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第九章:南欣

2015-07-17 19:17
雪蓮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阿蘭

(一)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我夢見下班后,我們在食堂吃飯。我開鐵梅的玩笑,我說,鐵梅,你可要咬緊比干啊,否則你可就真嫁不出去了。鐵梅臉就變綠了。我沒在意。我以為她是梅樹,臉上帶著綠是很正常的。我接著說,我們家比干可是看過你的裸體了。鐵梅鐵青著臉,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說,怎么就變成你們家比干了?然后她飯也不吃,收拾了碗筷就走。潘工看了我一眼,站起身來,經(jīng)過我的時候拍了拍我的后背,跟著她出去了。她怎么了?我很尷尬地問。

吃完晚飯,我們就在公司的院子里面遛彎。我對大家說,有沒有人愿意陪我騎車去西雙湖遛遛?所有人都不說話。所有人都怪怪的。我陪你去吧!比干說。

西雙湖在水晶鎮(zhèn)的西郊,兩個相鄰的湖,寫一個平躺的“8”字。堤岸上楊柳依依。九月初涼的秋風(fēng)拂過水面,漾起一圈圈漣漪。我倆把自行車靠在柳樹上。滿地的落葉和萎黃的野草給大地鋪了一層厚厚的毯子,踩在上面彈性十足。遠處夕陽在天邊半吐半含,染紅了半天的晚霞,又落進水里,使人心曠神怡,遐思綿綿。比干很自然地牽著我的手,望著湖心一個孤獨的小鳥發(fā)呆。孤獨的小島上站立著一棵孤獨的樹。他就和那棵樹遙遙相看。

你在想什么?我問。

那是一棵憂傷的樹。它在對我說話。他說。

它說什么?

一個故事。一個很遙遠的故事。

講給我聽聽吧?

我聽不懂。他說。

我望著比干。他的眼神像西雙湖的水,泛起一圈圈的柔情。那柔情很迷茫地在他眼里徘徊,不知往何處去。那柔情竟然也是那么憂傷,憂傷如孤獨的湖心小島上那棵孤獨的小樹。比干,比干,你怎么了?你在哪里?我輕聲喚他。他把我國在了懷里,緊緊地抱住我。七七,你去了哪里?他迷迷糊糊地地囈語著。七七是誰?好奇怪的名字!他的懷里很溫暖。我在他身上又聞到了我的味道,那么濃郁,使我窒息。我張開嘴巴。不知何時,他已經(jīng)把我的唇咬在了嘴里。我想掙扎,但是渾身都軟了,化了,化成這西雙湖里的水了。

比干,比干!我喊他。我不能讓自己淪陷在他的吻里。那不該是我的。比干離開了我,眼睛里滿是歉疚。我做了什么了?他問。

你做了不該做的事了。我盡我可能輕描淡寫地說,你吻了我!

我……對不起……他低下了頭。

喜歡嗎?我問。

什么?

吻我啊。我說。

唔。他含糊不清地回答。

你不是吻我。你是吻一個叫七七的女人。七七是誰?我問。

七七……七七……七……七……他念著這名字,好像把它含在嘴里,好像它是一塊糖,他很用心地品嘗著它,捕捉它的潤滑和甜蜜。我不記得了。我不認識她。不過好像又認識,但是很遙遠。好像她就在我身邊。很近很近。但是我卻夠不到她。她是誰?她為什么躲著我?

我聽到一聲哭泣。一聲哽咽的,壓抑的哭泣。不是比干的,而是一個女人的。我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xiàn)在我們不遠處,居然立著一個女孩。那女孩一襲淡紫色長裙,被風(fēng)舞動著,打著褶皺,飄然如同一個被貶下凡的仙子。那女孩掩著嘴在哭。淚水在她腳下匯成小河,流進湖里。

我走到她身邊。

你是誰?為什么哭?我問她。

她趕緊擦干了淚水。她望著我,凄然一笑。我驚呆了。這是怎樣的一張臉??!我看了那么多書(都是老公給我買的),居然找不到一個字來形容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多么華麗的句子,在她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縱然有詩仙之才,怕也無法描畫。那是一種震撼人心的美。連她這凄然的一笑,都讓人心醉神迷。西施病心,不是病心美了西施,而是西施美了病心。對我面前這個女孩也一樣,她也有著化腐朽為神奇的,驚心動魄的美。身邊瀲滟的湖水,遠處脈脈的夕陽余暉和端莊嫻靜如處子的晚霞,在她面前全都黯然失色。仿佛她才是天地之間唯一的美。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說。

你一直跟著我們?我又問。

我……我這就走!她驚慌地說。她一轉(zhuǎn)身的落寞,撒一地落花。

等等!我說。

她停下來,又轉(zhuǎn)回身子面對著我。她很迷惑地望著我。

有什么事嗎?她問。

你就是那個七七?你是比干的女朋友?我問。

她走到我身邊,抓住我的手。

對他好點!他很可憐!她說,我不是七七,我是一個夢,一個春天的夢,可是,你看,秋天都來了!你讀過那首詩嗎?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了無痕,去若朝云無覓處……

她說完,就在我手里化成一朵云,飄上了天空。天上飄下來蒙蒙細雨。我知道,那是她還沒有流盡的淚水。雨中,有縹緲的,若有若無的歌聲,纏綿悱惻,唱的是:

風(fēng)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朵雨做的云

云的心里全都是雨

滴滴全都是你

風(fēng)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朵雨做的云

云在風(fēng)里傷透了心

不知又將吹向那兒去

吹啊吹吹落花滿地

找不到一絲絲憐惜

飄啊飄飄過千萬里

苦苦守候你的歸期……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我是戴著耳機睡著了。WALKMAN里,正在播放這首歌。風(fēng)中有朵雨做的云。孟庭葦那憂傷略帶空靈的歌聲還在我耳邊回蕩。而夢,連同那女孩,都已經(jīng)了無痕跡……

(二)

