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車里面,挨挨擠擠的人,東倒西歪,密密麻麻,像是窗外鐵道兩側(cè)沒人管理的雜草,而我,我就是這夏天的風,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
我這算是什么呢?出走?逃跑?我覺得姐應(yīng)該是知道的。至少,她是我密謀的參與者。不過,我覺得她更多是想擺脫我,而不是幫我。不管怎么樣,這家單位,是姐給我的。我在昏睡中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從口袋里面掏出來,望了望床上的我,嘆了一口氣,把它放在了我床頭的桌子上。這之后,她又從口袋里面掏出來幾百塊錢,又望了望我,很鄭重地放在了紙條上面。我拿錢的時候,我感覺她就在某處看著我。她是知道的。既然我對她,對這個家,跟哥一樣,不過是個一無足取的贅疣,去掉總是好的。所以,她才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給了我這家北京的單位,也裝作無視我取走她留下的錢。就當是做手術(shù)的錢啦!我依稀聽到她在心里對自己說。
我所以要逃離,要自我流放到千里之外的北京來,一是我累了,我疲憊不堪。二是我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那么為之斗爭,拋棄了一切,直到全部的自己,贏來的卻是一家子的敵人,也因此,我懶了,心灰意懶。三么,北京嘛,我在很小的時候,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它就在課本里向我招手。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是啊,就是這個旋律,就是這個歌詞,曾經(jīng)喚起我多少夢多少遐想。之后的許多年,它一直向我揮舞著它手里的鮮花。我不認識那是什么花,只知道它們紅艷如血。它們沒有一片葉子,只有簇擁在一起的花,招搖著,發(fā)出魅惑的笑,比小東臉上的還要陰森,還要邪惡。我和它,這紅花,和它的主人,北京,是有著約的。那么,北京,揭開你的面紗,脫下你的衣裳,讓我看看你的臉,你的骨,你的血吧。
你好!
我對面的男孩打斷我的冥想。男孩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衫,汗涔涔的,那時因為,他背上背著一個碩大的畫架。我抬眼很疑惑地望著他。
我叫高茂山。他說。他沒有一絲窘態(tài)。我還是望著他,不說話。我望著他的臉。一張男孩的臉??雌饋碛卸?,不過卻掛著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持重。這家伙,應(yīng)該不是個登徒子。至少,看起來不像壞人。跟小東完全不一樣。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
秦七七。我說。
他低了頭,手指在腿上畫著,嘴里念念有詞說著什么,像是遠古的覡。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臉上帶著月亮一樣的笑容。
我就知道!他說。
我還是不說話,更迷惑地望著他。
我一直在看你,自從坐到你對面,我就感覺到,是有一根線牽引著我。我的這次旅行,采風,繪畫,考研,都不過是命運設(shè)置的幌子,是他手里的一根線。他的目的,就是安排下我和你的這一次相遇。
我面無表情地望著他,心里掩不住地失望。我以為他會是不同的??墒?,他跟我認識的那些男人一樣。
我是學繪畫的,這次是要到北京考美院來著。不過,相比繪畫,我更喜歡易經(jīng)。繪畫擺著一副神秘的面孔,好像拒人與千里之外,實際你探頭進去,撥開表面的污濁和幻象,里面還不到膝蓋深。易經(jīng)才是真正的宇宙。一個你永遠無法探知的世界。它給你敞開了門戶。你以為窺見了什么,以為掌握了它的奧秘,實際上,那只是它糊弄你的。它龐大無邊,深不可測,蘊含了大到寰宇,小到草芥微塵的全部密碼。他興奮起來,口若懸河,眉飛色舞。
有什么關(guān)系嗎?我問。
我通過你的名字,小小測了一下。我倆的人生,必然要有交集。此時此刻的我倆,就是這交集的一點。他說。
他說了一路。車窗外,風景如同畫卷,一幅幅揭過,每一幅畫,都留下了一個火車的轟鳴,留下我的沉默和他的話語的印記。
北京,北京,我來了!可是,它沒有一絲激動,甚至連床都沒起。它躺在七月的驕陽下,如同一只睡著了的母狗。我只感受到它呼哧呼哧的喘息,像沸騰的蒸汽,灼熱滾燙,不可侵近。
中午了,我請你吃飯吧?吃完了各奔前程!他說。
我們到一家小飯館。
想吃啥?他問。
隨便吧。我說。
他點了一份木須肉,兩碗米飯。哇,真好吃!這叫什么菜來著?木須肉是吧?小姐,再來一份木須肉!我吃完了,就看他吃。他像一匹餓了一個冬天剛剛醒來的狼。小姐,再來一份木須肉!
