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珍,1967年生,臺灣清華大學(xué)中語系畢業(yè),東華大學(xué)創(chuàng)作與英美文學(xué)研究所碩士。曾任臺灣中華電視公司新聞部記者、夜間新聞主播,現(xiàn)主持漢聲電臺“周末隨身聽”節(jié)目。著有《中央社區(qū)》、《三天》、《夜夜要喝長島冰茶的女人》等作品集多種。
“肏你媽的屄!”
暗夜里的公園深處傳來這樣一句罵聲。這是個正在變嗓音的男孩在嘶吼,失控的聲帶仿若立志宣戰(zhàn)的甲狀軟骨遇到好脾氣的黏膜組織,沒有共鳴,卻集體附身在一座很久沒有保養(yǎng)的老舊鋼琴里,隨時會發(fā)生按壓琴鍵之后失去彈性而卡在不上不下的尷尬片刻,讓升A大調(diào)摔落,讓降B小調(diào)疲軟,小夜曲靜止了它的旋律,而變奏尚未揚起。
“我媽已經(jīng)九十歲了,還是別肏吧?!?/p>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從男孩的背后幽幽響起,在農(nóng)歷七月的深夜里,這種閑情逸致反而讓人有點焦慮。
剛剛還義薄云天一鼓作氣要與別人的媽媽亂倫而粗狂嘶吼的男孩,這下子也突然涼了半顆心,他回想起不久前沖進公園時雖然很生氣,從直腸到頭顱都塞滿了熊熊的大便與憤怒,但是他還是下意識地環(huán)顧了四周,確定沒有人心懷鬼胎跟著他一起走進來。他的想法很簡單,就算要自殺也要符合美學(xué)原則,萬一上了報紙社會版也要博得“青年屈原”的美名,為了抵抗這個世界的平庸,他選擇在公園里投湖自盡,而不是被變態(tài)剝光衣服千刀萬剮陳尸在陰暗湖底。
然而今晚月黑,風(fēng)高,公園里的樹叢婆娑磨擦仿佛無影人兒舉槍磨刀隱喻著肅颯殺意,他為什么這個時候才發(fā)現(xiàn),入夜之后的公園不再是童顏歡樂的游戲場,它是亂葬崗,半夜十二點還有活死人出現(xiàn)在你背后要你別肏他媽。
男孩轉(zhuǎn)過身,背靠著湖邊的護欄,他的眼光在暗夜里逡巡,這些被主管單位不斷移植的樹木永遠來不及長大,個個都約略一個人的高度,樹影仿佛人影,千萬大軍壓境,簡直是動漫世界里“進擊的巨人”對抗天敵的迷你殺戮場。
直到不遠處,打火機的火星乍然亮起,有人點燃一根煙,配合著緩慢的肺呼吸,忽明忽滅地閃爍著。
“你是誰?”男孩鼓起勇氣問。
“小朋友,這么晚來公園罵人做什么?!蹦腥嘶卮稹?/p>
“不要你管。”男孩回答。
那男人慢慢走近,男孩這才看清楚,從他的穿著打扮判斷,他是一個工人,而且是個上了年紀(jì)的工人。他的兩鬢銀花斑白,破舊的牛仔褲上有好幾個補釘,短袖尼龍襯衫已經(jīng)重復(fù)洗到顏色掉落,藍不如灰,紫不如青,零星漂染著不知是醬油還是瀝青的黑色污垢,交織在藍灰紫青的格子中形成另一種落敗的花色。
“小朋友,很晚了,你應(yīng)該回家睡覺了?!蹦腥说那徽{(diào)有點奇怪,不像是臺灣普通話,有點像電視上,經(jīng)常被模仿的原住民講國語。就是因為這種奇怪的腔調(diào),產(chǎn)生了某種喜感,稍稍松懈了男孩的心防,他不再那么憤怒,語氣變得平淡,回到了十四歲少年應(yīng)該保留的天
真,回應(yīng)著:“我離家出走了。而且,我很生氣,今天晚上本來要來跳湖自盡的。”
男人“喔”了一聲,慢慢走近男孩,說:“你有沒有看清楚,這個湖里面沒有水了?!?/p>
“什么?”男孩露出驚異的臉色,轉(zhuǎn)身扶著欄桿,探頭往湖里看。
果然!沒有粼粼湖面映照著月光或燈光,沒有水波浮紋,欄桿之外是一片接近干涸的湖底,只剩泥淖盤桓,東堆西陷,水與泥巴膠著黏稠如燒焦的紫米粥,這絕對不是個適合青年屈原終結(jié)生命的場域,這是男孩家中菲傭經(jīng)常忘記處理的廚余大集合之地。
男孩扶著欄桿,低下頭,他竟然哭了。
男人從襯衫口袋里掏出香煙,抽出一根,伸到男孩面前,示意他可以抽根煙解悶。男孩抬頭看了一眼,晶瑩的眼里有著朦朧的濕意,他不說話,又低下頭,不理會男人的善意。
“回家吧!我可以開車送你回去?!蹦腥艘贿叧闊熞贿呎f。
“不要。你不懂,我已經(jīng)離家出走了?!?/p>
“這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天到晚離家出走。你瞧,我的‘汽車旅館就在那里?!蹦腥藲舛ㄉ耖e地說。
“什么?”男孩抬起頭,順著男人手臂指著的方向,遠遠望去,靠山的那一邊完全沒有任何建筑物,只有一輛小貨車,小貨車的后車廂門向上開啟,左右兩側(cè)的車門也全部打開,露出車廂內(nèi)繁復(fù)零亂堆置的各種物品,一顆只有二十瓦的鎢絲燈泡照耀著車內(nèi)局部的明亮,
在幽黯無人的公園里,透露出一絲絲昏黃溫暖的光。
“那什么鬼???”
