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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鹽幫記

2015-06-09 07:41:31牟成佳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坨子四爺結(jié)巴

牟成佳

圖財掩過,鹽把頭邪念滋長,連環(huán)殺人;

心懷善念,少年郎救人助蟒,廣結(jié)善果。

不義之財,名為富貴榮華,實乃水月鏡花;

致富之道,貴于克勤克儉,毀在欲壑難填!

青石鋪就的鹽馬幫古道上,傳來一陣“叮當叮當”的鈴鐺聲。

烈日當頭,酷暑難耐。十七歲的三寶走在馬幫前頭,牽著匹馬大黑子,懶散地邁著碎步。幾只螞蚱在干枯的玉米秸稈上蹦來躥去,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地里已經(jīng)裂開手指般大小的口子。

三寶舔了舔皸裂的嘴唇,抬起細小的胳膊,抹了抹額頭的汗水,轉(zhuǎn)身喊道:“四爺,前面該往哪條路走?”

“直走,直走,朝山頂?shù)哪菞l路,到前面有樹陰的地方打尖休息?!币粋€厚實的聲音從后面?zhèn)髁诉^來。

“吁,吁……”幾聲吆喝讓馬隊停歇下來,馬夫們從馬匹上把裝著山貨的幾個麻布口袋卸下來,解開馬的籠頭,丟一捆干稻草在地上。馬夫們喘著粗氣,在樹陰下坐下休息。一個黑面黑皮、身材壯碩、左臉上長著顆黑痣、年約四旬的中年人吩咐道:“三寶,前面不遠有股龍洞水,去打些回來。”

“好的,四爺。”三寶答應(yīng)著,拎著幾個羊皮水袋就打水去了。龍洞不遠,來回跑了幾次,馬兒也吃飽喝足,三寶才滿身大汗地坐下來。

鹽幫把頭劉四爺左手拿著旱煙,右手拿個酒葫蘆,抽口煙,喝口酒,間或從懷里摸出兩顆炒得焦黃的干黃豆,悠閑地嚼著,一副很愜意的樣子。

突然,領(lǐng)頭的馬大黑子“咴”的一聲長嘶,眼露驚惶,高高揚起前蹄,不安地撲騰著。群馬受到驚嚇,四下逃散。只見一條長約丈許、成人大腿般粗細的蟒蛇昂著頭,吐著血紅的芯子從草叢中爬了出來。

三寶第一次見著這么大的蛇,嚇得“哎喲”一聲,直往劉四爺身后躲藏,他瘦弱的身軀在烈日下不停地發(fā)抖打顫。

幾個馬夫剛喝了烈酒,滿身大汗,突見這么大的蟒蛇,頓時來了興致,紛紛抓起散落在地上的樹杈,摩拳擦掌地準備上前捕蛇。

劉四爺讓大家先去把受驚的馬匹歸攏,然后找出兩個空的麻布口袋,用幾根樹枝把口袋撐起來,開口處用麻繩系了個活套,遠遠地對準蛇的頭部。做好這一切之后,劉四爺吩咐眾人去灌木叢里尋些松柴,在蟒蛇四周堆起來,再點燃柴火。干透的松木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來,不一會兒就躥起陣陣濃煙。四周的火焰愈躥愈高,性寒的蟒蛇扭動幾下身軀,四下亂躥,無奈三面都是點著熊熊的大火,無處可逃。蟒蛇只好朝敞著口子的麻布口袋這邊扭動過來,它一見黑乎乎的麻布口袋,誤以為是個山洞,扭頭就往里鉆。麻袋太小,蟒蛇只好往里蜷縮起來,越縮越緊,最后自己扭成了一團,動彈不得。

劉四爺見狀,一聲大喝道:“收口!”幾人迅速拉緊麻繩,三下五除二就將一條大蟒蛇裝進了麻布口袋。蟒蛇方知上當,身軀在里面不停地扭動掙扎,無奈裝鹽的麻布口袋實在太結(jié)實,蟒蛇的力氣愈來愈小,過了一陣后,它終于慢慢安靜了下來。

日色西沉,玉兔東升,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影影綽綽的松林上頭,到處是盤旋歸巢的宿鳥。

劉四爺吩咐大家裝好山貨,帶上蟒蛇,到達目的地后一起賣掉。

劉四爺遠遠看見山凹的一塊平地上立著三間木屋,雖粗陋,但看上去古樸結(jié)實,些許亮光從木屋的隙縫傳遞出來。天色已晚,在山上露宿不安全,他便帶著一行人急急忙忙朝隱藏在半山腰的農(nóng)家走去。

還沒走近木屋,山岡上突然傳來“嗷嗚”一聲深沉低悶的嗥叫。劉四爺一看,月光下,不遠處的山坡上緩緩閃出一頭狼的剪影,尾巴高高地卷著。

“是狼,大家小心!”劉四爺一聲大喝。

眾人愣了片刻,終于醒悟過來,紛紛從馬匹上取出防身的火銃和砍刀。一群人就這么和狼對峙著,誰也不敢邁出一步,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吱呀”一聲,前面的木屋的門突然打開了,一絲光線照了出來。

“請問前方來的是何路貴客,到胡家坳來有何事?”一個敦實的聲音傳了過來。

“前邊的大哥,打擾了,我們是托運山貨和販賣鹽巴的腳夫,天色已晚,錯過了投宿打尖的客店,不巧又遇見了狼群,想借貴舍投宿一晚?!?/p>

“快進屋吧!”

眾人安頓好馬匹,前前后后都進了屋內(nèi)。進屋后方才看清,剛剛說話的是一個黑臉膛男子,長得矮墩壯實,邊上站著一個和三寶年齡相仿的年輕人,還有一個長相憨厚的中年婦女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好像是一家人。

中年男人招呼大家坐下,中年婦女帶著小姑娘進了灶房,瘦高的少年端出一個簸箕,里面裝滿了金黃色的草葉子煙。中年男人給每人抓了一把。小姑娘端出一木盆燒好的茶水,茶是崖畔采摘的老鷹茶,水是地道的山泉水,眾人早已口干舌燥,一人喝了兩大海碗。

中年男人便和劉四爺攀談起來。大家談得正歡,小姑娘出來脆生生地道:“爹,飯菜都好了,請客人們來吃飯吧!”

桌上擺滿了地道的農(nóng)家土菜,辣椒炒臘肉、清炒洋芋片、涼拌茄子、干竹筍炒扁豆,還有一木盆青菜湯,葷素搭配得當,看上去十分可口。

“怠慢各位了,太晚了,家里也沒什么好東西招待大家,請大家隨便吃點兒?!敝心昴腥瞬缓靡馑嫉卣f。

劉四爺趕緊道:“已經(jīng)打擾老鄉(xiāng)了,這么豐盛的飯菜,實在是感謝!”

中年男人吩咐自己的兒子拎出一壇陳年苞谷酒。大家謙讓著坐到桌上,人太多,八仙木桌實在坐不下。劉四爺看了看,轉(zhuǎn)身吩咐三寶去給馬添草料。

三寶不情愿地出了門,拴在木樁上的馬匹安詳?shù)爻灾炔?。突然,堆放干貨的麻布口袋里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好似有什么東西在里面扭動掙扎。三寶拿過馬燈照了照,只見一堆干貨在不停地蠕動。原來,幾個腳夫太過匆忙,把一堆干貨卸下馬匹后,全部堆放在裝有巨蟒的口袋上,山貨太多太沉,壓得巨蟒喘不過氣來,只好不停地扭動身軀,試圖擺脫壓在身上的山貨。

三寶動了惻隱之心,壯著膽子,費力地把壓在巨蟒身上的山貨一袋袋挪了下來,不一會兒就大汗淋漓了。挪動完畢,巨蟒還在麻布口袋里不停地蠕動,它想翻身,無奈布袋太小,活動不開,便在里面胡亂掙扎!

