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偉
(一)
據(jù)說人老了,前面的路太窄太短,容不下他的目光了,他于是只好把目光收回去看后面的路,看他走過的路。我就是這樣的?,F(xiàn)在回首往事,多少有點像是遙望彼岸花開,看似天長地遠,關(guān)山萬重,實則只差著一口氣的距離。而在我的現(xiàn)在,卻實在連這一口氣的距離都沒有,她們和我只隔著一道防護欄。打開窗子,是她們漫山遍野妖艷的紅,如同殘陽滴血,流滿一地,映滿一天。我好幾次心里涌動著一股沖動,要開門出去,把自己淹沒其中,每次卻只對著緊鎖的房門一籌莫展。天底下,怎么會有我這么一個人,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再也出不去了?
我直到現(xiàn)在也沒搞清楚我到底是怎么把自己鎖進來的。鑰匙還在門上,從窗戶望出去,它就掛在外面,像是一串咸魚干,迎著風(fēng)晃啊晃得我眼睛澀澀紅紅地疼,我試了種種方法,都無法夠到它。再說即使我能夠到,我也無法隔著這么大老遠扭動它,最終打開門把自己釋放出去。至于我是怎么在外面鎖了門人卻進入屋內(nèi)的,這實在是個無法破解的謎。我抓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來當初我是如何辦到的。這就證明我曾經(jīng)是個天才,至少在自己被自己囚禁以前是。但是現(xiàn)在,由于解不了自己系的鈴,顯然我已經(jīng)不再是了。想到這一點也著實讓我悲哀。
我也無法找到人來幫我開門。在這杳無人煙的荒郊野外,一眼望去,除了彼岸花,還是彼岸花,連鬼影都不見一個,更別說人了。不過凡事也不能絕對。在我這么想的時候,耳邊響起了叮當叮當?shù)拟徛?,且越來越清晰。我豎著耳朵聽。我佇立在窗口,直著眼睛盼。不知道過了多久,就看見一輛馬車,載著一車各色各樣的人,揚著風(fēng)塵,從遠方而來。路過我的窗口的時候,拉車的馬停下腳步,隔著窗子的鐵隔柵向我張望。這匹馬也是紅色的,深紅,或者說棗紅,有點像是傳說中關(guān)公的赤兔馬,威武昂揚。它長長的馬臉轉(zhuǎn)向我的時候,眼中充滿了不解和關(guān)切,連兩邊耳朵都豎起,寫成兩個精致玲瓏的問號。我也望著它發(fā)呆。這匹馬,我與這匹馬之間,似乎冥冥中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我一時想不起來。
“去!去!”車上一陣騷動,一個紅衣女子在趕她身邊的人,很快,她朝我嫣然一笑。
“比干,比干!是你嗎?”她喊。
“南欣?你是南欣?”我驚喜地跳了起來。
“是我??!”她喊,“你看,我給你騰出個座位來,你也跟我一起走嗎?”
“好啊好?。 蔽乙埠?,大聲地喊,生怕她聽不到,盡管馬車離我的窗子只在咫尺。“不過,你要幫我把門打開,我被自己鎖起來了,鑰匙就在門上!” 這對她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何況,我和她,還有過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可是,出乎我意料,她居然嘟起了小嘴。
“走啦,走啦!”她發(fā)脾氣地拿腳踹馬。棗紅馬猶豫了,它望我一眼,給我留下滿眶的憐憫,悻悻然沿著田野小道,絕塵而去。
“喂!喂!……”我喊。只有呼呼的風(fēng)聲應(yīng)答我,千枝萬枝彼岸花“哈哈哈”邪惡地笑啊笑啊笑得集體彎下小蠻腰。而我的叫喊在窗外萎落一地。
(二)
我第一次躺在南欣的床上,是在一九九七年那個凜冽的冬天的某個夜晚。窗外北風(fēng)呼嘯。我躺在床上,聽衛(wèi)生間里她洗浴的嘩嘩的水聲。那一年我二十四歲。此前兩天,我剛把七七送上西去的火車。我先洗了澡,洗掉了她在我身上留下的氣息,洗掉了我男朋友的身份,準備迎接另外一個女人的氣息,迎接另外一個身份——情人。
