講究“厚往薄來”。宋人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說：“島夷朝貢不過利于互市賜予，豈真慕義而來?！边@句話道破了古代中國與域外諸國關系的實質?！恶R來西亞史》的作者芭芭拉·安達婭在書中寫道：“室利佛逝充分理解了朝貢貿(mào)易體制的價值，為了確保有利可圖的貿(mào)易持續(xù)下來，愿意承認中國為最高宗主。在960～983年間，室利佛逝王國至少派出了8個使團出使中國的宮廷。當佛教徒義凈朝圣印度的路上到達室利佛逝王國的首都的時候，他受到正常應有的禮遇;但是當統(tǒng)治者意識到這位游客來自中國的時候，表現(xiàn)出的尊敬增加了一倍。1003年室利佛逝的使臣到達中國，告訴中國皇帝他們已經(jīng)建造好一個寺廟，為中國皇帝祈求長壽。應他們的要求，中國皇帝賜予了廟宇一個名稱，還附帶了一口鐘?！?

鄭和到過巨港，當?shù)亟ㄓ屑o念他的鄭和清真寺

室利佛逝國的遺跡基本已經(jīng)蕩然無存。想看最集中的一片，就要去到位于郊區(qū)的“室利佛逝國考古公園”。上世紀80年代的考古發(fā)掘證明這里曾經(jīng)是王國中一片熱鬧的生活區(qū)。考古公園的博物館里陳列著該地出土的罐子、碗碟、珠子、繩索等日常用品的碎片。最多的展品還是各種石刻碑銘，其中一塊石碑上的文字記載了國王在此地修建花園的過程——國王篤信佛教，要修建花園回報子民?；▓@里種植的都是可以食用的經(jīng)濟作物：椰子、西米棕櫚、甘蔗等等。博物館外面有一些運河河道的舊址，它們在過去用于排水、灌溉或者與城中最主要的河流穆西河之間的往來交通。讓人奇怪的是在這片區(qū)域只發(fā)現(xiàn)過一條長30厘米的磚頭建筑遺址，其他建筑物都沒有留下痕跡。講解員告訴我，過去這片地區(qū)都是河道和森林，很難找到石頭作為建筑材料?！胺课荻际怯媚绢^和土燒制的磚頭搭建的。這些有機物質不到200年就朽壞了。何況這里只比穆西河的水面高兩米，在過去難免遭受水災并長期處于一個潮濕的環(huán)境?！彼@樣解釋。如此看來，在這附近能夠找到的巨大石料都用作了銘文的雕刻。也是這些銘文能夠讓考古學者確定室利佛逝王國真的在這片土地長久地存在過。除了修建花園的銘文外，博物館里的重要銘文還包括兩塊：一塊記載了在一次征伐后室利佛逝建國的過程，另外一塊則寫著咒語，告誡子民一定要服從國王統(tǒng)治，否則就會遭到詛咒。

“室利佛逝國考古公園”之旅讓我意識到了室利佛逝國能夠成為海上貿(mào)易強國的另一個原因——它在過去是個河道縱橫的城市，還有個稱號叫作“東方威尼斯”。本地的物產(chǎn)能夠通過河道網(wǎng)絡匯集到寬廣的穆西河邊，而從海上來的商船也會進入穆西河邊停泊。現(xiàn)在穆西河邊有個碼頭，用于乘坐擺渡船去到對岸，也用于乘坐游船在河上觀光。巨港考古研究中心的專家瑞圖·普爾瓦蒂告訴我，他們認為室利佛逝國的港口就在這片區(qū)域。曾經(jīng)有另外三條河流也在這里匯入穆西河，但是在殖民時代，荷蘭人將三條河道填上，用于一個市場的修建，如今只有穆西河水還在滔滔流淌?？脊湃藛T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瓷器碎片，還有船的殘骸。那時的船是用一種當?shù)厥a(chǎn)的叫作“鐵木”的木材制作的，它的神奇之處就在于泡在水里反而會變得更加堅實，不沾水的時候則會朽壞?？脊湃藛T只把其中一塊船舵的部分放起來收藏，其余的殘骸為了保存持久，仍然將它們沉沒在水底?！肮馐谴婢陀?.2米長，你可以想象整條船有多大，當時室利佛逝人的造船技術有多發(fā)達?！?p>

上：在馬六甲的貿(mào)易中曾經(jīng)使用過動物形狀的錫制貨幣下：馬六甲曾經(jīng)是東西方商品的匯聚之地，香料、絲綢和瓷器都可以見到

在我看來，懷想室利佛逝國昔日榮光的最好方式不是去考古公園，而是乘船在穆西河上觀光?？脊殴珗@完成于1994年，當時還是蘇哈托總統(tǒng)親自主持完工典禮。但之后它疏于維護和宣傳，甚至當?shù)厝撕芏喽疾恢浪拇嬖凇Ｎ胰サ臅r候，整個博物館都沒有其他參觀者，空調未開，里面悶熱無比。與此相對的，穆西河畔是整個城市里最涼爽和生機盎然的區(qū)域：河邊布滿了立在水中的高腳屋，屋頂和墻壁都刷得五顏六色;孩子們赤著腳在岸上放風箏，嬉笑的聲音順著風一直傳到耳邊;漁民立在水中撒網(wǎng)，一揮動手臂便是一片銀色的光芒;不斷有畫著斑斕圖案的木船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船上滿載著貨物，掌舵人向我們友好地招手。這一切仿佛和古人看到的并沒有太大區(qū)別?！睹魇贰分芯蛯懯依鹗牛骸笆窠运?，編筏筑室，系之于椿，水漲則筏浮，徙則拔椿而去?！?/p>