夜讀聊齋,講冥府判官給一個人換了心,還給他老婆換了顆頭,黃臉婆變成大美人。不知不覺就想起西雙湖畔我遇到的那個美得令人窒息的女孩,想起她那傾國傾城的美,她那足以顛倒眾生的一笑。如果,陰間真有那么一個陸判,要給我換上那女孩的頭,我會答應(yīng)嗎?我躺在床上,為這個問題所困擾而輾轉(zhuǎn)反側(cè)。我絞盡腦汁,苦思冥想,最后終于豁然。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換了一副心腸,換過一張臉蛋的我,還是我嗎?也許我不夠美,我沒有那個女孩的那種攝人心魄的美,也許我不夠聰明,但是,這個不那么美,不那么聰明的我,才是真的我。我不能妄自菲薄到否定我自己,甚至尋求一個更完美的人來更換我,那無異于用另外一個人代替我,抹殺我,取消我。那無異于自殺。

我想,終有一天,我會老去。韶華如春花,逐流水而去,而我會滿頭白發(fā),一身雞皮。但我依然會愛那個老了丑了的我。我不會給自己涂一身別的動物的油脂,使我顯得光滑細膩,也不會去染黑被時光漂白的銀發(fā),頂一頭虛假的青春。我生,我老,我病,我死,我不抗拒,也不試圖改變什么。我就活著一個我,一個本色的我自己。其他人的美麗,是一道跟我無關(guān)的風(fēng)景。

我起床,去洗了個澡。站在蓮蓬頭下,每一串水都濕漉漉的,帶著熱氣,猶如老公的舌頭,流淌在我的周身。一股熱氣在我體內(nèi)醒來,與外面的熱氣交織在一起,糾纏不清。我?guī)е簧淼乃榱⒃阽R子前面,看我青春的裸體。是的,這樣一幅身體,我跟誰都不會換的。這是我的。我擁有它。我享受它。它是獨一無二的。我拿過浴巾,擦干我身上的水珠。它的每一下拂拭,都帶動我身體的一陣微顫。

我回到床上,平躺著。我抱過老公的毛絨豬。我讓它趴在我身上。我抓起它的爪子,在我的乳房上撫摸。小豬啊小豬,可惜你不是他!我眼前又浮現(xiàn)出昨天在西雙湖畔,比干擁我入懷那溫柔的一吻。我才發(fā)現(xiàn),在我心里,一直以來,我是多么渴盼它。而它來臨的那一刻,我又是多么沉醉其中!我閉上眼睛。我回味著那個吻。依稀中,比干就趴在我身上,親吻我的乳房,我的小腹。不要,不要,比干,比干!我說。他是我上一世失散的戀人。他對我的欲望一清二楚。我的身體就是他的身體。他進入我的身體。比干?。∥液敖械?。我像一條死魚一般躺在床上,在渾身的汗水中回味著高潮之后的快感。和快感之后的空虛。精疲力竭的我,心也薄如一片桑葉,血脈是它的紋理,而寂寞是一只肥碩的蠶蟲,大口大口嚙噬它,給它掏一個又一個不規(guī)則的孔洞。

電話鈴響了。我軟綿綿地拿起話筒。是老公。

寶貝兒,你好嗎?他問我。

我忽然悲從中來。我泣不成聲。我也不知道我那根神經(jīng)搭錯了。

寶貝,你怎么了?有人欺負你了嗎?老公在電話那頭焦急地問。

我沒事!我哭哭啼啼地說。

沒事怎么會哭呢?告訴我,到底怎么了?老公不信。

我抱著話筒。我抽出幾張面巾紙,擦干了鼻涕眼淚。

我想你了!我說,我想你想得都忘記你長什么樣子了!

(三)

所謂的距離產(chǎn)生美,那是面對面摘掉眼鏡。但如果是隔著大洋,我不知道誰還能看到彼岸的風(fēng)景。這是我通過一根電話線對老公說的話。我站在這頭。你站在那頭。我望過去,整個美國都被海風(fēng)吹沒了,更別說你只是美國的一粒沙塵。老公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好吧,美國的沙塵要去中國姑娘的眼里了。你不要流淚哦!他說。

我為迎接他的到來,開了一個長長的單子。我騎著自行車把單子上的名字變成實物拖回家,又在廚房和客廳把它們碼成單子上的名字。萬事俱備了,我發(fā)現(xiàn)廚房的灶頭根本打不出來火。煤氣罐是空的。我給比干打電話。今天你不用上班了,我說。哇,有這種好事?是啊,我說,給你一個立功的機會。你騎車到我家來,幫我換一罐煤氣。掛了電話,我才想起沒告訴比干我的住址。再打過去,是鐵梅接的。比干出去了,不知去哪了。她冷冷地說。

我一個人郁悶地坐在床上發(fā)呆。我守在電話旁邊。他找不到,該會找個公用電話給我打過來的吧。半個小時后,有人敲門。我打開防盜門的窗戶,隔著格柵,看見了比干的臉。我開門。你怎么找來的?我問。他摸了摸頭。我來過這兒。他望了望房間里面。不過我上次來你房間里面是一個山頭,種著各種各樣的花草果蔬。你把它們搬走了嗎?

你還沒睡醒吧?我問他。

他又撓了撓頭,開始在我的房間里面游蕩,像是一只在尋找肉身的游魂。他在我的書櫥前停下腳步。這些書是你的,還是房東的?他問。當(dāng)然是我的。我老公給我買的。我驕傲地說。他拿起一本唐詩。他隨便翻開一頁。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間。你看這些有什么用?能當(dāng)飯吃,還是能當(dāng)錢花?

我望著他。他在我的眼前越來越模糊,他的身體在我眼前迅速鋪開,在我的房間里面展開,把我的房間擴張成一個獨立的天與地。而他也失去了立體,變成一個平面。比干!我叫他。他消失了,我眼前是一望無垠的一片沙漠。一個精神的沙漠。這里寸草不生。這里沒有水,沒有土地,也不存在任何生物。只有死一般的沉寂。我蹲下身子,掬一捧沙在手中。它們在我手里訴說起千年的蠻荒。它們嘴唇干裂,聲音微弱。除了沉默,我們不會說話,我們也不需要說話。它們說。你們渴嗎?渴是什么?渴就是水。不,我們拒絕水。我不聽它們的。我給它們灌了滿滿一盆水來。我把水倒下去。它們就把水吐出來。不,我要把你們變成綠洲。我要給你們生命。我說。我們不需要。我們拒絕種子。我把陽臺上的花兒移出來,種在沙子里。沙子們躁動不安。它們高聲斥罵。它們痛哭流涕。我要給你們播下愛的種子。它們會在你們的土地上發(fā)芽。我說。給我們錢。我們的食物是錢。我們不要種子。我們不要愛。它們會在我們的身體上腐爛。它們會使我們腐爛。沙子們放聲大哭。沙子們的哭泣沒有淚水。它們的哭泣釋放出靛藍的火焰,使空氣灼熱燎人。