“我的汽車旅館。”男人得意地說,“要不要吃泡面?我有瓦斯?fàn)t,可以煮給你吃。”
男孩仔細端詳男人的臉,他的皮膚黝黑,有著原住民深刻的輪廓,大眼高鼻,薄薄的嘴唇,要不是年紀(jì)大了,眼角盡是皺紋,說實話這模樣還挺俊俏的,不輸給外國男明星。只是他衣衫如此襤褸,總教人忍不住產(chǎn)生提防之心,但是他說話又好好玩,完全超乎正常人的想
象,每次都讓男孩忍不住在心里竊笑,因為竊笑的次數(shù)多了,竟然也忘記了尋死的念頭,只剩下意氣用事的離家出走,想給父母親一點顏色瞧瞧。
這時候也覺得肚子有點餓了,男孩問:“你有什么口味的泡面?”
“什么是什么口味?就是最便宜的那種,有吃飽就可以。”
男人的名字叫做馬路,太魯閣族的正確發(fā)音更接近“媽嚕”,但是他喜歡用“馬路”這兩個字,他說這就像他的人生。
十三歲離開家鄉(xiāng),到臺北當(dāng)洗衣工,受不了老板的虐待,不到一年就跟著同伴逃到了彰化,遇到好心的老板愿意收容,便跟著學(xué)習(xí)駕駛挖土機。這一開怪手就開了一輩子,天天摸著怪手,調(diào)度著所有方向,前進后退心有靈犀,怪手儼然成為他的人生連體嬰,什么樣的機
型、地形、氣候、高度、深度都難不倒他。
臺北這個公園的湖水每隔幾年總是淤積,一定要放干之后把淤泥挖掉,再重新灌水維護生態(tài)。在軟綿黏稠又不平衡的淤泥上開怪手,借著厚重的氣墊浮在污泥表面,難免上下左右搖晃得厲害,駕駛一不小心施錯了力道,整輛怪手會立即栽在爛泥巴里。早些年剛剛包下工
程的老板就這樣摔掉了三輛怪手,經(jīng)人介紹找到了經(jīng)驗豐富的馬路,從此以后才一路順風(fēng)。
“我開了一輩子怪手,本來以為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到老死,沒想到時代變了,現(xiàn)在什么工作都要執(zhí)照。老板找工人,第一個就問‘有沒有執(zhí)照?我小學(xué)沒畢業(yè),很會開怪手但是不會考筆試。要我考試有點難,但是如果你給我一臺怪手,我可以立刻表演各種特技給你
看?!瘪R路得意地說。
正在吃泡面的男孩真的餓了,他喝光了最后一口湯,遞出空碗,問馬路:“還有沒有?我想再吃一碗?!?/p>
馬路打開小瓦斯?fàn)t,煮著開水,一邊打開第二包泡面,幫男孩準(zhǔn)備。
“你有沒有家人?”男孩問。
“當(dāng)然有!要不然我這么奮斗干什么?!瘪R路笑:“我都做阿公了呢!”
