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六年七月五日,我前腳邁出校園,后腳跨進了工廠。后腳的意義是非凡的。工廠是社會的縮影,是中國的縮影,是現(xiàn)實世界這只巨型大鵬鳥微小版的麻雀,翅翼雖弱,五臟井然。這一天,人類第一次篡奪了上帝的名號,扮演了一次上帝:第一只人造——他們叫克隆——羊誕生。人類向復制自己的路上邁進。男人們亢奮不已。女人們則緊鎖房門獨自憂傷。世界將不再需要女人。男人自己就能夠生兒育女。女人們擔心,也許過不了多久,男人們就將制造出新的物種,它們不僅能為男人提供免費的,更為優(yōu)質(zhì)的性服務(wù),不僅更為接近男人的心靈,而且,還能夠二十四小時無歇止地完成女人能夠和不能勝任的所有家務(wù)。男人為此的付出,當然也遠遠小于追求一個女人所需要的災(zāi)難性的成本。 科技在騰飛。這個世界的面目,也日新月異。而我們,是剛睡醒的巨人。醒來時揉著惺忪的睡眼,才發(fā)現(xiàn)我們是在一場淘汰賽中,而對手,已經(jīng)領(lǐng)先了我們一個世紀。于是,我們開始追趕。我們的腳步太沉重。我們身上還帶著鎖鏈鐐銬。我們需要肉和糧食,來補充我們的體力,生成我們的血液。505廠就孑孓在這樣的路上。我們需要速度。法國說,給我們錢,買我們的設(shè)備,我們幫助你們提速。我們說,行。我們想飛,他們有風。有九萬里風,鵬才能舉。我們沒有培風的時間。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這就是我在車間里面見到的生產(chǎn)設(shè)備。工人們組成生產(chǎn)線。零件從一雙手傳遞到另一雙手。這雙手打平從機器上下來的,猶自冒著騰騰熱氣的電路板,下一雙手給它裝上耳朵,再下一雙給它的耳朵打了個孔,然后眼睛,鼻子,嘴巴,四肢,五臟,六腑。上帝當初就是這么造的人。不過上帝只有一個。上帝是全能的。人不是。每個人只會一點。分開來什么都不是。缺一個也什么都不是。人團結(jié)起來就不同了。團結(jié)在一起的人,擁有上帝的力量。偏偏人是個體。個體的人,只是一條蟲。
四個法國專家負責培訓,指導,監(jiān)督,糾正蟲子們。盡管那時候全廠只有車間有空調(diào),他們依然滿頭大汗。法國人很負責。工人們卻糊弄。同一個問題,往往要一再地重復。這就使他們疲于奔命。這還不算。更要命的是,翻譯對正在發(fā)生的所有的一切,完全是一竅不通。
這個翻譯就是我。到了工作崗位,我才發(fā)現(xiàn),我四年學的所有的法語,不過是說句你好,而這,車間所有的工人都會。不需要四年。幾分鐘他們就掌握了我四年的辛苦。不過說良心話,我四年也并沒有怎么辛苦。除了法語之外,我沒學過電子,也不懂機械,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我是一只蟲。四年大學鍛煉出來的一只一無是處的蟲子。我學的文學史哲學史革命史馬列主義思想史對我的工作一籌莫展。
法國專家一遍一遍地向我重復他們的話。他們拿著實物比劃。他們幫我翻查字典。他們給我找來一堆堆的理論和原理。他們百折不撓。他們寬容仁愛。
“Bon, on va vous former comme Sophie!”Pérez說。
Sophie是在我之前的女孩子。她離開505廠,去了法航。那一年,法航的工資是3500,而505廠是290。據(jù)Pérez說,Sophie剛來的時候,法語水平跟我一樣。我倆是同一個爐子燒出來的。他說一樣,我想他沒必要騙我。Sophie在505廠工作了一年。她成功地把她的法語水平從只會說你好鍛煉到能夠跟他們對答如流。這之后,她成功地把自己推銷給了法航,成功地把自己的薪資翻了十幾倍。Pérez說,他知道,這也是我的路。但是,他沒有辦法。他只能幫助法航,或者法汽法電法船等等知名的不知名的法企不停地把大學的爐子里生產(chǎn)出來的半成品打造成成品,再眼睜睜地看著這些成品流到他們該去的地方。
“Tant mieux pour vous!”他說,半是無奈,半是真誠。
Pérez的預言在一點一點地應(yīng)驗著。首先是我的法語。 我從“Salope!”“Quelle bordelle!”“Casse-toi!”開始,到復雜的,“Tu ne vois pasulle paille dans monoeil?”,四個月之后,我已經(jīng)是庖丁手里的殺牛刀,能夠“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也就是說,工廠的四個月,使我大學的四年都黯淡無光。
一年以后,我跟Sophie -樣,憑著Pérez和其他三個法國專家為我打造的法語,敲開了班生公司的大門。這一舉動,也最后實現(xiàn)了預言家Pérez 一年前的讖語。
(二)