室利佛逝國在12世紀左右開始顯露出頹勢。這正是“馬來西亞的歷史節(jié)奏”在起作用——離心力貫穿了室利佛逝王朝發(fā)展的始終。自然資源隨處可得，處于馬六甲海峽貿(mào)易線上的地區(qū)都有可能在貿(mào)易中居于有利地位，這些都誘使一度向室利佛逝國低頭的臣屬附庸渴望獲得更大的獨立性。一個變化的契機是南宋末年和元朝時期（12世紀晚期至14世紀中期），那種只允許以使團朝貢方式進行的貿(mào)易模式暫時結束了，雖然在之后的1368年，明太祖朱元璋又恢復了朝貢體制，禁止民間貿(mào)易。短暫的貿(mào)易松綁造成了一些港口的興起，比如蘇門答臘島北部的波羅甘巴和巴勒斯，因為商人們可以去到原料產(chǎn)地進行直接采購，而不需要先把貨物匯總到像室利佛逝那樣的貿(mào)易中心，這都對室利佛逝國的經(jīng)濟活動造成了威脅。1331年，位于爪哇島上的滿者伯夷王朝開始向外擴張，逐步征服了馬都拉島、巴厘島，勢力范圍擴展到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這樣滿者伯夷就控制了馬都拉群島的香料，然后將爪哇島出產(chǎn)的稻米換取香料，再運送到馬來半島出售，獲得了豐厚的利潤。1377年，隨著明朝再次確立朝貢體制，室利佛逝的統(tǒng)治者要求中國授予屬國封號而重建貿(mào)易地位。朱元璋表示恩準，他并沒有意識到爪哇的滿者伯夷已在蘇門答臘島東南享有最高統(tǒng)治地位。而后，爪哇人誘騙了中國的使臣，將其殺死在爪哇，朱元璋龍顏大怒，拒絕室利佛逝再派使團來華。1397年，明朝檔案記載：“時爪哇已破三佛齊（宋朝開始對室利佛逝的稱呼），據(jù)其國，三佛齊遂亡，國中大亂?！?0年之后，鄭和出使西洋到達蘇門答臘島，看到那里仍然是一個繁忙的港口，只是控制者是來自中國的海盜頭目陳祖義。

馬來西亞：馬六甲往事

仿佛是追尋馬六甲的開國者、巨港逃亡的王子拜里米蘇拉的足跡，我們由蘇門答臘島乘渡輪穿過海峽后，由馬六甲河進入了城市。馬六甲河是馬六甲城市的靈魂。古代的港口城市都有河道，這樣商船才能夠從海洋駛入港口。書上記載河道入口處有密布紅樹林的沼澤地作為天然屏障，它又是馬六甲海峽上位于最狹窄處的一個點，是個易守難攻的地方。今天，河道上最主要的一段被抬高了水位改造成一條景觀河，人們可以搭乘游船來觀賞古城風景。河兩旁的老房子上畫著本地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涂鴉作品，能找到卡通版鄭和，身著中國傳統(tǒng)服飾的峇峇娘惹（華人和馬來西亞人通婚后的后代），正在翩翩起舞的印度女子等形象。它們和遠處的教堂、神廟或者佛寺相互輝映，展示著一個昔日貿(mào)易之都的多元文化。

相傳馬六甲的名字是由一種叫作“馬六甲樹”的植物得名。當年拜里米蘇拉在“馬六甲樹”下乘涼，看到一只母鹿面對獵犬的攻擊毫不示弱，認為是天降祥兆，停留此處建立國家。今天馬六甲城的核心是一片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劃定的世界遺產(chǎn)保護區(qū)。它以馬六甲河分開，右岸圍繞著圣保羅山，有不同時期統(tǒng)治者的府邸、行政管理機構和防御工事;左岸是由店鋪、民居構成的老街巷。保護區(qū)里的老建筑和博物館非常集中，步行就能走遍，也可以乘坐一種裝飾得花里胡哨的人力自行車。我們先去的是蘇丹王宮博物館，它講述了這座城市最早的歷史。

博物館位于圣保羅山腳下。它是王宮的樣子，但其實是在1986年按照《馬來紀年》里對王朝第五任統(tǒng)治者蘇丹滿速沙居所的描述來復建的，位置也由能夠俯瞰馬六甲河過往商船的山頂變?yōu)榱松侥_。1456到1477年滿速沙在位期間，馬六甲的國力達到最盛。雖然王宮博物館不是遺跡，它大致還是能讓我感受到一個海上貿(mào)易國家財富積累的程度：熱帶民居一般都是低矮的建筑，但這座宮殿一共有三層高;蘇丹的臥室用綾羅綢緞裝飾，桌子上擺著紋樣復雜的金器;宮殿外面是一座巨大的花園，種滿了顏色艷麗的花卉?！恶R來紀年》里還提到了這座宮殿的一些細節(jié)，比如它所用的木料是三種不同的稀有木材，木頭之間采用榫卯結構拼接;屋頂鋪著紅色的鵝卵石，在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宮殿的外墻還貼著從中國運來的鏡子。博物館里來自馬六甲王朝的文物很少，也許是后來經(jīng)過戰(zhàn)爭洗禮的緣故。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一組油畫，表現(xiàn)了馬六甲王朝施行的嚴刑峻法：偷盜的人要被剁手;偷情的男女要被埋在坑里讓其他人用亂石砸死;如果被懷疑說謊，就要把手浸入油鍋以證明清白。馬六甲王國海上貿(mào)易的成功和行之有效的法律機構很有關系。馬六甲法律早在第三代統(tǒng)治者的時候就開始匯編，主要關注商業(yè)事務管理。還有另外一個的海事法規(guī)專門處理航海貿(mào)易事宜，譬如債務收繳、海上行兇以及船長和稅收的責任義務。