“那你干嘛還要這么辛苦出來工作。”男孩又問。
馬路正在煮泡面,似乎想了一會兒,才回答:“孩子還是要吃飯,我老婆也要吃飯。他們都在跟我要錢,我當(dāng)然要出來繼續(xù)工作賺錢?!?/p>
男孩一口氣吃完了第二碗泡面。
“小朋友,吃飽了就回家吧?!瘪R路說。
“不要!我,離,家,出,走,了。聽清楚了嗎?”
馬路抽完最后一根煙,說:“好吧,我也管不了你,我要睡覺了?!闭f完,他側(cè)身躺臥在一個用花色棉被鋪成的長方形空間里,雙手懷抱著胸口,準(zhǔn)備閉眼睡覺。
“等等,我睡哪里?”男孩問。
“你去前面車廂好了,駕駛座那里是沙發(fā)椅,你可能比較習(xí)慣?!?/p>
男孩走出后車廂,打開小貨車前方車門,鉆進了前座中。這哪是沙發(fā)椅?這是一個千瘡百孔的塑膠泡棉包裹鐵架的模組,跟他過往生命經(jīng)驗中所認知的“沙發(fā)”相差了十萬八千里。這個座位彌漫著濃重的煙味、汽油味,還有說不出來的各種醬味。剛剛走進車廂時,腳底還喀嚓了一聲,男孩以為踩到蟑螂,嚇得縮回雙腿,卻又忍不住好奇心低頭探看,借著后車廂傳來的隱晦燈光,發(fā)現(xiàn)這原來是一個免洗塑膠杯,變形的杯里擠摔出干掉的檳榔渣,一叢叢開枝散葉,像不知名的干燥花朵。
即使如此,還是沒有打消男孩離家出走的決心。他橫著念頭,今晚就是不回家了。所謂的母親,是個只會要求他考試第一名的家庭老師,總是為著成績零點幾分的差距,對男孩說盡她一生中知道的所有惡毒熟語;她連泡面都不會煮,卻很會挑剔菲傭的廚藝;她幫男孩報
名一堆才藝補習(xí)班,自己卻流連在電視機前與咖啡廳里聊名人的是非。所謂的父親,是個只認識成績單數(shù)字的高階主管,隨著他的年資與歲數(shù)越來越大,就越希望孩子在成績單上出現(xiàn)的阿拉伯?dāng)?shù)字名次越來越小。即使教育局已經(jīng)規(guī)定不排名次,這些年長的社會菁英還是會
用盡各種方法拉近與班導(dǎo)師的距離或一博與教務(wù)主任的感情暗中打聽著孩子的實際排名,數(shù)字越少越開心,他們總是擅長在其他家長面前不經(jīng)意地透露孩子的天賦異稟。
“我只是一個物品?!蹦泻⑿南?。想到這里,又忍不住滴落了幾滴眼淚。他就在這傷心與昏寐之中睡著了,直到他的雙腿癢到受不了而驚醒。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他的雙腿,已經(jīng)被小黑蚊咬得到處都起了紅疹,有些地方可能是因為睡著時不自主地重復(fù)搔抓,并留下了血痕。
男孩忍不住罵了一聲:“這蚊子是揪團來打群架的嗎!”
他打開車門,翻爬到后車廂,搖醒了馬路,問他有沒有防蚊液?
睡得正熟的馬路,半寐半醒之間打開了一個塑膠收納盒,掏出一罐綠色的塑膠瓶,在自己的手臂上噴了幾下,像是示范著使用指南,又像是確認里面還有防蚊液,接著遞給男孩,寤寐中自己倒頭睡去。
男孩仿佛得到了救星,急忙打開蓋子,將噴頭對著自己的雙腿猛烈噴灑防蚊液,卻感到一陣燒灼刺痛,他好奇地閱讀瓶上說明,發(fā)現(xiàn)這罐防蚊液只能噴在衣服上,不適合接觸皮膚。他不耐煩地搖醒了馬路,說:“唉!這個不是用來噴在皮膚上的,你還有沒有其他的防蚊液?”