我最終選擇班生公司,一半為南欣,一半是命運。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叫南欣。面試的時候,她看我的目光有種異樣。我說不清楚那是什么。她的目光深邃,像是同情,又像是崇拜。我想問她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像一根魚骨頭卡在我的喉嚨里,我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我想,那我就去班生吧。朝夕相處,我總會有機會把它吐出來,或者咽下去。
七七一萬個不情愿。她想讓我去法國使館。使館很滿意我的法語水平。其實我也覺得可能使館更適合我。七七想要留在北京。她說,北京公司多,機會多,她也能找到個工作。她不愿意去外地,也不愿意呆在家里。我會憋死的。她說。我不喜歡北京。我想出去走走。我說。另外,在北京還要租房。那是一筆大費用。我們拿點工資,都交房租了,沒意義。而班生說他們管吃住。咱們能省下很大一筆錢。
我倆誰都說服不了誰。我從兜里掏出一枚一毛的硬幣,遞給她。
正面是班生,反面是使館。我說。
正面是使館,反面是班生。她說。
好。我沒意見。
她煞有介事地把硬幣窩在手心,吹了口氣,嘴里念念有詞,活像一個巫婆。美麗的巫婆。她把硬幣拋上半空。她仰望著硬幣,眼睛追隨著硬幣的下落。硬幣到她胸口的位置停下,懸在半空,好像一只蝴蝶撲棱著翅膀,就是不往下掉。
我探頭看。
反面。我說。
這個不算。七七說,它還沒掉下來。
接著,她一巴掌拍下去。硬幣呻吟一聲,掉在地上,滴溜溜轉(zhuǎn)了半天,才像中槍一般,翻倒在地,恰如一條死魚,露出白生生的魚肚。
反面。我說。
七七氣鼓鼓的,不再說話。
到了班生之后,我卻總沒跟南欣熟悉到可以把骨頭吐給她的地步。除了午餐時候,我們幾乎沒有交集。她看我的眼神淡淡的,似有似無的那種。偶爾我追上她的眼神,它也都又不留痕跡地走失掉。有一天晚上,我特意留下在公司吃晚餐。我決意晚餐之后,一定找個機會問她??墒俏页酝晖盹垼嚾话l(fā)現(xiàn),那骨頭已經(jīng)隨著晚飯一起被我咽進肚子里了。我有幾分釋然,也有幾分失落。
飯后,我就騎車回家。潘工跟我同路。一路不著邊際地閑聊。
你很招女孩子哦!她說。
沒吧?我不高,不帥,不優(yōu)秀,那么普通。我說。我沒有謙虛。我說的實話。
恰恰相反,就是這種東西吸引女孩子。潘工笑,很神秘的樣子。
啥?
你身上有一股文氣。文弱書生的才氣。自古才子佳人。你一眼看上去就是佳人眼中的才子。她說。 不是吧?我反駁說,我聽說女人喜歡征服者,喜歡強者,怎么會喜歡文弱書生?
卓文君私淑司馬相如,紅拂夜奔李靖,鶯鶯夜會張生,從來就沒有高大威猛的男人像什么虬髯客啊張飛啊李逵啊他們的事。我是女人。很多事,你們男人看不懂的。她說,然后又補充道:
比如鐵梅,她就很喜歡你!
她是孩子!我皺了皺眉。
南欣呢?她窮追不舍。
她是阿蘭的親信,怎么可能?我說。
她又笑。
路過我家樓下。七七在樓下張望。
你咋在這兒?
等你?。∷郎厝崛缢?。她望了眼我旁邊的潘工,立刻警覺起來。
這是我同事,潘工,我倆一路。我給她介紹。
你好!她很勉強地說。
我女朋友,七七!我對潘工說。
我說呢,比干,你修了幾輩子,修了這么漂亮的一個小仙女做女朋友?改天請客??!潘工夸張地說。
七七臉上立刻舒展開,像是一朵花。
我做了一桌子菜,姐姐也一起來吃吧!她挽著潘工的胳膊,說。
潘工走后,走進家門,我望著一桌子的菜,莫名其妙。
今天七夕。七七說。
(三)
我徹底給忘了。七夕本不是什么大日子。雖然有中國的情人節(jié)之稱,不過在九十年代,還沒被商家炒作起來。七夕的重要性,在于它是七七的陰歷生日。去年她的生日,我?guī)チ?05廠外唯一的一家小飯館。那也是我倆認識之后她的第一個生日,因此顯得格外隆重。沒有地方買禮物,但是看她告訴我時那么鄭重其事,我就知道,一定要做點什么的。不過看起來,在505那種荒郊野外,我好在也沒什么選擇。
七夕的前一天,我春夢綿綿。我在夢中邂逅一個美女。堪與七七媲美的美人兒。偏偏我在夢里,就知道我是在做夢。夢里是一個沒有法律,沒有懲罰,沒有道德,沒有一切世俗約束的自由天堂。因此,沒有任何解釋和言辭,我直接強行把她抱在懷里,強行扒了她的褲子。然而,當我挺著身子在她下面找入口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下面,是一根跟我一樣的東西。我在她的羞辱中醒來,一身是汗。
那天,我們點了三個菜。我要的魚香肉絲。這是Pérez的最愛。七七點了個燉豬蹄,她說是美容的,又點了個木須肉。她給我講故事,說她在來北京的火車上,遇到一個男孩,叫什么她忘了,那個神人下火車之后請她吃飯。他給她點了四份木須肉。這是他,也是她,第一次吃木須肉。
你就編吧。我說。
真沒騙你!真有這樣的人!他說他是學畫畫的,我不知真假,不過他真背著一個畫板在背上。畫板上的顏料給他的汗陰得全印他T恤衫上了,好像他是穿了一塊畫布在身上。這還不是最好玩的。最好玩的是他說他研究什么經(jīng)。他問我的名字,然后就在那兒神神叨叨,說我跟他有緣,說我倆一定還會見面。你相信不?真的真的!騙你我是小狗!
