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志 雄
(香港能仁專上學院 中文系)
【司馬遷與《史記》研究】
《史記》“王官之役”王官地理定位的思考
曾 志 雄
(香港能仁專上學院 中文系)
《史記》“王官之役”的王官在歷史上主要有兩種說法,一是“同州澄城縣西北九十里”,二是“蒲州猗氏縣南二里”。文章經過典籍引文、地理信息等分析,得出王官之役的“王官”應該為“蒲州猗氏縣南”的王官,位于黃河以東、晉國境內。
《史記》;王官之役;地理定位
春秋中期,晉文公(前636—前628在位)得秦穆(繆)公(前659—前621在位)扶助回國即位,兩國因而締結了歷史上的親密關系。公元前628年,晉文公去世,秦國軍隊趁機越過晉國偷襲鄭國,事敗而回。回程時晉國以秦軍在國喪期間侵伐同姓國為借口,在崤山伏擊秦軍,是為“崤之戰(zhàn)”?!搬胖畱?zhàn)”晉軍大敗秦師,秦軍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三帥也被晉人俘虜。
“崤之戰(zhàn)”是秦、晉二國歷史上交惡的開始,它不但結束了秦、晉兩國之間短暫的和好,也拉開了此后秦、晉長期戰(zhàn)爭的序幕。“崤之戰(zhàn)”后,晉人在晉文公夫人的請求下,放歸了孟明視等人。孟明視回國后得秦穆公恢復職位,并命他率軍伐晉報復,結果又為晉軍敗于彭衙(前626)。但秦穆公(繆公)一再重用孟明,孟明修政施民,于穆公三十六年(前624)再度出師,攻取了王官,晉人守城不出,秦軍于是從茅津渡河,表封當年崤山秦軍的尸骨才回去。此戰(zhàn)史稱“王官之役”?!巴豕僦邸币郧剀妱倮Y束戰(zhàn)爭,是“崤之戰(zhàn)”延續(xù)下來的一次報復戰(zhàn)?!妒酚洝分小肚乇炯o》《晉世家》都有該戰(zhàn)役的記載。
《史記》里頭三次提及“王官”這個地名,都與“王官之役”有關。這三次分別是:
(1)(秦繆公)三十六年(前624),繆公復益厚孟明等,使將兵伐晉,渡河焚船;大敗晉人,取王官及鄗,以報殽之役。晉人皆城守不敢出。于是繆公乃自茅津渡河,封殽中尸,為發(fā)喪,哭之三日。[1]193
(《秦本紀》)
(2)(晉襄公)四年(前624),秦繆公大興兵伐我,度河,取王官,封殽尸而去。晉恐,不敢出,遂城守。[1]1670
(《晉世家》)
(3)(晉襄公)五年(前623),晉伐秦,取新城,報王官役也。[1]1670
(《晉世家》)
《史記》這3次“王官”地名,三家注只有《史記正義》給出地理位置,而且作了兩次解釋。
第一次在上引第(1)段“取王官及鄗”下,《正義》注云:
鄗,音郊。《左傳》作“郊”?!独ǖ刂尽吩?“王官故城在同州、澄城縣西北九十里?!庇衷疲骸澳辖脊食窃诳h北十七里。又有北郊故城,又有西郊古城?!薄蹲髠鳌吩啤拔墓昵夭x,濟河焚舟,取王官及郊”也。《括地志》云:“蒲州猗氏縣南二里又有王官故城。”亦秦伯取者。上文云“秦地東至河”,蓋猗氏王官是也。
這段《正義》先后引述了《括地志》關于王官兩種地點的說法:先說“同州澄城縣西北九十里”,后說“蒲州猗氏縣南二里”,然后說“亦秦伯取者”,其中“亦”字語意閃爍不定,似謂兩個王官都是秦伯“取王官”的“王官”。但隨后又根據《秦本紀》上文云“秦地東至河”(按:指“穆公十五年”),推論這段“取王官及鄗”的“王官”,即猗氏王官,語意始終不明。
第二次在上引第(2)段“度河,取王官”下說:
《括地志》云:“王官故城在同州澄城縣西北六十里?!薄蹲髠鳌の墓辍贰扒胤x,取王官”,即此。先言度河,史文顛倒耳。
《正義》這段認為《史記》“度河,取王官”即《左傳》“秦伐晉,取王官”的“王官”,把這個王官的地點定在同州澄城縣西北六十里?!墩x》提到的猗氏王官和澄城王官,兩種說法在今天《括地志》輯本中仍然可以看到。*本澄城縣的王官有西北九十里和西北六十里的不同說法,并且指出,王官故城在同州澄城縣西北六十里的說法是錯誤的。見該書第30頁。[2]30-52
不過,《史記》這3次“王官”,從上述引文所屬時間和事件內容看,都是秦穆公三十六年或晉襄公四年(前624)“王官之役”的“取王官”事件,只是《史記》在《秦世家》和《晉世家》分兩處敘述,文字略有不同,而且出現(xiàn)了3次王官地名。根據各段記事的脈絡判斷,這3次“王官”,都應該是一件事的同一個地點。同時,《正義》兩次所引《左傳》的“取王官及鄗”和“秦伐晉,取王官”,原文如下:
(文公三年,夏)秦伯伐晉,濟河焚舟,取王官及郊。晉人不出,遂自茅津濟,封殽尸而還。[3]575
可見,《左傳》原屬于一段的文字,被《正義》作者分割為兩段略有不同的引文,來引證他的兩個王官。杜預對《左傳》王官的注釋只有一處,就是“王官、郊,晉地”*《春秋左傳正義》第575頁,原文作“王官,如晉地”不通,據馬保春所引杜注改。見馬氏《晉國地名考》第20頁,學苑出版社2010年版。。語氣雖然籠統(tǒng),但杜預的意思還是清楚的,認為這次戰(zhàn)役的“王官”屬于晉國地方。另外,錢穆的《史記地名考》認為上引第(1)(2)段的“王官”在今山西聞喜縣西境。[4]514史為樂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把《左傳》“取王官及郊”的王官定位于山西聞喜縣南,不錄澄城王官。[5]218戴均良主編的《中國古今地名大詞典》認為《左傳》文公三年的“王官”在今山西省聞喜縣南。[6]331-332錢氏、史氏、戴氏三人的聞喜縣臨近《正義》的猗氏縣(今臨猗縣),可見他們三人認為上述的王官即“猗氏王官”,是同一個地點。*《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和《中國古今地名大詞典》都認為猗氏在今山西臨猗縣,分別見二書第2389頁和第2714頁。
在古代地理的數(shù)據中,一個地名在同一時期內對應好幾個地理位置是常有的事*顧頡剛指出:“那時一地常有數(shù)名,或數(shù)地共享一名。”見顧氏所著《春秋地名考·前言》第3頁,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版。,這和今天的異地同名一樣;但如果在解釋歷史時給同一次歷史事件中的同一個地名定出多個不同的地點,像《正義》那樣在注釋第(1)段時把“(秦)大敗晉人,取王官及鄗”的“王官”定位為猗氏王官,在第(2)段又把“(秦)度河,取王官”的“王官”定位為澄城縣西北的王官,那就有悖事理。《史記》把“王官之役”分述于《秦本紀》和《晉世家》,內容雖然詳略不同,卻互相對應,那是《史記》全書的述事體例;然而,《正義》在施注時不考慮這點,在注釋《秦本紀》時忽略了《晉世家》的相關內容,在注釋《晉世家》時沒有照應該篇和《秦本紀》的有關部分,把同一件事的所涉地點,一時定位在猗氏,一時定位在澄城,違反事件發(fā)生的時空關系,無疑是注者的失誤。如果說,《正義》所引的二說都來自《括地志》,那么王官兩地說不是《正義》勉強牽合于《括地志》的資料而未加思辨的話,便是盲目套用《括地志》的兩種說法而隨文施注,犯了注釋大忌。王官一地無論定位在猗氏還是澄城,答案只能有一個。
在上述說法中,無論錢穆也好,史為樂、戴均良也好,他們在把王官定位在山西聞喜縣時,都不曾對《正義》的兩種說法加以考辨,既不證實,也不證偽,這樣對王官定位,手續(xù)上算是不完整甚至是不科學的。他們在論斷上所呈現(xiàn)的主觀臆測,基本和《正義》沒有太大的分別。這樣立論,很難讓我們知道誰是誰非。我們認為,在確認王官位于聞喜地點之前,必須證明《正義》的澄城王官或猗氏王官哪一個地點是合理的。
我們對王官地理位置的確定,提出三點思考。
第一,為個別歷史事件中的地名確定地理位置時,如果在文獻上找到不止一個對應地點的時候,就必須加以甄別。甄別的方法,可以仔細分析該歷史事件的內容,找出里頭一些明示或暗示的地理信息作為參考坐標,然后投放在相關的地圖上,看看哪個對應地點同時吻合地圖的地理條件和歷史事件的內容。以本文為例, 在《史記》文本中與“王官”同時出現(xiàn)的另一些地名、河流、山脈如“河、殽、茅津”等,*“鄗”由于在《左傳》中作“郊”,也許不是地名。都可以作為確定王官地點的參照坐標。這類信息是屬于明示的。此外,與該歷史事件同時發(fā)生的其他事件,以及根據當時歷史背景推論而得到的另一些確定地點,也都可以作為甄別的依據。本文上述第(1)段引文中提到“秦繆公大興兵”,可以據此推論秦繆公興兵是由秦國當時國都平陽出發(fā)的,他攻伐的目標是晉國都城,即當時的絳城。*《史記·秦本紀》:“秦寧公二年(前714)徙居平陽?!?第181頁)《史記·晉世家》:“(晉獻公)八年(前669),始都絳。”(第1641頁)這樣,平陽和絳城也可以成為甄選“王官”地點的參照對象。這一類信息是暗示的。