“我只有這種,因為它最便宜。”馬路說完之后又繼續(xù)睡覺。
男孩無言地回到車廂前座,卯起來噴了全身的防蚊液,也順便把身體周圍的空間狠狠地亂噴一番,形成防護罩似的。也不知是防蚊液真的有效,還是香茅的味道太濃烈而熏昏了男孩,深夜三點,疲累的男孩終于徹底放棄與小黑蚊的戰(zhàn)斗,在一陣搔癢與拍打的動作之中,
他漸漸沉沉地睡去,那只原本緊握防蚊液的右手也渾然松脫了,一瓶干涸見底的防蚊液空罐緩緩滾落到檳榔渣的旁邊靜臥。
每天都是嶄新的一天,無論是不是離鄉(xiāng)背井的工作,或是離家出走的憤慨。
男孩醒來時,已是艷陽高照,樹蔭下偶有微風(fēng)徐徐吹來,“汽車旅館”的后車廂依舊門戶大開,前面車廂的窗戶全部被搖下,一只黑色鑲綴白紋的蝴蝶停留在擋風(fēng)玻璃前,一只蜻蜓優(yōu)游自在地從左邊車窗穿越到右邊車窗揚長離去。
公園里不斷有人經(jīng)過,或是運動或是無所事事的人們。兒童游戲區(qū)里的溜滑梯與小吊橋,單杠與木馬,展現(xiàn)了應(yīng)有的樣貌,與昨夜大不相同,它們都是彩色的。耳邊響起稚齡孩童尖聲嬉鬧的喊叫,伴隨著童言童語之間的旋律是一連串隆隆作響剛強自負的怪手引擎聲。
男孩走出“汽車旅館”,穿上他的夾腳拖鞋,順便整理儀容,他身上是一件印有名牌標(biāo)志的白T恤,一條棉質(zhì)運動褲,唯一的有價物品是悠游卡,正安妥地放在褲子口袋里。昨天晚上如果不是這張悠游卡,他也到不了這座臺北市東南方邊陲的公園。本來想往西邊方向直奔到華江橋上去跳河,沒想到搞錯公車專用道的路徑,竟然一路向東來到了這座大公園。他記得小時候曾經(jīng)來這里踏青,老師還介紹這里曾經(jīng)是濕地,因此興建公園時,規(guī)劃了兩個大小不同的湖泊,維持著原本的生態(tài)景觀。
投湖自盡也可以,傳說中的李白不就是這樣奔上青天。可是這個湖偏偏在這個時候被挖光到剩下爛泥巴。
男孩想到了汽車旅館的主人馬路,沒有別的理由,因為他身無分文,而且肚子又在咕咕叫了。
走到昨晚的欄桿旁邊,馬路的挖土機果然置放在一個面積比怪手大不了多少的氣墊上方,正在浮沉地運作著。Oh my God!男孩心想,這可真需要點真功夫。那坨大片湖底爛淤簡直像噬人不眨眼的流沙,或是偽裝成水泥的地心熔巖,誰要是掉下去還能爬起來可得先練上二十年輕功才有機會逃命。這種爛淤泥,若是沾到了不淹死也會嗆死。而坐在怪手駕駛艙的馬路,動作瀟灑意氣風(fēng)發(fā)地使用雙手左右駕馭控制栓,這時,即使是波音客機的駕駛員在前艙中扭旋開關(guān)的姿勢也不會比他神氣。男孩終于體會到昨晚馬路說的孿生兄弟是什么意思,坐在怪手駕駛艙的馬路簡直與這個機器天人合一,完美搭配,這樣的身影要拍一部臺灣版《環(huán)太平洋》也綽綽有余。
男孩專心地看著一臺痕跡斑駁又掉漆的黃色挖土機演出泥上芭蕾。馬路的工作就是將左邊的淤泥挖起,堆到右邊,再讓起重機將這些淤泥載入卡車中,分批運送出去。有好幾次在馬路快速旋轉(zhuǎn)時,怪手下方的氣墊仿佛頭重腳輕,斜斜地向一側(cè)歪傾,似乎就要演出滅頂?shù)膽虼a,然而馬路接著若有似無輕輕推著遙控栓,仿若一代宗師葉問飛身跳躍后空翻轉(zhuǎn)揚起一個回旋踢,又讓氣墊回歸了正統(tǒng),均衡展演到位的絕技。
直到怪手的引擎聲暫停,馬路步履輕盈地跳下駕駛座,在泥淖上氣墊與氣墊之間跳躍,逐漸接近陸地,踏過湖邊新長出嫩葉的青草地,朝欄桿處走來。
“要不要開開看?”馬路一邊嚼著檳榔一邊問。
“我?我連怎么爬到怪手那邊可能都沒辦法?!蹦泻⒒卮稹?/p>
馬路笑:“中午不吃泡面,我?guī)湍阌喠吮惝?dāng)?!?/p>