他一定是剛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逃出來之前還剛吃錯了藥。我說。
那是因為你老婆我太好看了。他想跟我搭訕,才胡謅八侃的。他沒有你幸運。是不是啊,老公?七七得意地笑。
她長發(fā)如瀑,臉龐如月,笑靨如花,媚眼如絲,身上幽香如蘭。那頓飯我吃得心猿意馬,渾不知味。一回到辦公室,我就把她抱在懷里,捉住她的嘴唇,狠命地親她,咬她,要把積聚了二十多年的欲望通過她的唇舌,灌進她的血液,燃燒她的身體。她的身子又燙又軟,像剛撈出鍋的面條。
老婆,我要,我要你!我在她耳邊,是懇求,也是命令。
不要!她說,我喜歡你親我,喜歡你這么抱著我,喜歡你的手撫摸我。咱們就這樣好嗎?就這樣一輩子!就這樣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不要,我要你!
人家害怕!人家好害怕!
不怕,我會輕輕的,輕輕的……
會懷上的!人家還小,不想要孩子!
她近乎乞求我了。她可憐巴巴,眼淚在眶里打著轉(zhuǎn)。我害怕女人的眼淚。它們能把男人的筋骨,連同意志,瞬間軟化,軟化得也跟一條剛出鍋的面條一般。不過這時,那我素不相識的美人兒,倏忽從我昨夜的夢里掙出,立在七七身后,對我眨著眼睛,一臉的嘲弄。
這一刻,我不知道我是在愛她,還是在可憐她。我終于要了她。我洗刷了昨夜的夢對我的羞辱。我第一次進入了一個女人的身體。但是,只是我的身體的需要。我就像陷進一個無邊無際的沼澤。我拔出來,又陷下去,拔出來,又陷下去。我身子底下是軟軟的淤泥。淤泥里面,滿是不可知的危險。我張皇失措。我在不可知的驚懼中,失掉了我的第一次。沒有美好,只有遺憾。我射在她的身體里,沒有任何防護措施。我聽到我的億萬個子孫在她的身體里面嚎啕大哭。
我從她的身體出來,再也沒有看一眼那兒的欲望??墒牵斘夷闷鹨粓F衛(wèi)生紙,給她擦拭時,發(fā)現(xiàn)衛(wèi)生紙上,殷紅殷紅的,全是她的血。
我不解地望著她,發(fā)現(xiàn)她也望著那衛(wèi)生紙,一臉的恐怖。
(四)
我對處女沒興趣。我對鐵梅說。
坐在鐵梅的床上,我想起七七昨天的一桌子菜。七七一個人一邊落淚,一邊吃飯。好像是她嫌菜里鹽擱得少了。她的淚水落在白米飯里,湯里,和她夾到碗里的菜里,給它們添加了咸味。當我告訴她,我已經(jīng)在單位食堂吃完晚餐了,她的淚水就止不住。
不就是一頓飯嗎?我對她說。
我感覺我就是這頓飯。你已經(jīng)吃了外邊的了。你對我沒興趣了。我在你眼里,跟這頓飯一樣,是可有可無的了。她說。
真是不可理喻!我想。
我答應(yīng)了她,今天一定回去吃的。我不怕是剩菜??墒牵冶昏F梅給拉到了她的家。一到她屋里,鐵梅就把門反鎖了。我感覺我是她的囚徒。這房子是個囚籠。房子很寬敞,也很空曠,里面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屋子是個空殼。跟我一樣。她給我端茶遞水。她拿出一堆零食,擺在我面前。我看了一眼。全都是梅。各種各樣的梅。話梅,烏梅,青梅。我拿了一塊噙在嘴里。硬得像塊鐵。酸澀酸澀的。我想把它吐出來。她屋子里干干凈凈的,可就是找不到一個廢紙簍啥的。我只好把它吐在手里。
不喜歡?她那神情,好像我是在暴殄天物。那梅子是比王母娘娘的蟠桃還美味的珍饈。她小心翼翼地把我握在手心的半截青梅捏過去,放進她的嘴里。她一邊咂嘴,裹弄那顆青梅,一邊捂著嘴笑。她的笑從嘴里流出來,盛滿她的兩個酒窩。她的笑在她的酒窩里面漾起波紋,散發(fā)著一股很濃很重的酸澀味。
我是她的囚徒??諝さ姆孔邮乔艋\。床和桌椅是腳鐐。她酒窩里的笑是手銬。這些還不夠。她還不滿足。女人沒有滿足的時候。從我嘴里吐出來被她放進嘴里的青梅,在她嘴里冒著泡沫,那是她在鍛造新的控制我心智的蠱毒。
她裝模作樣地拿著本法語書,坐到床上,坐在我旁邊。她的大腿緊緊貼著我的。它們白生生的,冒著新出屜的饅頭的熱氣。她托著書的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她的手像只毛毛蟲,在我的腿上蠕動。我恨不得隔著書,一巴掌拍死它。
教我法語。她命令我。
我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我說。我以為她就此能釋放我。