一頓飯,他吃了四份木須肉。他抹抹嘴。我說,謝謝你的木須肉。他說,再見!我轉(zhuǎn)身走了。走出去老遠,他又喊住我。秦七七,記住我的名字。我叫高茂山。我們一定還會見面的。我不希望再見的時候你忘了我的名字。
我又坐上了一輛火車。再下車,腳踩黃土的時候,我眼前矗立著一塊鐵路站牌,上面寫著:黃土坡。好像時間徒然謀殺了十幾個小時。空間徒然變換著畫面。我從陜西西安黃土坡,來到了北京的黃土坡。我從兜里拿出姐給我留下的紙條。紙條已經(jīng)浸了汗,皺皺巴巴,但是字跡還清晰。沒錯,就是這兒了。
好吧,好吧,黃土坡,我的宿命!我的家!
(二)
我宿命的家,經(jīng)歷了一場風暴,幾乎蕩然無存。風暴的始作俑者,是我親愛的哥哥。哥哥一度是我的驕傲。小學五年的校大隊長,三好學生,初中三年的團支書,班長。高中第一年,他依然高歌猛進,沖勢不減。爸和媽又都是高中老師。有了這雙重保險,爸在哥高中第一年就把北大和清華的圖片貼在墻上,圖片兩側(cè)是密密麻麻的圖表分析,有各專業(yè)歷年在陜西的招生人數(shù),分數(shù)線,來源,畢業(yè)后從事的行業(yè),工業(yè),商業(yè),企業(yè),事業(yè),然后工商企事再逐條細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圖表如同歷史上的大蒙古帝國,逐漸把它的版圖擴張成兩面墻,三面墻,最后連天花板和地面都被它蠶食殆盡。為了不破壞父母這心血的結(jié)晶,我們把電視冰箱櫥柜桌椅都碼放到院子里,以使它能夠一覽無遺。任何人進屋之前都要先洗腳,穿上雪白雪白的襪子,以免把地上的字跡涂抹掉。父母為哥哥將來是進北大還是清華日夜爭吵,以至于三番五次要離婚,不過在最后關(guān)頭,他們又總和好如初。在和好的第一時間,爸爸說,孩他娘,聽你的,北大就北大吧!媽說,你是一家之主,你喜歡清華,那就讓咱娃上清華!兩人指天誓日,再也不為這個爭吵,全副身心培養(yǎng)兒子??墒菦]到晚上,戰(zhàn)事又會再起,而且呈燎原之勢,一次比一次猛烈。
就在這同時,霹靂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卷黃土坡鎮(zhèn)所有中學校園。父母的爭吵令哥對這個家深惡痛絕。他迷上了霹靂舞。他開始在舞池扭動。他把自己改裝成上了電池的機械,從此不需要血肉筋骨和靈魂,不需要學習,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父母的爭吵,不需要北大清華,更不需要家。一學期之后,他的成績就已經(jīng)一落千丈。墻上的地上的天花板上的圖表也在這半年間不經(jīng)意衰老,不僅長滿皺紋,而且從天花板上開始垂下稀疏的白發(fā),墻上也生出蒼老的胡須,東一縷西一縷,房間的地面,所有原來畫著圖表的地方,也被苔蘚覆蓋。我們?nèi)遥?,媽,姐,和我,我們用菜刀砍,用剪子絞,用鐵鍬鏟,忙碌了整整一天,淋漓的汗水濕透了衣服,使它們裹在身上比鉛還沉,我們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直到勞累和疼痛把我們降服,使我們癱倒在地,再四下回顧,天花板上白發(fā)依然肆虐,墻上胡須還在飄揚,皺紋越見其深,而地面的苔蘚如同拿破侖皮膚上的疥蘚,有增無減。我們只好放棄。到高二的期末,盡管爸媽是學校的老師,他們也已經(jīng)無力回天。哥的七門功課掛了七科,全軍覆沒,終于被學校開除。墻上的圖表裹挾著須發(fā)皺紋斑駁脫落,石灰落在地面的苔蘚上,發(fā)出燃燒的灼灼聲響。彼時姐已經(jīng)到西安勞務(wù)派遣服務(wù)公司上班,家里只剩下父母和我。我們?nèi)擞钟昧艘恢軙r間,清理了地面,重刷了石灰。在我們準備把電視冰箱櫥柜桌椅從院子請回房間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它們已然在院子里生根,而斧石對這些非植物生的根系居然無能為力。