男孩心里有點別扭,想著:“怎么這人就自作主張地認為我永遠不回家?”雖然這么想,他還是挺愿意留下來繼續(xù)吃午餐。離家出走的怨氣,經(jīng)過一夜被蚊子狂咬與泡面的脹氣已經(jīng)消弭了一大半,剩下的是他不知道該如何收拾善后。這就像寫作文,破題容易洋洋灑灑吊了半天古圣先賢的書袋,“起承轉(zhuǎn)合”光靠吹牛就能夠一路暢通直到“轉(zhuǎn)”處,但是“轉(zhuǎn)”了之后呢?轉(zhuǎn)了之后想不出個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意,只會讓評審老師訕笑又遇見了一個不知所云的家伙。自從“解救大陸苦難同胞”的結(jié)尾不再適用于二十一世紀(jì)之后,還真難想象有什么梗最適合作為故事的結(jié)局。
凡事結(jié)局最難。就像十四歲的男孩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昨晚被他英勇拋棄的原生家庭,而寧愿停留在汽車旅館的庇護下,過一餐算一餐。
“咕咕!”吃便當(dāng)吃到一半的馬路,突然對著路邊叫了起來。
一只湯碗大的巴西烏龜,正緩步朝著馬路的方向走來,跟在烏龜身后的是另一個穿著打扮與馬路非常類似的老男人,歲月像刀在他的臉上雕刻著粗糲的光陰,破舊洗刷到幾乎薄如宣紙的Polo衫,一條沾滿各種非丹寧布料色澤的牛仔褲,邊嚼檳榔邊抽煙,嘴角帶著笑意,
朝著吃便當(dāng)?shù)鸟R路與男孩走來。
“你吃啥?便當(dāng)好吃嗎?”那男人問。
“難吃到要死!你有帶什么好吃的嗎?”馬路說。
“‘咕咕給你吃好吧?!?/p>
“你不要哭喔?!瘪R路笑著回答。隨后轉(zhuǎn)頭對男孩說:“咕咕是我們的好朋友,他是一只巴西烏龜。三年前我們在淡水河邊工作的時候挖到一堆烏龜,那時候咕咕還太小,不能吃。先養(yǎng)著,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舍不得吃了。這只烏龜也真奇怪,給他取名字也聽得懂,叫一叫還會走過來,這樣就變成寵物?!?/p>
“咕咕!”男孩也試著呼喚烏龜?shù)拿?,這烏龜真聽懂了,不但抬起頭,還漸漸朝男孩走近。倒是男孩嚇了一跳,下意識抬起雙腿擱在椅子上,問:“他會不會咬我?”
馬路和咕咕的主人都笑了。
男孩有點尷尬,隨便想個話題轉(zhuǎn)移焦點,問:“為什么叫‘咕咕?”
“就是閩南語的烏龜啊!烏龜?shù)凝斈钇饋硐瘛?,就叫他‘咕咕啰。”馬路解釋。
那男人問:“馬路,這是你兒子嗎?”
“我兒子都生兒子了!怎么會有這么小的兒子?!瘪R路回答。
“那么他是誰?”
馬路轉(zhuǎn)過頭來問男孩:“對了,你是誰???有沒有名字?”
男孩說他的名字是程凱霖。
“你來學(xué)開怪手喔?”男人又問。
“不是。我離家出走?!?/p>
“我像你這個年紀(jì)的時候也離家出走,沒關(guān)系。”男人笑笑,坐在馬路身旁,掏出一包煙,又開了兩罐啤酒,兩人并肩坐著,閑聊對飲。
中午休息時間,其他開起重機的、開灑水車的、開卡車與另一臺怪手的人們都暫停了工作,或是默默吃著便當(dāng),或是躺在樹蔭下乘涼。雖是農(nóng)歷七月,但立秋已過,風(fēng)的溫度已不若盛夏時溽熱,偶爾飄來一陣涼意,陽光穿透公園里彌漫枝葉的大樹點點滴滴灑向人間。
凱霖瞇起了眼睛探望著,從小到大活動在“一線兩地”,只在學(xué)校和家這兩個地方擺蕩,超越一線兩地的距離就是海外:巴黎、紐約、倫敦、維也納。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認真見識自己生長的土地,原來家的附近有公園,還有一群人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生存著。這景象,讓凱霖努力譬喻都還是脫離不了世襲舶來品的況味,仿佛臺版雷諾瓦的印象派畫風(fēng)結(jié)合了梵高的社會邊緣人觀察,這—切好不真實,又這么真實。
“那個人又來了?!瘪R路望向公園外真正的大馬路這么說。
那是一個穿著連身帽運動衣的年輕人,這種大熱天穿長袖外套也就算了,更離奇的是他竟然把帽子的部分套住頭部,還戴著口罩,就差一副墨鏡,他簡直可以去搶銀行。這人鬼鬼祟祟地在工地外圍徘徊,雙手插進外套的口袋里,仿佛那兒隨時可以掏出一把左輪手槍,喊
