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鉅,1982年生,畢業(yè)于臺灣政治大學,著有散文集《感情用事》等。
分手后的戀人,如何追憶曾經(jīng)逝水的年華?
威尼斯的下一站就是米蘭。我們當年從羅馬入境,先南下再一路繞回北部,最終站在米蘭出境。預計從米蘭直飛巴塞隆納。人算不如天算,我們終究沒有抵達朝思暮想的西班牙邊境。
你為了工作必須臨時折返臺灣。我們只好不得不取消內(nèi)陸航班的機票、西班牙所有行程的旅店、阿布拉罕宮的門票……我事先苦心規(guī)劃的旅途,付諸東流,真真是起手無回。我滿心殘念,你卻不改樂觀地說,“沒關系,下次有機會再一起來吧。”
結果再也沒有下次。
常聽人說“分手旅行”,仿佛讖言。旅途隨時會遇到不可設防的變化和磨難,那是最足以測探人心的關鍵。我們在米蘭發(fā)生爭執(zhí),我負氣奪門出走,在街頭迷了路,夜半才回到旅店。你心急火燎氣瘋了。直到回臺前,我們都不言不語。
意大利,如此綺麗、浪漫的地方,我們卻在這里大肆揮霍彼此的崇拜、信仰和愛意。以至于今后每每回憶起來,總是悲喜交集。奈何我們總是無法在愛情里成熟地溝通。人和人相處到某個境地了,似乎就開始產(chǎn)生厭膩、排拒、終而免不了分道揚鑣,尤有甚者,老死不相往來。
人性最初輻射出來的純凈、極致與善意,真可以這樣子被傾軋?分手后無數(shù)個夜里,我忍不住想撥電話問你,如果時光能夠倒轉(zhuǎn),我們會不會再給彼此一次機會,在拋擲煙硝彈藥之前,放對方一馬?
你還記得位處南意大利的蘇連多(Sorrento)海岸嗎?為了看藍洞,我們從蘇連多前往卡布里島。大清早長途跋涉,搭乘游艇前往。那是一個自給自足到連精品店都一應俱全的觀光小島。難吃的意大利面攤令人失望,兜售商品的小販像蒼蠅穿梭來去,但那片湛藍的海是怎么也忘不掉的記憶。
我們在長長的人龍里,意外獲悉風浪太大,無法出海前往藍洞的消息。事先就曾聽網(wǎng)友說過,這輩子要進藍洞還得看運氣,不是有錢就能去。不少旅客連續(xù)乘興而來卻敗興而歸。
我喪氣了好久,明明艷陽高掛,何來莫名其妙的風浪。你提議說,不如先搭纜車爬到高處的安那卡布里逛逛,再下來碰碰運氣吧。我們只好前往另一列人龍排隊(只要是夏天,不管身在意大利的任何觀光區(qū),都不得不排排排排排隊煩死人)。好不容易搭上纜車已是半個多小時后了。安那卡布里位在小島的至高點,俯瞰而下,海洋和島嶼的輪廓更加清晰。除了精致的小餐館、手工藝品店,任何可以想象得到的歐洲精品專柜,一字排開好不嚇人。
恍如置身在希臘。小巧多彩的磚房遍布叢生,貓群毫不怕生出沒在人群間,被喂食,拍照,好不幸福。我們穿梭在窄小的巷弄,底下不遠處的海面上,隱約能看見,有幾個金發(fā)洋人正在沖浪。路邊的小朋友追逐嬉戲,人手一只意大利冰淇淋邊走邊舔好過癮。
我滿身大汗,風一搔來,清涼無比。兩個小時后,我們下山。前往藍洞的售票柜已經(jīng)人滿為患。匆忙擠進人堆里買票,準備出發(fā)。
藍洞,顧名思義,其中因海蝕穿所形成的洞窟,受到光影的折射,呈現(xiàn)一片水藍迷離的色澤,好不誘人。船夫邊劃槳邊吟唱意大利的古老民謠,透明的波光近在手邊,忍不住就想眺下去。為了來看藍洞,折騰老半天(也花了大把銀子),然而真正進去的時間,根本不到三分鐘,簡直所費不貲下不為例。