清理掉它們的還是哥。首先是冰箱不見了。原來放冰箱的地面只留下一個黑魃魃的洞口,探頭望下去,無邊無盡,好像是現(xiàn)實版的無底洞,以致于很長時間,我一直擔心會從里面竄出一只大老鼠來。哥在冰箱消失之后一個禮拜再回到家里倒頭大睡的當兒被爸從床上揪了起來。爸大聲吼叫揪他耳朵扇他耳光踢他屁股,甚至給他頭上淋了兩盆涼水,找來鞭子把他身上抽得橫七豎八的血印,都沒能把他弄醒。哥雷打不動地一覺持續(xù)了三天。在他張開惺忪睡眼的第一秒鐘,爸沖他吼道:“咱家的冰箱哪里去了?”哥漠然地望著爸,漫不經(jīng)心地說,輸了。在爸氣得滿院子找鞭子的時候,哥已經(jīng)滿不在乎地出了門,連晚飯都沒吃。
此后,每隔一段時間,院子里就會多一個無底洞,而家具電器就會少一樣。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用了什么工具,把這些家具電器連根拔了出來的。沒幾個月,院子里就空了,只留下一個個一眼望不到底的坑。為了防止我們走過的時候不小心跌下去,掉進另外一個世界,爸在無底洞口上鋪了一層木板,木板上又抹了一層水泥。每當我們經(jīng)過的時候,腳踩過水泥,泥沙俱下,空氣振動,有如擂鼓,都會驚擾了洞下的生靈,于是從木板下就有憤怒的詬罵,喋喋不休的抱怨,或者孩子斷斷續(xù)續(xù)的哭鬧傳來。所以后來,我們每個人都盡量小心翼翼地繞過它走。
不到一年,家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供哥哥輸了。桌椅板凳沒有的時候,我們就蹲在地上吃飯。不久,連鍋碗瓢盆刀叉柴火米面糧油都被哥哥輸?shù)?。再然后,終于有一天,當哥哥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從家里拿出去以后,他有史以來頭一次,往家里帶回來了一個東西,或者,嚴格地說,不是東西,是一個人。一個男人。
(三)
踩著荒煙和蔓草,繞過車站,繞過零落的幾家破敗的瓦屋,北京,原來也不過如此!頭頂著光環(huán),身穿著富麗,腳蹬著堂皇,剝了外皮,也骯臟腐爛:垃圾遍地,堆積成山,白色的無法降解的塑料,如同它身上搓下的麩皮,說著它的瘙癢;臭水溝溝,是它流的膿,發(fā)出刺鼻的腥臭。我一路掩著鼻子,磕磕絆絆,直到一個廠子大門。大門左側(cè),豎著一個大牌子,陽光下,白底,黑字,寫著:北京市第505電子元件廠。我再次打開那張皺皺巴巴的紙條。姐的字跡很潦草。這是我第一次確定上面寫的是“505”,而不是“SOS”。
進到廠子盡頭,右手一個三層小樓。上了二層,再左手,第二間辦公室,門上橫出來一方塑料牌,寫著人事科。我敲了辦公室門,進去。一個男人。男人有三十五六,或者四十,鬼知道。我找趙科長!我說。男人說,我就是。趙科長好!我說。我一說話,一股煙從嗓子眼噴了出來,彌漫了整個辦公室。趙科長很熱情。他讓我坐下,給我遞了一瓶礦泉水。一瓶水下肚,我再張嘴,煙已經(jīng)很清很淡。趙科長又給我遞了一瓶。
姐讓我找您,她說您這兒在招工。我說。
之前都干過啥?趙科長和顏悅色地問。
唱歌,跳舞,吵架,交朋友……我說。
這之前呢?他問。
上學,讀書,寫字……我說。