七七姓秦,在北京505廠工作的時候跟我同在總工辦。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就徹底為她的美貌所征服。她的美貌在我的記憶中已經(jīng)被歲月沖刷得斑駁陸離,我竟然再也無法去描述,去形容。還記得當她變成我女朋友的時候,我會長久地凝視她。“你看什么呢?我臉上有花?”她問我。我記得我回答說,沒有像你的臉這么美麗的花。這個世界沒有。也許天堂有。天堂里面有天使。也許地獄有,據(jù)說地獄里的魔鬼比天使還要美麗十分。她就看我傻傻地笑。我也傻傻地笑。那時我的心里充盈著快樂。一切都像是飄浮在空中的樓閣,那么美麗,那么輕盈,也那么不真實。
劉軍,我的一個同在505廠的朋友,后來憤憤不平地對我說,媽的她剛來的時間恰好我出差去,否則哪有你的戲?我斜眼望著他。他高大俊朗,父親是505廠上級單位的高官,放到今天,是標準的高富帥了。而我自己,是走在大街上也會把自己丟了的那種人。大街上的面孔實在太多,也實在沒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因此我經(jīng)常走著走著就不知道哪個是自己了。即使我自我陶醉,在鏡子里也總是那么一個相貌平平,身高平平,家室平平的我不時跳出來嘲笑我一下。我于是問她,如果那個劉軍跟我同時追你,你選誰?七七沒心沒肺地傻笑說,我也不知道誒。不過我卻明白了。至少我以為我是明白了。所以后來七七生病,劉軍沖在我前面,鞍前馬后,全程照料,連去醫(yī)院上下樓,都是他一路背著。他出了一身汗,不過背著個美女,心里甭提多美。而七七病著,身體不舒服,心里美不美我不知道,但是臉上卻很享受,她半閉著眼睛,有幾分跟我愛愛時的表情。
我和七七從牽手到愛愛,記不清楚了,應(yīng)該也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畢竟那年我大學(xué)剛畢業(yè),女人對我來說還有著不可知的神秘和神圣。第一次牽她的手,是在廠外一處無人的荒野,要翻過一個小土坡。我向她伸出了援手。下了土坡,她對我說,唉,已經(jīng)下坡了,該放手了!我沒放,反而握得更緊。她沒說什么,任由我一直那么牽著,直到很晚很晚,回到辦公室。在辦公室的門被我撞上的第一時刻,我就把她緊緊抱進懷里,低頭尋找她的唇。她沒有躲閃,反而很主動地逢迎我。她的吻熱烈而熟練,使我喘不過氣來。我的心也從一團火轉(zhuǎn)而冰冷。
怎么了?她問我。
去他媽的。我想,于是再次與她糾纏在一起。
剛開始的牽手和接吻,對我來說都是模糊的。不過吻過之后,我的目標就明確了。但是我每次一路高歌,直奔主題的時候,關(guān)鍵時刻總是被她攔住。
“不要這樣!我不喜歡你這樣!你們男人就喜歡女人這個嗎?”她委屈地說。
于是每次我都要費盡口舌,滔滔不絕,給她編各種各樣冠冕堂皇的借口,告訴她說,其實這個事跟吃飯一樣,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沒有兩個身體的結(jié)合,兩個人總還是兩個人,陌生而疏遠的。如果她是我女朋友,她就必須要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而當我們合成一體了,我們的戀愛才是圓滿的。我循循善誘,我苦口婆心。每次辦公室都墜了滿桌滿椅滿地的四種花,白的粉的紅的紫的,煞是耀眼。我的不懈的努力,使廠子院子里不知誰在什么年代栽的一棵鐵樹都開了一枝小黃花。在帶她看完那些黃花的那個晚上,我終于把她壓在了辦公室的桌子上面,手忙腳亂地扯掉了她的三角褲。
“不是這兒……”她喘著氣說,然后伸手抓住了我的迷惘而無所適從的武器。我以為她會給我正確的導(dǎo)向,以為我獲準進入那我徘徊在外多日不得許可的不凍港??墒菦]有。她開始用手,很快我噴泄而出。
“對不起,對不起……”在我亢奮的滿足中,她趴在我耳邊,一遍遍向我道歉。
我揚起臉,表示我的不滿。
“明天,明天我一定給你!”為了表示她道歉的誠意,她許諾說。
(三)
水聲停止,接著南欣裸著身子,像一條白白胖胖的蛆蟲,鉆進被窩里。她身上散發(fā)著剛洗完澡的溫?zé)岷蛙跋?。古人稱之為“暖玉溫香”,簡潔明了,而且給人以無限的遐想。她把頭埋在我懷里。一頭烏發(fā)帶著九天之外瀑布的清涼,順著我的胸口傾瀉而下。我左手撫摸她光滑的后背,右手攀到她的小屁股上面。她的屁股渾圓結(jié)實。我在那渾圓結(jié)實中間尋找它們最柔軟的部分。
她突然仰了頭望我,忽閃著眼睛,長長的睫毛挑開目光的迷離,現(xiàn)出深處的疑惑來。