出“不要動!”之類的通關(guān)密碼。
“他怎樣?”凱霖好奇地問。
“賞金獵人?!瘪R路說,“這種人常常出現(xiàn)在工地周圍,隨時逮到馬路上的臟污就拍照存證,向環(huán)保局告發(fā)我們,再領(lǐng)取獎金?!?/p>
咕咕的主人說:“他們光靠拍照檢舉,一個月賺得比我們還多呢?!?/p>
“現(xiàn)在政府規(guī)定工地工人一定要穿反光的工作背心,確保安全。我有一次忘記穿,也被拍照舉發(fā),那一天的工錢都沒了?!瘪R路說。
“怎么有這么惡劣的人?”凱霖忍不住回應(yīng)。
“都是大學(xué)生呢?!惫竟镜闹魅苏f。
“現(xiàn)在很多大學(xué)生很會考試,什么執(zhí)照都有,也來應(yīng)征開怪手的工作。但是他們常常左右邊都搞不清楚,遇到怪手故障也不會修。可是他們有執(zhí)照,老板還是會雇用他們?!瘪R路說。
“我就是這樣沒工作啦!還好還有咕咕陪我?!惫竟镜闹魅诵?。
馬路對凱霖說:“小朋友,你們比較聰明才會想出這么聰明的方法賺錢;我們比較笨只能聽老板的話每天領(lǐng)薪水。你瞧,那邊停著的就是灑水車,每次爛泥巴運到卡車,裝滿了以后要開走,多多少少都會掉一些泥巴出來,這時候灑水車就要趕緊去噴水,維持路面的干凈。我們每天要做的事很簡單,也都很專心把它做好,只是不一定那么完美而已?!?
遠處那行動神秘詭異的年輕人探頭東張西望了半天,終于悻悻然地離去。
“這里做到什么時候?”咕咕的主人問。
“兩個湖的泥巴都挖干凈了,就結(jié)束了?!?/p>
“先回去花蓮嗎?”
“王董那里好像還有工作可以做?!?/p>
“過年的時候,新店溪那邊也是王董的工程吧?!?/p>
“是??!我跟我的汽車旅館在華江橋下住了快一個月?!?/p>
“你的汽車旅館真是應(yīng)有盡有,什么都有,全部都有?!?/p>
“就算什么都有也會吃光光。華江橋那次最恐怖,半夜還會有人敲門,跟我要東西吃。”
“是人還是鬼?。 ?/p>
“當(dāng)然是人。那里好多游民,可能冬天太冷,餓到半夜睡不著,看到我的汽車旅館里有燈亮著,就跑來敲門,問:‘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東西吃?我看他這么可憐,只好把我剩下的最后一包餅干拿給他吃,結(jié)果他一下子就把整包餅干吃完了,一片都不留給我。接著,又
問我:‘可不可以給我一根煙?我拿了一根煙給他,他吸到最后一口,又問我:‘可以整包煙都給我嗎?我只好把整包煙都給他。第二天,我不敢再一個人睡在華江橋下了?!?/p>
凱霖聽完這段故事,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來:“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游民?說不定是跟你玩心理測驗,或者是另一個工地的工人。”
“他是游民?。】此拇┲虬缇椭?。”馬路回答。
“你是說穿得跟你一樣嗎?”凱霖開起了玩笑,但是馬路與咕咕的主人并沒有跟著笑。
這樣的冷場讓凱霖意識到自己的無禮。“善后”始終不是這個十四歲少年的強項,要不然他現(xiàn)在就不會留在這座公園里進退不得。這個時刻讓他感覺到非常地愧疚,非常地抱歉,非常地尷尬,非常地窩囊,但是他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喉嚨里仿佛壓著大石頭讓他就是無法
將“對不起”這三個非常簡單的中文從口腔里正確無誤地發(fā)音出來。
剛好那鬼鬼祟祟的年輕人又出現(xiàn)在工地外圍的馬路上,這次凱霖瞧見了那年輕人已經(jīng)從外套口袋中掏出數(shù)位相機,利用口罩作為掩護,想要偷拍照。
也許是為了掩飾剛才的失禮,也許是想以行動表達對馬路兩餐照顧的感恩,也許是因為血氣方剛的青少年荷爾蒙,也許是伸張正義的動漫看太多,總之,凱霖丟下—句:“那王八蛋又來了,我去教訓(xùn)他。”之后,整個人起身快步走向工地外,朝著拿相機的人直奔而去。