三寶找來一根長長的木棍,遠遠地挑動巨蟒翻轉(zhuǎn)身軀,不想口袋太沉,怎么也挑動不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口袋,拉著口袋的兩角使勁兒抖動幾下,終于把口袋理順了。三寶正準備離開,忽聽“呼哧”一聲,巨蟒從口袋縫隙里吐出一股濃液,噴得三寶褲腳處濕了一片,濃烈的腥臭味兒差點兒把他熏翻在地。三寶嚇了一跳,趕緊進屋去了。

還未進屋,里面就傳出一陣喧嘩的談話聲,大家已經(jīng)混熟了,正高聲闊氣地交談著。三寶走進木屋,一股烈酒的辛辣氣息撲面而來,幾個人已經(jīng)喝高了。

黑臉男人見三寶進屋,招呼小姑娘道:“琴兒,快給客人盛飯去!”

結(jié)巴馬夫劉能山紅著臉招呼三寶過去喝酒,三寶剛一走近,劉四爺便翕動著鼻子,咋呼呼地道:“三寶,你在外面干些啥子哦,一股腥臊味!”大家一聽,紛紛捂住鼻子。

三寶餓極了,只顧埋頭吃飯,也不答話。

中年男人喝了口酒,大聲招呼著眾人:“來來來,大家莫忘記了喝酒,邊吃邊聊。”說著,再一次起身給大家倒酒。

劉四爺是個老江湖,見的世面多,見中年男人這么好客,便起身說道:“大哥,深夜冒昧地打擾你們了,大家第一次見面,你就給我們端茶遞煙,又讓我們吃飯喝酒,實在是過意不去,吃喝的東西請你折合成銀兩,走的時候我們會給你的。我在這里代表在座的鹽幫兄弟,敬你們?nèi)乙煌刖疲 闭f完,便把酒碗高高舉過頭頂。

中年男人見狀,趕忙站起來,并把兒子女兒叫過來,介紹道:“這是我大兒子胡籌,小女兒胡琴,屋里的堂客姓李,本人大名胡大有,外號黑坨子。這樣吧,我和兒子喝一口,女兒和堂客就由我們代表了?!?/p>

黑坨子和劉四爺碰了一下,一口喝完碗里的酒。劉四爺要算酒錢給他,黑坨子忙道:“眾位兄弟也太小看我了,區(qū)區(qū)一頓酒飯,我黑坨子還是招呼得起的,我看大家也是道上跑的人,承蒙各位看得起,我也很久沒有這么痛快地喝上幾碗了!大家敞開喝,就當是在自己家一樣?!?/p>

喝著茶水,嗑著瓜子,大家還在吹牛瞎掰。劉四爺?shù)溃骸跋氘斈?,我才十七八歲,跟著劉麻子的爹、老劉東家去河套買托運鹽巴的馬匹,塞外那個美啊,長河落日,黃沙漫漫……”

“啪”的一聲,一條菜花蛇突然掉在了裝滿茶水的木盆里,大家“啊”的一聲驚呼,四下逃散開了。膽大的結(jié)巴一手抓住蛇尾,順勢使勁抖動幾下,就把蛇往地上一扔。

“啪”的一聲,又一條小菜花蛇從屋梁上掉了下來。大家抬頭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屋梁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數(shù)不清的菜花蛇,一條條相互纏繞著,吐著血紅的芯子。大家驚恐萬狀,一個個冷汗直流,縮著身子往灶房躲。蛇愈來愈多,獵狗嘴里隨之發(fā)出了含混不清的“嗚嗚”聲。

劉四爺吩咐一幫馬夫抓的抓棍,拿的拿刀,瘋狂地擊打著蛇群。但是,前面的蛇打死了,后面的蛇又蜂擁上來,根本沒有退卻的意思。

“胡籌、胡籌,快去把屋角的草藥點燃!”黑坨子黑著臉著急地喊,滿身酒氣的他急得雙眼通紅。胡籌趕忙在灶房的屋角抱了幾捆干藥材,迅速丟進火塘里,頓時,一股嗆人的濃煙冒了出來,濃厚的中藥味逼退了群蛇的再一次進攻。三寶見狀,也趕忙過去幫胡籌抱藥材。

這時,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

吐著芯子的群蛇紛紛避讓著三寶,好似他身上有什么可怕的東西。眾人也大感驚奇,紛紛躲到三寶的身后。

劉四爺迷惑不解地問三寶:“三寶,你剛才出去喂馬的時候都干了些什么?”

三寶想了想,才把喂馬時解救巨蟒的事情說了出來。黑坨子聽了,連連稱奇道:“我的天??!你們怎么能抓這神物,它可是大山的守護神,深山里最兇猛的豺狼虎豹都不敢招惹它的!這條蛇肯定是母蛇,它產(chǎn)的小蛇來營救母蛇了,大家想辦法快去把巨蟒給放了吧,要不我們一家會永遠不得安生的!”

黑坨子說完,在三寶的褲腿上聞了聞,那股濃烈的腥臭味還在,他心里頓時有了主意。

一行人點燃松木火把,緊緊跟在三寶后面,三寶往前走,群蛇紛紛讓出一條小路。到了屋外,眾人合力解開裝有巨蟒的麻布口袋。巨蟒鉆了出來,在火把的照耀下,昂起蛇頭,緊緊地盯著三寶,看得三寶汗毛都豎了起來。巨蟒吐了吐血紅的芯子,扭動幾下身軀,爬向黑漆漆的草叢之中。巨蟒剛一鉆進草叢,木屋周圍的小蛇便紛紛跟著巨蟒離去,四周又安靜了下來,只有幾聲貓頭鷹的啼叫,劃破寂靜的夜空。

短短一天內(nèi)經(jīng)歷了這么多驚險離奇的事情,大家驚魂未定,早就沒有了睡意,呆呆地坐著熬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眾人匆忙吃了些玉米粥和洋芋,收拾好馬匹,又準備上路了。

黑坨子拉著把頭劉四爺?shù)氖郑f:“劉四哥,我就這么一根獨苗,拜托你了,讓他去古道上跑跑,歷練歷練也是好的?!闭f完,還一個勁地給劉四爺鞠躬。

一輪血紅的太陽升了起來,鹽幫馬隊繼續(xù)沿著古道行進,只是隊伍中多了一個胡籌。

轉(zhuǎn)過一個山頭,繁華的涪陵古城遠遠在望,一行人都松了口氣。這樣一來,大家晚上終于可以找個客棧好好休息一下,不必露宿在荒郊野外,忍受蚊蟲叮咬和烈日的灼燒了。

趕馬的鹽幫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見城不進城,而是繞著城走,一是怕進城遭到黑皮警察的盤剝,二是馬匹糞便拉得到處都是,進城擾民,容易引起居民的反感。

馬幫距離古城有些距離,遠遠看見一個掛著兩盞燈籠的客棧,外表看上去有些簡陋。這樣的小店正合馬幫的心意。

胡亂擦了幾把臉,大家的肚子早已餓得咕咕直叫。劉四爺看了看飯菜的價格,不貴,店家態(tài)度也好,兩省相鄰,氣候飲食習慣相差無幾,眾人也不存在口味的選擇問題。

不一會兒,店小二就端上幾缽用粗瓷海碗裝著的飯菜來。好酒的結(jié)巴一個勁地央求劉四爺買點兒酒,說一路過來,嘴里都淡出鳥味來了。劉四爺看看大家曬得粗糙的黑臉,想想大家也是辛苦,于是讓店家少上兩個菜,折換成酒水。