“你怎么沒有心跳?”她問我。
我一下很窘。又是這個問題。我的歷任女朋友都要在這個細枝末節(jié)上刨根問底,這使我很是不解。
“我沒有心,哪來的心跳?”我說。
“你這個騙子!”她臉上洋溢著幸福的淺笑,然后,開始重復(fù)我歷任女朋友的舉動。女人真是一種沒有創(chuàng)意的動物。我望著她把耳朵貼在我胸口,很仔細地諦聽,心里想。
她顯然什么也沒有聽到。沒有咚咚聲,沒有心跳。
“沒騙你吧?”我懶洋洋地問她。
“據(jù)說有人的心臟是長在右邊的……”她自作聰明,心有不甘地開始把耳朵貼我的右胸。過了一會兒,她又仰起頭來,眼里忽閃忽閃著迷惑,望定了我。
我有點煩,卻無可奈何。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面對她。我們好像很熟悉,好像認識了幾千年了,所以我們現(xiàn)在躺在一張床上。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為今天這一刻,我倆都修了千年之久??墒?,我又覺得那么陌生。我對她一無所知。就像是一個林子里的兩棵樹。偶爾風(fēng)來,我才會對她說幾句話。她才會對我說些什么。可是我們彼此都聽不懂對方。我們最后都沒搞清楚,到底是我們倆人在說話,還是風(fēng)在絮語?;蛟S我們在地下的樹根有糾結(jié)。但是我們看不到,也感覺不到。它們被埋在地底了。地面以上的我們,她是她,我是我。盡管此刻,我伸手去抓她懸掛在我眼前的兩駝肉峰。
她任由我揉捏著,卻渾然無覺地從我的頭發(fā)開始,一路向下,用眼睛搜尋,用鼻子聞,用耳朵聽,用舌頭嘗。頭發(fā)太細,顯然容不下一顆心,而且太多,她無法一根根翻了找,所以馬虎些。脖子正前方中間部位有個突出來的東西,她費了很大功夫,才搞清楚這個是喉結(jié),男人的蘋果,而不是一顆心卡在嗓子眼里頂出來的一塊。腹部橫七豎八盤著大腸小腸,跟迷宮一樣,也許我的心藏在這里面某個隱蔽所在?不過這個地方,口耳手鼻顯然都派不上大的用場,她最終只得無奈地放棄了。她在我的大腿中間也逡巡了許久。撥開濃密的遮蓋,也沒有跳動的咚咚聲,雖然依依不舍,理性告訴她只能把它們排除掉。另外我的兩條大腿內(nèi)側(cè),寄生了幾顆肉瘤,硬硬的,但是大小不過豆粒。她用手捏了半天,又聞了聞,最后甚至用牙齒咬了幾下。“也不是……”她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繼續(xù)往下,直到把我的十根腳趾都折騰個底朝天。她終于絕望了。
“你真的沒有心?人怎么會沒有心?”她的神情,活脫脫是從我的前任女朋友那兒偷來戴她自己臉上的。
“可是你總愛說,我心里怎么樣,我心里怎么樣的?”她依然一副不相信的神情,鍥而不舍地追問我。
在北京時我有個同事,東北人,三十五六了,因為長相太破壞市容,后來被驅(qū)逐到非洲去了。不過他在北京的時候,人前人后,都愛舉著個小鏡子,一邊顧影自憐,一邊拿把梳子梳理自己所余不多的幾根白頭發(fā),一邊說,瞧我多帥!一般美女哪配得上我?據(jù)說現(xiàn)在他還是單身。你懂么?我對南欣說。這就是人性,越是缺欠,越是爭辯他其實擁有,甚至遠比別人多得多得多。
“快告訴我,沒有心是什么感覺?”她的眼睛又開始忽閃忽閃。
“沒有心,哪有感覺?”我說。
“沒有心,會怎么樣?”她又問。
“妲己說,人無心則死。”妲己是否真這么說過,我可是不記得了。我覺得,義務(wù)上講,我總得回答點什么。我有點郁悶,對于這種對話。
“那你呢?你怎么沒死?”她又問。
我心煩意亂。是的,那個不在我體內(nèi)的心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是那么的煩亂,以至于我都真真切切地感覺得到。在這種時刻,在我準備探索她身體隱秘的時候,她卻要來研究我的心這種無聊又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她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沒完沒了,轟炸得我頭暈眼花昏天黑地四肢不全血肉模糊再也拼不回一個完整的人形來。
“也許,也許我不過是一具活尸吧?”我長嘆一口氣,說,“你怕嗎?”