回程的路上,我們拐去拿坡里吃某家地道的意大利披薩。聽說克林頓當年有來過,后來茱麗亞·羅伯茲拍攝《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也曾在此取景。拿坡里給人的印象就是“亂”。印象所及,村上春樹曾在某本游記里寫說,羅馬的交通像蜜蜂成群吵雜而令人不悅。十幾年后我所見的羅馬,并沒那么驚人,反而是拿坡里不謀而合。人種混雜、交通慌亂,旅游書上紛紛告誡游客,南意大利比起北意大利的治安危險許多。我們小心翼翼,在亂七八糟的道路指標中,好不容易尋得目標地。吃飽喝足就再度上路,不敢逗留。
事后回想起來,在異地迷路的那些片段,印象總莫名深刻,反而不小心就本末倒置忘了觀光景點本身的意義。再來就是一天之內(nèi)往往流連好幾次超市論斤稱兩,掐著計算機盤算物價匯率的時光。當年歐元一度漲至48塊好可怕,預算有限(且泡面吃盡)的情況下,只好去超市東挑西撿找便宜。
去了歐洲才知道,身在臺灣有多幸福(當下驚覺原來我好愛臺灣)。水果、面包、鮮奶、優(yōu)格,我們每天的餐點幾乎都不外乎這些貨色。只有在佛羅倫斯吃過一次牛排大餐。在臺灣從未曾體驗的小器節(jié)儉生活,一旦在歐洲卻得身體力行。不瞞你說,這居然讓我有某種“貧賤夫妻”(百事不一定哀)的快感。
身處滿身體臭、人高馬大的外國人之間,兩個人在旅途上互信互賴,似乎有了相依為命、共體時艱的氛圍。然而這種體驗,有時是微小而確定的幸福,有時卻是步步為營的考驗。磨擦一旦發(fā)生了,殺傷力往往更強。
再多的愛也禁不住,一次又一次的齟齬。早晚都會失去耐心。我們別無選擇,因為我們是伴侶。具體旅途的伴,同時也是愛情的伴。若是哪天不小心淪成了“羈絆”,這樣的愛情就宣告病入膏肓了。誰都沒有錯,誰都不是明知故犯的壞人。我們只是無以為繼了。
人類究竟可以物傷其類到什么樣子的地步呢?
這么說來,當年回國之后不久,你選擇用劈腿的方式對待我,似乎情有可原了?或是我冥冥中注定要被傷害?
《王牌冤家》可能是我這輩子看過最驚悚的愛情電影。描述未來有個科學機構叫做“忘情診所”,可以協(xié)助自愿忘情者,刪除大腦中的情感記憶。整部片串聯(lián)著男、女主角邂逅、相戀的美好曾經(jīng),也不乏互相爭執(zhí)、傷害的片段。當男主角決定刪除記憶之時,卻暗自懊悔了。一場記憶的拔河于焉展開……
他們也曾經(jīng)對彼此信仰過吧?曾經(jīng)渴望生活在他方?渴望共組家庭、生兒育女,過著平穩(wěn)的生活?擁有絕佳的默契和生活習性?這些決定彼此進一步交往的契機,何以到最后,卻煙消云散了?我們真的以為,錯過了這一個之后,下一個會更好?
我也可以把你忘記嗎?可惜現(xiàn)實之中并沒有忘情診所。否則我必定頭一個去掛號。
愛情是最暴力的甜蜜。痛并快樂著。電影中,有句經(jīng)典對白是“若我們可以重新來過……”。如果那些記憶仍然存在,真的能夠和好如初、破鏡重圓嗎?或者一切只是自欺欺人的童話?
有多少人可以跟你一起飛十幾個小時前往遙遠的異國,然后拖著沉重行李,找旅店,check in,落腳,自助行程。若非有足夠的信任和情感,又豈會開啟這樣一趟旅程?或者打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要以辜負對方為前提?
情何以堪?
