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擰開水龍頭,痛痛快快地沖了個熱水澡。算算日子,到美國十幾年了,晚上洗澡的習(xí)慣,總也改不過來了。晚上洗完了,干干凈凈,全身清爽,躺在床上,也頓時感覺自己輕了許多。埋在被褥里,好像自己也薄薄的,軟軟的,是被褥的一部分。不明白為什么美國人要在早上洗澡。老公是早上洗的。他說是,中國人為自己洗,所以晚上洗。美國人為別人洗,所以早上洗。
洗完澡,兩個小家伙已經(jīng)收拾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全身縮在被子里,只露出兩個小頭,四只小眼睛純凈明亮,跟老鼠似的,忽閃忽閃,充滿著渴望等著我。
“媽媽媽媽,快講故事啦!”Peter喊。
“Oh! Oh! Story time!”Tommy也喊。
我打開IPAD。兩個小家伙生在美國,長在美國,已經(jīng)徹底美國化了。在我的堅持下,在家里,我們必須,也只能說漢語。可惜,他們只能說,既不會讀,也不會寫了。不過,使我欣慰的是,他倆對中國的故事,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也許,是他們祖宗的血,還在他們的骨頭里面流淌,呼喚著他們牽引著他們?nèi)に麄內(nèi)f里之外千年之前的根吧?
“昨天到哪了?”我問。
“比干被剖了心了,他會死嗎?”Peter說。
“我說,他一定不會死的。他有姜子牙的符咒保護他!我說的對嗎,媽媽?”Tommy自信滿滿地回答。
我翻開《封神演義》,第二十七回,開始給他們讀:
黃飛虎元帥見比干不說話,就走出午門,命令黃明和周紀跟著比干老殿下。二將得令,一路跟隨。再說比干,走馬如飛,只聽到耳邊呼呼風(fēng)聲,走了有六七里路,看見路邊有一個女人,手里提著一個菜籃,正在叫賣無心菜。比干就勒住馬,停下來問:“這世上還真有無心菜?”女人說:“民婦賣的正是無心菜?!北雀蓡枺骸安藷o心還可活,人無心會怎樣?”女人回答:“人無心就死!”比干聽了,大叫一聲,跌下馬來,一腔鮮血,濺滿身下泥土。
“哇!還是死了?”Peter -臉失望。
“怎么會這樣?我抗議!我反對!”Tommy也握著小拳頭,表達他的不滿。
“媽媽,是真的嗎?”Tommy很認真地問我。
“什么?”
“人沒有心,就會死嗎?連姜子牙的符咒都沒有用嗎?”
“也不是!”我說。然后繼續(xù)讀:
那賣菜的女人見比干落馬,不知什么原因,嚇得趕緊跑了。黃明,周紀二將騎馬趕來,看見比干跌在馬下,仰面朝天,四目緊閉,一地的血,染紅了衣服,已經(jīng)死了。原來當(dāng)時姜子牙留下的簡帖,上面畫著符咒,把符燒成灰,兌水喝到肚子里,符咒就保護了他的五臟,所以剖心之后,還能活著騎馬離開。壞就壞在這個賣無心菜的女人。如果她說人無心還能活,跟菜一樣,那么比干就可以不死了。
我輕嘆一口氣,放下IPAD。是比干之死,還是比干之名,觸動了我?這名字,遙遠而親近,熟悉又陌生。
老公推門進來。
“Hello Kids,time to sleep!”他說。
“No, no! please, daddy! Let's finish the story first!”Tommy懇求道。
“不許說英語!”我說。
“Ok, ok, no English at home! Copy that!”Tommy無奈地說。
“爸爸先犯規(guī)的!”Peter指著老公。
“哎呦,爸爸犯錯誤了!孩子們,爸爸要回臥室給你們媽媽跪搓衣板去了!你們真幸福,可以睡覺了!”老公苦著臉說。
“好哦!好哦!爸爸跪搓衣板去!爸爸跪搓衣板去!”兩個孩子興奮地拍著小手。
老公攬住我,回到我們的臥室。
睡吧!別鬧了,寶貝!
不嘛!我要!
你是一只永遠喂不飽的母饕餮!
我是!我是!我每天都要!到老了,到八十歲了,你都不許偷懶!一天都不許偷懶!
遵命,我的老妖精!