介意換一個嗎?她說。
介意。我繼續(xù)斗爭,為了自由。
介意多一個嗎?她頑固不化。
不介意。我說。然后把她掀倒在床上。她呼哧呼哧喘氣,兩只乳房小小的,隔著粉紅的裙子起伏,像是兩只鼓風機。她閉上眼睛,撅著嘴唇,等著我撲上去。她整個人就像張著的一張網(wǎng)。她的眼睛藏在網(wǎng)后面,貪婪地等著我。她就是一只母蜘蛛。無論我是蟲子,還是公蜘蛛,滿足她的欲望之后,就要被她撕成碎片,像她嘴里的青梅一樣,被她吞進肚子里。
我把手伸進她裙子里。她的身體緊繃著,全身都在抖動。她的反應(yīng),跟七七跟我的第一次一樣。女人是一種陳舊的物種。女人從來不會創(chuàng)新。
不要這樣!她說。
我把手往外抽的時候,她卻又用手阻止了它。
親親人家,或者,至少對人家說幾句好聽話,人家心里害怕……母蜘蛛說。從她身上伸出八只細細長長的腳來。她的八只腳在我眼前擺動,攪得我眼花繚亂,六神無主。
你是第一次?我問她。
是??!她很驕傲地說。我男朋友追了我兩年。求了我兩年。我都一直保留著。我要把它留給那個真正俘虜我的人。那個讓我自己心甘情愿奉獻出來的人。
我拔出我的手,站起身來。我活動了一下手腳。鐐銬嘩啦啦掉了一地。我整理了一下自己。襯衫有點皺了。我走到房門口,打開房門的插銷。我開門。囚籠大開。關(guān)在門外的熱浪撲面而來。
我對處女沒興趣。我說。然后,我走出囚籠,一身輕松。
(五)
你是第一次?我望著渾身抖動如篩糠的七七。
她捂住臉。
我不知道。她說。
你怎么會不知道?我問。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說。
她的異常,讓那剛從我身上抖落的石頭又重新壓到我身上來。我抱住她因恐懼而戰(zhàn)栗的身體。她的身體軟綿綿的。愛是一劑軟化劑。剛做過愛的女人,就像面包一樣松軟。我在她耳邊輕聲細語,我告訴她,我接受一切事實,只除了——欺騙。
她一把推開我。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喊道。然后,她飛快地穿了褲衩和裙子,掩著臉,奪門而逃。
我已經(jīng)習慣了被她一個人扔在辦公室。我像是一件隨時可以拋棄的廢物。我本來就是。我點了顆煙。煙在夏夜包圍著的辦公室里寫滿了一個個問號。她對我,是真心喜歡,還是僅僅只是玩弄?她的身體對我敞開,可是她的心一直緊鎖。她從來不跟我談她的過去。她的家庭。好像他們從來不曾有過。我每次只要一提出這個問題,她就用她的唇堵住我的嘴,用她的舌頭在我的嘴上涂滿膠水。她沒有過去,只有現(xiàn)在,只有未來。所有的未來一點點變成現(xiàn)在。所以未來也是現(xiàn)在。她的現(xiàn)在是我的。我就是她的現(xiàn)在。這就是我的全部。她說。當現(xiàn)在變成過去,你也是我的過去。你會給我一個家的,是嗎?那你就是我的家庭。你瞧!你都知道了。不要問!不要問!擁有你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我才是活著的。我才存在。沒有你的我,你所不知道的那個我,從來就不曾有過。她說。
第二天下班,我在辦公室等她?;蛘哒f加班。牛主任給了我一堆資料翻譯。白天要陪Pérez他們在車間忙活,我只能晚上翻。505廠的加班是沒有錢的。也不是。每次加班到晚上九點半以后有一塊錢的飯補。我最多一個月拿了三十二塊錢的飯補。相對每個月二百九十塊錢的工資,三十多塊錢,可不能小覷。很羨慕車間的工人。小朱說,他們是計件,一個月能拿到五百多。她一個沒上過大學的臨時工,一個月拿我兩個月的。七七說,作為辦公室的文秘,她才一百多。不到二百。反正工作總也做不完,一個月三十塊錢也確實讓我動心,所以每天下班之后,我就泡在辦公室里。另外也沒人監(jiān)督我。想著談戀愛也能掙錢,這也不能不讓我小小得意一把。
她來了。我期望她能對昨天的事給我些兒解釋。她昨天以前還是處女。她把她的第一次給了我。她之前騙我,不過是為了考驗我,考驗我是更在乎她,還是她的那層膜。我表現(xiàn)得很差勁。她徹底看清我了。雖然有責罵,有怪罪,這依然是我最期望的解釋。或者,她那個剛過,還沒好清楚。被我一弄,血又出來了。又或者,她是剛來,我恰好碰上。這些當然會讓我沮喪??墒?,瞞我一時,又能如何?