已經(jīng)做爺爺?shù)鸟R路,和退休的咕咕主人,兩個人的年紀(jì)加起來早就超過一百歲,這時候哪有體力與凱霖角逐短跑冠軍?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小朋友,怒氣沖沖地沖向馬路上另一個鬼鬼祟祟的大朋友,兩人幾句話交鋒后一言不合頓時扭打在一起,慌亂之中也不知道究竟是
誰先出手!當(dāng)這兩個大男孩同時尖聲爆出粗口時,凱霖已經(jīng)將對方的帽T扯下,露出及肩亂發(fā),用右手臂將他這顆頭顱夾在腋下,左手握緊拳頭機關(guān)槍似的猛敲對方的銳面小頭。賞金獵人這輩子大概從未遇到這種事,倉促之中被痛毆腦袋的他只會以本能不斷開闔大嘴想要咬
住敵人。
在一旁原本輕松聊天等待出車的灑水車、卡車司機,被這突然間的躁動驚覺,趕緊上前勸說解圍,卻也不幸被波及到這場打斗,郁悶地挨了幾個拳打腳踢。還好人高馬大的司機先生們,最后終于用力拉開了這兩個與工地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的關(guān)系人,然而就在所有人以為戰(zhàn)
爭已經(jīng)平息的一瞬間,大家的耳邊都清晰聽見長發(fā)年輕人用一種高于怪手引擎分貝的聲音暴烈嘶吼著:“我要告你們傷害罪!我立刻叫警察來,我要告死你們?!?/p>
馬路第一次來到警察局,他心里默默地想:“今天的工錢大概又沒了。”
就法律行為而言,這一切與馬路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然而當(dāng)警察要帶走凱霖的一剎那,這孩子可憐兮兮又無辜的眼神,讓馬路忍不住說出“不要害怕,我陪你一起去。”這樣的話語,可想而知,也讓他一天的工資泡了湯。
雖然如此,看到凱霖被打青了的眼窩,馬路還是忍不住心疼,跟警察要了冰塊,用自己擦過汗的手帕包裹著,做成簡陋的冰袋,遞給凱霖,教他自己先冰敷一下。
那個年輕人因為穿著厚重的連身帽外套與長褲,從頭到尾預(yù)先做好了防護措施,完全沒有任何的外傷與損失,只是到了警察局之后因為情緒激動流出了鼻血,順便借這個理由在警察局里哀哀叫個不停。
警察從數(shù)位相機中,看到最后幾張凱霖局部的特寫照片,雖然那年輕人一直嚷嚷叫著要告?zhèn)ψ?,但是在沒有任何外傷的情況下,警察大人們私心希望能和解收場,早早處理完這件小事。馬路也以為這沒什么大不了,就是小孩子鬧一鬧而已,等事情解決了,他還要回去
繼續(xù)明天的工作,繼續(xù)賺錢養(yǎng)家。
直到凱霖的父母親來到警察局。
這對優(yōu)雅的模范夫妻臉上看不到焦慮與憂心的神情,沒有人注意到凱霖臉上的瘀青,他們忙著跟警察說明已經(jīng)找好了律師,在律師出現(xiàn)之前不會對案情有任何陳述;其余的時間,他們不斷詰問凱霖過去一天的行程,當(dāng)凱霖又因為斗氣而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時,這對
模范夫妻更加認定了凱霖的失語癥是因為遭受綁架的關(guān)系,而唯一的主嫌就是靜靜坐在長板凳上衣著陳舊的老人馬路。
什么?
“你不要怕?!眲P霖的母親堅定地說:“被綁架之后很容易出現(xiàn)‘斯德哥爾摩癥候群,就是對綁匪的情感認同?,F(xiàn)在我們都來了,有我們保護你,你不要怕,大膽說出真相。他要多少錢?”
這不是凱霖想要的結(jié)局,從一開始離家出走,就不是為了這樣的動機。這對模范夫妻從來就沒試圖想要理解一個青少年的靈魂。他們以為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跟錢與數(shù)字有關(guān)嗎?他們難道不明白深夜里的一碗泡面,或臉部腫痛時的一個冰塊都不是數(shù)字可以取代的溫
暖嗎!