(四)
“活尸我不怕,我也不管,我要問的是,你的心到底哪去了?是不是留給別的女人了?你必須得給我說明白,不然咱倆沒完!”第二天在辦公室里,七七氣呼呼地說。我很無奈。她昨天剛許諾今天給我的。可是為了一顆可有可無的心,眼睜睜我的欲望要落空了。我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沒有天花,只吊著一支長長的燈棒,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姿態(tài),發(fā)射著冷冷的光芒,照得墻上黑乎乎的一片,那是時光流過的痕跡。所以我一直覺得時光是雄性的,臟兮兮的,很少洗澡。
嗬嗬。我說,想去抱她。
“門都沒有!”她狠狠地推我一把。
我跌坐到椅子上。椅子呻吟了一聲。辦公桌上有煙,旁邊還有一個火機作伴。連它們都是成雙成對的。它們不吵架,只沉默,在沉默中相親相愛。如果女人沒有上面那張嘴,這個世界該多么和諧?我從煙盒里面捻出一顆煙,點燃。煙圈從嘴里吐出,瞬間化作一顆顆心,飄浮彌漫了整個辦公室。
“連煙都有心,你的心呢?哪去了?”七七依然執(zhí)著。
好吧,好吧。我喃喃地說,我投降了。大二的時候,我交了個女朋友。我也不是故意要交的,只是有一次晚自習(xí),很晚很晚了,我忘了時間,她也忘了。最后教室里只剩我們倆人了。然后,教室就熄燈了。一片漆黑。那女孩嚇得不行,尖利刺耳地嚎叫。她的叫聲就跟鐵器劃在玻璃上一樣,疹得人心慌。我擔(dān)心人家聽見,你知道,單憑這叫聲,就能判我強奸。我只好去安慰她??墒俏覐膩頉]安慰過女孩子,你知道,我笨嘴笨舌。我走到她身邊,不知道如何開口。她就一下子撲到我懷里來。我不敢推開她,怕她再次尖叫。第二天我一個哥們說,他反對。我說,你要她我就把她給你唄,反正我本來也沒想要。之后每次出去玩,我都帶上他們兩個,然后故意走得很慢,或者很快,留他倆在一起。女孩很快明白了。她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說,你知道嗎,你就是個小丑!你是一個壞了心的小丑!她罵我的時候,我就覺得我的心四分五裂,真的壞了??赡軓哪菚r起,我的心就壞了。但是它還一直留在我身體里面。大三的時候,我又交了個女朋友。你知道,到大三還沒有女朋友,是要被同學(xué)們笑話的。這個女孩應(yīng)該算是我喜歡的類型吧。算是漂亮。有一對很溫暖很大號的乳房??墒?,等我們確定關(guān)系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她頭上居然有一根白頭發(fā)。每次我抱著她,她那根白頭發(fā)總是橫眉怒目,侮辱我詈罵我。我一生氣就把它給拔掉了。誰知道第二天,她頭上出現(xiàn)了兩根。我再拔,第三天,就變成了四根,根根對我耀武揚威污言穢語嘲弄我諷刺我譏笑我無能。我不敢再動它們,同時也不敢再親近它們的主人。我向我這第二任女朋友提出了分手。她淚水漣漣地,跪在地上,抱著我的腿,想挽留我。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拔出了腿,揚長而去的時候,她遠遠地對著我的背影喊:你是個無情無義沒心沒肺的混蛋!這句詛咒柔弱地鉆進我的耳朵,又從耳朵鉆進我體內(nèi),把我本來已經(jīng)碎了爛了的心攪得翻江倒海。我趕緊跑到衛(wèi)生間,對著馬桶一陣狂吐,吐了一馬桶血肉模糊的東西。我想都沒想,放水就給沖了。沖完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輕松多了,好像身上少了點什么。
“少了什么?你的心?”七七問。
是,那之后,我的心就沒了。我垂頭喪氣地說。
“哈哈哈!”七七出人意料地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后合,“你的心,你的心被馬桶沖走了?被馬桶?哈哈哈……”
哈哈哈。我也笑。她開心了,而且沒計較我的心是被兩個女人搞掉的。我扔掉手指間的煙頭,抱住她,開始脫她衣服。她果然不再拒絕我。
“喜歡嗎?”她問。
“它們……沒你前女朋友的……那個……大吧?”她的話也跟她的身子一樣,一顫一顫的。
唔。我含糊不清地應(yīng)道。
她身體一下僵硬了。她挺直了身子,她盯住我的眼睛,很認真地問,“真的?”