可是,她選擇了沉默。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她淺笑低語。她柔情似水。當然變化是有的。那就是經(jīng)過昨天,她理所當然把她當成了我的一部分了。言語之間,透露的親密,使我倆之間任何一點距離都無處容身。
我們?nèi)コ燥?。七七又點她經(jīng)典的木須肉。這讓我不大舒服,好像她在回憶什么,留念什么。好像那個傳說中的男孩總是陰魂不散。吃完回來,又回到辦公室。我開始翻譯資料。她則坐在我對面,什么都不做,只是看著我。每回我抬頭,就是她笑吟吟的臉龐,閃著光華,與夜空的明月相輝映。辦公室里,一派溫馨。我忍不住又想要她了。我伸手夠她。她把手給我。我拉她。她笑嘻嘻的,搖頭。我再拉她。她把身子趴在桌子上,隔著桌子吻我。我春情勃發(fā),迫不及待。我踩著椅子,爬過桌子,到她那邊,從背后抱住她。我趴在她身上,吻她的脖子,耳朵,頭發(fā)。她脖子上的皮膚白皙細膩(詩經(jīng)上說“領(lǐng)如蝤蠐”是也),在我的擁吻之下,有細細的汗水滲出,有如一顆顆鹽粒,帶著淡淡的咸香。
昨天疼嗎?我問她。
你那么粗暴!她說。
我今天輕點。我發(fā)誓。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證。我說。
我在她的身體里,感受著她的溫暖,她的濕潤,她的包容,感到自己像是兒童嘴里的一塊冰棍,要融化成一口清泉。有一種很遙遠很遙遠的東西,不可捉摸的東西,一種未曾有過的渴望,若有若無地,飄飄忽忽地,召喚我。是什么?是什么?是天上的雁,那么陌生,又是舊時相識?
疼??!七七的叫喊扯斷了我的追逐。我停止動作。我低下頭,就看見釅紅釅紅的血,如同一條條蚯蚓,順著七七白花花的大腿往下爬。那蚯蚓仿佛從地獄爬來,混合著地底巖漿熏人的硫磺的味道和烈焰的顏色。
(六)
從鐵梅的囚籠里面出來,我精疲力竭,猶如一頭剛經(jīng)過殊死搏斗的野獸。黑夜往街道潑灑下濃濃的墨汁。空氣中帶著墨汁的潮濕和粘糊。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吸引著我。路燈下,站著南欣。她提著一只籃子,籃子里擺放著幾顆白菜。
南欣?你在干嘛?我問。
賣菜。她淡淡地說。她一直是淡淡的。像是湯里少了鹽。像是云中聚的水。
你賣菜?這么晚?在這種地方?誰會買?我徹底暈了,好像是在夢中。
你!她說,我一直在等你。你不買嗎?
好吧,好吧,我當然會買。我說。
走吧,跟我走,我?guī)闳タ次业牟藞@。我給你挑新鮮的蔬菜。我還種了花。還有果樹。各種各樣,紅的粉的白的紫的,你一定會喜歡的。她說。
我于是跟她走。我們到她的家。她打開她的房門。進到她的房間,就是進入了別一個洞天。我們從黑夜進入白晝。艷陽當空。我們從夏天回到春天。百花齊放。她的房間就是一個山野,一眼望不到邊。左邊一畦是大白菜。再一畦菠菜。再一畦空心菜。再一畦白菜花。再一畦油菜花。再一畦玫瑰花。再一畦薰衣草。再一畦山茶。再一畦……蘑菇。大蒜。蔥頭。南瓜。西紅柿。茄子。蘋果。山楂。石榴。西瓜。椰子。菠蘿。哈密瓜……漫山遍野的蔬菜水果鮮花,在微風中招搖,發(fā)出竊竊的私語,輕微的喟嘆,無聲的笑,綠色的低泣和綺夢的香氣。我心醉神迷,不能自已。太美了!它們多美??!我說。挑一顆吧。我松土,施肥,澆灌,培育了三千年了,才有今天的結(jié)果。我累了,也該休息了。你趕緊挑一顆吧。南欣說。
我首先進入椰林。我抬頭。椰子好高啊。我伸手。它們自動探下身來。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椰子表面的硬殼居然在跳動。一下一下,伴隨著咚咚咚咚的擂鼓聲。它們周身布滿血脈。血液在血脈里面流淌,如同水在河床中。我嚇得慌忙縮回了手。
這是什么?是什么東西?我驚魂未定地問南欣。
心啊!你要的心!南欣說。
