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龍波
月亮。
颶風往六月的胸腔兇猛地刮,海水動蕩的龐大身軀使月光下的海岸線戰(zhàn)栗不已,變幻不定。海邊的房子如一個虛幻的藍色子宮與狂飆共振。因明躺著,像一個被床榻強制收留的病人,旋轉的光線如從他眼睛深處伸出的一只被風雨打亂淋濕的翅膀,嚯騰騰撲向窗外。
據說,這是一個嶄新的世紀,所有人會攜起手共同對抗臭氧層,新一輪爆發(fā)的病毒,墮胎,淫亂,貧困,以及混亂的心魔。新世紀伊始,《圣經》的發(fā)行量呈幾何基數日增,神圣天上王國即將降臨于世俗。據說,臉上掛著猶如火紅珊瑚胡須的海神波塞冬從海底醒來,半身立在海里,半身目光如炬,掃視星空。
六月的海濱城鎮(zhèn)彌漫著變亂情緒,海邊的巖石是這座城鎮(zhèn)臉盤的額頭,一條中軸交通馬路攜帶一股海水的咸味從小鎮(zhèn)中央的鼻腔凜冽穿過。每日清晨,太陽帶著從海里升起的巨大熱力給小鎮(zhèn)臉盤涂上紅暈,直至黃昏,它就以強力讓自己堅韌地擠進這張臉盤。這種進入,給小鎮(zhèn)的夜晚帶來了細碎的夜魔與百花相互掠奪的隱秘聲響。
因明躺在床榻上,他剛才夢到了火紅鴿子盤旋在這座城鎮(zhèn)上空。火紅鴿子曾在他腦海里變幻過各種形象,夜叉、姑娘、紅布頭、金屬火焰、桃胡、手槍;但是不管怎樣變幻,這的確是他千真萬確在現實里喂養(yǎng)過的鴿子。那只鴿子曾與他青春的河流共舞,充斥著酸堿味道的油膩糞便氣味長久地棲息在他金色神經的末梢。
沉重如鐵的翅膀在颶風中艱難喘息,最終它停落在一團迷霧般的光里,光核曲曲彎彎地向內緊收。翅膀感到自己的羽毛酥軟,陣陣熱浪將它掀翻在手掌著那團光的守夜人身上。這座城鎮(zhèn)夜的守護者,總會在子時走向海邊的燈塔,然后在卯時回來就寢。夜之光曾在他面孔里悄無聲息游走潛行了將近二十年,這光緊咬他每一條面部肌紋,與之廝磨,使這面孔與城鎮(zhèn)的臉盤互為譬喻。它熟悉皺眉肌、笑頰肌的彈力以及它們每一次拉扯的弧度,熟悉肌體變動的人性原理。它以夜的方式處理、雕刻著這張充滿水漬漩渦的河床一般的面孔。光總會以自己的天賦將守夜人的每寸肌膚保留在自己的記憶的溝壑紋理底部。
當因明透過窗戶看到守夜人時,感到小鎮(zhèn)以自力在上升,周遭月亮巨大潮汐力的牽引使其呈螺旋樣游移四顧。最先,貼滿了報刊彩頁的房屋墻壁變得松軟,墻上釘子的牙齒變得柔和,開始絮絮自語,它們生長、延伸,墻角如一把持續(xù)打開的折尺,而墻角處桌椅的閃光開始沿著桌椅銹跡斑駁的骨骼紋路收縮,直至桌椅形成了擁有自身形狀的顫抖陰影被墻角遠遠拋下。刀面樣的報刊彩頁以迷離的出神對此投以窸窸窣窣的呼應。然后,因明感到自己是一條被疏理打理了二十余年的河流,在撞向墻角,繼而這河流也像折尺一樣被打開。
這座城鎮(zhèn)六月颶風的摩天之手掀開窗外濃密樹冠的網路,搖晃了在不斷拉伸生長的窗臺。窗臺上那盆已經被風折斷的雛菊呼應著上升。最終,颶風的手指把弄著松動了筋骨的窗戶,它濕淋淋的手透過窗戶的縫隙夾雜著海水濃厚的氣味附上因明的面頰。
呼吸。
六月的颶風開始猛烈撞擊自身之上的巨靈神眼睛樣的月亮。那一個夜龐大緩慢自轉的身軀里,城鎮(zhèn)最高建筑物上的廣告牌被颶風摧斷,就像喇嘛的轉經筒一樣在搖動。守夜人沒有在卯時按時回來。夜的手臂伸進自己的軀體,安慰似地撫摸城鎮(zhèn)臉盤,尋找著在每個夜之間傳說的守夜人。據說,每一個夜都是獨立的,擁有令人尊敬的夜的個性。據說,每一個夜有出生,有死亡,有的死后的夜的靈魂以世間所有物的夢的形式繼續(xù)存在。它們被作為小說家的守夜人書寫,同時它們也書寫作為守夜人的小說家。夢是夜呈現自身的精神卷宗。