比干坐在沙發(fā)上,虛弱而蒼白。他怎么了?他是我見過的那種典型的貧血的孩子。他的臉上布滿了冷汗。我去衛(wèi)生間接了點熱水,把我的毛巾浸在熱水里。我擰干毛巾。我用熱氣騰騰的毛巾給他擦臉。我把他的頭抱在懷里。似乎他是我的失散很久的孩子。你怎么了?我問他。我看見我是一片沙漠。他虛弱地說。

我從書架上一口氣給他抽出十幾本書來,放到他懷里。他迷惘地望著我。這些我都看完了。現(xiàn)在它們是你的了。我說。我不看。他很簡短地說。我蹲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涼冰涼。為了我!我說。他望著我。他的眼睛再次迷離。我看了這些,你就會回來嗎?他問。我一直在你身邊,從來沒有離開你!我說。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拽到他懷里。你還在!你還在!我知道你還在!他喃喃地說。而我,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淚流滿面。在我的淚水中,我看到我播撒在沙子里面的種子紛紛爆裂,也被分解成一粒一粒的沙子。這讓我更加傷心欲絕。我的淚水如同泉水一般,源源不斷地滴落在沙子上。在我淚水的澆灌下,有一顆沉睡的種子伸了個懶腰。好咸的雨水??!它說。我開心極了。我真想親它一口。

我拽著比干給我換燃氣去。我不停地對他重復(fù)說,我的老公要來了。我不知道我是對他說,還是對自己說??粗嶂細夤夼郎吓老?,我對他說,女人沒個男人看來是真不行啊。不過還好,我老公就要來了。他很不耐煩,放下燃氣罐就要走。我上班去了!他甕聲甕氣地說。等等。他在門口站住,回過頭來望著我,一時望得我不知所措。我老公要來了。我對自己說。我把我看完了的書抱給他,放他懷里。答應(yīng)我,為了我,你一定要看!我柔聲說。

他點了點頭。

再見!他說。

再……見!他走得不見了人影,我的見字才出口。我倚在門邊,忽然覺得好累好累。回到房間,我開始打掃,把他留在房間里的沙子清理干凈。我用消毒水把地面拖了好幾遍,以求清除他的味道。待到整個房間里彌漫著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卻又引我遐想到他,使我耳熱心跳。似乎這消毒水的味道,也是來自他一樣。我抓狂地又給房間噴了大量的香水。到最后,各種味道,他的,消毒水的,香水的,還有我自己的,那個沒來過的我老公的,各自割據(jù)一方,有條不紊地組合成一塊俄羅斯魔方,在我眼前旋轉(zhuǎn)。

(四)

老公的到來像是一只強有力的手給公司上緊了發(fā)條,把我們慣常的生活作息全部打亂。阿蘭安排了盛大的酒宴接待他,算是對我的工作的肯定。老公意氣風(fēng)發(fā),有如回到了我們的新婚。他瘋狂地喝酒。他跟阿蘭不停地喝,同時給我的每位同事敬酒?;槎Y上我見識了山東的酒文化。無酒不成歡。他們用山東的那種大海碗,一碗一碗,個個以為自己是武松,喝了酒了就裝備了熊的心豹子的膽,可以去打老虎,可以把天王老子都踩在腳下了。老公秉承了山東人的豪爽,卻沒能把酒量繼承過來。在酒店里他就哇啦哇啦狂吐了一場,搞得我極丟面子?;氐郊遥衷诖差^吐了一攤。我收拾了一晚上。家里所有其他的味道終于都因為不堪忍受這令人嘔吐的酒臭味而逃散。那一夜,我蜷縮在沙發(fā)上,看床上睡得像一頭豬一樣的老公,感覺是那么陌生,好像我從來不曾見過他一般。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床上了。我睜開惺忪的睡眼。老公跪在我床頭。老婆,對不起,昨天讓你受委屈了。我發(fā)誓再也不喝酒了!他恢復(fù)了溫文爾雅。他把早飯已經(jīng)做好,端到床上來。吃完早飯,他堅持一定要陪我上班。我就坐著,保證不影響你工作!他信誓旦旦地說。我相信了他。

下班之前,阿蘭就把我叫到他辦公室。他一臉的凝重。

You know how sorryI feel when I hear you will quitus?他說。

What?我以為我聽錯了。Who told you that?

阿蘭很奇怪我居然不知道。他說我老公找他進行了一次長談,告訴他說這是我倆共同的決定。他很遺憾,但是我確實不能繼續(xù)在這兒工作了。

No,1 won't leave!我對阿蘭說。

但是他是你老公啊!阿蘭說。

是我老天也沒用。只有我自己對我的行為負責(zé)。我自己決定我是哭是笑是愛是恨是進是退。除了我自己的意志,其他任何人的對我都無效。我告訴阿蘭。

回到家,我冷眼看著老公笑嘻嘻地在廚房忙乎。他炒了三四樣小菜。他把餐桌布置得像個禮品盒。我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餐桌旁。他往我盤子里夾各色各樣的菜,把它堆成小山。怎么不吃?你老公這么辛苦,老婆大人不能一點面子都不給吧?他說。我不理他,只直直地瞪著他,瞪得他身上發(fā)毛。

說吧!怎么回事!我冷冷地說。

什么怎么回事?他故作鎮(zhèn)靜。

不要裝了!我說。

老公堆起一臉的媚笑。老婆啊,我就是覺得你一個人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又孤獨,又辛苦,我看著心疼?。∵@工作,咱不干了,行不行?

我不說話,只是冷冰冰地望著他。

我那邊,那邊手續(xù)也辦得差不多了,最多再過一兩個月,三個月,無論如何不超過四個月,我向你發(fā)誓,四五個月,就辦妥了。你多干這么幾個月,也多不了幾個錢,沒什么意思是吧?他一邊說,一邊撓自己的后背。他自己的謊話是扎他的刺。

老婆,你要相信我,我這么做,真地是為了咱倆!

你是我老婆?。∧阆胂?,我會害自己的老婆嗎?我會養(yǎng)著你,我會供著你,我膜拜你!老婆,你別不理我??!