出國前,你因工作壓力過大,忽然蕁蔴疹發(fā)。我們挨家挨戶,遍訪盆地的各家醫(yī)院。深怕出國病發(fā),就孤立無援了。撇開誰照顧誰不談,兩人相處總該互相幫忙。沒有誰天經(jīng)地義非得幫誰不可。沒有這回事。感情從來也不是論斤稱兩求取平衡等值的關系。我們向來不太跟對方要客氣。真正的感激是無需言謝的默契。
兩個人要是太熟了,反而不好意思說出太煽情的話語:謝謝。不客氣。我想你。我愛你。你想我嗎。你愛我嗎……
有些話在日益失修的日常生活之中,情同多余的贅字,被漸漸遺忘。嘴唇甚至忘了詞匯的發(fā)音。每部愛情字典總是從最初的“滿紙荒唐言”,翻到最后只剩“一把心酸淚”。
事發(fā)之后你硬要我原諒。有些事可以原諒,但永生難忘。你知道創(chuàng)傷是怎么來的嗎?你并不知道。給予創(chuàng)傷的人永遠不會理解接受創(chuàng)傷之人,何以深陷創(chuàng)傷的泥淖無由自拔。某種程度而言,像你這樣的人是最殘酷的。
在日本,似乎被默許某種理所當然的不倫文化。偷吃劈腿如家常便飯。人性所能挑戰(zhàn)之極限,都在倫理綱常的背面被反復實踐著。乍看最有禮節(jié)的背面,原來才是人性罪惡之淵藪?;蛘哒f,日本人其實比較坦然面對人類的欲望。如果我們無法從一而終,何必對感情投奔信仰?找個炮友發(fā)泄生理不就夠了?或者礙于寂寞難耐,人終究還是需要一個信靠的對象,擱在身邊隨時拿來背叛?
分手后,我總是揣想著,當時你究竟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心境,從我們的圈圈(或者囹圄)里義無反顧跨出去?你曾經(jīng)猶豫不決嗎?歸來也無風雨也無晴之后,從此,你就得像個精神分裂癥患者在我面前演戲,戲一旦開始,就非得撐到落幕不可。
你可曾于心有愧地想過中途喊卡?
前前后后,我給過你兩次機會。卻只是徒勞。我不懂,你怎能輕而易舉跳脫常軌,簡直如入無人之境。
當時,我眼睜睜看著另一個人,離開屬于“我們”的房間。該說是早有某種哀愁的預感嗎,那趟意大利之旅令我預先作了心理建設。旅行的意義即是,猶有自知之明地離開。
離開。自尊心嚴重受創(chuàng),誰還有臉留下來。那像電影情節(jié)般的殘酷場景,活生生自我的生命中具現(xiàn),逃無可逃。我沒有被征詢過意愿,也沒有堅強的意志,就被推上臺即席表演。我只是一個平凡而軟弱的男子,憧憬過穩(wěn)定平凡的愛情,想望著簡單誠懇的伴侶。我不想演戲。
我封鎖了所有聯(lián)系。像是斷尾求生的壁虎倉皇走避。更具體的形容是,哪怕感情狀況步入低谷,卻仍藕斷絲連,如今快刀斬亂麻,情同剪去了臍帶,從此你我兩人宣告獨立,再無瓜葛誰也不欠誰——不,你欠我一刀才對。
心軟者如我要做到這般地步,萬分要命。眼淚與酒精的消長關系,在我夜不能眠的身心交替互補著。
你不死心,奪命連環(huán)叩。你要自由我還你自由。我不知道你還要我怎樣。
忍不住接起電話,用僅存的意志力對你說:我恨你(其實我更想罵聲三字經(jīng),但我醉翻了大腦完全不聽使喚)。
其后,我的人生步入遙遙無期的冰河期。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萬年寒窗。無人可問津。最低洼的時刻,我訝異我居然還能想起零雨的詩句:“親友曠絕”。在盆地南端,夏季多雨潮濕的房子里,把冷氣開到最低溫,徹夜放送,我就這樣心有里礙地讓自己變成冬眠的熊,從此足不出戶。坦白說,我是從那一刻開始才充份地學習當一個宅男(我應該感到榮幸嗎)。當了宅男之后就是無窮輪回地宅下去(我應該向你鞠躬致謝嗎)。
無間阿鼻地獄無止無盡無休無歇。我拒絕所有外來的噓寒問暖。眼前最不需要的就是關心與慰問。雪融以前我不需要陽光。在劫難逃的時候,任何幫助都顯多余。只能靜靜地等待死亡,小小的,寂寞的,抽象的,死。死而復生或有破繭的一天,但更多的可能性是胎死腹中從此尋無救贖。