馬六甲海洋博物館一艘仿葡萄牙的“海上之花號”船模。它路過馬六甲海峽時在風暴中沉沒

馬六甲能夠迅速發(fā)展成貿(mào)易大國，同樣得益于他對室利佛逝傳統(tǒng)的繼承。其中之一便是繼續(xù)承認中國對它的宗主關系。1403年，明朝永樂皇帝登基，他采取了和祖輩相同的政策，只主張以政府的形式來進行商貿(mào)交往。根據(jù)《明史》記載，1403年（永樂元年）10月，朱棣派遣宦官尹慶往諭滿剌加（馬六甲古名），贈送其國王禮物，“拜里米蘇拉大喜，遣使隨慶入朝貢方物”。據(jù)《明太宗實錄》里講，朱棣大加贊賞，諭禮部臣曰：“先王封山川奠疆域，分寶玉賜藩鎮(zhèn)，所以寵異遠人，示無外也?？煞馄鋰魃綖殒?zhèn)國之山，立碑其地。”親筆寫碑文和賜以銘詩，開了永樂朝御筆題賜的先例。中國對馬六甲的關注賦予了這個新的貿(mào)易中心以地位和聲望，同時使它免受鄰國暹羅的侵擾。

馬六甲由于商業(yè)設施發(fā)達，對過往商人也很有吸引力。一個例證就是馬六甲王朝協(xié)助鄭和船隊進行“官場”的修建。永樂年間鄭和下西洋的時候船隊巨大，需要在中途有一個物資的存運站和補給站，他便根據(jù)國家之間的外交關系和所提供服務的便利程度，選擇了馬六甲。按照推測，鄭和的“官場”位于馬六甲河的左岸。鄭和的隨從馬歡在《瀛涯勝覽》里描繪“官場”的盛況：“中國寶船到此，則立排柵，如城垣，設四門更鼓樓，夜則提鈴巡警。內(nèi)又立重柵，如小城，蓋造庫藏倉廒，一應錢糧頓在其內(nèi)?！敝皇敲鎸裉煲粭l不到20米的馬六甲河，很難想象鄭和的龐大船隊如何從這樣的河道里魚貫而入。

還好現(xiàn)在河左岸的甲板街上有間“鄭和文化館”可以彌補一些想象的空白。這里的講解員說，館長陳達生也是一名商人。本來他想在這條街上來修店鋪，沒想到在施工的過程中挖出了一些碎瓷片。于是請專家鑒定，認為此處就是“官場”所在地，里面曾經(jīng)有的幾口老水井，也被認定是提供鄭和及其水手吃水所用。不過另外一位鄭和研究會的成員就告訴我，左岸很大一片地下都有埋有瓷片，“官場”的位置不一定就是文化館的所在，“并且這些瓷片都是明末清初的，明初的很少，還沒有官窯的瓷片。作為明成祖的特使，怎么可能不攜帶任何官窯？”沒人能很好地解答這個疑惑，或許是當時官窯數(shù)量極少，全部作為禮品饋贈給各國皇族，或者是埋藏得更深沒有被發(fā)現(xiàn)。這些都不妨礙“鄭和文化館”迎來絡繹不絕的參觀者。文化館的展覽是關于正史以及野史一切虛虛實實的匯總。它里面空間奇特，還有一只長頸鹿突然從二樓探出頭來——那是鄭和到達東非后當?shù)厝诉M貢給明朝皇帝的“麒麟”獸。

馬六甲王朝的興盛還與一個室利佛逝所不具備的原因有關：拜里米蘇拉在1414年72歲的時候皈依了伊斯蘭教。在他的影響下，以后的馬六甲統(tǒng)治者都信奉伊斯蘭教。第四代國王穆扎法爾沙當政后把伊斯蘭教定為國教，又把國王的稱號改為蘇丹。為什么是伊斯蘭教？統(tǒng)治者看到它能帶來經(jīng)濟的繁榮。阿拉伯商人沿著印度洋南下，進入馬六甲海峽，首先帶來的是伊斯蘭教在蘇門答臘島西北沿岸的傳播。那里有個叫須文達臘·巴賽的村莊第一個皈依了伊斯蘭教，很快成為穆斯林商人的薈萃之地。馬六甲國王也想仿而效之，把穆斯林商人吸引到馬六甲來。他們?yōu)槟滤沽稚倘颂峁┝朔N種商業(yè)特權，還專門為他們興建了住宅區(qū)和清真寺。統(tǒng)治者能夠迅速接受伊斯蘭教，當然也和它本身的教義相關：當時流行于東南亞海島地區(qū)的是伊斯蘭教的蘇菲派。對于早已深受印度婆羅門教和佛教熏陶的海島地區(qū)，包含著印度神秘論和哲學思想的蘇菲教派聽上去并不陌生，因為它很大程度上是以新的詞匯表達舊的概念，讓人感到它不純粹是一種外來宗教，因為能夠被廣泛傳播。

總之馬六甲蘇丹王朝在15世紀時已經(jīng)成為馬六甲海峽上一個耀眼的王國，如果沒有外力干擾，它絕不會短暫如流星一般只存在一個世紀。正在馬六甲王國最繁榮之時，葡萄牙人來到了這里。

1830 年前后，馬六甲海峽的一處棧橋景象

在馬六甲河邊有一艘按照原比例仿做的葡萄牙“海上之花號”大型遠航船，里面是馬六甲海事博物館的所在。這艘船在從暹羅前往葡萄牙運輸貨物的過程中在馬六甲海峽遭遇風暴沉沒，今天仍舊躺在海底。一位美國的尋寶專家估計，這艘船里裝有約20個鐵柜的寶石，從半英尺到拳頭大小的都有。在馬六甲城游訪的過程中，我?guī)状卧诹胰障伦哌^“海上之花”的旁邊，常會望著它雄偉的船頭、高聳的桅桿陷入遐想。它巨大身軀投下的陰影仿佛是馬六甲城命運的一個隱喻——葡萄牙人改變了馬六甲的發(fā)展進程，他們雖然沒有直接導致馬六甲作為港口的衰落，但卻帶來一個重要的轉折。之后馬六甲以緩慢的速度墜入深淵，這個過程又花了300多年的時間。