夠了!我說。

那頓飯,我沒有吃。夜里,我望著窗外滿天星斗,獨自流淚。我錯了。這里屬于我,但是不屬于他。我不該把他叫回來的。這個家,這方天空,都是我的。他在邊緣。他擠不進來。所以他想把我拉出去,拉進他的世界。一直以來,他口口聲聲尊重我愛我,都是假的。他也沒有睡。他掀我的被子,往我被窩里面拱的時候,我一腳把他踢到床下去。

我們的冷戰(zhàn)一直持續(xù)著。我在我和他之前設(shè)置了鐵幕。不,不是我。為這個鐵幕負責(zé)的,應(yīng)該是他。他依然像是我的尾巴,我到哪他都跟著。人前人后,老婆長老婆短,甜言蜜語,體貼入微。在同事面前,我只好強裝笑臉。這讓我很累。虛假的笑掛在臉上,有千鈞重??墒俏覜]有辦法。我要給同事一個恩愛夫妻的假象。一個幸福的假象。為了不讓人們在背后恥笑我,我就必須在他們面前賣笑。這些笑如同我自己吹出來的肥皂泡一樣廉價而虛偽。

我要怎樣你才能原諒我?-個禮拜后,老公問我。

為什么?我問,給我真實的理由!

老公又蔫了,如同霜打過的柿子。

我不能說。他說。

在他上飛機的前一天,我有點心軟了。這八九天,我就沒讓他沾過我的身。冰冷冷的鐵幕豎在我倆之間,使我們連歡愛的企圖都沒有。他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為欲望所折磨,所控制。到他真地每天睡在我身邊,所有的欲望,所有的幻想,卻都如肥皂泡一般破滅,既沒有聲響,也不見殘骸,消失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徹徹底底干干凈凈。我都懷疑,我一直愛的想的,反而是我為自己構(gòu)思的他的幻像,而不是他本人。他就是我的葉公的龍。我躺在床上,想如果他在這最后~個晚上堅持的話,我會妥協(xié)的。畢竟他萬里迢迢而來。我在等待中睡著了。睡夢中好像他抱住了我。我由著他抱著。他的體溫暖洋洋的。我又睡著了。

第二天我醒來,他已經(jīng)走了。早飯做好了,在餐桌上,還冒著熱氣。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只有寥寥幾個字:老婆,永遠愛你!

歷史好像在重演。歷史力圖要畫圈圈。難道它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圈圈有個裂縫,無論怎么圓,都不再完美了嗎?

面對著這個裂縫,我拿起畫筆,卻不知從哪里能夠把它縫合。

我再次淚流滿面。那是一粒來自美國的沙子落進了我這個中國姑娘的眼里,我越是揉,它進得越深。

(五)

老公走后,我一個人獨自憂傷。我們患了一種叫做憂傷的病。比干,和我。還有西雙湖畔的那個女孩。我長久地站在鏡子前面,觀察我的憂傷。那個女孩會在鏡子里和我并肩而立。她的憂傷的美讓我的憂傷顯得那么寒磣。這使我決定把它拋棄。憂傷是一個漩渦。把它剝離是一件很艱苦的差事。不過與那個女孩撞衫,并且被她比下去,這更讓我無法忍受。我在鏡子前華麗地轉(zhuǎn)身,把它扔在了鏡子里那個女孩的腳下,由著她踐踏,我體驗到一種近似高潮的快感。

老公依然隔三岔五給我打電話。他絕口不提他這次來去在我倆之間引發(fā)的不快和裂痕。柏林墻早已倒塌。鐵幕已被摧毀。那么,就讓我們加入全球一體化的進程,忘記冷戰(zhàn)吧!所謂東方西方,所謂黑人白人,所謂資本主義共產(chǎn)主義,其實只在人的一念之間。一念向善,人間皆善,人間是天堂。一念向惡,人間皆惡,人間是地獄。人間的善惡,其實就是這么簡單。

善與惡,天堂與地獄,其實從來就不那么涇渭分明。人心也如此。

(六)

我回歸到工作中。

阿蘭帶我去南京,參加那一年的南京秋季展銷會。公司還在建設(shè)階段,我們的產(chǎn)品都是從法國空運過來。還沒有開始生產(chǎn),阿蘭就為產(chǎn)品的銷售進行預(yù)熱。銷售是一條漫長的道路。我們制定參展方案。阿蘭的計劃是定制華美的展示柜,配上美輪美奐的燈光。不要把你的東西藏在玻璃后面。我說,要讓它和你的顧客親密接觸,我們的習(xí)慣叫零距離接觸。這樣,它才會和他們建立一種諧和默契。不要展示柜。我需要模特,美麗的模特會使我們的產(chǎn)品魅力四射。我說服了阿蘭。阿蘭傾向于招聘陽剛十足的肌肉型男,他說這與我們的產(chǎn)品定位相互呼應(yīng)。他說美女模特太老套了。他需要新意。老套的才是有效的。我說。Olivier和我對模特進行了第一輪篩選。我沒有秉持阿蘭的理念。我刷掉了所有的男模。在所有的女模中,我最喜歡一個廣州來的。她叫阿秋,她身上帶著淡淡的秋的哀傷。我對她一見傾心。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幾分西雙湖邊那個女孩的影子。只有幾分,但是也已經(jīng)讓她周身輻射出非凡的美來。最后一輪的面試中,阿蘭執(zhí)意要淘汰阿秋。為什么?我問。她身上有種萎靡,有種頹廢。這會嚴(yán)重影響我們的產(chǎn)品形象。她也不夠高,與其他的模特一起,破壞了模特的同一性。另外,我不明白的是,她要價最高。這沒有道理。阿蘭說。

我倆為阿秋爭吵個不休。阿蘭拍了桌子。我是總經(jīng)理!我是公司的決策者!他齜著牙,瞪著眼,臉皮被怒火燒得通紅。他的聲音像是晴天的一個驚雷,連在工地最偏僻的角落干活的工人都被嚇得放下手里的工具,捂住了耳朵。

如果你名義上讓我操作讓我負責(zé)這個展會,實際上我只是個擺設(shè),那么,這次展會我放棄參與。我沒有生氣,只是淡淡地說。阿蘭一個人關(guān)著門在辦公室賭氣。我敲門他也不理。我推門進去。

I'm sorry Grandpa!我說。

他吃驚地望著我,臉上的怒火一點點熄滅。I'mnot so old!他說,1 will show you that!