一行人正悶頭吃飯,忽見另一隊馬幫走進了客棧。

后來的馬幫看似餓得很急,吵吵嚷嚷地擁著一個皮膚白凈、長相有些輕浮的年輕后生進了店門,急吼吼地吩咐店家上最好的酒、最好的菜。

一個長著三角眼、鷹鉤鼻的中年漢子圍著年輕后生點頭哈腰,嘴里還不停地勸慰著年輕人,說:“少東家,今天就委屈您了,馬幫不能進城,先在這里簡單吃點兒吧!等會兒我再帶您進城里逛逛。”說完,又對著年輕人耳語一番,年輕人聽后,臉上終于有了點兒笑容。

不一會兒,鄰桌的酒水飯菜也端上來了。三寶一看,這哪里是簡單的飯菜,上的都是整雞和煮得爛熟的豬蹄。店小二上菜的時候路過他們身邊,一陣肉香味撲面而來,看看自己桌上清湯寡水的飯菜,三寶一桌人頓時覺得吃起來有些難以下咽了。

店小二又端了兩個菜上來,劉四爺一看,驚呼道:“小二,你上錯菜了,我們點的菜已經(jīng)上齊了。”

店小二道:“各位客官,這兩道菜是老板娘贈送給各位吃的。兵荒馬亂的,平常也沒什么生意,今天來了兩批客人,老板娘高興,說放著也沒客人來吃,浪費了怪可惜的,你們就放心吃吧……”

店小二話還沒說完,只見一個腰別短槍、頭戴黑蓋帽、身穿黑皮警裝的長官模樣的警察帶著一高一矮兩個肩挎長槍的警察走了進來。老板娘抖動著兩只健碩的乳房迎了上去,連忙招呼道:“三位官爺,實在不好意思!剛才店里的最后兩個菜都給客人了,現(xiàn)在店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吃的了,你們看是不是……”

“媽拉個巴子的,沒有菜的話,你就趕快去買啊,把你家的土雞給我宰一只也行。老子們天天在外面辛苦,連口熱飯都吃不上。”矮個子警察罵罵咧咧道。

老板娘知道這些人都是白吃白喝的,眼下也無法,只好轉(zhuǎn)身帶著小二進了院子。三個黑皮警丁坐在一個角落里喝著茶,眼睛不時地在另外兩桌上來回巡視,好似在尋找著什么,還不時地低頭嘀咕。

過了一會兒,高矮不一的兩個黑皮警察走到三寶他們桌邊,大聲喝問:“你們是干什么的?”

劉四爺趕忙站起來道:“長官,我們是山里古道上托運鹽巴的苦力?!?/p>

“既然是鹽販子,可有官府開的運鹽路引?”

劉四爺趕忙把路引畢恭畢敬地遞給腰挎短槍的人。那人看了看,又道:“院子里面堆放的麻布口袋是你們的?里面裝的什么?全部給我打開,我們要檢查。最近前方戰(zhàn)事吃緊,局勢混亂,鹽幫古道上有很多人以販鹽為借口,背地里偷運煙土!”

劉四爺面露難色,要知道,如果把所有的麻布口袋都打開檢查,干貨受潮不說,上下一折騰,不知又要白白浪費多長時間。劉四爺權(quán)衡再三,很不情愿地從懷里摸出兩個銀元,走過去,悄悄把銀元放在端坐在桌邊的黑皮長官桌上。黑皮長官看了看桌上的銀元,對那兩個黑皮警察揮了揮手。

兩個黑皮警察又走到另外一桌,高聲盤問起來。鄰桌的年輕后生看也不看兩個黑皮,只顧自己低頭喝酒吃菜。三角眼站起來,急忙道:“兩位長官,這位是我們的少東家,我們的東家可是遠近聞名的大富商。”

“你啰唆個鳥,老子管你東家還是西家!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沒聽說過你什么鳥東家?!卑珎€子黑皮警察不耐煩地罵罵咧咧道。

三角眼也不惱,笑嘻嘻地喝口酒,道:“我們的東家你們沒有聽說過,可東家的弟弟,就是我們白少東家的叔叔,四川省警察局的白局長,你們肯定聽說過吧?”

那位長官模樣的黑皮一聽,眼睛頓時睜得滾圓,立刻走過來,朝坐在桌上的三角眼一抱拳,道:“這位大哥,剛才我手下的兩個兄弟不懂事,多有冒犯,還請包涵。你說你們少東家是白局長的侄兒,可有憑證?”

三角眼朝白臉少年看了看,白臉少年從懷里掏出個布袋,“啪”的一聲扔到桌面上。黑皮長官取出布袋里的幾頁信紙看了看,一不小心,夾在信紙中的一張照片掉落在地上。黑皮長官撿起來一看,一身戎裝的白局長和眼前的少年正在照片上默默地注視著自己。白局長到黑皮長官所在的城區(qū)視察過幾次,他遠遠地瞧見過,照片上的不是白局長,還能是誰?

“報告長官,涪陵城警察局緝私大隊五中隊八小隊九小組組長向您報到!”黑皮長官立刻敬禮,長筒馬靴碰撞著發(fā)出一陣怪叫。

白臉少年呵呵一笑,斜眼看了一眼黑皮長官,吩咐他們坐到自己桌上一起吃飯。黑皮長官正苦于沒機會結(jié)識白局長,無法為自己的仕途帶來幫助,沒承想如今天上掉下了個大元寶,竟然讓他認識了白局長的侄子,這以后還怕沒機會巴結(jié)白局長??!

三寶看著劉四爺正艱難地咀嚼著一棵青菜幫子,青菜太老,怎么也嚼不爛。劉四爺臉上那顆黑痣上的幾根長毛隨著腮幫子一抖一抖,黑痣便更加醒目。三寶知道,劉四爺是心疼自己的兩個銀元。

鄰桌喝得正酣。白臉少年不停地大聲講著我叔叔當年怎么怎么,三個黑皮警察也不失時機地隨聲附和著,好像他們和白局長已經(jīng)十分相熟。黑皮警察們一個勁地給白臉少年敬酒,少年的臉本來就白,酒意上來,雙頰已經(jīng)緋紅了。在眾人的恭維下,他不停地喝酒,看上去已經(jīng)有些醉意。

吃完了飯,劉四爺幾個抹抹嘴巴,正準備起身上樓,身后忽然傳來“咚”的一聲,似有什么重物跌落在地。大家轉(zhuǎn)身一看,白臉少年已經(jīng)從木頭凳子上摔倒在地,兩眼翻白,口吐白沫,兩手握拳,身子抽搐,四肢正費力地扭動掙扎著。黑皮長官和三角眼像傻了一般,呆呆地看著腳下的少東家,茫然不知所措。

掙扎的少年嘴里還“嗚嗚啊啊”著,鄰桌的人這才慌了神,趕緊圍了上去,按住掙扎的少年。

三寶一聲大喝道:“大家都不要動,快去拿條干凈的毛巾來!”

眾人都不解地看著三寶,三寶趕緊過去,扒開圍在少年邊上的人,讓他們都退開,給口吐白沫的少年留出大的空間,便于他透氣。老板娘已從廚房里拿出一條毛巾,三寶和三角眼連忙撬開少年的嘴,將他嘴里的嘔吐物掏了出來,把毛巾使勁地塞進去,以防他咬破自己的舌頭。三寶不停地掐少年的人中和虎口,少年還是沒有蘇醒的樣子。一個馬夫急得哭了起來,道:“這可怎么辦???少東家要是出了問題,回去東家肯定會怪罪我們,我們?nèi)绾螕數(shù)闷鸢。 ?/p>

老板娘也面露憂戚之色,要是自己店里死了人,那可如何是好?她見三寶很嫻熟地掐虎口,捏人中,趕忙蹲下身子問三寶:“小兄弟,你看還有救嗎?”