我仔細看去,發(fā)現(xiàn)那所有圓的東西,西紅柿,南瓜,蔥頭,大蒜,茄子,蘋果,山楂,石榴,西瓜,菠蘿,哈密瓜,形狀,顏色,大小,味道各異,可是,它們也都跟椰子一樣,是一顆顆跳動的心臟。一顆顆鮮活等待采摘的心臟。我嚇得拔腿就跑。還是挑顆白菜好了。我跑到菜地。我挑了一顆白菜。咚咚咚咚。怎么它也有心臟的跳動聲。我剝開白菜。菜心霍然是一顆綠色的心。見了天日,它興奮地跳躍著,有如一尾魚。我被蟄了一口似的,把它遠遠拋出去。它很不滿地哭了起來。悲悲切切,傷心欲絕。還是來朵花吧?;▋簜儧]有地方藏著一顆心。它們多美!它們芬芳四溢!我履著花香。玫瑰,玫瑰,我愛你!玫瑰花迎風舞動,葉如綠裙。我小心翼翼地捉住一枝。玫瑰在枝頭顫動,因為渴望而顫抖。我把它攀到我面前。我要聞到它柔軟的花香。它在我眼前,我才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它不過是一顆舒展開的心。心舒展開,就是一枝怒放的玫瑰。玫瑰合上花瓣,就是一顆敏感的心。
有喜歡的嗎?南欣問我。
這些,這些都是什么?我問。
白菜長著一顆兔子的心,西瓜藤上,結(jié)的是蛇心,無花果里面,藏著星星的心,玫瑰枝頭,開著孔雀的心,桃子樹上,墜著一顆顆水的心,蒲公英吐著云朵的心,百合有一顆狼的心,油菜鋪著大海的心,紅夾竹桃綻放的是美人魚的心,豆角里面包裹的是石頭的心,葡萄藤串起熔巖的心,椰子樹高揚著獅子的心,滿天星上點綴的是夢的心,麥穗上頂著狗的心……
人的心呢?我打斷她喋喋不休的推介。她盎然的興致瞬間熄滅,換上一副黯淡的表情。
沒有。她說,不過立刻又爭辯道,我努力過。我很努力地想培育一顆人心出來。并且我也成功過??墒悄阒腊┘毎麊??人的心就像癌細胞一樣,永不饜足。按理來說,我這兒有幾百畝的山頭梯田,容納一顆人心足夠了??墒牵看挝以苑N一顆人心,它發(fā)芽,一露出頭來,你沒見過,它就迅速擴張。它以洪水猛獸之勢,迅速吞吃這幾百畝地上蓬勃生長的千千萬萬顆別的心。當這塊地面上只有它,再沒有其他植物,其他心臟跳動的時候,它就因無法滿足的貪婪而漲裂,從它里面流出來的膿水,一直淹沒整個山頭,而且惡臭熏天,千年不散。而我的土地也要荒蕪千年。這一千年之中,沒有任何種子愿意在這塊地上發(fā)芽。就連另外一顆人心也不愿意。我真地很努力了??墒?,我做不到。一顆人心,這超出我的能力。我不是上帝。求求你,選一顆別的心吧!不要再為難我了!好不好?她可憐兮兮地說。
你不是南欣!我望著她,問,你到底是誰?
她沉默了半晌。悠悠的歲月在她的沉默中淙淙流過。
賣菜的。她說。
(七)
七七第二次的血讓我羞愧萬分。我對她的懷疑成了一個笑話,一個無理取鬧的笑話。我是個混蛋。一直都是。我把她的那層膜看得太重,而把她看得太輕。
之后的一個禮拜,我都一直努力控制住我的情欲。我坐在辦公室,把自己淹沒在重重疊疊的法語資料中。我用機械的電子的深奧的理論來抗衡七七的美貌的誘惑。七七就坐在我對面,默默地陪伴我。我甚至不敢吻她,擔心那欲望的怪物再次利用我傷害她。每當我累了,抬起頭來,看著對面她恬靜的臉,她對我的微笑,就讓我疲憊頓消。她有時也會調(diào)皮地給我點一顆煙。她讓煙做我們的媒介。她點燃了一顆,會裝模作樣吸一口,再給我。這樣,就算我倆接吻了。她說。有一次她弄巧成拙,真的一口煙沖進她嗓子里。她咳嗽了半天。她捂著胸口,咳嗽得天翻地覆,我都擔心她會跟我一樣,把她的心給咳出來。我給她端了水。她抿了一口,把水噴了我一身。她一邊說對不起,一邊拿紙幫我擦。我覺得這樣也挺好。沒有那個,我們就像兩株百合花。我們是隔著辦公桌的兩朵百合。我捕捉她的香氣。她陪伴我的孤寂。
我們有時也會去地下室打乒乓球。跟我一起進廠的哥們都很羨慕我。我倆像一對金童玉女。我喜歡看他們嫉妒我的眼神。劉軍就是一個。他的乒乓球打得很好。他能把我打得落花流水,招架之力都沒有??墒撬€是嫉妒我。他說我情場得意,球場失意。他球場得意了,卻大聲吼著絕望的情歌:
你給我一場戲
你看著我入迷
被你從心里剝落的感情痛得不知怎么舍去
不要這場記憶
不要問我結(jié)局
心底的酸楚和臉上的笑容早就合而為一
遲遲不能相信這感覺像自己和自己分離
而信誓旦旦的愛情
在哪里?