我們這就算和解了。阿秋給我留下了。她為我掙足了面子。展會那幾天,她披著一頭烏亮的披肩發(fā),在我們的產(chǎn)品旁邊,淡淡地,不經(jīng)意地變換著pose,她淡淡的憂傷,如同淡淡的幽香,把所有路過的蜂兒蝶兒都吸引了來。只要她在,我們的展臺永遠擠著黑壓壓的人群。閃光燈追逐著她,一刻不停。照相機定格了她,也記錄了她旁邊我們的產(chǎn)品。我望著其他模特的落寞,不由深深同情起她們。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的腦海中總是閃現(xiàn)西雙湖畔的那個不知名的女孩。如果把阿秋換成她,那現(xiàn)場又該是怎樣的瘋狂?。?/p>

因為阿秋和那女孩的幾分神似,我就不由對她多了幾分親近。晚上,阿蘭邀請了她和我們共進晚餐。不知道為什么,看到她,也總使我想起比干。好久沒見到他了,他還好嗎?夜晚,躺在賓館的床上,我眼前總有他憂傷的眼神。我驀然驚覺,我對他的思念,竟然遠遠超過對我老公的。更多的時候,他跟我老公糾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在恍恍惚惚中,再也無法把他們分開。我決定回水晶鎮(zhèn)之后,一定要找潘工好好聊聊。我迷失了自己。我需要指引。

想起比干有次找我要詞典,我專門找了個時間去當(dāng)?shù)刈畲蟮男氯A書店,給他買了幾本書。你打算學(xué)法語嗎?阿蘭見了我買的詞典,問我。No我說,I'm notinterested in French. nor in Frenchman。

展會結(jié)束動身返程的那天早上,我去阿蘭的房間找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阿秋也在。她正在梳妝。我知道這是阿蘭對我的示威。男人都是這樣的。只有狗是忠誠的。阿蘭說。我對他倒無所謂。但是,我一直以來對阿秋的好感卻在瞬間土崩瓦解蕩然無存。

我們?nèi)艘黄鹪诰频瓿栽绮?。我一點胃口都沒有。

你為什么不吃?阿蘭問我。

飯里有蒼蠅。我說。

你是認真的?阿蘭盯著我問。

Hundred percent serious!我說。

阿蘭丟下刀叉,去衛(wèi)生間一陣狂吐。

(七)

阿蘭把潘工提成工程部的經(jīng)理,全面負責(zé)工程設(shè)計這一塊。晚飯我們就在食堂鬧騰到很晚。潘工人緣很好,大家都喜歡她。我們開了兩瓶葡萄酒,都喝了個半醉微醺。我們肆無忌憚地玩笑,好像回到了中秋的那個晚上。一晚上的歡鬧,我的臉都笑得疼。我搓啊揉啊,怎么都無法使錯位的肌肉回到它們正確的位置上去。

酒闌人散,夜已經(jīng)深了。出了食堂,但見滿天繁星,撒一地寒霜。我拽了潘工,我們回到辦公室。我把今天剛洗出來的展銷會的照片拿出來,我倆一起,一張一張地翻開品評。我指給她看阿秋。這個女孩,給我掙足了面子,但是,也讓我顏面掃地。我曾經(jīng)那么喜歡她,她卻狠狠羞辱了我。我對潘工說。她都做了什么?潘工很驚詫。我不惜跟阿蘭撕破臉,也堅持要雇用她。可是,她為了不知道幾百塊錢,上了阿蘭的床。我說。男人都這么惡心!潘工說,不要對他們抱有幻想。沒有,我從來沒對他們抱幻想。我痛恨的是阿秋。她看起來那么干凈,那么清純。她的憂傷像極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我說。

潘工拿起照片,端詳著阿秋。這個女孩,有二分比干女朋友的影子。潘工緩緩地說。

我的心一陣狂跳。我想起西雙湖畔那個哭泣的女孩?莫非她真的是比干的女朋友?

她是叫七七嗎?我問。

潘工沉思了半天。那天比干給我介紹,應(yīng)該就是叫七七。這個名字很特別。我見到她的那天,又恰好是七夕。我當(dāng)時還想,她是不是就是七夕那天出生的?對了,她叫秦七七!秦是中國古代美女的姓。我當(dāng)時想,她不姓秦,還真難找到第二個敢用這個姓的女孩來了。

她真的那么美嗎?

潘工指著照片上的阿秋,說,我說她有二分神似那個七七,已經(jīng)是抬舉她了……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可能也見過她??墒牵?dāng)時離我們只有幾米遠,我還跟她說話了,比干不可能看不到她呀!他倆都沒有說話??墒侨绻莻€女孩不是她,又能是誰呢?

潘工困惑地望著我。你別嚇唬我了。她說,你和比干在一起,遇到他女朋友,而且他倆還不說話?你倆在哪見到她的?

西雙湖。我說。那個女孩一直跟著我們。后來她哭了,我才注意到她。

她哭了?為什么?

因為……比干他……吻了我。我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如同一只蚊子哼。我抓住潘工的手。姐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能告訴我,我該怎么做嗎?

潘工笑吟吟地望著我。不要問我,問你自己的心。她說。

我自己的心?

潘工伸手撫摸我的臉。

傻孩子,享受青春吧!她說。浮生若夢??!金山銀山,廣廈萬間,權(quán)傾朝野,名滿乾坤,兩眼一閉,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不是你的。但是你的體驗,你的歡樂,會刻在你骨頭上,追隨你一直到你死后的生活。

可是,我為什么會這么心虛呢?