在西方殖民主義的歷史上，葡萄牙最先登上東方擴張的舞臺。15世紀的時候，當其他歐洲大國都還有嚴重的國家組織和安全方面的問題亟待解決，已經(jīng)是獨立民族國家的葡萄牙已經(jīng)準備好了向地理發(fā)現(xiàn)和締造帝國這一步驟前進。由于有在阿拉伯人統(tǒng)治下不斷爭取獨立的歷史，葡萄牙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和反抗伊斯蘭教的情緒，更熱衷于參加反對伊斯蘭教的宗教戰(zhàn)爭。宗教動機被一些史學家看作是葡萄牙海外探險的主要動因。另外就是經(jīng)濟利益上的驅動。葡萄牙和整個歐洲為購買東方的香料和奢侈品支付了大量的黃金。香料以及購買香料所需要的黃金成為葡萄牙人東來的推動劑。

按照推測，應該是葡萄牙人最早在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過程中用馬六甲這座王國的名字命名了海峽。1488年，迪亞士航行到了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這意味進入印度洋的航線已經(jīng)出現(xiàn);1498年，達·伽馬航行到印度西海岸的卡里庫特，從那一刻開始，陸上絲綢之路便不是通往東方的唯一一條商道。1503年，達·伽馬強行占領了印度西海岸的科欽，那里成為葡萄牙人在亞洲的第一個殖民地。葡萄牙商船在這個胡椒貿(mào)易中心買斷了所有的存貨，以至于威尼斯商人在1504年到貝魯特和亞歷山大港進行每年一次的交易時，幾乎已經(jīng)沒有香料可買。在完全奪取了印度洋香料貿(mào)易的控制權后，第二任印度總督阿豐索·亞伯奎仍然渴望繼續(xù)將帝國向東擴張。一種傳聞是西班牙正在從相反方向航行接近馬六甲王國，葡萄牙必須搶先行動。亞伯奎說：“我確信，如果還有另一個世界，或者在我們所知道以外還有另外一條航線的話，那么他們必然到馬六甲來，因為在這里他們可以找到凡是世界上說得出來的任何一種藥材和香料?！?/p>

從1511年7月24日葡軍對馬六甲發(fā)動第一次總攻，到8月10日末代蘇丹馬哈茂德帶著家眷和財寶逃跑，馬六甲不到一個月就亡國了。馬六甲由于經(jīng)濟繁榮長期缺乏戰(zhàn)爭的經(jīng)驗。馬六甲王國的社會又是由馬來統(tǒng)治者階級和大部分外僑商人組成的。他們對王國很少有歸屬感和獻身精神，一旦王室不能對其提供保護，他們便會尋求新的庇護。

馬六甲蘇丹王國的滅亡并不意味著馬六甲作為港口的衰落。馬六甲對于葡萄牙人的戰(zhàn)略布局來講，非常重要。殖民者開始修建城堡。他們拆毀了蘇丹王宮、清真寺和歷代馬六甲國王的陵墓，依山傍海用石塊搭建起塔樓和防御城墻。葡萄牙人把這座要塞命名為“法摩沙”，意思是精美之城?！八麄冊谝ǔ珊笈渲么笈冢v扎禁衛(wèi)軍，使馬來人產(chǎn)生一種十分恐怖和驚奇的感覺，并使這種感覺永遠存在下去，以保持葡萄牙國王崇高的威望和尊嚴?！庇藴厮固┑滤摹恶R來西亞史》這樣寫道?？上У氖沁@座“精美之城”在后來英國人到來時遭到破壞，史丹?！とR佛士爵士干涉得太晚，如今只有一座石門留下。

普遍的一個說法是因為葡萄牙人占據(jù)馬六甲后征收過高的過境稅、停泊稅，導致原先交易的商人遠離了馬六甲，尤其是那些與其天主教信仰完全不同的阿拉伯商人，這樣馬六甲開始逐漸凋零。此時馬六甲海峽還有新崛起的兩個貿(mào)易中心可供商人們來進行交易：一個是位于蘇門答臘島西北端、信奉伊斯蘭教的亞齊王國;另外一個是柔佛王國，由馬六甲末代蘇丹馬哈茂德的兒子阿拉烏德丁在流亡一段時間后開創(chuàng)，它們都會分流走阿拉伯商人。但是新加坡國立大學專門研究東南亞殖民歷史的教授彼得·伯士伯格就告訴我，他依然看到了大量穆斯林商人在馬六甲進行交易的記錄。“馬六甲自從被葡萄牙人占領之后，就一直處于被亞齊人和柔佛的馬來人不斷攻擊的狀況。這三個政權之間實現(xiàn)了一種微妙的平衡，誰也不可能獨占交易的鰲頭。本來亞齊人和馬來人可以聯(lián)合成一個伊斯蘭教徒的聯(lián)合陣線，共同抗擊葡萄牙人。但是它們彼此分裂，相互攻擊。在亞齊人看來，與其說是宗教戰(zhàn)爭，不如說是一場控制海峽政治權的戰(zhàn)爭，他們不愿意看見葡萄牙人失敗之后，馬來人繼續(xù)將柔佛發(fā)展成一個貿(mào)易中心?！敝辽僭谄咸蜒廊苏碱I馬六甲后的前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馬六甲仍然保持繁榮。根據(jù)16世紀末，葡萄牙在馬六甲的市政廳做出的統(tǒng)計，仍然每年有2萬多名阿拉伯商人會來到馬六甲交易。

真正改變馬六甲貿(mào)易地位的是荷蘭人的出現(xiàn)。1595年，荷蘭人的第一支遠征艦隊開往印度群島。當時馬六甲海峽在軍事上全部被葡萄牙人控制，荷蘭人另辟蹊徑地利用南北半球“咆哮西風帶”的西風，通過巽他海峽，進入東印度群島，將巽他海峽旁邊的巴達維亞（即今天雅加達）作為他們繼續(xù)進攻東方的前哨基地，在那里建立了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總部。以今天的眼光看來，巽他海峽是個淺而窄的海峽。海峽附近的火山活動改變了海底地形，使得水深變淺，海底崎嶇不平，阻礙了20萬噸以上輪船順利通行，大部分船只仍然不得不走馬六甲海峽?！霸陲L帆時代，這樣的航線是十分聰明的。不像蒸汽時代，船只不需要緊貼著海岸線航行來補充燃料。那時候沒有蘇伊士運河，通過非洲好望角之后，船只可以徑直穿過印度洋。并且那時候的船再大，和今天比也很小?！辈坎窠淌谡f。