我就是老妖精!我要吸干你的血,你的骨髓,你的……嗯!
哦!
喜歡嗎?
喜歡……永遠……永遠……喜歡……
(二)
夜里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里我回到了十幾年前。那時我還年輕,青春還在我體內(nèi)激揚。我一襲紅衣,坐在一輛由兩匹紅色的馬拉著的紅色的車上。馬車奔馳在一個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原野上是一望無際的紅。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花鋪滿了整個原野。它們妖艷而美麗,還帶著幾分說不出的詭異,在風(fēng)中搖擺。我注意觀察了它們很久,發(fā)現(xiàn)它們居然沒有一片葉子。所有的葉子都被花謀殺了。然后,在這杳無人煙的荒野,孤零零臥著一棟紅磚房。房子里面,囚禁著一個人。一個早已被我遺忘在千里之外的人 比干。
我說的這個比干,不是封神演義里面的那個老王爺,而是我二十二歲,大學(xué)剛畢業(yè),第一份工作上偶遇的一個男孩。一個有人的感情,有喜怒哀樂,卻沒有心的男孩。我懷疑他就是那個死了的老殿下,不甘心為賣菜女人的一句話而死,因而執(zhí)著地穿越到幾千年后,要把他不該死掉的生命重新來過。我曾經(jīng)那么為他惋惜,曾經(jīng)那么努力,要幫他找回他那顆被妲己挖走的心,甚至,曾經(jīng),那么地,愛過他。
早晨醒來,按照以往慣例,我都要把前一天夜里的夢收集起來,用小剪刀小心翼翼地把它裁成長方形,或者心形,夾在書里,時間一久,它們就變成一葉葉很精致,很美麗,散發(fā)著馨香的書簽??墒?,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我的這個夢,居然不見了。我找了家里的每一寸土地,墻角,床底,衣櫥,碗柜,甚至垃圾箱和抽水馬桶,都沒有找到。我最后很確定,它是被盜了。這讓我沮喪異常。缺少了這么一個夢,我的書簽就不成套了??墒?,誰會對我的一個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夢感興趣,竟而至于要卑鄙無恥地偷走它呢?這使我大惑不解。
整整一個白天,我都在研究我的這個被盜的夢。正是它的被盜激發(fā)了我對它的興趣。我上網(wǎng),搜那漫山遍野我從來沒有見過,卻被我的夢創(chuàng)造出來的花。很奇怪,居然真有這種花。網(wǎng)上是這么說的:
曼珠沙華 紅色彼岸花。
佛經(jīng)記載“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p>
佛日:梵語波羅蜜,此云到彼岸。解義離生滅,著境生滅起。如水有波浪,即名為此岸。離境無生滅,如水常流通,即名為彼岸。彼岸無生無死,無苦無悲,無欲無求,是個忘記一切的極樂世界。而有種花,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生于弱水彼岸,炫燦緋紅,那是彼岸花。彼岸花開,花開彼岸。花開無葉,葉生無花。想念相惜卻不得相見,獨自彼岸路。
除了這些個詞條之外,還有許多關(guān)于彼岸花的凄美的傳說。我另外查看了圖片。那圖片上的花,跟我夢里的,居然也是一模一樣,好像它們是從網(wǎng)頁的圖片里面,循著睡眠的足跡,潛入我的夢里一樣。
莫非,那偷走我的夢的,是比干?
這又怎么可能?
他還沒有忘掉我嗎?
如果他沒有忘掉我,那么,他沒有心,這么些年,他又是把我存放在什么地方?