三寶抬頭道:“救是可以救,現(xiàn)在有個土方,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牛羊的奶水,或者什么別的奶水也可以,快去端一碗來?!?/p>

這下可難住了老板娘,現(xiàn)在黑燈瞎火的,上哪兒去找牛找羊啊。低頭沉思一會兒,老板娘忽然憋紅著臉對三寶道:“小兄弟,你請跟我來?!?/p>

三寶跟著老板娘進了廚房。老板娘吩咐三寶取過一只土碗,轉(zhuǎn)身撩起衣襟,兩坨山峰般的奶子“撲拉”一下露了出來,看得三寶一陣臉紅耳熱。

“小兄弟,你接住了?!崩习迥镉檬衷谧约旱哪套由陷p輕一擠,一股乳白色的奶水便從櫻桃般大小的奶頭“吱”的一聲噴涌出來。三寶不敢正視老板娘的兩座山峰般的巨乳,趕緊別開羞紅的臉。

找到了“藥”,三寶把一碗還散發(fā)著余溫的奶水灌進白臉少年的嘴里。不一會兒,少年便不再掙扎,慢慢醒了過來,一臉懵懂地看著大家,好似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

三角眼低頭對少年耳語一番,用手指了指站在一旁的三寶。少年臉上也沒有了剛才的囂張氣焰,沖三寶笑了笑,算是感謝。

三寶和劉四爺給馬匹喂足了草料,草草洗漱了一下,往大通鋪上一倒,就準備睡覺。

臨睡前,眾人七嘴八舌道,三寶這娃子怪了,怎么還懂些醫(yī)道,還能救人性命。

三寶便緩緩道出了緣由:小時候家里太窮,娘懷自己的時候,鄰居家一頭懷著豬仔的母豬害瘟疫死了,被丟棄在山坡上。三寶娘舍不得,去拖了回來,收拾干凈后煮了吃了。沒想到,三寶一出生,時不時就會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吃了很多草藥也不見效。郎中告訴三寶娘,她懷孕的時候吃了得病的母豬肉,把病毒傳染給了小孩,孩子患上了母豬瘋病,也就是癲癇。這病沒法根治,只是犯病的時候給病人喝點兒豬羊牛狗的奶水就好了。

大家躺在炕上,東一句西一句地瞎掰亂扯。三寶摸著自己臉上的黑痣,手指觸碰到了兩根悄悄長出來的黑毛。他和劉四爺一樣,左臉上也長了顆黑痣,上面也是兩根長毛。三寶覺得痣上長毛很怪異,心里不舒服,忍著疼痛,用手把兩根黑毛拔了下來。

第二天,東方漸白,兩個馬幫又在客棧的院子里各自準備出發(fā)了。因有昨天三寶的相救,睡眼惺忪的白臉少年對三寶一行客氣了許多,大家還不時地點頭打招呼。

白臉少年的馬幫在前,三寶一行緊隨其后,伴隨著“叮當叮當”的馬鈴聲,兩個馬幫又上路了。一路上雖有黑皮警丁的盤剝和敲詐,但因有白臉少年叔叔的路引開道,大家也沒受到過多的刁難。兩隊馬幫不緊不慢地朝盛產(chǎn)井鹽的自貢古城逶迤而去。

行進了半月有余,盛產(chǎn)井鹽的自貢古城已是遙遙在望。釜溪河兩岸井灶星羅棋布,河運通暢,長船、駁船、機動船馳騁在河面,往來穿梭,景象壯觀。

自貢古城南來北往販鹽的人多,到處可見客棧。兩隊馬幫一路相伴前來,已經(jīng)混得很熟了。三角眼過來招呼劉四爺,跟隨他們進了一家名為“歸來客?!钡男〉?,看上去也還較為干凈。一行人走了進去,店里生意很好,老板和店小二的態(tài)度就不是很熱情。

這一路上,三角眼和劉四爺似乎很合拍,兩人老在一起談天說地,很是融洽。

趕了幾天路,眾人都很疲憊,因此都早早地上床歇息了。半夜,三寶被一陣尿意憋醒了,趿拉著草鞋急急忙忙地就朝茅房跑去,院子里閃著兩個光點,忽明忽暗,影影綽綽中猶如鬼火。三寶睜了睜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只聽一個人在暗夜里壓低著聲音道:“什么叔叔,不過是有個遠房叔叔在省城,但已經(jīng)是出了五服的!家里有錢是不假,還有幾個雜貨鋪子和鹽行,這次出來其實就是想到外面來過花花生活,隨便出來收收幾家干貨店的賬。我看他兜里沉甸甸的,肯定有好多銀元呢……”三寶一聽,好像是三角眼的聲音。

三寶也沒在意,尿完就回去睡覺了。

為了報答三寶的救命之恩,白臉少年提出,讓三寶一行把干貨賣給自己家的鋪子,他出價比別的鋪子略高一些。

第二天一早,三角眼帶著劉四爺一行,扛著裝滿山貨的麻布口袋進了白臉少年家開的雜貨鋪。世道較亂,價格還是略比往年低了一些,但能賣到這樣的價格,大家還是十分開心。

該辦的事情都辦好了,馬夫們松了口氣,吵鬧著晚上要去繁華的古城逛逛,給婆娘和小孩順便扯上兩尺花布或買個頭繩什么的。三寶也想跟著大家一起上街給娘買點兒東西,卻被劉四爺叫住了。劉四爺帶著結(jié)巴和三寶徑直回了客棧。

大堂里人不多,看來逛城的人都沒有回來,三角眼正坐在另一桌上喝茶。

過了一會兒,白臉少年睜著有些浮腫的雙眼下樓來。三角眼殷勤地問白臉少年道:“少東家,要不要再整點兒還魂酒?”白臉少年眨巴著有些干裂的嘴,說:“上,上,今晚少整點兒。給三寶他們也上點兒,算我請客?!?/p>

劉四爺趕緊站了起來,道:“承蒙少東家看得起我們這幫出苦力的馬夫,一路多有關(guān)照,我就代我們馬幫敬少東家一碗?!?/p>

三角眼和劉四爺輪換著不停地給白臉少年敬酒,好似非要把白臉少年灌醉不可。沒過一會兒,白臉少年的臉就紅了起來。三角眼看少東家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給劉四爺遞了一個眼色。劉四爺會意,起身離桌到院子外去了。三角眼又勸白臉少年道:“少東家,今晚還想去玩玩不?明天就要啟程返家了,路途上可就清湯寡水,沒什么地方好玩了!”

白臉少年迷糊著雙眼,道:“玩,當然去玩,寧愿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夜色茫茫,燈火又起。古城內(nèi),茶樓酒肆,青樓妓館,正是大賺銀元的時候。

酒足飯飽后,三角眼帶著白臉少年,朝著燈火輝煌的古城瀟灑去了。劉四爺忙把結(jié)巴和三寶叫上,緊緊跟著他們的身影相隨而去。三寶不明就里,也不敢多問,只好默不作聲地跟著劉四爺走。

遠遠看見三角眼和白臉少年進了一座門前掛著幾個大紅燈籠的院落,暗紅色的燈光下,“麗春閣”三個字不言不語地看著三人。

劉四爺停在院外不走了,他站在院門旁邊,背著手,表情嚴肅地看著院里的場景。

結(jié)巴把手中的繩子卷成一團,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四……四爺,不會出事吧?”

劉四爺回過頭,惡狠狠地對結(jié)巴說:“想發(fā)財,哪有不冒險的道理!老念叨著‘窮怕了窮怕了,越窮越怕,越怕你也就越窮!”