颶風之夜曾發(fā)生過各種故事,所有的故事幾乎都藕斷絲連,互為因果。比如,在颶風之夜執(zhí)掌著酒鬼的物性的夢,與守夜人、小說家的小說互為關聯;小說家的命運又在這個六月的颶風之夜向前或者向后推進。而因明,又會在另一個颶風之夜打開小說家遺留下的手稿。守夜人曾這樣說:所有事件在颶風里成長,它們各自呼求自己的本質,繼而開始相互尋找。
那一個夜并沒有在自己軀體內的城鎮(zhèn)臉龐上找到守夜人,據說,它看到因明的濕漉漉翅膀般的目光在海邊抽搐,抽搐而憂傷的目光旁躺著守夜人的提燈,海神波塞冬從海里站起,托起守夜人的身體將他放在月亮上。
據夜的精神卷宗里記載:
每一個颶風之夜,坐落在城鎮(zhèn)右臉頰位置的警察局前停著的警車都會像俯身的獵豹時刻伺機而動。它們怒目圓睜,金屬的血脈賁張,時刻警惕著魔鬼臉譜一樣的刀器刺入人身。它們被賦予“機理”,所以會用職責來捍衛(wèi)自己作為金屬的物性尊嚴。
有一次,它們看到一個渾身落滿血跡的外國女人倒于街道,在她身邊躺著一個酒鬼。當酒鬼醒來后,眼睛朦朧地看著警察,說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殺了一個叫露絲的外國女人。警察不能斷定酒鬼是蓄意謀殺,還是夢魘蠱惑下的一出迷局,因為在這個城鎮(zhèn)幾乎沒人知道這個做著妓女的異國女人的家鄉(xiāng)名字。但是,現場證明,異國女人是酒鬼所殺。只是沒有什么可以證明那一切真是酒鬼的一個夢。
他夢境里出現的那個叫做露絲的妓女影像,并非現實中的機械式鏡像,在此,我們可以斷定,他并沒有殺人。所以,在這個事件中,人類體察不到夢的聯合體,體察不到夢的完整性,不相信夢的法庭會以自己世界的準則來合理審判這個酒鬼。
這件事被這個城鎮(zhèn)的守夜人、小說家寫成了一部懸疑小說,事件中的女主人公被改名換姓,叫瑪麗昂,但至始至終這位小說家也沒能給讀者提供合理的答案。他說這是這個城鎮(zhèn)提供給人類夢境的一個典范之作,他有責任將此以藝術的形式表達出來。
而評論家似乎對城鎮(zhèn)典范這個評定漠不關心。有人說,這個小說作者用了“瑪麗昂”這個名字是有所指。在《丹東之死》這部十九世紀初期的作品里,那個妓女就叫這個名字,而且是個人自由倫理主義者。評論家還引述了一段瑪麗昂的話:
“我是一個永恒不變之體,是永無休止的渴念的擄取,是一團紅火,一股激流。……人們愛從哪尋求快樂就從哪尋找,這又有什么高低雅俗的分別呢?肉體也好,圣像也好,玩具也好,感覺都是一樣的?!?/p>
一開始,這個城鎮(zhèn)的人們侵漬在小說家的“典范”言論的歡喜中,當那位評論家的文章在這個城鎮(zhèn)最權威的報刊刊出后,立馬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這位倒霉的小說家。最終,小說家的這部小說被查禁。
因明的眼瞼像帷幕一樣閉合。不斷生長的房屋、打開的墻角只是叔叔的疲憊情狀帶給他的一個幻覺。就在昨天,因明叔叔,那個守夜人、小說家陰郁地坐在書房里,一言不發(fā)。只有書桌上咖啡的熱氣籠罩在他的額頭,仿佛一面柔和的手掌安慰著他。最后,叔叔看了看站在客廳里不知所措的因明,從夢幻般的身體里掏出這樣的一句話:“我再也寫不出像那樣的小說了?!?/p>
這使因明第一次感覺到語言世界的危險。詞語就像絢麗繽紛的鳥獸,有色澤,有動響。因明感覺叔叔的精神柵欄明顯松動,鳥獸們在向他留戀的同時卻又像從黑洞里僥幸逃逸的光一樣四處奔突。詞語并不能和叔叔患難與共。
所有物性都無知而圓滿,而夢幻之眼永遠開啟。守夜人乘著颶風到月亮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