(三)
比干是在我的努力之下才進入到班生公司的。那時班生中國公司剛成立不久。我和阿蘭去北京招聘員工。水晶鎮(zhèn)太小,很難找到我們需要的人才。在北京國貿(mào)的人才市場招聘會上,我們收獲的簡歷拉回賓館,把賓館阿蘭的房間和我的房間都堆得滿滿的,連放一只腳的地方都沒有了。我倆就分別篩選簡歷,然后,一個個打電話,或者BP機,預(yù)約面試。比干的面試,就是在賓館的房間里。那時我們已經(jīng)成功地清理掉一半的簡歷,騰出阿蘭的房間來了。
面試的細節(jié),比干穿的什么衣服,這些我都不記得了。印象比較深的,一是,他一進屋,他身上散發(fā)著的我的氣息,撲鼻而來,很清楚很明白地告訴我,他注定是要和我演出一場只屬于我倆的戲的。我發(fā)現(xiàn)他眼睛同時也一亮。如果我理解無誤的話,他也在同時接收到了相同的訊息。二是,他的法語很好。我不懂法語,但是能聽出他的法語很地道,比我們之前面試的任何其他人都要動聽,不像是從他嘴里發(fā)出的,而更像是從一種什么樂器里面彈奏出來的,我甚至能從其中分別他抑揚頓挫的宮商角徵羽等音階,而這,卻是我從來未曾學(xué)習(xí)過的。三,則是阿蘭的一個問題。
他倆一直在用法語交談,談話一直流暢如水??墒?,阿蘭的這個問題如同~把刀,把水給砍成了兩截。水停滯。比干久久不說話。阿蘭又重復(fù)了一遍。我不懂法語,可是我聽懂了一個詞:motivation。我就知道,這個,是阿蘭每次面試必問的一個問題。
“總經(jīng)理問的是,您是出于何種動機來面試我公司的?”我提示他。
他很窘地沖我一笑,又耷拉下頭,沒有了聲息。過了好半天,他才復(fù)活了一般,嘰里哇啦跟阿蘭一陣白乎。
他走了后,我問阿蘭:
“他說的啥?”
“他說,他需要工作,我們需要員工,他會法語,我們需要法語翻譯,就是這樣!”阿蘭顯然很不滿意,搖著頭說。
“你會用他嗎?”我又問。
“不會!”阿蘭回答得很干脆。
“為什么?”我問。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責(zé)任心。一個對自己都敷衍塞責(zé)的人,我如何要求他對工作,對公司負責(zé)?”阿蘭振振有辭。作為總經(jīng)理,他閱人無數(shù),也確實有資格確信他自己的眼光。
“我覺得他說的沒錯!”我說。
“他說的可能是真的。但是,他難道忘了他是在面試,他的每一個回答,都關(guān)涉到他是否能夠得到這個職位,這決定著他今后幾年,甚至幾十年的人生嗎?”阿蘭耐心地向我解釋。
“你要承認,他說的是真的。那么,一個敢于在這種時候說出真話,而不是用一堆漂亮但是虛假的言辭來粉飾自己的人,至少,他是一個坦白,真誠,不會欺騙的人。我相信,他的這個品質(zhì),也正是公司所需要的。阿蘭,你是需要一個滿嘴謊言的員工,還是一個真實坦誠的員工?”我據(jù)理力爭。
阿蘭很奇怪地望著我。
“南欣,你愛上他了!”他忽然說。
神經(jīng)??!我想說,不過忍住了。畢竟他是我的老板。
“好吧!他被錄用了。不過不是因為他的表現(xiàn),也不是因為我被你說服了。我錄用他,是因為你!”阿蘭說。
“不過……”他狡猾地沖我擠了擠眼睛,一臉壞笑,“那時,我可就知道怎么對你老公解釋了!”
(四)
我和老公相識在一場舞會中。那時已經(jīng)是大四下學(xué)期。大四對我們學(xué)生,尤其是外語系的學(xué)生,是輕狂,放縱,跳舞,戀愛的一年。男生們玩游戲,追蜂逐蝶,或者早早地找個地方實習(xí),體驗不久的未來不可知的工作,訓(xùn)練自己面對社會的勇氣,以免一腳邁得不是地方,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溺死深水。女孩子們,也在大把揮霍自己最美麗的青春。她們的眼睛,一只是月亮,一只是星星,她們的身體在陽光下盡情舒展,心兒激蕩著為跟甲戀愛還是與乙分手的矛盾,幸福和痛苦同時煎熬著她們,冰與火在她們的少女情懷中進行著一場你死我活不分伯仲的殊死戰(zhàn)爭。男孩女孩迷失了自己,瘋狂地去歌廳,酒吧,街頭的烤串?dāng)?,骯臟的飯館,廉價的炸花生米和啤酒泡沫,可樂瓶和商場找尋被丟失了的自己,可是哪都找不到。他們一路追溯,回憶起自己大四以前常去的地方,教室,圖書館,操場,食堂,可是由于太久沒有去,去這些地方的路已經(jīng)從他們的記憶中消失。僅僅是靠著被遺忘在床底已經(jīng)被灰塵蛛網(wǎng)蛀蝕的課本,他們才能大體勾勒出校園的地圖??墒钱?dāng)他們循著地圖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去所有這些地方的路都已經(jīng)長滿兩人高的蒿草,而地面坑坑洼洼,積水齊腰,水里密密麻麻全是水蛭。他們在水里蹚不了幾步,水蛭已經(jīng)把他們之前三年學(xué)到的所有知識從他們的頭腦中吸干。最后,他們只能在簡歷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就是這影子,也只剩個模糊的輪廓,里面塞滿了稻草麥秸。
同學(xué),能請你跳個舞嗎?