那陣子我最常做的事就是眺望墳墓。邊境的山區(qū)總有成群成落的亂葬崗。上面抄滿潦草的碑銘。我摘下眼鏡以退化的裸視凝望。人何寥落唯有鬼多。他們懂我。他們愛我。鬼若多情亦為鬼,人若多情不成人。我沒有選擇。影子與鬼,是我的溫存。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太陽穿過破損的紗窗爬過臉頰,像要在我臉上燒出洞般炙燒,我在蓬門酒臭中醒不過來。僥幸醒來了就坐看一整天的山墳,想著把那碑上的草書全部臨摹幾遍,把山的軀體掘出一個巨大的上坑,掩埋我自己。我真的萬分認真想像過。我甚至興沖沖跑去附近的全聯(lián)買了好幾包炭。店員瞧我面色土灰,差點嚇得以為我要搶劫。
你的奪命連環(huán)叩仍沒日沒夜地響徹我桌上的手機。我把鈴聲切換成震動,但不關機。我當時的潛意識是否企盼任何扭轉(zhuǎn)乾坤的轉(zhuǎn)圜?我想我只是耽溺在自虐成性的快感里,測試一個人在傷心欲絕之時可以痛到什么地步。
很長一段時間,我忘記你這個人的存在。那就像是剝開免洗筷的包裝忽然被刺到、然后邊罵聲干邊性急地將刺剝離、丟掉一樣。沒有任何理由,讓你繼續(xù)存活在我的腦海。沒有。
后來不知何年何月,當我從漫身惡臭的迷醉中蘇醒,發(fā)覺自己茍延殘喘熬了過來。我沒有燒炭。沒有死。我還是我,但不是原來的了。
即便被我絕情地切斷聯(lián)系,你仍幾度積極地表達關切?!爸辽倮^續(xù)當朋友,好嗎?”我有義務要答應這項請求嗎。我并不想當翩翩君子。在我看來,這要求和你當初不顧一切出軌同樣可鄙自私。受傷之人總有權利躲起來靜靜療傷吧。既然作不成情人了,遑論朋友。當初你辜負了我的信任和感情,如今何以要咄咄逼人,連我僅存的尊嚴也要剝奪殆盡?
電話仍然時常響起,我沒有刪去你的號碼,因為我要拿來銘印,這傷痛。我用長長的沉默當作抗辯。于是,你開始盡可能釋放前所未有的善意,只為了見上一面。
我終舊還是心軟了。
姑息了一段若即若離的關系。此后交流,你總識相地點到為止,從不逾矩。也罷。偶爾同桌吃飯,很是尷尬。更多時候我們傾向去看電影。任那些快速流動的畫面和對白,填塞面面相覦時的不知所措。奇妙的是,我們之間竟無人率先逃開這樣的窘局——既非重新開始(起手無回大丈夫),也不是一笑泯恩仇(我畢竟沒那么博愛)。而是狹路相逢的陳年仇人,論劍長短不問是非。從你身上我才了解到,恨一個人也是需要動用真感情的。
再后來,將近一年,我們習于如此常態(tài),并且相安無事。
某回,你故作神秘地約我在某餐館晚餐。剛好我也有事想宣布。席間酒水下肚,上菜之前,你說你升職了。我真心獻上祝福。同時,報以新戀情的消息。你臉上倏忽寫滿錯愕。你故作鎮(zhèn)定問起我的新對象。我淡淡答,很好,你會祝福我嗎。你窮追不舍渴望采問更多細節(jié)。不知何故,你被調(diào)查局采員附身似的,對長相、年齡、職業(yè)異常感興趣。我回以“對方很低調(diào),不愿透露太多細節(jié)”為由,選擇性地釋出官腔。
選擇告知是因為,今后我必須終結與你這樣若即若離的異質(zhì)關系。恰好你升職,我投奔新戀情,如此完美的分水嶺。只見你坐立難安,幾度離身如廁。你的表情好像是曾經(jīng)擁有的玩具,拱手讓人了之后,仍有不服輸?shù)馁€氣。
我視若無睹。
你若是在此時此刻才感到于心有愧,覺得對不起我了,恐怕為時已晚。回到朋友的這一條線已經(jīng)是我的極限,不可能再回去更多了。我不確定下一個對象是否會更好,但我必須告別過去。否則前方的路我怎么也走不下去。
“若我們可以重新來過……”
若我不曾遇見過你。該有多好。
(選自臺灣聯(lián)合文學出版公司《感情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