是真的呀!我滿不在乎地回答。這也需要撒謊?
她兩眼瞬間溢滿了淚。我剛想說什么,就聽到我的臉頰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我被打得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接著,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上了衣服,又是“啪”的一聲摔門而去,留下我一個人在辦公室彌漫的煙霧中莫名其妙。
(五)
南欣的臉上掛著莫名其妙的得意。
很好笑嗎?我有點惱火。
“生氣了啊?小氣鬼,喝涼水!”南欣笑了,撇了撇小嘴,伸手撫摸我的臉,溫柔如水?!拔以谙?,你給我的感覺,一直像是從我的夢里出來的。你一直那副茫然的樣子,是因為你沒有心嗎?我居然會選擇一個無心的活死人做情人?我的小情人,我的小情人……”她喃喃地念叨著,像是在咀嚼,在品味這幾個字的酸甜苦辣咸似的。
還不是。我說。
“現(xiàn)在,現(xiàn)在就是了!”她說完,平躺在床上,把我箍在她兩條腿中間,兩手托舉起兩腿。同時一股冷風(fēng)灌進被窩。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大張旗鼓,準備挺進。
“等等!”她說,不等我反應(yīng),就裹著被子,斜了身子,拉開床頭柜抽屜,在里面窸窸窣窣地找尋著。我不要套子。我抗議。“小貓咪,放心,我也不要套子!”她用她水一樣的聲音澆灌我的心田,使我的心像肥沃的土地遇到三月的春風(fēng)春雨,有無數(shù)的種子在里面踢腿,欠伸,嘻笑,暖暖的,癢癢的。她終于翻出一只小盒子,撕開,把一粒小藥丸,或者藥片,我沒看見,捏嘴里,然后探出半個身子,倒了水,就水吞下。
“好了!”她躺回床上,捧著我的臉,說,“小貓咪等急了吧?”