我的面前,站著一個身材矮胖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怎么從人群中把我摘出來的。可是我想說,我不是你的菜??粗T大的眼鏡后面隱藏的兩只瞇縫在一起的小眼睛,擠得滿臉的笑,掛在他兩頰搖搖欲墜,我忽然又覺得傷害這么一個男人實在是一種罪過。我很勉強地把手交給了他。我沒想到,這一交,就被他牽了十幾年,直到今天,再也沒放開過。
他的舞跳得很棒。瀟灑飄逸。好像他是個王子。雖然看起來他更像只青蛙?;蛘?,就是自信自己是王子的青蛙。
你愿意嫁給我嗎?
我的青蛙在舞動的眩暈中被自信脹滿,鼓成一只在半空飄浮的氣球。如果不是還拉著我的手,他一定已經(jīng)飄到舞池的天花板上了。天花板上,霓虹燈光陰晴不定,掃過堆積如山的音符的尸骸,觸目驚心。舞廳的工作人員,他們從來不打掃天花板的嗎?
我叫胡剛。
你是從月亮上來的么?你走了嫦娥姐姐該多孤獨?那株桂樹,你砍倒了嗎?你的斧頭呢?你把它藏在哪里了?它也跟孫悟空的金箍棒一樣可大可小,你把它塞在耳朵眼里了?
我姓胡,不是吳。你呢?你叫什么?
南欣。
好!那這事就這么定了。明天我們就去登記結(jié)婚。胡剛……南欣……多般配的一對!像花和葉,嘴巴和鼻子,心和肝,藍天和白云!登記完了,我就帶你回我的家。我父母的家。他們在山東農(nóng)村。你不會嫌棄我家是農(nóng)村的吧?看得出來你是城里人。你身上天生帶著城市里林立的大廈那種高不可攀的氣質(zhì)。不過,你要跟我一起在我農(nóng)村的家住一陣子。然后呢,隨便你了,隨便你去哪,你想干嘛。我都聽你的。我會離開你一陣子。時間不會太久。最多一年。一年之后,我保證接你到我身邊。要帶你過去,我需要辦很多手續(xù)。
燈神啊,請你讓我面前這個男人消失吧!上帝啊,給我塊豆腐,讓我一頭撞死吧!佛祖啊,度我為你的比丘,我愿意一生一世,青燈古佛,暮鼓晨鐘,頌?zāi)愕拿?/p>
可是,我不能跟你結(jié)婚!
為什么?
因為……我還是學(xué)生……我……還沒有畢業(yè)……
你是哪個大學(xué)的?北外?今年大幾?大四了啊!沒事,兩個月,我還不會太老,我還等得起。我對自己有信心!
好吧!……可是,我沒有信心……你要離開我一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受得了……然后,就是我真能等你一年,你要帶我去哪?我也不想離開家太遠……
你放心,不會太遠……至少,沒那么遠!……美國到中國,坐飛機,也就十來個小時……
哦!燈神,上帝,還有佛祖,忘了我剛對你們說的話吧!我剛說什么來著?你們瞧,連我自己都忘了!