荷蘭人打破了馬六甲海峽政局的平衡，因為無論柔佛還是亞齊，都把荷蘭看成了可以結盟的力量。在巴達維亞站穩(wěn)腳跟之后，荷蘭人開始想辦法抑制以馬六甲為中心的葡萄牙人貿(mào)易的發(fā)展：1602年，它先是以強大的艦隊封鎖馬六甲海峽的南部海域，截擊葡萄牙人的商船，把望加錫、萬丹、爪哇、北大年等東部市場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接著它與葡萄牙人的宿敵柔佛建立聯(lián)盟，共同反對葡萄牙人，從陸上側翼威脅馬六甲。17世紀30年代開始，荷蘭人對葡萄牙人發(fā)動了第二輪進攻。它從海峽的西北?？谧钃羝咸蜒廊藖碜杂《确矫娴脑鲈?，打擊葡萄牙人的貿(mào)易活動，爭取對孟加拉灣海權及與印度紡織品貿(mào)易的控制。到了1639年，荷蘭人和亞齊人共同封鎖馬六甲海峽，攔截葡萄牙的救援船只。當年葡萄牙人是從西向東蔓延而來，荷蘭人則是從東向西席卷而去。1640年，荷蘭人聯(lián)合柔佛軍隊對馬六甲進行圍城。1641年1月14日，葡萄牙總督向荷蘭投降，結束了對馬六甲130年的統(tǒng)治。

在殖民者中，荷蘭人對馬六甲統(tǒng)治時間最久，從1641到1824年，達到183年之久。遺憾的是，因為最開始沒能占據(jù)馬六甲，荷蘭人已經(jīng)把經(jīng)營港口的重心放在了巴達維亞，馬六甲只是眾海港中普通一員?！八麄儚娖壬倘藗円グ瓦_維亞來做交易，如果你要去馬六甲他們就把你趕過去。馬六甲只是一個貨品收集地，在那里集中當?shù)氐耐廉a(chǎn)。它也用于保護海峽通過的船只?！辈坎襁@樣說。1824年，英國人與荷蘭人簽訂了《英荷條約》，英國人用蘇門答臘島的明古連交換，從荷蘭人手中獲得了馬六甲，它與英國之前占據(jù)的檳榔嶼和新加坡一起構成了英國的“海峽殖民地”。不過對于英國人來講，之前有了檳榔嶼和新加坡來控制馬六甲海峽的進出通道，已經(jīng)掌控了東南亞的貿(mào)易，對馬六甲便放松了經(jīng)營。馬六甲當?shù)刈骷屹惢べZ丁在他的書《馬六甲風情》里痛心地寫道：“檳榔嶼和新加坡，就像是在馬六甲的棺材上又加了兩顆釘子。”當上世紀20年代初，英國人薩姆塞特·毛姆來到這座城市，他已經(jīng)強烈地感受到那種繁華不再的景象。他在游記里寫：“這座古城充滿著懷舊的憂傷，這種憂傷存在于所有昔日重要的城市中，而如今，它們只能生活在對逝去榮耀的追憶中?！?/p>

如果殖民者沒有來，那么之后馬六甲的命運會怎樣？我和一位本地文化記者站在圣保羅山的山頂，俯瞰這座城市。我們的身后是一座教堂的遺址——那里在葡萄牙人時代是天主教堂，荷蘭人時代是基督教堂，英國人來了之后被改成一座軍火庫，是個濃縮了400年殖民史的地方。而從山頂極目遠眺，可以看見馬六甲河對岸的民居，它們都是典型的荷蘭連棟街屋，有著“鐵剪刀”這樣的連接物。殖民者深刻地改變了馬六甲的樣貌，要知道他們來到之前，那些民居都是覆蓋著棕櫚葉屋頂木頭房屋。這位記者說，馬六甲三角洲泥沙淤積，慢慢也就不適合做港口了，這在英國人統(tǒng)治期間就有發(fā)覺?！八宰鳛轳R六甲人，雖然也會為這座城市幾經(jīng)易手而錯失發(fā)展機會的歷史而唏噓感慨，卻也感到這是一種必然。也許馬六甲就是注定某個時期才能夠做貿(mào)易中心，之后仍然會別的港口所被取代。”

新加坡歷史博物館內(nèi)的一個展覽展現(xiàn)了英國人一天的活動

新加坡的“發(fā)現(xiàn)”與崛起

輾轉馬六甲海峽兩岸的港口，我們最后一站到達新加坡。我對這里的疑問在于，為什么這個馬六甲海峽上如此優(yōu)越的“門臼”位置，一直等到英國人來，才被發(fā)展成一個重要港口呢？

在新加坡隨處可見到以“萊佛士”命名的建筑：商場、酒店、廣場、地鐵站等等。在新加坡河畔介于舊國會大廈和皇后坊之間的北岸被認定是1819年2月28日萊佛士登陸的地點。這里有一尊他的白色大理石像，他雙手交叉胸前，腳下是世界地圖。這尊雕像是上世紀70年代新加坡旅游局為了發(fā)展旅游而做的一件復制品。真品是另外一座黑色銅像，在離他幾十米的維多利亞紀念堂前。兩尊雕像也被戲稱作“黑白萊佛士像”。雕像的碑文用四種文字寫成，中文寫道：“托馬斯·史丹佛·萊佛士，于一八一九年正月廿八日，于此歷史性地點，首次在新加坡上岸。以其聰明才智與遠見改變新加坡的命運，由一個默默無聞的漁村，成為一個大海港和現(xiàn)代化都市?！?/p>