三寶雖然不知道是要做什么,但聽了劉四爺?shù)脑挘X得他說得很有道理,結(jié)巴也沉默著不說話了。院子里面不時傳來女人打情罵俏和鼓樂的聲音,一陣陣撲鼻的胭脂香味在風中飄蕩過來。

劉四爺沒有由頭地吩咐兩人道:“今晚的事情對誰都不能說,回家以后對自己的婆娘和爹娘也不能說,弄得好大家都要發(fā)財,弄不好要坐牢的!我把你們兩人叫出來,是因為我信得過你們,是好是歹你們自己把握。等會兒三寶就在外面把風,結(jié)巴和我一起進去!”

三寶聽了,心想,四爺不會做出什么要掉腦袋的事情吧?但他也不敢問,只好等著。

過了幾支煙的時間,三角眼終于走出院門,對著暗處的三人招了招手。劉四爺滅掉手中的旱煙,轉(zhuǎn)身對三寶低聲喝道:“在外面機靈點兒,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馬上進來通風報信?!?/p>

劉四爺說完,帶著結(jié)巴,跟著三角眼進了熱熱鬧鬧的院子。

三寶一個人站在黑暗中,院門口雖不時有進出的人,但三寶還是覺得有些孤苦冷清,心里一陣緊似一陣,四周好像到處都游蕩著鬼魂。

過了很久,劉四爺和結(jié)巴,還有三角眼走了出來,但沒有見著白臉少年。四人乘著夜色悄悄溜回了客棧。其他腳夫早已歇下了。脫衣服的時候,借著微弱的燈光,一個馬夫見劉四爺左手膀子上還擦破了皮,不禁失聲叫道:“四爺,您手臂在流血?!?/p>

“上茅房碰了一下,沒事兒,明天還要早起,早點兒睡覺!”劉四爺說完,就躺倒在炕上,睡了過去。

第二天,天還未亮,劉四爺早早便把大家喚起,簡單洗漱好后就吆喝著馬匹出了客棧。三角眼和劉四爺在前面帶路,沒走多遠就到了一家鹽鋪門前。三角眼徑直吩咐老板給劉四爺把成袋成袋的鹽捆綁在馬匹上??粗β档柠}店伙計和一群馬夫,鹽老板隨口問道:“怎么你們少東家沒有來?”

三角眼呵呵一笑,說:“少東家還在溫柔鄉(xiāng)里美美地睡大覺呢!”說完,還狡黠地看了劉四爺一眼。劉四爺裝作什么也沒看見,只顧抽煙。

天剛蒙蒙亮,馬幫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了。

剛到釜溪河畔,三寶肚子不舒服,鉆進灌木叢中脫了褲子就“稀里嘩啦”起來。不一會兒,只見三角眼和劉四爺落在馬幫后面,慢慢地朝三寶這邊走來。草叢中的三寶一時不好出來,只好繼續(xù)蹲著。

只聽三角眼道:“劉大哥,你們路上快些走吧,怕到時候老板發(fā)現(xiàn)報官就麻煩了?!?/p>

劉四爺說:“這個倒不是大問題,我是擔心你和少東家呢!”

三角眼哈哈一笑說:“你不用擔心我,反正我是光棍一條,走到哪兒吃到哪兒,我拿著這些錢遠走高飛,找個隱蔽的地方自己做點兒小生意已足夠了。少東家你也不用擔心,等妓院的老鴇發(fā)現(xiàn)后,自會給他松綁的……”

說完,兩人揮了揮手,各自分道揚鑣了。

日上三竿,人困馬乏,一行人走了一會兒,已是饑腸轆轆。遠遠看見前方有個由幾根粗木和茅草搭建而成的客棧,酒幌子在風中上下翻飛。大家也顧不了那么多,將馬匹往陰涼的大樹下一拴,直嚷著要老板快些上茶。

鄉(xiāng)村野店,粗茶淡飯。眾人正吃得香,又有幾個背著背簍、滿身大汗的山民走了進來,看樣子是趕集回來的農(nóng)民。他們讓店老板簡單弄了幾個素菜和清湯,就著他們自己帶的玉米窩窩頭開吃起來。

幾個人邊吃邊聊,其中一人說:“這個案子怪就怪在那人死在妓院里,渾身被人捆綁,還堵住了嘴。警局的仵作驗尸后,也說沒發(fā)現(xiàn)傷痕,怎么平白無故的就死了?這下妓院的老板可要倒大霉了!”

“你知道個屁啊,你不曉得,那個公子哥是因為被人捆綁了手腳和堵了嘴,半夜三更發(fā)母豬瘋,嘴里吐出的污物堵住了氣管,窒息而死的!”另一個山民道。

劉四爺、結(jié)巴一聽,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嚇得拿筷子的手都有些哆嗦。

劉四爺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坐到幾個山民面前攀談起來。

幾個山民見有人問,爭先恐后地把自己知道的小道消息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斷斷續(xù)續(xù)的交談中,三寶知道了事情的大概:“麗春閣”妓院的伙計早上去收拾房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前一晚在院子里過夜的客人雙手被縛,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伸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那人已經(jīng)全身冰涼而死了。老板忙報了官,警察一驗尸,方知死者是被嘔吐物堵塞窒息而死。死者鹽幫里有個三角眼,事后跑得無影無蹤,繩子也是捆綁鹽巴口袋專用的,所以目前最大的嫌犯是三角眼,警察懷疑是他盜走了鹽鋪的鹽巴和死者買鹽的銀錢。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有幫兇。

三寶看見劉四爺和結(jié)巴臉上已是汗涔涔的,臉色灰青。

劉四爺吩咐眾人趕快吃飯,也顧不了烈日當頭,又匆忙上路了。

一路晝行夜宿,一刻也沒有停留。路過胡家坳時,也沒進去打尖休息,劉四爺把工錢結(jié)算給胡籌,讓他回胡家坳去了。

不幾日,遠遠能看見劉家寨了。

劉家寨坐落在兩山峽谷的溝底,一條常年奔騰不息的大河繞著寨子川流而過。

馬幫進寨安頓好之后,劉四爺就去了東家劉麻子的鹽鋪,向東家劉麻子道了安。劉麻子正襟危坐在太師椅上,道:“老四,你們辛苦了,路途還順利吧?”

“不……不……太順利,路上遇到好多怪……怪事……”結(jié)巴搶著回答。

他還想說什么,劉四爺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結(jié)巴只好梗著脖子不說話了。

“管家,你帶他們出去交付下銀元和鹽巴,你可要仔細了,缺斤少兩的我可不答應(yīng)?!眲⒙樽愚D(zhuǎn)身吩咐管家?guī)яR夫們下去結(jié)算工錢。

交接好一切,天色已經(jīng)慢慢暗了下來,大家各自回家。

三寶還沒進家門,家里的大黃狗箭一般沖了過來,一下子撲在三寶的懷里又是親又是舔,還不停地搖著尾巴,廚房里傳來一陣辣椒炒臘肉的香味。

王氏見自己的獨苗進了家門,趕忙打水讓三寶洗漱。幾月未見,三寶的皮膚被太陽烤得黝黑黝黑的,但身板比以前明顯硬朗了許多。三寶把賺來的腳力工錢悉數(shù)交予娘,王氏小心地進臥室把錢藏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王氏說家里炒了幾個菜,三寶第一次出門,多虧鹽把頭劉四爺?shù)年P(guān)照,才能平平安安回來,應(yīng)該感謝一下人家,吩咐三寶去叫劉四爺過來吃飯。