我一言難盡
忍不住傷心
衡量不出愛或不愛之間的距離
你說你的心
不再溫熱如昔
從哪里開始
從哪里失去
我一言難盡
忍不住傷心
衡量不出愛或不愛之間的距離
隱隱約約中
明白你的決定
不敢勉強你
只好為難自己
我為難我自己
我為難我自己……
每次看到他扯著嗓子,唱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絕,七七就捂著嘴笑。他唱得多了,連我都學會了。我就跟他一起吼。激情澎湃的時候,我們還會一起吼其他的,比如說海闊天空,喜歡你,農(nóng)民,我等到花兒也謝了,還有天意。我喜歡天意。喜歡那種無奈和悲傷:
如果說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運
終究已注定
是否能再多愛一天能再多看一眼
傷會少一點
如果說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運
誰也逃不離
無情無愛此生又何必
那時候,港臺流行歌曲占據(jù)了我們的生活。WALKMAN是每個年輕人必不可少的裝備。人人腰間別著新嶄嶄的索尼,個個床頭擺著一摞摞CD。四大天王是我們的偶像。追星族們追著偶像的腳步,用父母幾個月的汗水換一張演唱會的門票。女孩們離家出走去香港尋找劉德華。為了一張林志穎的照片我們費盡心機。明星們結(jié)了婚卻不敢公布,生怕不理智的崇拜者攻擊他們的配偶。那是一個心靈空虛的時代,是一個偶像泛濫是時代,是一個信仰缺失的時代。我們沒有偉大的文學家,沒有偉大的哲學家,沒有驕人的科技,沒有諾貝爾獎,我們沒有上帝耶穌基督,沒有真主安拉,打倒了皇帝孔老二臭老九和一切牛鬼蛇神,可是,我們有歌星。雖然他們是香港的,可是香港,一年之后,也還是我們的。我們是朝氣蓬勃的一代。我們的老一輩在下崗,可是依然用他們微弱的溫暖守護我們。我們的心是自由的。我們破除了一切牢籠。我們擺脫了一切桎梏。天大地大,我們把天和地都踩在腳下,卻無所適從,茫然自失。歌星就是我們的指路明燈。我們唱起憂傷的情歌。
除了CD之外,劉軍開始給我們拿各種盜版的游戲盤。那時,整個辦公樓,只有總工辦七七的辦公室有一臺電腦。那時,我們一個月工資不到三百塊錢,而一臺臺式機接近兩萬元。兩萬元,在九十年代的北京,還是個天文數(shù)字。我們開始在樓下七七的辦公室玩游戲。為了避免夜間巡邏的保安干擾,我們用床單當窗簾,把辦公室的窗戶蒙上。劉軍開始跟我們一起吃飯,一起遛彎,一起玩游戲。我們玩仙劍,軒轅劍,各種版本的三國,天使帝國。我們把我們的追求和熱血灑在遙遠的古戰(zhàn)場。
在我們熟識到跟兄弟一般之后,劉軍有一天從游戲里面拔出身來,忿忿不平地對我說,他媽的,你下手太早了。要是我先遇到她,哪還有你的戲?七七望著他,傻傻地樂。我也傻傻地樂。
周末劉軍回家。周末七七和我重又回到二人世界。周末我們不玩游戲。七七不讓我玩。我們?nèi)ザ俏业霓k公室。我們分享同一個WALKMAN,同一個耳機,同一首歌。七七坐在我身邊。我右耳朵里插著左邊的耳機。她左耳朵插著右邊的耳機。她喜歡孟庭葦。她唱天上有朵雨做的云。她唱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她唱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她閉著眼睛,陶醉其中。我側(cè)過臉,看她月亮般的臉,玫瑰般的暈,雨云般的發(fā)。我陶醉在她甜美的歌聲中,她天使般的美中。
你看什么?她睜開眼睛問我。
我把她抱在懷里,開始吻她。她的身體是魔鬼。我的欲望是魔鬼。兩個魔鬼開始互相勾引。距離上一次,都過去一個禮拜了。她的身體該平復了。七七畏縮著。她還是害怕。她喜歡我抱她,喜歡我吻她。不過她忘了,抱過了吻過了,她就不再是她,我也不再是我。我倆就是兩只魔鬼了。我們手忙腳亂地完成了第三次融合。
輕點啊,輕點兒,怎么還疼??!不要了,我不要了!七七痛苦地呻吟,喊叫。
我低頭看她。一絲冰涼的恐怖隨著血液瞬間流布我周身,使我的血液凍結(jié):
她的下身,稀里糊涂,全是血,帶著陰森恐怖的腥氣。
這不是處女的血,而是,魔鬼的血
(八)
莫名其妙有些心神不定。財務(wù)給我了幾頁文件,讓我翻。從來沒接觸過任何財務(wù)知識,我大體瀏覽了幾行,完全不知所云。撓了半天頭,那意義還是沒法從頭腦里面撓出來。抬頭,就看見對面的鐵梅,笑嘻嘻地望著我,更讓我心煩意亂。我站起身來,在辦公區(qū)溜達。換換腦子吧。我想??墒歉l換呢?