這些信息難免讓人有種錯覺，即新加坡是萊佛士“發(fā)現(xiàn)”的。之前的新加坡幾乎是文明的荒漠，也不為其他外來者關注。這可理解為是英國人的一種殖民策略——文明的白人到來之前，當?shù)厝烁緵]有歷史。在新加坡獨立之后，全國上下曾掀起一股民族主義的熱潮，民眾激烈爭論是否要推倒萊佛士雕像。1960年，荷蘭籍經(jīng)濟顧問溫斯敏博士來到新加坡，為這個缺乏天然資源和國內(nèi)市場的小國如何發(fā)展來貢獻計策。他給李光耀的建議是保留萊佛士像，因為這時需要來自歐美的技術以及資金上的幫助。把雕像留下是一種政治象征，顯示新加坡接受了英國的遺產(chǎn)，這在國際社會能有積極的影響。李光耀接受了提議，于是“萊佛士發(fā)現(xiàn)新加坡”依然是一般游客對新加坡歷史的印象。

新加坡濱海灣夜景。遠處是船只停泊的錨地

在史學界，對新加坡早期歷史的探究在近30年活躍起來。我們在新加坡期間，正好趕上國家博物館舉辦“獅城700年”的展覽。沒有進入正式展覽前，它便有一個空間專門介紹近年來的考古成就，還包括使用到的工具、如何招募志愿者來完成考古、城市發(fā)展與搶救性考古之間的關系說明等等。美國歷史學家、新加坡國立大學東南亞研究系的教授約翰·米克賽克領銜了從1984到2012年的考古工作，他在2013年出版的《新加坡與海上絲綢之路：1300～1800》一書，擺在博物館書店里一個顯眼的位置。

按照米克賽克所說，萊佛士從來都沒有沉浸在他是一個“發(fā)現(xiàn)者”的虛幻中，他給自己定位的是做一個“古代繁榮港口的復興者”。萊佛士是個對歷史很感興趣的人，一直在收集各種古代東南亞的文獻，還在爪哇島上組織人員來做古代廢墟的記錄工作。爪哇島上深埋在火山灰下的婆羅浮屠佛塔，就是他讓手下的人勘察后重見天日的。萊佛士收藏有最古老的《馬來紀年》版本。《馬來紀年》里講，室利佛逝的統(tǒng)治者、一個稱號為“三界之王”者有一天在附近巡視島嶼的時候看到淡馬錫（今新加坡）的沙灘上閃閃發(fā)光。他登陸島嶼后看到一頭長得像獅子一樣奇怪的野獸。他覺得這是吉兆，便在那里建立一個定居點，叫作“新加坡拉”，意為“獅城”。新加坡拉在隨后的四位繼任者的統(tǒng)治下發(fā)展成一個杰出的貿(mào)易城市，外商云集。最后一任統(tǒng)治者伊斯坎德爾受到一位大臣的背叛，被爪哇人攻破城池，被迫逃到了馬六甲建立一個更加繁榮的帝國。而按照葡萄牙人當時梳理歷史的記錄，巨港的王子拜里米蘇拉被爪哇的滿者伯夷驅逐后，到達淡馬錫避難?？墒撬\殺了允許他避難的主人控制了淡馬錫。這位謀逆者沒有威風多久，就受到新型泰國諸侯北大年統(tǒng)治者的討伐，最后又逃到了馬六甲。綜合兩種說法，萊佛士相信馬六甲的第一任統(tǒng)治者之前到過新加坡，新加坡也曾是個熱鬧的港口。

當時英國人迫切希望在占有檳榔嶼之外，再在靠東邊的地方找到一個中國和印度之間的中轉站。另一位對東南亞很熟悉的威廉·法夸爾傾向選在卡里蒙島，它離新加坡不遠，也處于馬六甲海峽的南出口上?！度R佛士傳記》的作者寫道：“萊佛士更希望找一個具有歷史感的地方。荷蘭已經(jīng)擁有了馬六甲，那是個從15世紀起就開始興旺的海上王國。大概萊佛士是想選擇馬六甲的前身——新加坡，以此來讓荷蘭的殖民地黯淡無光?！?818年12月12日，萊佛士給一位蘇門答臘島上的朋友寫信：“如果我下一封信是從一個叫新加坡拉的古城寫給你，你可不要太吃驚了?！?/p>

萊佛士登岸后看到了什么？那符合他對一座昔日貿(mào)易港口的想象嗎？新加坡14世紀左右的遺址分布得非常集中，在新加坡河往北、以?？祵幧綖橹行牡囊粠В边吺且袁F(xiàn)在的歷史博物館所在史丹福路為界限。新加坡河以南的區(qū)域在古代為沼澤，不適合人居住。萊佛士登岸的地點就在這個范圍里。根據(jù)萊佛士的一位同僚、新加坡的駐扎官約翰·克勞佛德記載，他們在一次清晨散步中看到了如下景觀：在?？祵幧降臇|面有一座磚頭一樣的廢墟——后來被認為是新加坡王朝其中一位君王的墳墓;山的北面有很長一道很壯觀的土墻，5米寬，2.5米高;在山的西面和南面，散落了大量的瓷片和中國銅錢;最大的一片廢墟是在山頂，有很多柱子地基一樣的東西。當時為柔佛蘇丹王國管理新加坡的天猛公（官名）阿杜拉曼告訴他們，這是新加坡舊時王朝王宮的所在地，又叫作“禁山”，百姓禁止上山。