為了確定“取王官” 的合理地理位置,我們把猗氏王官稱為“王官1”,把澄城王官稱為“王官2”,并根據上述的地理資料把王官兩個地點和平陽、絳城、黃河、殽山等地點都放在地圖上,繪成圖1*圖中黑字是古地名,淺色字是今地名。,以此判斷哪個“王官”的地點在“王官之役”中比較合理。
圖1 兩個“王官”的地理位置
從圖1看到,王官1的地點在黃河之東,王官2在黃河之西;絳城在黃河之東,平陽在黃河之西。在這樣的地理格局下,如果秦繆公從平陽出兵攻伐晉國絳城,必須向東渡過黃河;同時,秦繆公“取王官”的王官是“王官1”的話,同樣需要渡過黃河;相反,如果“取王官”是“王官2”的話,就無須再渡黃河了。核按《秦本紀》“繆公復益厚孟明等,使將兵伐晉,渡河焚船;大敗晉人,取王官及鄗……于是繆公乃自茅津渡河,封殽中尸”的記述,“敗晉人”“取王官”都在“渡河焚船”之后,“王官1”的位置顯然吻合這段記載,而“王官2”的地點則無法滿足這些條件。同時,“繆公乃自茅津渡河,封殽中尸”表述的正是“王官1―茅津―殽”這樣一條連續(xù)路線;這條路線如果把“王官1”換成“王官2”的話,那么王官往茅津之間還缺少了一次渡過黃河。所以王官1是“王官之役”的合理地點,而王官2因無法吻合而必須汰除。
如果考慮到地圖上王官1附近除了茅津之外,還有河曲和涑川的話,這更是王官2無法符合的另一些地理因素。根據《左傳》記載,在秦“取王官”之后46年,秦晉關系一直緊張,最后甚至惡化到晉厲公三年(前578)派大臣呂相宣布跟秦國絕交。呂相的絕交書提到當年“(秦)入我河曲,伐我涑川,俘我王官”這些事,文中“河曲、涑川、王官”相提,都與王官之役有關,可見“河曲、涑川”[3]871就在王官附近,這些地理條件也正是王官1位置的坐標,可見王官1就是“王官之役”的王官。
第二,《括地志》記錄了兩個歷史上的王官城,一在同州澄城縣(即王官2),一在蒲州猗氏縣(即王官1)。王官2在黃河西岸,位于秦國境內,王官1在黃河東岸,位于晉國境內,可見當時秦、晉兩國都有同名的王官城。為什么兩個國家都有這樣的一個地名,造成相同地名的原因是什么,我們今天已經難以得知。但根據呂相《絕秦書》中“俘我王官”一句,我們尚可以作一些推測。在《左傳》一書中,“俘”字有30筆共36個,基本上只有兩種用法:一是作名詞,一是作動詞。作名詞的意思是“作戰(zhàn)中被捉住的敵人”;作動詞的意思是“擄掠”。[7]104但能夠作為“擄掠”對象的,無非是人口,不可能是其他事物,因為戰(zhàn)爭所獲的財物都不能稱為“俘”。因此,“俘我王官”的“俘”字的動詞用法,一定是指俘虜王官的人口,這如同《左傳·襄公二十七年》“(盧蒲嫳)遂滅崔氏,殺成與強,而盡俘其家(家人) ”,或《定公十五年》“胡子盡俘楚邑之近胡者(近胡地之人)”之“俘”,都是指擄掠人口而言。可見當時滅人家族或入人土地,都有擄掠人口的習慣。王官之役也不例外。歷史上晉國有王官(王官1),秦國也有王官(王官2),可能是由于秦國擄掠了晉國王官的人口,入秦后集中置于一地而亦稱之為王官的緣故。這可能是異國間有土地同名的原因之一。
第三,從圖1看到,平陽臨近渭水北岸,如果從平陽出發(fā)東征晉國,我們很自然就想到當時秦國會不會憑借渭水運輸軍隊對外作戰(zhàn)的問題。據上述第(1)段引文“(繆公)使將兵伐晉,渡河焚船;大敗晉人,取王官及鄗”和第(2)段引文“秦繆公大興兵伐我,度河,取王官”,內容基本一致,只是第(2)段在“度河”后省略了“大敗晉人”。從“度河”二字看,秦繆公興兵顯然利用了船運;至于渡河的地點,《史記》雖然沒有提及,但從圖1可以看到,如果利用渭水運送兵力的話,最便捷的地方,當然就是從渭水流入黃河的“河曲”一帶渡河了。我們認為,呂相絕秦提到的“入我河曲” 就是指秦軍從河曲進入晉境這樣的行動。即把“入我河曲”理解成“入于我河曲”,省略了介詞“于”而成為“入我河曲”,意謂“從我國河曲地帶進入”。此外,《水經·河水注》引《竹書紀年》:“晉惠公十五年(前636),秦穆公率師送公子重耳,涉自河曲?!盵8]107又《左傳·文公十二年》:“秦為令狐之役故,冬,秦伯伐晉,取羈馬,晉人御之。趙盾將中軍……以從秦師于河曲?!盵3]621-622可見當時秦晉兩國無論交好或交惡,河曲是秦晉之間往來的主要通道。從《秦本紀》所記“渡河沈船”,更可證明“王官之役”的秦軍,是用船只把軍隊沿渭水運到河曲渡河的。