(五)
比干到公司上班不久,就出了個大風(fēng)頭。那是公司舉行奠基典禮。鎮(zhèn)上的縣里的市里的甚至省里的電視臺媒體都來了。那個年代,在那么一個小地方,出現(xiàn)那么一家跨國公司,不是一件小事情。阿蘭和縣長一起剪彩。然后,在人頭攢動的記者面前,在不停閃耀的攝像機前,阿蘭侃侃而談,從公司的歷史,談得遠景規(guī)劃,從產(chǎn)品系列,談到創(chuàng)造就業(yè),從產(chǎn)能銷售,談到稅務(wù)貢獻。而做翻譯的,就是比干。沒人聽得懂阿蘭說什么,因此,比干成了攝像機的焦點。他慷慨激揚的談話,當(dāng)天晚上占據(jù)了鎮(zhèn)上縣里市里省里的電視屏幕和報紙版面。阿蘭臉色蒼白,像是憂傷的月牙兒,我們其他人,不過是群星,比干才是光芒萬丈的太陽,光照四海,君臨九州。
比干還是那個比干。飯桌上,我們告訴他,他面對鏡頭,如何慷慨激昂。不是我。他說。我不過是個翻譯。我是阿蘭的中國聲音。他慷慨激昂,我慷慨激昂。他黯然神傷,我黯然神傷。他哭,我哭。他笑,我笑。如此而已。
哇!這才是翻譯的真諦??!鐵梅崇拜地望著他,滿臉通紅。
鐵梅是公司的英文翻譯,兼文秘。從那天開始,她的眼睛就總不離比干左右。不管工作有多忙多亂,她總能找到機會,把自己擺在比干的視線里面。閑的時候,她就拿了本法語課本,纏著比干教她法語。
這個怎么讀來著?熱帶母?是嗎?我讀得沒錯吧?熱帶母!
法語真是太美了!
我真后悔當(dāng)初學(xué)的是英語,不然,我也能跟你一樣,跟你一起說法語了!
你晚上到我家去教我好不好?好不好嘛?
熱帶母!
我沒聽出那個什么“熱帶母”有多美,也知道鐵梅的家并不是在水晶鎮(zhèn)。我們都不是。潘工,比干,我。公司給我們每個外地招聘過來的員工在水晶鎮(zhèn)租了一套一居室。盡量離公司近一些,但是又不可避免地分散著。為此,公司又給每人配了輛自行車代步。
那天晚上,在我們的嘲笑聲中,鐵梅還是堅持把比干拉回了她的“家”。我和潘工在辦公室聊天。對鐵梅的嘲笑還兀自掛在我倆的臉上。
我也很喜歡他!我就是因為他才來的!潘工說。當(dāng)初就是因為你告訴我說,有一位北京的小伙子也來這兒,我才會離開北京,到這個鳥不拉屎,兔子不搭窩的地方來。
潘工三十多歲,有個十歲的女兒。她是我招來的,卻像妹妹待我。
我的直覺告訴我,你也喜歡他!她頓了頓,又說。
我是有老公的人……
你別逗我了。我也有老公,有孩子,還有……情人……他是一個德國人,我們設(shè)計院的德國專家。他比我大十歲,有著德國人的嚴謹,精細,可是,他身上,也不缺法國人的浪漫。他善解人意,體貼入微,我沒遇到一個中國人,能夠像他對我那樣對我,我也從來沒對一個中國人,包括我老公,能夠像對他那么心醉神迷?;橐觯蛺矍?,并不是一定要沖突的。對于女人來說,維持與一個男人的婚姻,并不妨礙追求與另一個男人的愛情。你是學(xué)外語的,我想,這些,不用我來告訴你吧?
嗯……
女人的身體,是一扇窗子,窗子里住著一顆心。窗子的意義.就是關(guān)上時,用安靜和神秘保護心的安全,打開時,用愛和快樂給它提供新鮮的空氣。很多很多年來,我跟你一樣,一直很迷茫地活著?;钪鴧s不知道自己為了什么而活著。到我這個年齡,我才算想明白。人活著,就為了追求活著的快樂。身體的存在,是為心提供憩息之所,也是為了愉悅心。女人的,更是。我們的身體,是我們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不要浪費了它,更不要讓它成為你心的囚籠。懂嗎,妹妹?
嗯……
其實,我也很喜歡鐵梅。她身上有股子精氣神,一股不服輸?shù)臎_勁。她想要的,她就勇敢地去爭取,而不會去理會他人的目光。這對女人來說,很稀有。對你來說,也很有挑戰(zhàn)。
啊……
另外,我告訴你,鐵梅她,是有男朋友的。
這個,我知道的。
還有一件事,我覺得你也應(yīng)該知道。
啥?