三寶來到劉四爺家的院壩里,只見劉四爺家的木窗灑漏出昏暗的幾絲亮光,但屋里很安靜。劉四爺?shù)钠拍镆贿B給他生了三個丫頭,因此兩人總是吵架。一聽屋子里這么安靜,三寶就知道,劉四爺?shù)钠拍锟隙ㄓ謳е畠簜兓啬锛胰チ恕?/p>

三寶趴著門窗,看見屋里煙霧騰騰。煙霧中,劉四爺和結(jié)巴正坐在木凳上抽煙。只聽結(jié)巴吐了口濃痰道:“四爺,你……看看怎么……分吧?我肯定要拿一半的,你和三寶……”

“你他媽少跟我磨嘰,什么一半?你再跟我漫天要價,小心我黑了你!”濃濃的煙霧中,三寶見劉四爺雙眼露出狼一般的綠光,聲音惡狠狠的。

里屋頓時沉默了下來。

三寶干咳一聲,道:“四爺,我娘炒了幾個小菜,讓您過去喝兩杯?!比龑氄f完,掉頭就往自己家走。

三寶和娘剛把飯桌支在院壩里,劉四爺便穿著一雙草鞋慢悠悠地走了進來,后面還跟著腰里系著草繩的結(jié)巴,看來結(jié)巴是跟著劉四爺過來打秋風的。

三寶的娘抱出一罐珍藏了多年的“刀子燒”,給每個人都倒了一碗,四個人邊吃邊聊。吃了一陣后,三寶的娘又進廚房炒了一個熱菜出來,三個人都喝得大汗淋漓,劉四爺和結(jié)巴干脆脫了短褂,光著膀子猜起拳來,三寶怎么也搞不懂,剛才兩人還惡狠狠地爭吵,現(xiàn)在怎么又好得像親兄弟一樣。

結(jié)巴的酒癮還沒有過夠,看劉四爺喝得差不多了,就只好找三寶開戰(zhàn),兩人就玩猜大小的酒令。幾番下來,三寶不知不覺喝了兩大海碗,酒勁上來,頭有些沉了,迷迷糊糊中被娘攙扶著上了床,倒頭就昏睡了過去。

睡到半夜,三寶被一陣強烈的口渴給驚醒,扶著床沿起來,準備去廚房喝水,不料一陣眩暈,人差點兒摔倒,只好重新躺下。他聽見隔壁有談話的聲音,便喊道:“娘,四爺還沒有走嗎?我口渴得厲害,您幫我倒碗水來?!?/p>

王氏披著衣服,提著盞馬燈,手里端了一瓢水進來,三寶接過來“咕咚咕咚”喝了個精光。王氏看著三寶喝完了水,拉著衣襟掩飾道:“你四爺還有點兒事情,等會兒就走?!?/p>

三寶迷迷糊糊地道:“娘,太晚了,您也早點兒休息吧!”說完,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王氏和劉四爺靜靜地坐著,不一會兒便聽見隔壁傳來三寶的鼾聲。劉四爺看了看王氏,“撲哧”一聲吹滅了馬燈,過去一把將王氏抱到了床上,一會兒床板就發(fā)出“吱呀吱呀”的歡快聲。

睡夢中,三寶夢到自己正躲在燒磚的瓦窯里面,外面烈火熊熊,自己被蒸烤得快要著火一般,四處尋找磚窯的洞口,卻怎么也找不著,急得不得了。三寶正急得滿頭大汗的時候,洞口“嘩啦”一聲被推開了,那條巨蟒爬了進來,張開猩紅的大嘴,對著三寶“哧”地吐了一口濃液,三寶嚇得哇哇大叫。

“喔喔喔”,一陣公雞打鳴的聲音再次把三寶驚醒。三寶睜開睡眼惺忪的雙眼,一看天色已經(jīng)大亮,院子里靜悄悄的。晨風一吹,桂花香味又飄了進來。三寶高聲喊了幾聲娘,沒人答應(yīng)。他想娘可能下地干活去了,便趕忙穿衣下地。

正在這時,三寶看見娘挎著個籃子進了院壩。王氏邊走邊道:“時間還早,怎么不多睡一會兒?昨晚你發(fā)燒了,快回屋躺著去吧!”王氏一邊說,一邊走過來攙扶三寶。

“啊”的一聲尖叫,王氏的菜籃子“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聲音尖細而恐怖。王氏瞪著驚恐的雙眼定定地望著三寶,好似不認識一般,嘴里還發(fā)出喃喃不清的聲音:“這是怎么啦?怎么啦?三寶……”

喊完,王氏的身子劇烈地搖晃了幾下,似要摔倒一般。三寶趕忙把娘扶住,奇怪地問:“娘,您怎么啦?”

王氏抬手往三寶的臉上一摸,三寶只覺得臉上的皮膚“哧哧”作響,娘的手如刮魚鱗般掠過自己的臉。

王氏從臥室里拿出一塊梳妝用的小玻璃鏡子遞給三寶,三寶往鏡子里一瞧,“咣當”一聲,鏡子掉在地上,應(yīng)聲而碎。三寶看見鏡子中的自己,臉上和脖子上都長滿了蛇鱗!

三寶“啊”的一聲尖叫,抱著頭跑回自己的臥室去了。

王氏急得不得了,在寨子里到處求醫(yī)問卦。寨子里幾個巧手郎中來看了幾次,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只好給三寶開了幾副消炎敗火的草藥,暫時控制一下病情。

三寶自從長了滿臉的蛇鱗后,鱗片阻礙了汗腺的揮發(fā),除了整天覺得胸悶氣脹,內(nèi)火旺,燒心外,其他倒也沒有大的妨礙。

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過著。三寶很少出門,農(nóng)忙時,他就幫助母親王氏做些力所能及的體力活,白天上坡勞動,晚上就跟自己隔壁的瞎子二叔拉二胡。

從自貢販鹽的人回來,說沒有聽見什么不好的消息,風聲好像慢慢松了下來。劉四爺和結(jié)巴終于松了口氣,兩人謀劃著下一步的打算。

一陣“噼里啪啦”的爆竹聲零零星星的在寨子里響了起來,轉(zhuǎn)眼間,春節(jié)又到了。

三寶和娘把屋里屋外打掃干凈,把祭祀祖先的供器擦拭得油光亮滑,光彩照人。王氏養(yǎng)了整整一年的豬已經(jīng)吃得膘肥體壯,她和三寶商量,趁著年尾,馬幫的伙計都有空,抽時間請劉四爺和結(jié)巴來幫忙,找寨子里的屠戶把年豬殺了,好歡歡喜喜過個年。

開膛破肚,人手多,動作就快,大家很快便把一頭肥豬給大卸八塊。王氏手腳麻利地給大家做了幾個下酒菜,毛血旺燉豆腐在火塘上的鐵罐里歡快地跳動著。

大家洗凈了雙手,圍坐在火塘邊,抽著辛辣的山葉子煙,雪粒子擊打在屋檐瓦片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三寶攙扶著瞎子二叔坐到火塘邊,劉四爺還在胡吹他當年去塞外販賣馬匹的經(jīng)歷,結(jié)巴已經(jīng)聽了多次,不耐煩地直嚷快些開飯。

王氏給瞎子二叔單獨用一個大瓷碗盛了滿滿一碗豆腐和肉塊,用小碗給他倒了一碗酒。瞎子二叔年紀已經(jīng)很大,平常就靠走村串巷說點兒評書,給人算命卜卦,掙點兒生活費,一生未曾婚娶,也無子嗣,掙得幾個銅板也是細心地包裹起來交予王氏,說等他百年之后希望三寶能給他買口薄棺材,找?guī)讉€人抬到祖墳埋葬了事。

瞎子二叔給王氏建議道:“我在外說書時,聽說李家寨有個巫婆,法術(shù)甚是了得,專門醫(yī)治各種疑難雜癥,周圍寨子生了怪病的人經(jīng)她點撥,沒有一個再發(fā)病的。要不,你請她來給三寶看看,興許就醫(yī)好了呢?”