“你們不要再鬼扯了!我恨死你們了。”凱霖說完這句話之后,轉(zhuǎn)身背對著他的父母親,把頭埋進雙臂里,彎曲雙膝蹲坐在沙發(fā)里,肩膀微微顫動著。
“吼!”那年輕人看著這一幕《風(fēng)水世家》的實境鬧劇,加油添醋跟著杜撰臺詞,他悄悄走到馬路的旁邊,低聲跟他說:“原來你是綁匪?!?/p>
警察忍不住說句話:“這兩位家長,請你們先冷靜一下。綁架是重罪,不能隨便指控的。我們先來處理傷害罪的部分?!彼D(zhuǎn)頭看著提出告訴的年輕人,說:“這里是醫(yī)院的驗傷單,醫(yī)師鑒定你完全沒有任何外傷,至于鼻血,也是到了警察局之后才流出來的。你要不
要想一想,提告這個傷害罪有沒有意義。”
“警察杯杯你不要吃案喔?!蹦贻p人得意洋洋地說。
“你要多少錢和解?”凱霖的父親說話了。
年輕人打量了眼前這位衣裝筆挺的中年男人,從頭到腳細細斟酌了半晌,說:“這位大哥你既然這么有誠意,我也不啰嗦了。我的數(shù)位相機是最新款,經(jīng)過令郎的破壞已經(jīng)不堪使用,再加上我受到傷害的精神狀況,需要一段時間向心理醫(yī)師咨商與復(fù)健。我想二十萬應(yīng)該
勉強可以治療完成。”
“就這么決定?!敝心昴腥颂ь^,剛好看見一群匆忙進入警察局,個個穿黑西裝白襯衫打著高級領(lǐng)帶的人們,便說:“我的律師來了,細節(jié)就讓你們?nèi)ビ懻?。?/p>
年輕人看到對方使出這樣的陣仗,著實吃了一驚,恍惚間還以為惹到了什么黑社會,他瞠目結(jié)舌,心里暗暗盤算著萬—真惹到了幫派組織,在警察杯杯的見證下求饒,應(yīng)該還會有一條活路。他心里這么想,卻開始默默念著阿彌陀佛。
馬路始終安靜地坐在長條板凳上,這是一張與家鄉(xiāng)故居很雷同的木制長椅,坐在這上面,總讓他想起了爸爸還在世時,一家人圍著餐桌吃飯的光景。
當(dāng)所有與傷害罪有關(guān)的文件都在警察局里蓋章畫押雙方保證達成協(xié)議不再翻案之后,凱霖的父母親終于忘記了“斯德哥爾摩癥候群”這個名詞,準(zhǔn)備帶離家出走不到二十四小時的兒子返家。
凱霖默默無言任憑他的母親挽著他的手臂,連拖帶哄地要他跟著她走。這個十四歲的小朋友一直回頭看著他的“新朋友”與“老朋友”,卻屢屢被他的母親半強迫扭轉(zhuǎn)回頭。
一輛光潔漆亮的進口大轎車已在警察局門外等候,凱霖的父親早已經(jīng)坐上車,黑色玻璃的車窗內(nèi)看不到他的喜怒哀樂,只聽見他母親的頻頻催促。
就在凱霖快走到車旁時,他用力掙脫了母親的胳膊,朝警察局里馬路的方向跑來,馬路依舊安靜坐在長條板凳上。凱霖伸出手,掌心里握著一個濕透的手帕,他將手帕遞給馬路,說:“謝謝你?!?/p>
馬路微笑,收起了手帕,往襯衫口袋里塞。
“這還是濕的。”凱霖說。
“沒關(guān)系,明天一定會干?!?/p>
典型的馬路式幽默,讓凱霖會心一笑:“你說你媽媽已經(jīng)九十歲了,這是真的嗎?”
馬路點點頭,回答:“是真的?!?/p>
“我還能再看到你嗎?”
“這里的工作結(jié)束,我要回老家一趟,去看我媽媽。我也要孝順我媽媽?!?/p>
凱霖的眼淚再度不爭氣地流了出來,他低著頭靜默無語,半晌之后點點頭,仿佛自言自語:“我懂了,謝謝你?!?/p>
這一次,他不再回頭,朝父母親的汽車直直走去。
天空是一片橘紅色的晚霞,夕陽余暉從對面的帷幕高樓反射進入警察局的地磚上,鋪成了一束束淺淺的光,仿佛微妙的金色地毯,迎接著馬路回家。
馬路站了起來,伸伸懶腰,心想:“我也該回去照顧我的汽車旅館了。”
(選自臺灣2013年12月1日發(fā)行《短篇小說》,總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