比干也有女朋友的,而且他已經(jīng)帶她一起來水晶鎮(zhèn)了。他倆現(xiàn)在就住在一起。
哦……
還有,他的女朋友我見過一次……比你倆,你和鐵梅,都要……她是那種能夠……,怎么說呢?讓人驚艷的女孩,我活了三十多年,這么美的女孩,在現(xiàn)實生活中,確實見不到幾個……對不起,我不想打擊你,可是,我覺得……我有義務(wù)跟你實話實說。
我感謝她的好意,可是,她的同情,卻讓我那么那么的討厭,連同她的實話實說。我趕緊轉(zhuǎn)移了話題。那天,我們聊到很晚。她給我講她的德國情人,滔滔不絕,沒完沒了。而我,也給他講我的老公。
(六)
老公和我拿證的日期定在七月七日。我七月三日離開的校園。老公等不到陰歷的七夕。直到拿證的前一天,我不得不說,我依然還是在搖擺中。老公對我很好。他給我買了鳳冠霞帔,給我穿戴上,讓我做他的女王,而他則匍匐在我裙下,心甘情愿做我卑微的臣仆。我的話就是圣旨。無論多么無禮,他從不違抗。我的快樂就是他的追求,無論什么絕境,他從不放棄??墒?,使我猶豫的,也正是他對我的尊寵。他從沒有對我有非分的要求。這使我沮喪,是否我的身體,達不到他情欲的標準?在他吻我時候,我假裝很投入地貼在他身上,我甚至假裝不經(jīng)意地用手游走過那駐扎他情欲的營地。我能感受到它。他的欲望,帶著熱氣,膨脹,充血,堅硬。可是,也僅此而已。
既然不是我身體的問題,也不是他欲望的問題,對我來說,就只有一個問題了。
你在等什么?我問他。
等你成為我的老婆!他很驚異。顯然沒想到我主動的出擊。
在等那張紙許可你對我產(chǎn)生欲望嗎?
不是!他說,我的欲望不需要它許可,你已經(jīng)把它吹得很大很大,大到它對我來說太沉重,我背負著它,如同背負著五行山的孫猴子,如同背負著蒼天的盤古??墒?,我承受它。因為,在欲望和尊重之間,我遵從尊重的指引。而它告訴我說,它需要許可。
只是這樣嗎?沒有別的期望?
有!我期望你,期望溶入到你,期望成為你的一部分。我因為這期望快樂著。我能感覺到它踩著時間的腳步,在向我走近。我能撫摸到它。它很美。跟你一樣美。
沒有別的嗎?比如說……
比如說?
比如說,處女膜,新婚之夜白手帕上的血,或者,別的什么?
我回不到過去,也占有不了你的過去。你是,或者不是,我都無權(quán)計較。過去的你,你哭,你笑,你愛,你恨,對你來說,我都還不存在。我不能逗你笑,也不能阻止你愛。既然我沒對你付出,我也管不了你對別人付出。
是這樣嗎?
是。在你的世界沒有我的時候,我也不能要求你。我不干涉,也不試圖改變你的過去。我尊重它,就如我尊重你。
就這樣,第二天,我跟他去拿了紅本。我把自己嵌在照片里,交給了同樣把自己嵌在我身邊的他。我們把自己貼在了紅本本上。紅本本上鑲著三個金黃富麗的字:結(jié)婚證。當(dāng)天下午,我就跟他一起,坐上了開往山東青州他農(nóng)村老家的火車上。
他的父母擺了一百二十桌酒席,把整個村子變成了婚禮現(xiàn)場。周邊五六個的村子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全都來了。酒席持續(xù)了半個月之久。據(jù)說村民們在酒席散去之后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家家戶戶的貓狗都餓得奄奄一息。因為太久沒有人,兩個竊賊如入無人看管的寶山,把所有村子洗劫一空,只給村民們留了一地的雞毛和豬血,他們餓了的時候,就直接宰殺村民的雞鴨鵝和豬,并用他們的鍋灶做飯。村民們沒有一個人因為這事來找他的父母。他是他們的驕傲。一百年來他們村第一個清華學(xué)生,第一個博士,第一個淵博到要拿他滿腹的經(jīng)綸去教美國人,給美國大學(xué)生講課的人。連他們的祖宗都與有榮焉。畢竟,聽說,往上數(shù)幾代,最多十幾代,他們都是一個祖宗。