趙科長點了點頭。
都讀什么書?他又問。
語文,數(shù)學,歷史,地理,生物,政治……我說。
沒有了?他還問。
我很認真地想了半天。
原先家里有一書櫥的小說詩歌啥的,那是爸的藏書……我算是都讀過……不過后來給哥都輸給人了……我說。
“好!好!”趙科長說。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我讀過爸的一書櫥子書呢還是指書都給哥輸了。他領(lǐng)著我,去了宿舍。也是三排瓦房,低矮簡陋。他給我一把鑰匙,讓我把行李放在空的床上。宿舍里一共是兩張床。另外一張顯然已經(jīng)有人了。然后,他領(lǐng)我去了總工辦公室,把我介紹給辦公室里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
這是牛主任!他說。
叫什么名字?牛主任問我。
秦七七。
今天剛到吧? 嗯! 先去休息休息吧!她說,明天早上八點之前到辦公室來,正式上班。
我就這樣又回到宿舍。又困又乏。一覺醒來,天已經(jīng)黑了。我靠著墻,蜷縮在黑暗中。這兒,從此,就是我新的家了?孤單單一個人,被遺棄在北京這個偏僻遙遠的一隅了?我的家人呢?他們都不要我了!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燈亮,進來一個秀氣的女孩子。她先惶惑地望著我。她顯然并沒有準備好我這個不速之客的闖入。不過,很快,她就明白了。
我叫小朱!她沖我甜甜地一笑。
她已經(jīng)在這兒工作了半年了。跟我一樣,是個臨時工。她說,她在車間工作。就是一進工廠大門,那個最漂亮的玻璃大樓里面。你呢?
總工辦。我說。
哇!她發(fā)出羨慕的驚嘆。
我詫異地望著她。
總工辦有個男孩!她臉上掠過一抹緋紅。這下好了,你跟他一個辦公室,你一定會幫我,是不是?
我望著她,望著她一臉的憧憬。那是我曾經(jīng)那么不屑的東西,那么小兒科,那么幼稚,現(xiàn)在掛在她臉上,卻那么讓我心疼。
“他叫比干!”她驕傲地說。
(四)
“我叫小東,趙小東!”哥領(lǐng)回家的男人驕傲地說。他大約三十來歲這樣,下身是一件褪了色,切了好多口,故意漏出里面灰色秋褲的藍色牛仔褲,上身是一件敞開拉鏈的黑色皮夾克,最刺眼的,是他左臉頰斜著的一道深深的刀疤,刀疤從里往外冒著寒氣,使他的臉看起來英俊異常,同時給他的笑抹上一縷無法言說的恐怖。
沒有人理他。他似乎也沒期待誰理他。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他把手插在褲兜里,吹著口哨,搖頭晃腦地在屋里轉(zhuǎn)悠,四下打量。我們刷過不久的粉墻被他的目光掃過之后,流下一行行渾濁的老淚。油漆釋放出一股霉爛的悲哀的氣息。就連院子里,新鋪的水泥板下,都傳來水沸騰了“咕嚕咕?!钡捻懧暎懧晩A帶著硫磺的酸臭,在空氣中飄蕩。我不知道是否其中游走著地下的幽靈。我猜,很有可能他們對這個陌生人也非常反感,如同我們一樣。畢竟這么長時間的鄰居,我們的心也相通了。
叫小東的男人轉(zhuǎn)悠完了,回到我們面前,嘴里“嘖嘖”作響。
“這什么破房子,又老又舊又臟又臭!真不知你們幾個怎么住的!”他說。
爸爸氣得臉都綠了,他指著門口,對小東說:“請你滾出去!”
小東搖了搖頭,沒有生氣,依然一臉邪惡的笑。
“不不不不不!”他說,“該滾出去的是你們!”
哥望著爸的臉,爸的臉從毛孔里面逐漸鉆出來細細的,柔柔的青苔,像是生出新的汗毛出來。
“對不起,爸!”哥臉上其實沒有絲毫抱歉的神氣,“這房子,已經(jīng)叫我輸給小東哥了!”