秦國雖然是個內陸國家,可是境內有涇、洛、渭等眾多大河,自然會引起該國對利用船運的重視。歷史文獻上沒有關于春秋戰(zhàn)國時秦國或其他各國的船運資料,所幸在北京大學所藏的《秦水陸里程簡冊》,看到內有秦國水道里程的記錄,濃重的官府文書色彩,更突出地體現(xiàn)在所記每日行程的定額上。例如:
用船江、漢、員(涢),夏日重船上,日行八十里,下,百四十里;空船上,日行百里,下,百六十里。(04-211)
春秋重船上,日行七十里,下,百廿里;空船上,日行八十五里,下,百廿里。(04-219)[9]17-18
這種根據江河水道、船只空實、航行方向和季節(jié)變化而制定的每日運行里程,無疑是官方頒行的船運法規(guī)??梢娫谙惹?,秦國對船運管理已有一定的制度,那么采用船只運送軍隊就不足為奇了。
這次在推定“王官之役”的地理問題時,讓我們觸及了秦國的河道運輸問題;然而,秦國以及當時各國的水運情況,一直都是盲點,我們認為,以后研究先秦史,似乎可以多加注意。
[1] [漢]司馬遷.史記[M].繁體點校本.北京:中華書局,1959.
[2] [唐]李秦.括地志輯校[M].賀次君,輯校. 北京:中華書局,1980.
[3] [唐]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4] 錢穆.史記地名考[M].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98.
[5] 史為樂.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K].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6] 戴均良.中國古今地名大詞典[K].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
[7] 陳克炯.左傳詳解詞典[K].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
[8] [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校證[M].陳橋驕,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
[9] 辛德勇.北京大學藏秦水陸里程簡冊的性質和擬名問題[M]//簡帛:第八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責任編輯 王炳社】
Identification of theLocation of Wangguan in the War of Wangguan in Historical Records
TSANG Chi-hu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Hong Kong Nan Yan College of Higher Education)
In history there were two locations about Wangguan of the War of Wangguan. One was at the northwest of Tongzhou’s Chengcheng, the other was at the south of Puzhou’s Yishi.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historical documents and geographical information, this paper argues that Wangguan was inside Jin State and on the east bank of the Yellow River.
Historical Records; War of Wangguan; location
K204
A
1009-5128(2015)19-0048-04
2015-08-25
曾志雄(1948—),男,廣東中山人,香港能仁專上學院中文系副教授,哲學博士,主要從事古代漢語、古文字、《史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