這場酒席,也把我們的新婚之夜推遲了半個月之久。這半個月之中,老公就是一頭會喝酒的豬,白天像豬一樣吃喝,晚上像豬一樣睡覺,他打的呼嚕帶出來的酒氣就讓我醉了十五天。因此,我對這兩個禮拜的記憶也是醉醺醺的,飄浮在云里霧里,沒有任何一點具體的東西。
(七)
公司逐漸走上正軌。從法國來了兩個設(shè)計師。又為他們每人配了一個從南京招聘來的中國設(shè)計師。人事經(jīng)理已經(jīng)到位。臨時辦公室,食堂都建設(shè)完畢。我們搬進了新辦公室。早中晚三餐都在食堂吃。只有比干不在公司吃早餐。晚餐也很少在公司吃。他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兩餐一宿,都有愛人陪著。
與比干的見面也越來越少。兩個法國設(shè)計師,整天拉著他,東奔西跑,難得見到他的影子。阿蘭給我單獨配了間辦公室,比干和鐵梅兩人一間,似乎老天在成全她,使她越發(fā)紅潤,如同一只熟透了的蘋果在枝頭招搖。吃飯的時候,她也總坐在比干身邊。仿佛那天經(jīng)地義就是她的位置。所謂的食堂,就是兩間臨時搭建的屋子,里間供法國人使,外間一張圓桌,是我們幾個中國人。由于鐵梅的堅持,慢慢地,好像約定俗成一樣,連我們食堂圓桌的座位,都像學(xué)生時代一樣,被固定了。
晚上教我法語吧?飯桌上,鐵梅嬌聲嬌氣地懇求比干。
不去。
為什么?
你別學(xué)法語了。
為什么?
沒用。
為什么?
你知道這世上什么動物最愛問為什么嗎?
不知道,是什么?
是豬?。∵@你都不知道?
為什么?
一桌人哄堂大笑,把嘴里的湯啊飯啊菜啊噴得哪哪都是。午餐是我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四個男人,三個女人,丟掉工作,丟掉經(jīng)理設(shè)計師的身份,天南海北,一通窮侃,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說著沾葷帶素的故事,笑聲漾蕩在整個房間,如同溫泉水,把我們一上午的勞累,把堆積在心里的煩悶,一洗而凈。每每這個時候,我會看到比干的笑臉,天真得像是個孩子。我就坐在他對面。我們的目光不時會膠著到一起去。我會慌忙解開它們。而他,永遠是一副若無其事的無辜的神色,使我恨也恨不起來,愛也無處安放,只好低下頭,在濃郁的飯菜香味中,捕捉他那淡淡的,飄忽的味道。
而到了夜晚,躺在床上,我就一個人,捕捉寂寞的味道。寂寞的味道,也是淡淡的,飄忽的,與比干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全無二致。這使我很疑惑。他是有女朋友的,身上不應(yīng)該是這種味道。潘工,鐵梅,我,我們是孤獨的,寂寞的。但是我們的味道,都沒有他的純粹。我們的寂寞,都夾雜了百合,玫瑰,康乃馨,滿天星和狗尾巴草的味道。而他的,也只有他的味道,像是被蒸餾過似的那么純凈。只是一種味道,是那么單一的寂寞。
夜晚的我,是赤裸的。輾轉(zhuǎn)不眠中,我會想起他,想他和她的女朋友,也許也是赤裸的,在床上,每人抱著自己的寂寞入睡。兩個人的寂寞,應(yīng)該會雙倍的深沉,雙倍的黑暗,如同這小城的夜色吧?