我也曾經(jīng)心虛過。潘工陷入了往事之中。

姐姐,你的德國情人,他是什么樣子的?我問。

潘工的興致高漲了起來。她拿起我桌上一只繪圖的鉛筆。她站起身來,面對著墻壁。我不敢把他裝在口袋里到處走。我只能把他擱在心里。不過,我可以給你畫出來。她說。我本能地想阻止她。她會把我的白白的墻壁畫得亂七八糟。但是,如果我真這么做了,那又是多么大煞風(fēng)景啊。明天讓清潔工擦掉好了。實在擦不掉,反正工地上有的是石灰水泥膩子油漆。讓工人處理一下吧。

潘工手里的筆在墻上一通涂抹,涂出一團頭發(fā)來。那頭發(fā)卷起,還吐著大海的泡沫。這是他的頭發(fā)。他的頭發(fā)是栗色的,像是夕陽照射下的海浪。我倆好了之后,他送了我一本英文的小說。是米蘭昆德拉的。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作家,也是我第一次讀一本英文的小說??墒且驗槭撬偷?,我就下了決心,一定要讀完。小說里面有個女人,喜歡讓男人用頭跟她做愛。我就問他,這怎么可以?他說,那你就試一次吧。凡事都要自己親自去體驗。我體驗了。他的頭發(fā)是那么的柔軟,像是潮水,一浪跟著一浪,在我身上翻涌,把我淹沒在快樂中。我也跟那個女人一樣,也深深地喜愛上了。你頭發(fā)上,有一股女性生殖器的味道。每次我都要學(xué)書里,嘲笑他。他說,是你的味道。我走到哪,要把你的味道帶到哪。

頭發(fā)之后,她在它們下面描了一張臉的輪廓。這是他的臉。他的臉冷峻,生硬,像是海邊經(jīng)過了千年萬年風(fēng)吹水蝕的巖石,崚嶒如刀。剛認識他的時候,他來我們設(shè)計院,我見到他的臉,總是感到害怕,好像它會在我的心上劃出一個鮮血淋漓的傷口出來。他注意到了我。你為什么總躲著我?他問我。要知道我不是狼,你也不是羊。我們是同事。如果你是狼,我才是狼。如果你是羊,那么我也是羊。我們要同心協(xié)力。他說。你是做設(shè)計的,為什么要把自己的臉設(shè)計得這么冷這么硬?要知道,你不是一個大樓,不需要這么棱角分明。我說。他抓起我的手,捂在他臉上。他的臉不冷。他的臉是海面的斜陽,暖暖的。他的臉也不硬。像海水一樣軟,海水一樣柔。不要被表象迷惑,更不能被它嚇倒。他說。

她在那臉的輪廓上畫上了耳朵,鼻子,嘴巴。你知道海底的光纜嗎?他的耳朵可以捕捉比它還要微弱,還要遼遠的信息。我倆分開的日子,我在北京家里床上的任何細微的思想,我在心底里說的話,他都聽得到。他的呼吸帶著海風(fēng)的味道。它能把我的氣息漂洋過海吹到他的鼻孔里。憑著他的耳朵和鼻子,我無處遁逃。我在天涯海角,都能被他捕捉到。我是他網(wǎng)里的一只幸福的蟲子。他的嘴巴能吐出天下最美的音樂,說出天下最動聽的語言。他曾經(jīng)很堅決地告訴我,他回國之后就離婚,他要娶我,他要永遠跟我在一起。我堵住了他的嘴巴。我告訴他,我已經(jīng)知足。人生所有的痛苦都來自欲望。我的欲望很小很小,小到肉眼看不見。我無法與他天長地久。除了愛,我還有家,還有女兒,還有老公。他們是我的責(zé)任。我的義務(wù)。我命中注定要背負著他們,與他們同生死。愛給我存在的樂趣。責(zé)任是我存在的意義。這是身為一個中國女人的幸與不幸。

然后是軀體。他的胸膛寬厚,博大,如同大海。我喜歡把頭枕在他的胸前,聽他的心跳如同潮起潮落,發(fā)出海潮一般的聲音。我睡著了,就整夜地睡在他的胸膛上。他的胸上有很多毛毛,為我搭了一個窩。我是他窩里的一只水鳥。

他的胳膊。他的手。它們是那么精美,是海底那姿態(tài)萬千的紅珊瑚。你聽說過米開朗琪羅雕刻的巴爾扎克的手嗎?他的手比那還要完美。他繪圖時不用任何工具,可以把直線畫得比海平面還直,把圓畫得比珍珠還圓,把比例畫得比洋流還要準(zhǔn)確。

她最后給他添上了腿和腳。這雙腳,如同海浪一樣,永不停止追捉。我不知道他到底要走到哪里去。我看到他,就看到我們?nèi)藦闹绷⑿凶咭詠?,一刻不停地奔走。一代又一代。后浪推前浪。我曾?jīng)問他,你耗盡一生,永不停歇,最終不是依然走向毀滅嗎?他說,不是的,我是走向新生。我在地球上最荒蕪最偏僻的角落建筑生命的輝煌。人心比地球還大。難道我們擁有的還不夠多嗎?我們需要占領(lǐng)荒山,沙漠,去驚擾不毛之地千年的岑寂嗎?他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停不下來。我的腳步不屬于我。

我站在潘工旁邊,一邊看她畫,一邊聽她講。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建筑設(shè)計師都是一流的畫家,但是,她畫出來的德國情人,雖然是用的鉛筆,雖然只有黑白兩色,卻那么栩栩如生,好像就要破墻而出。我驚嘆不已。我決定只要這個辦公室還屬于我,我就一直保留著它,像一幅藝術(shù)珍品一樣愛護它。它周身流動著的,是潘工的血,是她的愛,她的夢。

眼睛,我說,你還沒畫他的眼睛。

潘工膽怯地望著我。眼睛?眼睛也要畫嗎?她問。

當(dāng)然啦。你畫出眼睛,就看見他的心了。我說。

他的眼睛,白天是盛夏的烈日,燃燒著火一樣的熱情,晚上是秋夜的月亮,柔情似水。你說,我是該畫白天的,還是晚上的呢?潘工拿著筆,躑躅猶豫。

那就畫白天的吧。我說。

潘工給他畫上了眼睛。那眼睛灼灼逼人,似乎是活的。潘工和我不由自主都后退了一步。潘工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在發(fā)抖。

他不會下來吧?她的聲音也在發(fā)抖。

我不知道。我說。我的腿也在發(fā)抖。

接著,一切都抖了起來。桌子,墻壁,天花板,大地,燈光,月光,空氣,夢,和血。它們一邊抖動,一邊發(fā)出不可思議的交響。我聽到海的呼嘯。夜空的沉默。夢的囈語。愛的歌唱。思戀的腳步??謶值拟徛?。期待的蛩鳴。心的呼喚。墻上的人走了下來,如同嬰兒離開母體,一根臍帶連接著他和墻壁。我驚恐地望著他。他眨巴了一下眼睛。他灼熱的目光變得柔情萬種。不要害怕。他說。然后低頭扯了扯盤在他腰間的臍帶。他扯了幾下,終于放棄了。女士,能借我一把剪刀嗎?他問。哦!我驚魂未定,去辦公桌里掏出一把剪刀,遠遠地遞給他。他笑了。好像是笑我的膽小。他接過剪刀,剪斷了他和墻壁的聯(lián)系。臍帶里沒有血,簌簌地落一地石灰。他凝望著潘工。我聽到你的呼喚。我來了。