小貓咪齜牙咧嘴,早就等急了。我趴在她身上,一只胳膊撐起上半身,另外一只手探下去,在水草叢生的沼澤地中尋找天堂,或者地獄,的入口。
她的一頭黑發(fā)飄浮在枕頭上,黑發(fā)中間飄浮著她的臉,她的臉上飄浮著暈紅,暈紅襯著她微啟的紅唇,紅唇上飄浮著她不定的喘息。她在飄浮中突然又不知想到什么,在我身底下扭動著。
又怎么了?我問。
“燈……關(guān)燈……”她急促地說。
不。不要關(guān)燈。我喜歡看著你……我還沒說完,她已經(jīng)不由分說,摸索著把燈給關(guān)了。瞬間我眼前漆黑一片,她不見了,天堂和地獄,目標和方向,時間和空間,什么都沒有了。我像是被拋進一個冰冷的深淵。我溶入黑暗,像一粒鹽溶人大海。
“小貓咪,別垂頭喪氣的,媽咪給你肉吃,媽咪給你水喝,媽咪給你一個溫暖的家,來吧,來吧,回家來了……”她夢囈一樣的話語,把我引導(dǎo)到家門口。
“愛我,老公,愛我……”她呻吟著。原來,原來如此!就在我明白了她關(guān)燈的含義的剎那,在我即將替她老公愛她的剎那,在她“老公”的呻吟落到床腳的剎那,電話鈴像是火警一樣,刺破了整張床,整個屋子,整個世界的黑暗,山崩地裂一般響了起來。
不要!我說,繼續(xù)向她身體挺進。她扭動著,掙扎著,把我從她身上推開。
“老實點,乖乖的,好乖!”她獎勵了我一個吻。她的嘴唇濕漉漉的,跟下面的一樣。
她打開燈。燈光如同千支萬支羽箭,射向我的眼睛。我趕緊拉下眼皮。眼皮是阿喀琉斯的盾牌。燈光射在上面,紛紛墜落,落到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
“老公,想我了嗎?”她拿起電話,對著話筒說。她的聲音還帶著在我身底下的情欲,白白的,軟軟的,黏黏的,像是一顆正在融化的大白兔奶糖。
(六)
辦公桌上放著一整包大白兔奶糖。奶糖把紅色的塑料包紙撐得圓鼓鼓的,像是一顆小人頭,人頭上還扎著一束紅色的蝴蝶結(jié),控訴著又有一個女人幸福而合法地遭到了男人的蹂躪,同時又有一個男人幸福而痛苦地一頭扎進一個無底的陷阱,義無反顧,且永世不得翻身。男人女人像兩只螞蚱,被栓在一根繩子上,在相互折磨中耗盡一生,人們給這種折磨起了一個美麗的名字——婚姻。
在我二十三歲上,七七的一巴掌就在我臉上印上這個哲理。我實在不明白,為什么有人一輩子都看不透。接連好幾天,我與她已經(jīng)形同陌路。還好我與她不在同一個辦公室。我想這是老天可憐我。不過老天對我的可憐也有限度:我們依然在同一座辦公樓。505廠的總工辦在這座老1日的辦公樓里一共有三個辦公室樓下兩間,一間是總工單獨所有,一間是辦公室主任,副主任的,這兩間在一樓一進門的左首,對門而處,第三間在二樓最左邊。我是法語翻譯,在樓上。七七是文秘,在辦公室主任的屋里,隨時端茶遞水,打字復(fù)印什么的。白天我跟著公司的幾個法國專家,極力避免到辦公室去。晚上我就去地下室跟住在宿舍的同事們打乒乓球,打到很晚,回去脫了衣服就睡覺。即使在辦公區(qū)偶遇,我也只當沒看見她。我得承認,她的美確實還吸引著我,如同太陽吸引地球,地球吸引月亮。但是,無緣無故的爭吵,卻是我無法忍受的。只是,雖然疏遠,我卻像是地球繞著太陽,月亮繞著地球,不由自主地,脫離不了她,要圍繞著她旋轉(zhuǎn)。
那天晚上,我已經(jīng)忘了出于什么目的,或者什么目的都沒有,僅僅是因為煙在辦公室,我又坐在了我的辦公桌前,燃著了一顆煙。煙作為男人的伴侶,遠比女人忠實可靠。它不會跟你翻臉。它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它在你的身體里面溜達一圈,除了留下一點淡淡的毒,就很自覺很滿足地走開,不糾纏,不讓你疼,不讓你煩,不嫉妒,最重要的是,不觸及你的心,不跟你吵架。煙縱然有心,也是一顆空心,跟男人的一樣,變化不定,絕不執(zhí)著。
辦公室的門開了。七七站在門前,笑嘻嘻的,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這讓我驚詫不已。
“老公,想我了嗎?”她問。
我狠狠抽了一口煙,仰起頭,把一個個煙圈往天花板上貼。她走到我身后,兩手捧起我的頭,用她的嘴堵住我的,同時強行把她蛇一樣分岔的舌頭吐在我嘴里攪動著。我如同一個木偶,任由她操縱,沒法反抗,也無能言語。
我的無動于衷顯然被她徹底忽視。