“你!你!你這個……”爸沒說完,身子一歪,一頭栽倒在地。
這是我第一次失去了家。沒有了家,我們就像是被剝奪了殼的蝸牛,蜷縮著軟軟的,流著粘液的軀體,無所適從,也無處可藏。得到消息的姐在半夜時分,從西安趕來,把在十一月街頭的凜冽中流浪的我們帶進了一家小旅館。
房子是你們的,不是弟的,他有什么權(quán)力輸?shù)??爸,媽,害了他的,不是舞蹈,不是賭博,而是你們,是你們沒有限度的放縱!姐沖著爸媽喊。 爸沉默不語。媽淚水直流。 那幫流氓地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就是不走,他還不得把你弟給砍了?媽說。
這種禍害,砍了人間倒清凈了!姐吼道。
爸媽站起身來,拖著我就往黑夜里走。
我們不連累你了!爸也怒了。
姐死乞白賴地抱住爸媽,跪下給他們磕頭認錯。三個人一起,抱頭大哭。我在旁邊看著,突然覺得想笑。這一切,就像是一場戲,那么拙劣,那么虛假!人生在我面前,忽然顯露它的原形出來:一屋子不可當真的霧。那句歌詞怎么說來著?“臺下你望臺上我做你想做的戲”。我們都掌握著分身術(shù),一半臺上一半臺下.一半在演一半在看,一半認真一半嗤笑,一半肅穆一半荒誕。我看懂這一切的時候,是在高三的第一學期,在我怒放吐芳的華年,在絕大多數(shù)我的同年女生正做著一生中最美的夢的時候,我卻在這一瞬間,把青春清純凋謝一地。
去他媽的,你們真可笑!
我給他們?nèi)恿艘痪湓?,摔了旅館的門,把他們的錯愕關(guān)在門里,仰首闊步,往我的家走去。
二丫頭,你去哪?媽在我身后老遠地喊。
你管不著!我也喊,有這個閑工夫,去管管你那上北大的兒子吧!
(五)
“比干?你為什么叫比干?”
我問他這句話的時候,我們正在廠外的荒郊野嶺散步。小朱,比干,和我。我決定要幫小朱圓她的夢。能夠成人之美,在我,是一件很有成就的事,尤其是在我剛到工廠,孤單無依的時候。我需要贏得一個朋友來證明我還活著,來證明即使我的家人都不要我了,我也能活著,而且活得比他們好。
第二天晚飯后,我就拉了小朱,到比干二樓的辦公室找他。他正坐在辦公桌前,左手捏著一根煙。他捏煙的姿勢很生硬,遠遠不如小東那么瀟灑自如。我們聊天。院子里的蟬唱還沒有止歇。狹小的辦公室只相對兩張辦公桌,兩把椅子。我們兩人的到來使它一下子變得擁擠不堪。屋頂上的電風扇很努力地工作著,把夏天的悶熱攪得像是海水的漩渦,直把我們往更深的悶熱里面拽。
“走,你倆帶我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吧,我還不知道外面是啥樣子呢?”我說。
出了廠子大門,沿著門口的土路,走不多遠,就不見了房屋,也不見人跡,然后,連土路也不見了?;氖彽耐恋?,就是雜草和垃圾的天下,而它們,只滋生,不收拾,所以這土地就變得坑坑洼洼,坡溝縱橫。
“這個,這個……”比干支吾了半天,“高三的時候,我是全班英語最好的。有一次,英語老師問了一個高中三年對于大家來說最難的問題。這個問題,據(jù)說連英國人自己都回答不出來。塞萬提斯你知道嗎?他編了第一部英文百科全書。后來他改寫什么小說,就是因為這個問題,他徹底放棄了英文寫作,改用西班牙文,這才寫出了《堂吉訶德》?!?/p>
“啥問題?”我問。
英語老師問的是:誰能說出“begin”的過去式? -時間大家都啞了。你想啊,連編百科全書的都不知道呢。老師一個個點名問。沒有一個學生回答得出來。最后老師點了我的名。我一般總是他最后一個點名的。我回答:“began”。全體學生都驚呆了,他們發(fā)出一陣哄堂大笑。這恥辱的名字從那以后就一直跟著我,像是貼在我身上再也揭不下來的一塊膏藥。他們叫得時間久了,我的原名反而湮沒在這個名字下面,到后來,連我自己都想不起來我原來叫啥了。我不過把它翻成中文來叫。畢竟不管你外語有多好,中國人的文字不能丟的,是不是?他說。
我望著他。黃皮膚,黑眼珠,國字臉上,橫豎撇捺,棱角分明。
“是這樣?。俊毙≈煲惭鲋?,一臉崇拜地望著他。
前面出現(xiàn)了一條大溝,沒有水,可是很深,坡度也很大,橫亙了東西。我們兩個女孩望著它,只能逡巡卻步了。比干卻沒有轉(zhuǎn)回頭的意思。他牽著小朱的手,把她拉到溝底。小朱腳步趔趄。她一定幸福得找不到自己的腳更不知道如何邁步走路了。他又把我拉下去。然后,他再次牽著小朱的手,把她拉出溝,拉到彼岸去。之后是我。
不同的是,他把我拉了上去之后,沒有放開我的手。
“唉,已經(jīng)過來了,該放手了!”我對他說。
他依然沒有放。我望望他,又望望小朱。小朱像是從云端,在往萬丈深淵里墜落。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臉上的幸福,還沒來得及盛開,就經(jīng)歷了三九的嚴霜,一片一片,結(jié)成瓦楞上的冰,一片一片,碎裂,一片一片,隕落。終于,她兩手捂著臉,奪路而逃。剛才她還為之瑟縮,為之膽寒的大溝,被她一腳跨過,如同烏有。
比干牽著我的手,望著小朱被夕陽涂抹得越來越模糊的背影,很詫異地問我:
“她怎么了?”