米克賽克說，近些年的考古發(fā)掘更加證實了14世紀的新加坡已經(jīng)是一個功能完備的港口城市。除了?？祵幧降膶m殿遺址外，考古人員還在舊議會大廈周邊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錢幣，說明那里曾經(jīng)有很多商業(yè)交易活動;皇后坊大廈附近有不少木板出土，水淹過的痕跡表明那片是當時的碼頭。船只在那里上貨卸貨，還有人在水邊居住;板球俱樂部的地方則有可能是當時的鑄幣廠，中國銅錢在那里融化后重造?！斑@是唯一一個地方，有考古發(fā)現(xiàn)和文獻證據(jù)來共同證明有海外中國人定居。”米克賽克提到的文獻是元代民間航海家汪大淵寫下的那本《島夷志略》。汪大淵的書中稱新加坡為“龍牙門”，那指的是新加坡南部海岸通道關口處一塊狀似尖牙的礁石。汪大淵特別說到在這里是“男女兼中國人居之”，這和之后像馬六甲那樣外國人形成一個單獨居住社區(qū)的港口不一樣。米克賽克認為，一個自古以來就混雜而且和諧的人群，是讓新加坡之后能夠復興為重要港口的一種特質。

“新加坡的發(fā)展有高潮也有低谷。新加坡曾經(jīng)的黃金時代是14世紀，馬六甲王國在15世紀崛起后，新加坡就衰落了。一直到1600年前后新加坡都有和外界貿(mào)易往來的證據(jù)，但之后到1800年出現(xiàn)了考古以及史學上的空白。1811年，柔佛蘇丹王國又派人來到了這里。所以萊佛士到達新加坡時，新加坡雖然是個平庸的漁村，但萊佛士看到了它的過去以及未來?！辈坎窠淌谶@樣說。能夠看得出，萊佛士對自己的選擇非常滿意。他尤其喜歡福康寧山這個古木參天又帶有歷史感的區(qū)域。他為自己在山上建了一間木屋。1823年，他寫信給朋友說：“從木屋望出去景色美極了。我的不遠處就是馬來國王的墳墓。我決定要是死了也一起埋在這里，而不是在明古連（蘇門答臘島上）。”

那么對于其他殖民者來說，為什么忽略了新加坡呢？伯士伯格告訴我，葡萄牙人意識到過新加坡這個位置的重要性。比如16世紀中期，當葡萄牙人完全控制馬六甲后，曾考慮過在新加坡海峽建設防御體系。但是印度果阿的總督?jīng)Q定還是要加強該區(qū)域的海軍力量，而不是在陸地上設點。隨著荷蘭人的到來，新加坡變成了一個柔佛政權聯(lián)合荷蘭一起，騷擾葡萄牙人的據(jù)點。1603年，葡萄牙一艘滿載著中國瓷器的船在經(jīng)過新加坡樟宜的時候被荷蘭人襲擊，船上的貨物全部被拿到阿姆斯特丹賣掉，這次劫掠地點的選擇就是得到柔佛的建議。荷蘭人也曾向柔佛統(tǒng)治者提出想在新加坡附近建設碉堡，但被拒絕，接著他們的興趣便慢慢轉向了巴達維亞和巽他海峽。在殖民者的眼里，馬六甲、柔佛、新加坡、民丹島等等，都是可以控制馬六甲海峽的戰(zhàn)略要地，關鍵是，他們能夠得到哪個？英國人在得到新加坡時還費了一番周折：天猛公雖然同意英國設定商館，但柔佛的蘇丹并不同意。英國人便利用柔佛王位繼承時的內(nèi)部矛盾，擁立了另外一位蘇丹在合約上簽字，終于確立了在新加坡的殖民統(tǒng)治。

我們由?？祵幧缴系目脊胚z址，經(jīng)過萊佛士的木屋，再到新加坡河畔的駁船碼頭，這一路仿佛沿著時光之河順流而下，一點點看到萊佛士的愿景變?yōu)楝F(xiàn)實。雖然萊佛士長期受雇于東印度公司那樣的老式壟斷公司，英國那時也還是一個實行貿(mào)易保護的國家，他卻信仰亞當·斯密的原則，決定把新加坡發(fā)展成一座自由港。這意味著外國商船可以自由進出港口，全部免交關稅。政策一出就吸引了大量的商人前來交易。它尤其對南洋的華人具有吸引力。第一批來到這里的華人多在南洋已經(jīng)經(jīng)商很久，他們都體會過重稅、朝令夕改的法令和各種隱形的歧視，一下感到新加坡是個貿(mào)易的天堂。1820年，新加坡人口有1.2萬人，其中絕大部分是華人，它奠定了新加坡之后的人口結構。萊佛士將附近一座小山的土填在新加坡河南岸的沼澤地中，在碼頭邊規(guī)劃了一片社區(qū)，主要是中國人的住家和店鋪集中在這里。今天這片白墻紅頂?shù)亩咏ㄖ廊槐Ａ粝聛恚某闪瞬宛^和酒吧，是高樓林立的中央商務區(qū)中一道獨特的風景。

宋元時期海上絲綢之路示意圖（國家文物局編《海上絲綢之路》）

新加坡河里那時停了各種樣式的船只：馬來船、中國帆船、阿拉伯船只，還有一種布吉人的木船。布吉人的船叫“皮尼西”，船頭是高高翹起來的，造型奇特。和其他國家的商人不同，只有布吉人是從南半球來。他們住在蘇拉威西島上，通常在九、十月份到達新加坡，在南半球刮起11月熱帶季風的時候返航。不久之后，新加坡河里又來了一種更奇怪的船，它的體積很大，行駛時會突突冒著白煙——新加坡的開埠正好在西方的交通革命之前。1869年蘇伊士運河開通，19世紀60年代蒸汽輪船越來越作為主要的運輸工具，這都使得新加坡的港口地位愈發(fā)重要。歐洲到中國的交通，從此由好望角—巽他海峽，徹底轉為蘇伊士運河—馬六甲海峽。一個有意思的結果是，蒸汽輪船出現(xiàn)后，新加坡又成了一個麥加朝圣貿(mào)易的中心。19世紀末，每年有7000多名穆斯林要從新加坡出發(fā)前往麥加。他們在朝圣前需要花數(shù)月甚至數(shù)年在新加坡打工，有些人可能積蓄總是不夠，于是一直留在了新加坡。