估計她在我嘴里的攪動也涌起了她身體里的興致。她的動作更加狂野,她把我的舌頭吸到她嘴里,把我都弄疼了。我的頭在她手里左右搖擺。我惱恨我自己,為什么無法對她決絕。有那么一會兒,我甚至想拿煙頭把她裹著我的頭發(fā)點著。那也會燒到我,我眼前仿佛有兩顆著了火的頭,在火中飛舞。
她終于吻完了,抬起頭來,長吐一口氣,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好像我是她的一塊肉。
“什么感覺?”她停下來,問我。
我一時找不到詞來形容,更不想動腦子去想。我的所有還能思想的腦細胞已經(jīng)全部叛逃到下身,而它,不會說話。
她嫣然一笑,燦爛如花。
“我感到幸福!”她說。
(七)
“幸福”是什么?我沒體會到過。也許是因為我沒有心了,所以多少次,在別人抓住幸福的時候,我卻總與它擦肩而過。不過我想,我還是看到過它。幸福是一種表情。它來時很高調(diào)地占據(jù)著人的臉,這張臉上的眼耳口鼻都被它扭曲著。就如此刻南欣的臉。
她抱著話筒,仿佛那才是她的情人,不,是她的老公。她把她甜得發(fā)膩的聲音一個勁地往話筒里面倒,好像它是一只永遠裝不滿的漏斗。
我眼前,浮現(xiàn)出電話那頭,他老公的形象。在我到水晶鎮(zhèn)這家法國班生公司工作的兩個月后的某一天,南欣把她老公隆重推出給大家。那時她依偎著她老公,像一只幸福的小鳥。她自豪地給我們每個人介紹他?!斑@是我老公!”那神情,不像是在介紹老公,而是介紹她家傳之寶。南欣的老公矮矮胖胖,文文靜靜,鼻梁上駕著一副和他的頭不成比例的眼鏡,兩只小眼睛永遠瞇縫著,擠得一臉都是笑。我不明白南欣有什么可驕傲的。也許是因為他是美國某知名大學(xué)(至于到底是什么大學(xué),我早忘了)訪問學(xué)者?他的博士身份?博士跟我們每人握手。博士跟我們一起吃了頓飯。博士受到公司總經(jīng)理阿蘭的隆重接待。博士在水晶鎮(zhèn)呆了幾天,把南欣滋潤得像是帶著新雨,染了粉嫩的一樹梨花。博士給我們留下了飯間的談資,調(diào)笑南欣的由頭之后,就又夾著他皺皺巴巴的小尾巴回美國去了??墒沁@一刻,我感覺他又回來了。他就在這房間里面,瞇縫著他的小眼睛,透過碩大的鏡片,對我冷冷地笑。
窗外寒風(fēng)呼嘯。南欣依然抱著化身為話筒的她老公,說著喁喁情話。我百無聊賴。我覺得冷,抬起手來,把被子往上拽了拽。被子沒有動,我卻在一瞬間驚呆了:眼前我舉起來的手,完全失去了血色!我驚恐地凝視著它們。它們就在我的凝視中,逐漸消退掉所有的顏色,由粉變白,由白變?yōu)橥该?,由透明而消失。它們就在我眼皮底下溶解在虛無之中。
“啊!…”我忍不住大叫起來??墒俏业暮奥曇唤佑|到空氣,也同我的手一樣,消失于無形。我側(cè)頭去看南欣。她側(cè)著身子,背對著我,早已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我伸手去抓她,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沒有了手。我伸腳去踢她,發(fā)現(xiàn)我的腳跟手一樣,或者比手還更早地不見了。我現(xiàn)在明確能夠確定的,就只是我的頭還在。我低頭,我看不到我的脖子。脖子以下,原先被我的身體支撐起來的被子,已經(jīng)扁扁地鋪在床上——很顯然我脖子以下都已經(jīng)沒了。只有我的頭還在,還能小幅度地扭動。我的眼睛還在,我還能看見。我的嘴巴和舌頭都還在,可是為什么我發(fā)不出聲音來?這使我大惑不解。我安靜了下來,用了很長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經(jīng)過漫長的思考,我明白了原因:嘴巴和舌頭并不是發(fā)聲的器官,聲音是喉嚨發(fā)出的。我無法發(fā)聲這一點,只能證明我連脖子也失去了。
我死了嗎?還是我就要死了?我閉上眼睛,惘然自問。當我沉靜下來,閉上眼睛,我能聽到時間的流駛。時間像流水一樣,一遍遍地沖刷過我的臉,感覺我就是河底的一顆石子。它淙淙的水聲越來越遙遠。我睜開眼睛。我的目光一點點模糊。我的意識也跟著一點點模糊。
是不是我的頭也要沒了?我就這么整個人被時間抹掉,如同小學(xué)生寫字本上的一個錯字,被橡皮擦掉,一點痕跡也不留下?