真熱?。∵@該死的夏天,就不能吐一口涼氣出來嗎?野外的蟬鳴,此起彼伏,不知道它們到底想說些什么,倒是霸占了夏天本就擁擠不堪的空間,使你不管你走到哪兒,都要擔心會不小心被它們撞倒。
“我也不知道誒!”我說,“也許是身體不舒服吧?”
“哦!”他也淡淡地說。
(六)
我大老遠就聽到我的家發(fā)出的嘆息,那是被遺棄的孤女絕望無助的嘆息,壓抑著,卻悠長又悠長。我聽到它的心跳,迷惘中帶著憂傷。我看到它在十一月的夜色中打著寒顫。在一片漆黑中,只有它還亮著燈。在所有人家在夢中安眠的時候,它在失眠中輾轉(zhuǎn)反側(cè)。在黑暗溫柔的大手把所有房屋保護起來,合上它們的眼睛,捂住它們的嘴,使它們因不可見不可聞而隱身獲得絕對的安全的時候,我的家卻被嘈雜的人聲拱起,暴露在全世界的敵意之中。
我沒有敲門。這是我的家。我抬起一腳。門開了。穿過院子,煙霧繚繞中,一屋子人在打麻將。四個男人,四個女人。每個男人懷里抱著一個女人。面對著我的就是小東。他嘴里叼著一顆煙,左手攬著一個女人,那女人臉上抹著厚厚的雪花粉,慘白慘白,嘴唇滴著血,通紅通紅,像極了書上的羅剎女。
屋門乍一打開,一屋子被囚禁了許久的煙霧沒頭蒼蠅似的往門口擠。我沒去捂鼻子,也克制住已經(jīng)躥到嗓門眼的咳嗽。
我來收回我的家!我對著屋里莫名其妙望著我的八個人大聲說。
來,摸一把!你贏了,我扭頭就走!小東說。
小東對面的兩個人站起來,把位置騰出來給我。小東悠悠地吸了一口煙,把它們又噴回到他面前的虛無中。
這是我倆的事,你們,全都走吧!他說。
除了他懷里的羅剎,所有人都站起身來,一個一個,如同鬼魂一般,魚貫而出,隱沒到黑暗中。小東把羅剎推開。
你!也一樣!
小東哥!
滾!
羅剎嘴上滴著血,眼里流著淚,憤恨地望著我,哼了一聲,扭著蛇一樣的腰,也走了。
來吧!他說。
面對著一屋子八個人的時候,我勇氣十足。可是,當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我時,我不知道為何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覺,仿佛我眼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惡魔,一個役使羅剎的惡魔。
我不會。我坐到他面前。
那就沒辦法了。從哪來,回哪去吧!他很失望。
不!這是我的家!從哪來,回哪去的,是你!我喊道。
你要家,他望著我,我要你!
好!我說,給我家,給你我!
