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龍
讀書是很難講的一件事,因其體驗太過私人化,就像《追憶似水年華》,我在文青時代也曾妄蓄大志,想要通讀這部書,但每次翻開它都心情沉重,想著普魯斯特今天還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回憶童年吧?整個人都不舒服起來。又比方《平凡的世界》,好多人讀得熱淚盈眶,我看完了卻有種種不自在。就像不戀權勢、水晶般純潔的孫少平,偏偏要跟高干女兒田曉霞談戀愛,然后田曉霞又偏偏要中途死掉,這總讓我想起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聽到的一種新聞,某愛國留學生畢業(yè)后堅拒數(shù)家公司的高薪挽留,毅然歸來報效祖國。直接回來似乎還不夠,還要先弄到高薪邀請然后再堅拒,讓人覺得好辛苦。
讀書人免不了談到讀書,談了后往往還會有些爭論。當年魯迅在一份調查問卷里勸年輕人多讀外國書,“不讀或者少讀中國書”。很多人去罵他,也有人為魯迅辯護,說這不過是一種策略。魯迅說過,中國人是最講中庸的,你要說鑿一扇窗戶,他們是萬萬不同意的,但倘若你說把房子拆了,他們就會急忙來調和折中,同意鑿窗戶了。既然這樣,安知魯迅先生這種說法,不是“拆房子”的策略?但我把魯迅全集翻來覆去地讀,越讀越覺得魯迅就是這么想的,根本不是什么策略。前一段又有人寫文章建議大家少讀中國歷史,多了解點世界,當然招來一些罵聲。我接觸過不少歷史愛好者,對這個話題倒有幾句話想說。
總體來說,現(xiàn)在世界史是冷門,大家感興趣的還是國內史,尤其是古代史中帝王將相的權謀。幾年前在一個圖書公司的招待會上,我親耳聽到一位作者斷言:“歷史寫作的核心是權謀!”其實真說起來,很多熱衷寫歷史權謀的人,自己不在權力系統(tǒng)里,一生少有操弄權術的機會,多是村夫野老三兩杯薄酒后指點江山的悠謬之談。遠如《三國演義》里諸葛亮派將領打仗前要給幾個妙計錦囊,近如《甄嬛傳》在路上放個鵝卵石讓敵人流產(chǎn),都屬于二手權謀家關起門來的臆想,誰信誰倒霉。
我不想糾纏這些權謀到底靈不靈,但覺得在這些東西背后有一種心理,就是對權力的崇敬迷戀。很多作者為皇上高興,替王爺操心,為他想象中的帝王術贊嘆,背后都有這種心態(tài)的折射。就像二月河的《雍正皇帝》,作為一部小說當然很不錯,敘事技巧也好,但其中時刻流露出對權力本身的羨畏。絕對權力是丑惡的,這是一個現(xiàn)代文明的核心概念,卻很少進入我們的歷史作品里。
說回到讀書。我認為古代史當然可讀而且該讀,但這種閱讀需要有一個合理的知識結構和正常的心理定位。就知識結構而言,如果沒有一定的世界史知識背景,讀史容易變成諂媚式的揣摩,或遺老式的緬懷。有人反對說,世界史終究太遠,讀中國史才能明白我們的過去。其實這話并不太對。如果我們面前站著一個1840年的中國紳士,一個1840年的英國知識分子,撇開語言障礙不論,哪個和我們更有共同語言呢?我想恐怕是那個英國人。我們和他都相信科技的力量,民主的優(yōu)越,一夫一妻的自然合理,以及世界是向前的而非是循環(huán)的。而那位1840年的中國人,在觀念上會和我們有巨大隔閡。那么,誰又能說塑造我們的歷史力量只發(fā)生在這塊土地上呢?
我見過不少史迷,為某個皇帝英明到什么程度,爭論得面紅耳赤。柯林伍德說,一切歷史都是觀念史。二十四史中,除了《史記》以外,其他都是官修史,是站在治者角度寫的,核心觀念是“治亂”。讀它們時,如果沒有一個現(xiàn)代人應堅持的心理定位,就容易產(chǎn)生心態(tài)上的錯亂,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搬到養(yǎng)心殿或軍機處占把交椅。都說讀史使人明智,但對這類讀書法,有時候我不免感喟:他們要是不讀這么多歷史書,可能還能正常點吧。
【若子薦自《陜西工人報》2015年4月16日/童 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