不過,不管怎么說,我得承認,這種感覺確實很美妙。美妙無比!
(八)
我的身體繃起,像是上了弓的弦。這無比的美妙,絕非我能夠承受的。我呻吟了一聲。我感到七七猶豫了一下。這一猶豫鑄成了大錯。她趴在地上,一陣狂吐,差不多把腸子肚子全嘔吐了出來。我沒經(jīng)歷過這個陣勢,只是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地望著她。
她吐完了,抬起頭來望著我,滿眼都是淚。
“你怎么能這樣對我?你把我當什么了?”她哽咽著說完,站起身來,踉踉蹌蹌走到門邊,頭也不回,再次摔了門,走了。
我兀自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發(fā)癢。一摸,濕濕的,一手的汗。我沒有淚。我他媽的招誰惹誰了?這跟我有關(guān)系么?我不過是坐在自己的辦公室,在自己的椅子上,抽著自己的煙。我沒有叫你,你自己來的。我沒讓你親我,你自己親的。如果說有錯,我唯一的錯,不過是我沒忍受住那種美妙。可是,就跟我無法叫我的扁桃體不發(fā)炎,不能命令我的大腸不排便一樣,我也無法阻止這玩意兒射精。這是我的錯嗎?
我默默起身,找了笤帚和簸箕,打掃一地的污穢。
(九)
南欣放下話筒,轉(zhuǎn)身過來,嚇得驚叫起來。
“你怎么了,我的小乖乖?”她捧著我的臉?!澳愕念^變成水晶的了!雖然擺出來一定很美,可是我還是喜歡你原來的臉!”我沖她眨了眨眼睛。這是我目前唯一還能做出來的動作了。她順著我的臉往下摸?!癕yGod!你的脖子呢?我要你的脖子!”她說。
“我沒了!”我說。這使我很驚異。我的脖子回來了。我能夠說話了。
“胡說!”南欣說,“你不是還在這兒嗎?”
“那我是要死了?”我也疑惑。
“你本來就是死人,怎么會再死一次?”南欣被我逗樂了。
“也是?。 蔽覇?,“我的脖子回來了?”
“嗯!”南欣說,“你的頭也恢復(fù)正常了!這是怎么回事?“
“因為……”我沉吟道,“因為,你是天使!不,你是上帝!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說,要有風(fēng),就有了風(fēng)。上帝說,要有脖子,我就有脖子了!我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上帝是個女的!”
南欣被我說得心花怒放,掩著嘴,嗤嗤地笑。
“要有小貓咪!”她惡作劇地對我說。被子中間支起了一個小帳篷。她掀起被子,伸手進去。我知道她一定握住了它,可是我沒有感覺。我還沒有身體,因此,我跟它還沒有建立起聯(lián)系。
“是真的誒!”南欣驚異地對我說。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誰讓你是上帝呢?”我說。我不由地對她充滿了崇拜。如果我的手腳回來的話,我想我會跪在她腳下,頂禮膜拜她的。
“我要整個的你,你的身子,你的胳膊你的腿你的腳包括你身上的每一根毛毛!”南欣展示了她上帝的慷慨。我掀開被子:我的整個人都回來了!
我張開雙臂,把南欣抱在懷里,用我新生的皮肉肢體,感受著她的身體的光滑溫暖。我把唇覆蓋了她的小嘴,吻她。她也翕張了小嘴,氣喘吁吁地吻我。我興奮而激動。我懷里抱著上帝。我在吻她。我還要占有她。
“等等,等等……”南欣再次制止了我。
“又怎么了?”我無奈停下,只把手在她身體上游走。
“把手拿開,不然我立刻讓它消失!”她威脅我。她的認真嚇著了我。
“這才乖!”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一臉端莊嚴肅,“上帝的工程還沒有結(jié)束!還有一件事要辦!”
“什么?”我問。
“你的心!”她說,“我要你有心!”
她說完,把手放到我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