王氏聽了,默默記在心上。

過年還有幾天的時候,一身怪異裝束的老巫婆帶著她的兩個徒弟進了三寶家的門,圍著屋子里里外外念了一圈咒語,還做了法事。

法事也做過了,符水也喝了,三寶的病卻還是不見好。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山村的夜風很大,冷風“颼颼”地直往三寶家破屋里鉆。天氣實在太冷了,三寶和娘圍坐在火塘旁取暖。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兩個雪球拍打著身上的雪走了進來,其中一人進屋就嚷:“寶他娘,快去給我們炒兩個下酒的小菜,爺們兒今晚喝兩盅?!?/p>

三寶聞聲,抬眼一看,見是劉四爺和結(jié)巴冒雪走了進來。

王氏過去用雞毛撣子拍打著兩人身上厚厚的積雪,用嗔怪的口氣對劉四爺?shù)溃骸斑@饑荒年頭的,春上的種子都沒錢買呢,哪有天天喝酒吃肉的,有本事,你拿錢來,我?guī)湍闳⒙樽蛹业赇伬镔I酒去!”

“哐當”一聲,劉四爺從肩上摔下一個褡褳在桌上,兩個銀元打著旋滾到桌子底下去了。王氏拎著馬燈往褡褳里一摸,只聽里面發(fā)出“嘩啦啦”的銀元聲。大半輩子都未踏出寨門半步的王氏哪里見過這么多的銀元,人一陣眩暈,差點兒摔倒在地,扶著桌沿穩(wěn)了穩(wěn)神才道:“他四爺,你們哪里弄這么多錢???千萬別去做壞事,不會犯事吧?”

劉四爺嘴里早已叼著根旱煙,“吧嗒吧嗒”抽了幾口,徐徐吐出幾口濃煙,道:“婦道人家,沒見過世面!這些錢都是三寶應(yīng)該得的,是我們自己賣山貨賺來的?!?/p>

“這么多,山貨咋能這么值錢?”王氏摸著兀自跳動的胸口道。

“多,多……什么……多什么多,我比三寶……還多……”結(jié)巴也學(xué)著劉四爺?shù)臉幼鱼曋禑?,不屑一顧道?/p>

“就你話多,抽你的煙!寶他娘,去弄兩個菜?!眲⑺臓敽芡赖胤愿劳跏希f完干咳一聲,向火塘里吐了口濃痰,一股燒焦烤糊的惡臭味頓時彌漫在火塘周圍。王氏用咨詢的眼光看著劉四爺和結(jié)巴,用手搭摸在褡褳上,那意思是:這些都是三寶的?

見劉四爺肯定地點了點頭,王氏一把抓起褡褳就朝自己的臥室奔去,生怕有人來搶去了似的。過了一袋煙的工夫,王氏才滿面興奮地從臥室走了出來,麻利地系上圍裙,進了廚房。

三寶把馬燈擰到最亮,屋里一下子就亮堂了起來。剛殺了過年豬,下酒菜一會兒就端上了桌。四個人分坐在八仙桌的四面。三人都很崇拜地望著劉四爺,等著他發(fā)話。

“寶兒他娘,我們這錢是收購藥材轉(zhuǎn)賣給胡家坳的黑坨子賺的,你可別瞎猜,也別出去亂說。還有啊,我們這次發(fā)了財,肯定會招來很多人的眼紅妒忌。大家的錢暫時都不能動,免得惹禍上身。我們可以放出些風聲,就說三寶是個奇人,蟒蛇轉(zhuǎn)世,讓別人不敢追究太深……”

劉四爺交代好一切,幾個人才端碗喝了起來。

三寶雖然知道這錢來得不干凈,但事已至此,況且自己生著病,也正是用錢的時候,因此也不好說什么,只是默不作聲。

這天過后,劉四爺果然在村子里開始散播三寶是靈蛇轉(zhuǎn)世的謠言。寨子里的人把三寶傳得越來越玄乎,說是什么蛇神轉(zhuǎn)世,能知人前生和后世,識別一切牛鬼蛇神,連陰曹地府的牛頭馬面都要對他客氣三分,寨子里的人們都用敬畏的眼神看著三寶。

周圍寨子里的人傳得更是神乎,說三寶身上不止“三寶”,有很多寶,聽說喝了他的尿能治百病。為此,三寶家的茅坑都被人挖了幾次,還有人帶著大米和雞蛋,央求王氏把三寶清晨的第一泡尿給他們帶回家,去給久病在床的老人喝,或者給結(jié)婚幾年還未生育的小媳婦洗身子,說什么的都有。

三寶也聽從瞎子二叔的好言相勸,一般不輕易給人把脈開藥,只說些寬慰人心的話,晚上無事就跟著瞎子二叔學(xué)習占卜打卦。

過了不久,三寶攢了些錢,把自家搖搖欲墜的老房子推倒,建了新房子。

三寶和娘王氏建房辛苦勞累了一陣,木屋建成后,兩人都身心疲憊,準備將息幾日。

忽一日,趕馬販鹽的馬夫給劉四爺和三寶捎信來,說路經(jīng)胡家坳時,黑坨子捎信來,讓他們有空去玩。

王氏聞言,看著人高馬大的兒子終日郁郁寡歡,又聽說黑坨子會醫(yī)術(shù),便準備了禮物,委托劉四爺帶三寶上胡家坳去求醫(yī)。

就這樣,三寶跟著劉四爺,再一次踏上了鹽馬幫的路途。

兩人沿著上次的路往胡家坳奔去,因為路途熟悉,行進的速度明顯比上次快了許多。

沒過多久,蔥綠的胡家坳已經(jīng)遙遙在望。三寶想著上次在胡家坳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心里不禁一陣感慨。

大黑狗遠遠看見兩個人影朝胡家坳走來,仰頭一陣狂吠,群狗頓時跟著亂叫起來。

黑坨子一家聽到狗叫,已早早迎候在屋門口。兩人一走近木屋,黑坨子一家看清了兩人,全都睜著驚愕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三寶,好似看見天外來客一般。

黑坨子率先反應(yīng)過來,忙轉(zhuǎn)身吩咐家人帶二人進屋。胡籌過來和兩人打了聲招呼,就轉(zhuǎn)身出屋到外面劈柴去了。黑坨子的女兒胡琴一年未見,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她的臉蛋被強勁的山風吹得紅撲撲的,身材飽滿結(jié)實,兩根發(fā)辮隨意地搭在身后,渾身上下洋溢著一股青春氣息。

三人慢慢品著茶,抽著旱煙,等著廚房的飯菜。走了一天,三寶的肚子早就餓得饑腸轆轆,“咕咕”地叫個不停。

高腳馬燈已經(jīng)點亮,酒菜上了八仙桌。幾個人分頭落座,除了黑坨子的婆娘和女兒胡琴沒喝酒,四個男人面前都倒上了辛辣的白酒。山里霧氣重,濕度大,男人都好這一口,以驅(qū)趕寒濕。幾個人就著昏暗的馬燈邊喝邊聊,黑坨子看著三寶在燈光下反射著亮光的蛇鱗臉,道:“三寶這是怎么啦?年紀輕輕就害了這種怪???”

劉四爺喝了口酒,慢慢地把三寶得病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說完看著黑坨子道:“胡大哥,你懂些醫(yī)道,你看看這是什么病?。靠催€能不能治,要不三寶一輩子披著一身的蛇鱗,怕是連個媳婦也娶不上呢!”