我知道你會來的。潘工勇敢地迎著他的目光??墒?,我很害怕。就像咱倆第一次的時候那樣。我喘不過氣來。她怯怯地走向他。他張開雙臂,把她抱在懷里。

我們走吧!他說。

嗯!潘工點了點頭。他們手牽著手,走出辦公室。潘工回過頭來。記得代替我向比干和其他同事們告別。我會想你們的。她說。她再也沒有回頭。我立在門邊,呆呆地目送著他們消失在深更的黑暗中。

一地冷風(fēng)起。滿天星斗寒。冬天,就這么來了。

(八)

圣誕節(jié)前夕,法國人集體休假,把工作鎖進了他們辦公室的抽屜,拎著度假的心情回國去了。阿蘭走前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我以為他會交待一下他不在期間的工作事宜。他則只簡單地跟我說,明天開始,我正式休假。我休假期間,你要是給我打電話,我會很高興,但是,絕對不許對我說任何與工作沾邊的事。我望著他嚴(yán)肅的神情,實在不忍心放過這個打擊他自戀的機會。放心好了!我說,沒有你,地球還會轉(zhuǎn),時間不會停止,法國不會瓦解,中國依然會強大。Nothing willchange, Grandpa!他氣得沖我吹胡子瞪眼,灰溜溜走了。

Olivier找我,說鐵梅找他請假。她什么事?我問。她沒說,就說有點私事,要回家一趟。Olivier說。反正法國人都不在了,走就走吧!我說。

十二月三十一號,我們都拿起了鐵鍬,在工地上,把凍成冰塊的泥土翻起,把過去的一年,和它的傷和痛,歡樂和收獲,愛和恨和情和仇,都埋進大地的肌體里。冰冷自動把它們凍成一塊塊透明的長方形,如同是棺槨。它們將進入漫長的守候,直到千年后,考古學(xué)家把它們從地底掘出,使它們重見天日。那時,也許它們已經(jīng)腐爛,也許,會變成化石??脊艑W(xué)家們會把它們放在精密復(fù)雜的儀器中,分析它們的分子和原子的構(gòu)成,破解它們的密碼,或者,會把它們陳列在歷史博物館,讓它們開口,講述千年前的故事。

那一天,隨著1996年一起丟失的,還有我的自行車。早晨起來到樓下,我就發(fā)現(xiàn)我的車沒了。這讓我很郁悶。我步行到的辦公室,連早餐都沒趕上。我對Olivier說,明天元旦了,今天下午沒事的,就放半天假吧。然后,我到比干的辦公室。

我的自行車被偷了。我說。

哦!比干說。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下午陪我買車去吧!我說。

好的!他依然面無表情,沒有歡喜,也不拒絕。他整個的人都游離在時間的邊緣,現(xiàn)實的邊緣,情感的邊緣。那邊緣是如此得狹窄,把他的人都擠得像是在門縫里,扁扁的,窄窄的,瘦瘦的,長長的,使人忍不住就心酸。

吃完午飯,辦公室的員工,工地的工人,就都陸陸續(xù)續(xù)拖著地上短短粗粗的影子,離開了公司。整個公司,冷清如我,孤孓如比干。我拉著比干,出了辦公區(qū)。外面的世界,北風(fēng)呼嘯。北風(fēng)把遠處圍墻邊光禿禿的樹木拉彎了腰,向我們傾下身子,像是要向我們哭訴這冬天的寒冷和風(fēng)的虐待。北風(fēng)把陽光吹得搖搖晃晃,七零八落,落一地冰渣。北風(fēng)往我們的身上撲,尋找每一點衣服間脖間的空隙,去侵犯我們的肌膚。北風(fēng)得意地大聲喧嘩,以武力威嚴(yán)地宣示他們對大地的主權(quán)。

比干去推車。這么大風(fēng),咱倆走一走吧!我說,反正咱倆有一下午的時間。

哦!比干說。

我們并肩走在干硬結(jié)實的道路上。比干的兩手插在他灰褐色的羽絨服的兜里,默默無言。我也不知道說什么。語言在我倆之間顯得多余。我把胳膊穿過他的胳膊,緊緊依偎著他。我們互相汲取對方的溫暖來抵御風(fēng)寒溫暖自己。我們像是一對多年的情侶。我們相依為命。

水晶鎮(zhèn)的商場集中在鎮(zhèn)中心巴掌大的地方。商業(yè)區(qū)里,顯出過節(jié)的氣象來。人潮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我們沒有駐足停留,直接到商場里面。我挑了一輛小巧永久自行車。付了錢,出了商場,比干領(lǐng)我到一個修車鋪。剛買的車也要修?我問他。當(dāng)然。他說。他把自行車交給攤主。攤主是個六七十歲的老大爺,滿臉褶子,滿手油污。風(fēng)一吹,就從他紅紅的鼻孔招呼下兩行清水。他就用手捏住鼻子,擤滿地的鼻涕。擤完了,他就用腳,把鼻涕在地上抹一攤濕濕的冰渣。要多久?比干問他。個把小時吧!大爺頭都沒抬。比干拉著我就走。我不動。我想看看他要對我的新車做什么。大爺也不管我們,自顧把我嶄新的自行車倒立在地上,拿一把工具,一根一根地緊自行車的輻條。我附在比干耳邊問,除了這個,還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比干說,應(yīng)該是每個地方都要檢查維護一遍。我每次都是把車往那兒一擱,就自己遛彎去了。到時間再取。走吧,沒什么好看的。外面這么冷。我看著老大爺。外面這么冷,他連手套都不戴。他的手在風(fēng)中,被風(fēng)拉一個一個的口子。血還沒來得及流出來,就在口子里面結(jié)成冰,給他的手上畫一道一道歪歪扭扭長長短短的紅線。

離開修車鋪,我拽著比干回到商場。我一家一家地看衣服。我把羽絨服脫下來,看到喜歡的衣服就試。比干在我旁邊看。好看嗎?我問。好看!他說。這一件呢?好看!這件紫色的毛衣配我的膚色行嗎?挺好的!我覺得我的皮膚不夠白,穿這件紅的是不是特難看?白里透紅,不難看。怎么我穿什么你都說好看?你是衣服架子嘛!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他說得我心里美美的。有你女朋友好看嗎?我差點沖口而出,不過這句話到嘴里的時候,我又把它嚼巴嚼巴嚼碎了給咽下去了。它有股葡萄的味道。果肉酸甜,皮和籽苦澀。我本能地覺得,她是一個我不能碰觸的傷。這個傷,在他身上,同時,也在我身上。我眼前又浮現(xiàn)出西雙湖畔那個如夢如云的女孩,她那超凡脫俗,不似人間的美。我望著眼前比干清瘦憂郁的臉。就算她真是比干的女朋友,我也無需自慚形穢的。她是熊掌,我是魚。不一樣的美味。誰敢說熊掌就一定比魚美味?