他怔住了。他狠狠地吸一口煙,用噴出來的煙霧把他自己包裹起來。他在遮掩什么?他“嚯”地站起身來,推翻他坐的椅子。這張桌子,和它的配偶們,都是他新搬過來的。接著,他把桌子一掀,滿桌的麻將,乒乒乓乓,滾了滿地。他緩緩走到我身邊。他的手帶著冰涼的抖顫,掠過我的發(fā),我的臉。他的呼吸帶著慌亂的煙臭,游過我的唇,我的頸。他抱起我,把我放倒在桌子上。我睜大著眼睛,望著這個庇護了我十九年的家,望著潔白的天花板,潔白的墻壁。墻壁在朦朧的煙霧中,像是被又硬又粗又熱的電鉆鉆著,緩緩地,被鉆出一道裂縫,天花板因疼痛而劇烈地顫抖,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呻吟,而裂縫中,也開始滲出一股股的鮮血,沿著墻壁,流到水泥地面,包圍了桌子,椅子,又沿著桌腿,攀援而上,一直到把我淹沒在其中。我大聲呼喊著,掙扎著,想要把自己從血海中拯救出來??墒俏冶灰粋€重物壓著。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東西。它狠命把我往血里壓。我要窒息了。我要死了嗎?我揮舞著雙手,奮力泅渡。泅渡。
小東的臉上是一道道的爪痕。新的爪痕襯托著舊的刀疤,如同星星捧著月亮,新的爪痕閃爍不定,舊的刀疤發(fā)出冷冷的,邪惡的光。他抓起散落在地上的他的皮夾克,覆蓋了我。
你贏了!他說完,轉(zhuǎn)身,踉踉蹌蹌地跨出房門。
(七)
我們回到二樓他的辦公室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黑很黑了。坐在他的辦公室里面,我有點茫然。我和他,是一種全新的關(guān)系。也許就是他們所說的戀愛。而這個是我沒有經(jīng)歷過的。我有些新奇,有些得意,有些緊張。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是純潔的。是的.我的身體很臟。但是我有一顆純潔的心。它沒被別人的愛玷污過。它也沒有愛過別人。它還是處女。從來沒有為什么人開放過。也許,現(xiàn)在是該它開放,容納一個人的時候了。就是這個小男生么?他還那么澀!還沒有熟,卻總裝出已經(jīng)從枝頭自然掉落的樣子。
天花板上,電風扇依然在吱呀吱呀響,不遺余力地旋轉(zhuǎn)它制造出來的熱風。窗外的世界,像是蒙在被子里,一片一片的黑暗中,夜的眼角不時眨動幾下。它翻個身,就又睡著了。
比干癡呆了似的一直盯著我。他的目光刺得我癢癢的。
看什么呢?
看你!
我臉上有花?
花沒有這么漂亮。你是墜落人間的天使。不!天使也沒有這么美!你有一張魔鬼的臉,讓人看一眼就入魔,就癲狂,就粉身碎骨,就萬劫不復!
我笑了。我感到我的心吐出花骨朵來。他的話就是它的陽光雨露。女人的心,是幽谷的百合,只為欣賞它的人開放。
他開始吻我。我閉上眼睛。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小東的臉。他也吻我。他的吻那么粗暴,像是這夏日的狂風驟雨。他徒然地想在我的唇上攫取,好像是要把我的靈魂從嘴唇吸出來??墒撬麤]有得逞。每當他吻我,我就把自己石化,化成一尊大理石雕塑。冰冷,沒有感覺,沒有生命,也就無所謂愛和恨,屈辱和激動。比干的吻是小心翼翼的,如同海底取食的蝦。他用他濕漉漉的觸角,試探我。他裹住我的唇,輕柔地吮吸,好像我會融化了一樣。好像他是在給予,給予溫暖,給予保護。我不由自主地抱住他的脖子。我回吻他。這是我一生的第一次奉獻。我的初吻。我不知道怎么辦。我的唇尋找他的。我找到他的唇。我吻它們。我找到他的舌頭。我吻它。我把我的唇給他,把我的舌頭給它。這是我的回報。我不是只索取,不給予的人。我存在,因為我給予。就是這樣子。
我開心極了。我獻出了初吻。我獻出了初戀。
可是,為什么,我又有些害怕?
他會愛我嗎?