在南欣的辦公室門口,意外見到一個水晶鎮(zhèn)當?shù)氐膯T工,在她辦公室跟她說話。
把你的黑筆借我用用。那女孩對南欣說。
我一聽,吃驚不小。那個東西也能借的7我不由停下腳步,探頭進去。
什么?南欣也吃驚不小。
就是你那只黑筆!女孩一邊說,一邊到她桌上,拿起一支黑色的簽字筆。
哦!拿去吧!南欣說。
女孩走了。我在她門口嗤嗤地笑。
南欣抬起頭,看見我嬉皮笑臉。
你笑什么?她問我。
我也想借你的那個什么用用!我說。
南欣望著我一臉的壞笑,臉瞬間漲得通紅,如同一只西紅柿。
你借啥?她明知故問。
我進到她辦公室。雖然我們在一起時,不時會開些不倫不類的玩笑,可是那是大庭廣眾之下。單獨跟她在一起,我還真是膽怯。
能申請一本詞典嗎?法漢詞典?;蛘吣阌?,借我用一下。我說。
她不理我。她低頭在桌上的本子上寫著什么,好像忘了我的存在。過了半天,她又抬頭,看見我還在,有點意外,抿嘴一笑。她拿起桌上的一根橡皮筋,一只手把披散的頭發(fā)攏起,然后用那橡皮筋把頭發(fā)扎成一個馬尾巴。她的兩只白生生的手臂在我眼前晃啊晃,散發(fā)著洗得干干凈凈的蓮藕的清香。
我昨夜夢見你了。我說,沒來由地想起那個夢來。
哦?她又抬起頭來,望著我。
我夢見你是個賣菜的。我說。
她有些吃驚,不過很快又恢復她那淡淡的神情。
我也做了個夢,可是我找不到它了。它藏起來了。她說。
你找它干嘛?我問。
留起來?。∷f,有時間可以翻出來看看。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女孩。我這一天,盡是遇到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事。還有人會把夢存起來?她腦子一定進水了。我望著她的頭,想象她一腦子的水。慢慢的,她在我面前,都幻化成一泓清泉。難怪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她確實整個人就像是水做的。淡淡的,但是透著一股子清香。像是這夏天地下井里打出來的涼水,含在嘴里,有股清涼,有股甜香。也許這就是女人。女人的味道。鐵梅身上沒有。她身上是沒熟的澀澀的青梅味。就連七七都沒有。七七比她漂亮。七七是一枝藤。她身上有藤的纏繞。七七是一朵云。她身上有云的漂泊。舍與不舍在她身上并存??墒撬矝]有南欣身上的這股味道。
弗洛伊德說,夢是人的潛在欲望的實現(xiàn)。我沒話找話。
才不是呢!南欣撇了撇嘴,很不屑地說。
那你說夢是什么?我問。
夢嗎?她仰起頭,純凈地像個夢里走出來的孩子。夢,是上帝賜給睡眠的禮物,是睡著了的我們在另外一個世界的生活。她說。所以我搜集它。這樣,我的生命才是全的。我才把握住了我全部的生活。白天的,陽光底下的,和夜晚的,睡眠中的。這兩個部分拼湊在一起,才是全部的我。它倆缺少任何一個,我都是殘缺的。
看她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我又忍不住笑了。
你相信上帝?我問。
我相信過很多東西,慢慢不信了。我也不信過很多東西,慢慢又信了。不過,我覺得,總有些東西,是我們應(yīng)該相信的。比如說上帝。印度人的佛。阿拉伯人的真主。中國人的天,或者良心。無論什么名字,我們都應(yīng)該供奉起它來。至少在心里供奉它。不然,我們還要這顆心干嘛?
我沒有心。沒有信仰。沒有上帝真主和佛。我狼狽逃出她的辦公室,渾身汗涔涔的,惶惶然像一只失足落水剛掙扎上岸的喪家之犬。
(九)
接下來的兩個禮拜,七七在心驚膽戰(zhàn)中度過。她的大姨媽推遲了足足兩個禮拜。因為我們有過三次,而且每次都沒有采取任何防護,這兩個禮拜的推遲對她實在是一種煎熬。我不要有孩子!我不要有孩子!七七不停地哭。你可不能不管我啊!你不會不要我吧?要是我真懷上了,我就沒臉在這兒呆下去了。廠子肯定會把我開除的。我可怎么辦?我不想回家。我的家不要我了。沒有人要我了。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你說??!我不勝其煩,只好把自己埋在游戲里。一直到她來了,她才破涕為笑。她的大姨媽瀝瀝拉拉停留了四五天。
我們又耐心地等了三四天,直到確認她確實走了,確實干凈了。我倆都很緊張。夏天的高氣壓把空氣都壓得稀薄稀薄。晚上暴雨不斷,敲打著地面,屋頂和窗戶,也敲打在我們的心上。哦,忘了,我沒有心??墒俏乙廊荒苈牭接挈c打在我心上的啪啪聲,夾雜在風的簌簌聲里面,有如進軍時密集而激烈的鼓點。而我們渾身的血液都被鼓點煮沸,翻騰著泡沫。然后,我們在心驚肉跳夔夔齋栗中相愛。盡管我加了一百分的小心,我溫柔得像一只小綿羊,我進入她就像林黛玉初進賈府,她下身的血還是再一次不期而至,帶著山花的絢爛,硫磺的火焰,和魔鬼的獰笑。
我倆關(guān)了燈,開了窗子,任外面的黑暗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侵占辦公室的每一個角落,吞噬辦公室的每一樣物件,包括我們自己。黑暗捂住我們的眼睛。我們在黑暗中凝視彼此。黑暗封住我們的嘴。我們在黑暗中沉默。黑暗如磐。沉默如山。它們是如此沉重,高聳在我倆之間,連時間都無法翻越。我在黑暗中看到時間在她旁邊駐足,望著這如磐的黑暗如山的沉默興嘆。這一夜是永夜。這一夜比地球上所有的海岸線加在一起還要漫長。這一夜時間停在她身邊,欲進不得,欲退無路。
七七用她的啜泣劈開了沉默。她的勇氣堪比沉香。他用斧子劈開了華山。
我是不是被詛咒了?她問。
別胡說了。我說。
你是不是嫌我了?她又問。
怎么會?我說。
你就是嫌我了!她說。
不會的,我每次都很有成就感。每次和你,都像是第一次。我說。
第一次對你來說就這么重要嗎?她問。
不是。我低頭。我知道我低頭,但是她看不見。
我被詛咒了!我是不潔的!你離開我吧!我保證不怨你!她又哭了起來。
這世界哪來這么多神神鬼鬼的?我明天帶你去醫(yī)院看看吧!我說。
嗯!你不要不要我!我會治好的!一定會的!七七的話語踩著濃濃的黑暗飄到我耳邊,也被染成黑色的,以至于我很難把它從黑暗中分別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