你試這么多,買嗎?比干問。

不買。我有足夠多的衣服了。我說。

那你試什么?他說。

穿到我身上一次,就算是我擁有過了。我買的很多衣服,連一次都還沒穿過呢。我說。

比干撇了撇嘴,眼神卻飛得很遠很遠。我拽了他好幾次。喂!比干!比干!比干迷迷糊糊的。我覺得他的眼神是斷了線的風(fēng)箏,再也收不回來了。

我們回到修車鋪,又等了好一會兒。等車修好,天已經(jīng)黯淡下來,燈火瑟縮著,慢慢多起來,用它們的光熱對抗冬夜的黑暗和寒冷。多少錢?比干問。十五。大爺說。比干給了他二十。我說我來。比干沒理我。大爺找他五塊。比干接了錢,又退給了他。怎么了?這錢有問題?大爺甕聲甕氣地問。不是。比干說,不用找了。

比干推了車。我依然挎著他的左臂。貼著他,我覺得自己都高大起來。雖然僅僅是五塊錢。但是,我眼前的比干,不再是一片荒漠。我給他播撒的種子正在覺醒。它們會形成綠洲,會變成森林。

我看了你給我的書。比干說,都看完了。

喜歡嗎?我問。

比干想了想。它們像是豬八戒的人參果。我還沒來得及品味。他說。

一會兒你送我回家。我說,我再給你拿幾本。另外,你需要把我的新自行車搬到我屋里去。我怕它再被偷了。

好。比干說。

街兩邊小吃攤像雨后的春筍,隨著路燈光,一個接一個鉆出地面。煎餅攤上滋滋冒著煙氣。水晶鎮(zhèn)的煎餅是在一個圓形的鏊子上攤一張煎餅,上面撒上厚實的切碎的菜蔬,菠菜,韭菜之類,拌上作料,再打上雞蛋,然后在上面再覆蓋一張準(zhǔn)備好的煎餅,兩面一翻,一張熱氣騰騰,香脆可口的煎餅就出鍋了。我跟比干一人要了一個。咬一口,滿口的汁就順著嘴角流下來。我倆相視,不覺莞爾。我掏出一張面巾紙來,擦掉比干嘴角的菜汁。然后,我指著我的。我看不見,但是我能感覺到一道熱熱的,蚯蚓一般順著我嘴角爬的東西。比干沒有紙。我掏出來一張給他。他望著我,眼神再次迷離。他俯下身子。我仰起頭,閉上眼睛。我沒有躲閃。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順理成章。天經(jīng)地義。他用嘴清理了我嘴角的汁液。我等著他吻我。我的嘴唇因等待而焦灼,因渴望而顫抖。他很自然地就裹住我的唇,他吻著它們。我要吃……他說。他把舌頭伸進我的嘴里,挑逗我的舌頭,他吸吮我的舌頭,吸得我渾身麻麻的,不能自己。這是他第三次吻我。這一次,我徹底放棄了反抗。一圈入圍著我們,看我們。直到我倆分開,才又都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訕訕地走了。

我們繼續(xù)逛。我們吃了羊肉串。一人又吃了一碗餛飩。肚子里有了食物,渾身也有了熱氣。我可是飽了。你還吃嗎?我問比干。我也飽了。他說。可是我想吃一樣?xùn)|西。什么?比干苦思冥想了半天。我給忘了。他說。它們就在我腦子里??墒俏揖褪窍氩黄饋?。我頭疼。那別想了。想起來咱們再回來吃。我說。

我們回家。他騎車。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我兩手圈上他的腰。即使在蓬松的,厚厚的羽絨服里面,我都能感覺到他的瘦弱。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他顯得那么的,那么的單薄,那么的,那么的,可憐。我忍不住把臉貼在他的背上。

他幫我把自行車扛上了四樓。我關(guān)了門。他一邊搓手,一邊跺著腳。南方的冬天沒有暖氣,屋里屋外一樣冷。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在我手里猶如一塊寒冰。冷吧?我說。嗯。手腳冷。他說。腳一冷,渾身都冷。我告訴他。我去洗澡間,打開淋浴噴頭,讓熱水如瀑布一般瀉下,讓熱氣一層層鋪滿整個洗澡間。我出來,柔聲對比干說,去,洗個澡去!洗完澡就暖和了。

猜你喜歡
阿蘭
原始的塑造——多米尼克·阿蘭作品欣賞
如果地球被我們吃掉了
真理的存在方式:阿蘭·巴迪歐電影哲學(xué)思考
鳥有翅膀,孩子有書
善良是最好的名片
Sixteen Years’Promise
阿蘭最新專輯《十念》主打歌曲《賭注》MV發(fā)布
險些“友盡”為哪般
唯美歌姬阿蘭全新單曲《蘭之樂光Lan of music light》正式首發(fā)
從女性主義解讀《大地》中阿蘭的形象
牙克石市| 兖州市| 新竹市| 营口市| 绥中县| 万山特区| 阆中市| 辽阳市| 黄冈市| 砚山县| 库伦旗| 景德镇市| 广河县| 东光县| 长沙市| 图木舒克市| 建阳市| 万安县| 合江县| 察隅县| 丽江市| 高唐县| 望都县| 贵定县| 易门县| 青岛市| 虎林市| 鄄城县| 奉贤区| 银川市| 三亚市| 东台市| 封开县| 城市| 杭州市| 洱源县| 襄汾县| 驻马店市| 成都市| 浦城县| 东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