1824至1868年期間，新加坡的貿(mào)易增長了4倍多，而與此同時檳榔嶼的貿(mào)易增長了3倍，馬六甲的貿(mào)易額增長不到2倍。這種喜人的貿(mào)易數(shù)值讓印度加爾各答的報紙稱呼新加坡為“生機勃勃，無與倫比的小小邊地”。

今日馬六甲海峽：競爭與合作

彼得·伯士伯格，新加坡國立大學歷史系教授，著有《新加坡和馬六甲海峽》一書

新加坡港口的奇跡一直延續(xù)到了以集裝箱貿(mào)易為主導的今天。2014年新加坡港口集裝箱吞吐量達到3390萬TEU（即長度20英尺的集裝箱），位居世界第二。新加坡港務管理局在一份聲明中說：“新加坡仍然是國際航運的重要組成部分，吸引著大量海事相關企業(yè)，同時還是超過130家航運集團以及5000所海事相關機構的總部所在地。航運產(chǎn)業(yè)的集群為新加坡提供了超過17萬個就業(yè)崗位，貢獻的GDP占總量的7%?！?/p>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海事研究項目主任鄭光亮告訴我，新加坡港口的競爭力可以歸結成三點：開放、低稅和高效。“1959年新加坡獨立之后，開始實行工業(yè)化計劃，為了保護本國的工業(yè)，新加坡轉為有限自由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舉措就是應征關稅的產(chǎn)品項目被控制在一個適當?shù)姆秶畠?nèi)，同時厘定的關稅要比周圍的港口更有競爭力，以盡可能保持海港的活力。稅收方面，新加坡是世界上稅制最簡單、稅收負擔最低的國家。它有一系列稅收優(yōu)惠的專項計劃，為的是吸引航運企業(yè)落戶，產(chǎn)生集聚效應。最后也是很關鍵的，新加坡有著高效的物流體系。它持續(xù)投資于基礎建設，以及先進技術的運用，確保船舶到港之后的無縫銜接?！?/p>

新加坡河現(xiàn)在的入海口處是一片叫濱海灣的地方。這里最新景點要算位于金沙酒店頂端的空中觀景花園。它是一條船的形狀，橫跨了三座高樓，距離地面200多米高，可以360度環(huán)看新加坡海濱美景。濱海灣的許多景觀都是填海后人工形成的。舉目遠眺，則是新加坡海峽航道北面的一片錨地。上百條船在那里休息，或者等候泊位，或者上物料補給和維修保養(yǎng)。鄭光亮說，從這里不僅能看到新加坡發(fā)展一路走來的印跡，還能看到它作為海港的資源稟賦以及先天不足?！八鼘儆诔嗟罒o風帶，又是天然的深水良港，所以有那么多的船會在這里停泊。但我們的局限是土地不夠。船越來越大，集裝箱越來越多，它們放去哪里？我們現(xiàn)在正在研究地下空間的使用，不僅怎么來開發(fā)，還有怎樣制定收費標準，不至于費用太高?！?/p>

馬六甲的海港已經(jīng)成為往事，它現(xiàn)在只有兩個用于國內(nèi)運輸?shù)男「郏⒃谟媱澖ㄔO游輪碼頭。馬來西亞的丹戎港一度成為新加坡港口最有力的競爭對手。它位于馬來西亞南部，離新加坡只有40分鐘車程。2001年，全球最大的海運公司——丹麥馬士基海事公司在結束了與新加坡港務集團的合約后，將東南亞的轉運中心轉移至丹戎港，馬士基每年180萬個標準集裝箱的貨物改由丹戎港轉運，新加坡港驟然失去11%的貨運量。接著2002年，全球第四大集裝箱航運公司——臺灣長榮海運公司也步馬士基后塵，將業(yè)務轉到丹戎港。為此新加坡又失去了5%的集裝箱業(yè)務。雖然后來因為丹戎港的消化能力有問題，兩個公司又回歸了新加坡港，但那次經(jīng)歷還是讓新加坡人意識到了鄰居在價格上的競爭優(yōu)勢。鄭光亮說，新加坡雖然服務和科技一流，但服務費始終居高不下?！艾F(xiàn)在還有個問題是新加坡房地產(chǎn)價格上升，航運企業(yè)不愿在新加坡設立辦公點?！?/p>

盡管印尼在古代有過像室利佛逝那樣的海上帝國，但它近現(xiàn)代在港口方面的發(fā)展，卻比較滯后。“這和殖民時代形成的思路有關。印尼淪為殖民地期間，殖民者注重香料、煙草、甘蔗、橡膠、咖啡等種植業(yè)的發(fā)展，打壓了印尼千百年來形成的對海洋的知識和文化。獲得獨立后，我們的發(fā)展思路仍然是以內(nèi)陸經(jīng)濟為主導的。”印尼前海洋漁業(yè)部長洛克敏·達胡瑞告訴我。新上任的左科總統(tǒng)提出了建設“海洋軸心”、重回海洋大國的方案?！翱偨y(tǒng)計劃任期之內(nèi)建設24個大型港口和7個深水港，昔日室利佛逝所在地巨港正是其中之一的建設地?！?/p>

在港口上存在競爭，但在馬六甲海峽的管理上新加坡、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卻是要通力合作。這段水域三國共管。海盜是困擾航行的一大問題——因為在馬六甲海峽里航行速度不快，容易受到海盜襲擊。與索馬里海盜不同，活躍于馬六甲的海盜不會綁架人質，一般都是偷襲油輪，偷走石油?！鞍渡涎b有雷達，可以監(jiān)測航船的位置和動態(tài)。但是雷達之間存在盲區(qū)，這就需要三國的海上巡查力量能夠對船只遇險做出反應?！瘪R來西亞海洋研究所主任陳永清準將說，“畢竟馬六甲海峽的安全通航，是港口繁榮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