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
少時聽人說,人老了會覺得自己讀書少,會悔恨,于是立志多讀??晌沂鶜q就失學了,那是1966年,讀者應(yīng)當懂的。插隊那年才十八歲,“文革”中,要想讀書也是罪過。那些年,最困難的是沒書看,沒辦法,有什么就讀什么。但凡文史哲類的書,饑不擇食,撈到都看。記得有次搞來一本史書,讀了好幾遍,還做了筆記,可是越讀越疑惑,多年后才知道那書很成問題,但我當時讀得極虔誠。
關(guān)于讀書,任何比喻都是跛足的。而一個比喻用到濫了,它的本意也許就被忽視了。譬如人們很喜歡引用“我愛讀書,就像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但你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對許多人而言,這不過是一時一事而已——如果把名利放在他的面前,他就未必再去“撲面包”了。沒有書讀的時候,朝思暮想;一旦有書讀,又會思援弓以射鴻鵠。上海有人批評語文教師讀書少,其中有一句頗尖刻,說“連小說都不看了”。教師厭倦讀書,將是中國教育最大的危機。
1994年到人民教育出版社辦事,剛好張中行先生就在那間辦公室,聊了幾次。后來有人問我聊了些什么,我說談南京的天氣,談北京有什么好吃的。對方問,見到大師為什么不談學問?我回答說,人要老實一點,書讀得太少,怎么談?1997年在成都,流沙河先生邀請到大慈寺去喝茶,聊了沒一會兒,他就問我吳方言中的幾個字應(yīng)當如何寫,說罷蘸著茶水在桌上寫字,深入淺出地給我上了堂說文解字課……有老師據(jù)此表揚我“謙虛謹慎”,其實是不敢談讀書,我讀書太少,根本不在一個層次上。不過,我又有種安慰:一個人讀書讀到知道自己可憐,大概也可以算是讀懂一點了吧。越讀越發(fā)現(xiàn)自己可憐,越覺得自己可憐越是想多讀。我在一篇短文中說到,早年是有時間而沒有書讀,中年是有書沒有時間讀,再后既有書也有時間了,但是眼睛大概要花了——時間過得真快,我退休五年了,視力很差,很傷感!時間對我們來說永遠是吝嗇的,這是因為教師的職業(yè)限制。時間對我們也是公平的,因為一個真想讀書的人,永遠不該說沒時間讀書。
讀書不一定非得讀成專門家。如果讀書能使自己感覺快樂,未嘗不可以作為一種目的。我讀書一向比較雜,說不準這是職業(yè)習慣還是個人興趣。
總有人問:“對你半生影響最大的書是哪一本?”我感到難以回答,這也許是因為喜歡的書太多,更主要的可能還在于視野不斷開闊,認識不斷地提高。一本書不可能包含人類全部的精神需求,如果一生道路受一本書的影響,那有可能陷入盲目的崇拜。雖然我在讀書上感到了自己的可憐,但是并不表明我對任何書會頂禮膜拜。
【若子薦自《今晚報》2015年5月26日/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