我開燈,起身。太熱了。我沖了個澡,帶著一舟的水,走進鏡子里。鏡子里的我,就像是一只白白的蠶蟲。窗外的夜是一個繭子。一個精美的繭子,不透一絲風(fēng)。鏡子里的我的手,滑過我的頭發(fā),我的脖頸,我的乳房,我的小腹。水滴在我身上,經(jīng)過我的手掌,潤開夏夜的潮濕和不安,如墨在紙上。
老公!老公!我閉上眼睛,顫著聲音呢喃著。應(yīng)招而來的,站在鏡子外面,站在我閉著的眼睛前的我的老公,碩大的鏡片后面,探出來的,居然是比干的眼睛,明凈得像個孩子,邪惡得像個地獄的惡魔。
(八)
我酒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十五天的深夜,婚禮的熱鬧已然散盡,人去屋空。我睜開眼睛,屋頂?shù)陌谉霟魺艄庹盏梦已矍鞍谆ɑㄒ黄?,猶如反射著萬道光芒的無邊海洋在我周邊涌動。我揉揉眼睛。老公的臉從海面浮了上來,帶著暖暖的陽光的味道。
你不知道你錯過了什么!他不無遺憾地說。
我舉起慵懶的雙臂,抱住他的脖子。
我錯過你了么?我的聲音軟軟的,嫩嫩的,毛茸茸的,像剛破殼的雞仔。
沒!他很肯定的說。
那我就啥都沒錯過,是不是???我說。
老公把頭埋在我胸前。我感到自己像一團棉花。
我沒有骨頭了,是不是你的酒氣把它化了?我問他。
你就是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他說。
不要,不要,我趴在他耳邊,含住他的耳朵,用我的鼻息在里面撓啊撓,撓得他一直癢到心里。我沒有骨頭了。我只剩下一灘肉了。我是你的肉肉。
他的鼻尖滲出了一顆汗,亮閃閃的。農(nóng)村還沒有空調(diào)。夏天了,只有屋頂三葉大吊扇不知疲倦地望著我們搖頭。
我給你搞點吃的?
不要,我就吃你!我用牙輕輕咬嚙他的耳朵。奇怪的是,我咬的是他的耳朵,作出反應(yīng)的是他的鼻子。他的鼻息粗重起來,對抗我的嘴和牙齒和舌頭。他把我放平在床上,眼睛里噴著火。灼熱滾燙。他的手顫顫的,掀起我的裙子。
流氓!我說,你看哪呢?
你的X,真美!他說。
我怔了一下。這不像從他嘴里說出來的。我望著他。他望著我,臉紅了。傻了。
你說什么?我問他。
我……我說……你的……你的那兒……那兒……真美!他躲在眼鏡后面,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xué)生,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我笑了。我發(fā)現(xiàn),我真愛上他了。我從來沒遇到過第二個像他這么可愛的男人。
我伸出兩臂,再一次抱住他的頭。
那兒?那兒是哪兒?我逗他。
那兒……那兒……就是你……你下邊……他囁嚅著說。
我剝了他的博士外衣,脫掉他的教授帽子,摘下他借以藏身的鏡片,又從廚房拿了切菜的刀,把緊緊黏貼著他皮膚的面具也扒拉下來。那面具粘得那么緊,那么結(jié)實,那么有韌性,使我耗盡了幾乎全部的氣力。
我氣喘吁吁,不過卻很滿足,有一種打贏一場世界大戰(zhàn)的成就感。
現(xiàn)在,就我們兩個人了。赤裸裸的,只是人,男人和女人。沒有什么教授博士中國美國隔在我倆中間了。老公的臉整個在燃燒。火從他的眼睛流了出來,迅速蔓延,使他的臉像極了這流火七月的正午的驕陽。
老公……我喜歡聽你說臟話,來,我要你愛我!……
老公穿透我身體的剎那,我感到他把我送到了云端,我在高空俯瞰,地面是遼闊的草原,綠草如茵,野花爛漫,馬兒在跑,羊兒在吃草,而我身邊,是蒼鷹在翱翔。我忍不住要放聲歌唱。歌唱這美好的生命,歌唱這肉體的奇跡。
老公試圖用他的嘴把我的堵住。可是我的嘴巴猶如一只擰開的水龍頭,無論他怎么堵,水還是傾瀉不停。小點聲,老婆,小點聲。他一邊說,一邊呼哧呼哧。不,我就是要叫!??!??!
我的叫聲,刺痛了山東農(nóng)村夏夜的寧靜,驚醒了一村的男女老少。我在枕上側(cè)過頭來,望見窗外家家戶戶漆黑的屋子里,燈光如同滾倒的多米諾骨牌,一個接一個亮起。人頭的影子開始在窗子上面出現(xiàn),眼睛向我們這邊張望。也就是從這天開始,青州農(nóng)村的夜晚,不再是死一樣的寂靜,每天總會響起女人的呻吟,此起彼伏,如月光牽引的潮汐,后浪推著前浪,無邊無際,無休無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