我忽然又很不確定。這種不確定使我飄飄忽忽的,懸到了半空。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站在辦公桌前面,而我在他辦公桌的上面漂浮著。我倆寫一個反了的“7”字。我抱著他的脖子。我倆的唇黏在一起,唇上水淋淋的。這時他也睜開眼睛。他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地把我從半空拉了下來。
你怎么飄起來了?他問我。
還不是你?我笑。
我說謊了。我明確知道不是因為他。我飄起來,是因為我的心不屑與我的身體為伍。它想逃離它。它怕它。它是純潔的。它獻出的是初吻,是初戀。可是它沒有。它不是。它太臟了。它恨它。它鄙視它。它為它在它里面而羞恥。
好吧,比干,我獻給你的,是純潔的我,把骯臟的我留給我自己吧!我對自己說。
回到宿舍,宿舍的燈還亮著。小朱蜷縮在床角,形如一顆心,不時抽動一下,每一次的抽動,都伴隨著她的一聲啜泣。
哦!我怎么把她給忘了?我脫了鞋,上到她的床上,把她摟在懷里。她猛地一下把我推開。
好吧,好吧!我洗臉,刷牙。小朱在抽泣。我關(guān)了燈。小朱在抽泣。我脫了衣服,躺到床上。小朱在抽泣。我進入夢鄉(xiāng)。小朱還在抽泣。她一夜的抽泣把我的夢刺得千瘡百孔,支離破碎,以至于第二天早上,我的床頭鋪一地的碎玻璃渣,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們清理干凈。
(八)
爸媽和姐第二天早上找到了我。我告訴他們,我跟小東打麻將,把房子贏了回來了。他們?nèi)藦慕稚腺I回來拖把,掃帚,石灰,水泥。他們用盡各種方法,想把受傷的房子醫(yī)治好。他們把地面掃了一遍又一遍,用拖把拖了一遍又一遍,地上的血跡總也擦不掉。他們用石灰和水泥覆蓋所有沾染了血跡的地方,厚厚地抹了一層,可是那血跡像是地下的暗潮一樣,總又涌出來,把水泥石灰都涂成暗紅。墻上的裂縫也一樣。多少水泥石灰抹上去都站不住,簌簌地往下掉。這個永遠的傷口,執(zhí)拗地拒絕一切遮掩,歪著嘴巴,帶著邪惡的笑,恰如小東臉上的那道刀疤。
哥再也沒回過家。爸媽請了一個月的假,挨門挨戶,把黃土坡鎮(zhèn)掘地三尺,也沒有找到他。只有我看到過他。那天我仰面朝天躺在桌子上,屋頂戰(zhàn)栗墻壁流血的時候,我大睜著眼睛,我的眼睛穿透屋頂,穿透虛無。我看見了在賭場的哥。
“你滾吧!”坐在哥對面的人對他說。
幾個人扯住他,把他往外拽。
“我還有!我還有能賭的東西!”哥掙扎著喊。
那個人揮了揮手。抓住哥的人松手。哥氣喘吁吁。
“還有什么?拿出來吧!”
哥窸窸窣窣,在褲兜里面掏啊掏。他把他自己掏了出來。他把他放在賭桌上。賭桌上的他還帶著他手心的汗氣,有點濕乎乎蔫搭搭的。
這個不值錢!那人說。
10元!哥說。
0元1
5元!哥絕望了。
0元0角!
好!0元就0元!
對面那人搖了搖頭。
0元0角0分!
哥咬了咬牙,不過還是很堅定地坐回賭桌。就這樣,哥以o元o角o分的價格,把自己給輸了出去。我很努力地睜大了眼睛,想看清楚把哥贏走的,坐在哥對面的那人是誰,可是那虛無太濃太重,我始終看不清他的臉。我后來問過小東。他說那個人不是他。我一直也很疑惑,那人贏了哥之后,到底把他帶去了哪里,既然他毫無價值,他又會拿他做什么使。我想對爸媽說,不要再徒勞地尋找了。不過,我想了想,還是什么也沒說。他們自己愿意找,那就讓他們找去吧!
伴隨著哥的失蹤,我家院子的大門終日大開。明明我們是把它鎖上的,可是,過不了幾分鐘,它就自己把自己打開。爸媽換了一把又一把鎖。買時在店里試的時候是好好的,一到我家的大門上,就自動失去了效用,沒有一把鎖能鎖上。即使我們出門的時候,用鎖把門別上了,再回轉(zhuǎn)到家,大門又都會再一次敞開著。反正家里也沒啥值錢的東西,后來大家也懶得折騰,出來進去,就都任由大門開著了。
于是,大開的大門,猶如伸出去的兩只手臂,開始了它們漫長而無怨無悔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