黑坨子低頭沉思一會兒,問三寶家祖上父輩是不是有人害過同樣的疾病,三寶搖了搖頭。

黑坨子又問了三寶幾個問題,三寶都據(jù)實回答,黑坨子自言自語道:“這就奇怪了,為什么好端端的二十來歲才發(fā)病呢?”

劉四爺也接口道:“就是說奇怪呢,所以才想讓胡大哥給這孩子看看!”

黑坨子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最近得出門一趟,有些藥材得下山去賣,不然再放就壞了。這事等我回來再商量?!?/p>

說完,他還問三寶識不識字,對學(xué)醫(yī)有沒有興趣。如果識字,家里有幾本醫(yī)書,三寶可以先看看,不懂的地方等他辦好事情回來后再問。

吃過晚飯,黑坨子的婆娘給兩人安排好住宿。兩人走了幾天,早已累了,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早,劉四爺和三寶起床時,胡籌便進來說,他爹已經(jīng)動身出去辦事去了,囑咐家人好生招待二人,還說三寶如果沒什么其他事情的話,就在胡家坳多呆些時日,好讓他用些草藥給三寶洗澡治病,閑來和他看些醫(yī)書和認識些草藥,方便以后自己采草藥治療。劉四爺和三寶聽了,覺得也有些道理,便住了幾日。

在胡家坳的日子里,劉四爺和三寶閑來無事,就跟著胡籌上山采草藥或者安夾子打獵,回家的時候熱飯熱菜和酒水早已上桌,日子倒也過得逍遙自在。這樣逗留了數(shù)日,黑坨子還沒回家,劉四爺覺得這樣呆著也不是個辦法,便和三寶商量,三寶繼續(xù)留下來治病,劉四爺自己先回劉家寨。三寶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委托來往于鹽道上的馬幫捎信。

就這樣,三寶留在了胡家坳治病,劉四爺則回到了劉家寨,繼續(xù)帶著鹽幫干活。

日子腳跟著腳往前攆,春風吹綠了胡家坳的坡坡坎坎。三寶來胡家坳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在胡家人的照顧下,他身上的鱗片也漸漸開始好轉(zhuǎn)了。

胡家坳遠處的鹽道上又傳來“叮當叮當”的馬鈴聲,勾起了三寶的戀家之情。三寶想著自己也許久沒回去了,不知道娘怎么樣了。

思前想后,三寶決定回去一趟,便跟胡家人告別,準備回劉家寨。

第二天一早,黑坨子拿出一個包裹對三寶說:“路上的干糧和藥都在里面,你回家后每七日服一粒,記住,必須七七四十九天后才能斷藥。如果有好轉(zhuǎn),你及時給我捎信來,沒有好轉(zhuǎn)就及時趕回來,我再想辦法給你醫(yī)治?!?/p>

三寶一人,身無重物,一路走得極快,不幾日就回到了劉家寨。

王氏見三寶回來,而且身上的鱗片也開始好轉(zhuǎn),很是高興。幾個月未見娘,三寶覺得娘一點兒未見老,反倒是紅光滿面,日子好像過得很滋潤。

寨子里除了偶爾傳來幾聲雞鳴和狗叫,安靜極了。

三寶回到家沒幾日,村里的財主劉麻子的管家便來請三寶,說是老爺有急事找他。

三寶莫名其妙地跟著頭戴瓜皮小帽的管家往劉麻子家風風火火地趕。

管家邊走邊講了個大概——原來,劉麻子偶感風寒,以為是一般的小病,起初也沒在意,就胡亂吃了點兒藥,結(jié)果病卻越來越重,整天頭暈?zāi)垦?,?nèi)心焦躁不安,四肢乏力,到后來竟然臥病不起了。請了十村八寨的郎中都看過了,藥也吃了不少,還是沒有起色。他聽說三寶從外面學(xué)醫(yī)歸來,又長著一副奇人異相,架不住幾個老婆的慫恿,便派管家前來請三寶去看病。

管家領(lǐng)著三寶進了劉麻子的臥室,臥室的幾扇窗戶都大開著。三寶見劉麻子光著膀子斜靠在紅木床上。還是春天,寨子里濕氣重,溝底的河風吹來,仍是冰冷刺骨的,劉麻子卻滿身潮紅,臉上還有細密的汗不斷地涌出來。

見了三寶,劉麻子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劉麻子的三個老婆一見三寶進來,立馬圍了上來,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三寶略一定神,按照師父黑坨子的傳授和醫(yī)書上的方法,走過去翻了翻劉麻子的眼皮,見他雙眼布滿血絲;他又搭搭劉麻子的脈搏,發(fā)現(xiàn)劉麻子的脈象很不穩(wěn)定,血管里的血液好像隨時都有爆裂的感覺。三寶接著問管家,先前的幾個郎中都給劉麻子開了些什么藥。

管家把先前幾個郎中開的方子拿給三寶,三寶一看,這些郎中開的都是些猛藥。本來劉麻子內(nèi)火就旺,平常生活又愛吃上火的大補食品,幾下攻擊,難怪劉麻子渾身燥熱難耐,還一個勁喊熱。

“望、聞、問、切”一個不落,三寶心里有了數(shù),劉麻子的病其實也好得差不多了,只要再過兩天,等內(nèi)火一泄,馬上就可以痊愈。于是三寶提筆寫了個清涼敗火的草藥方子,讓管家趕忙去藥鋪里抓來,熬了給劉麻子喝。

三寶臨走時,一再叮囑劉麻子飲食要清淡,切不可人參鹿茸什么的亂補。

過了兩天,三寶正在家看黑坨子給自己的幾本醫(yī)書,忽見劉麻子的管家樂呵呵地跑了進來,態(tài)度甚是恭敬,連聲說我們老爺有請,老爺有請!

剛跨進劉麻子家的院門,三寶就見劉麻子神采奕奕地走下臺階親自迎候三寶,抓住三寶的雙手一個勁地搖晃道:“三寶弟啊,三寶弟,你可是我的大恩人吶!”

劉麻子這話說得讓三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要知道,這周圍十村八寨,就屬劉麻子最有錢有勢了,他平常見人連頭都不抬一下,更何況稱兄道弟的了。三寶雖和劉麻子都姓一個劉字,但好像已經(jīng)出了五服,只能說二百年前是一家了。

進了屋,劉麻子的三個老婆也在客廳里坐著。管家親自端茶上水,劉麻子一個勁地感謝三寶治好了他的寒熱病,還說吃了他的兩副中草藥,現(xiàn)在身體好多了。

東拉西扯了半天,劉麻子才把話題引到正題上,吞吞吐吐講了個大概:劉麻子是三代單傳,現(xiàn)在快到天命之年了,討了三個老婆,還沒個一兒半女的,這讓他十分窩火。

“三寶兄弟啊,你看我藥也吃了很多,錢也花了不少,可就是沒效果??!真真把我急死了!”說完,用手指了指三個女人,嚇得三個女人大氣不敢出,生怕話多引火燒身。

三寶仔細端詳了一下劉麻子的三個女人,除了大老婆年歲不饒人,姿色平平外,兩個小的模樣都很周正,大屁股大奶子的。這么好的地,只要種子好,肯定能夠生根發(fā)芽的啊!

劉麻子一個勁地要求劉三寶給他瞧病,三寶哪敢隨便接招。劉麻子年輕的時候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家里三個老婆還不夠,還喜歡在外面拈花惹草,身子骨老早給掏空了。三寶只好站起來,好言勸慰道:“劉老爺,這事你也不要急,要慢慢來,你自己的飲食和生活習慣最好清心寡欲,特別是大煙,能戒就戒掉吧,酒也要少喝……”

三寶說完,給劉麻子開了個滋補的藥膳方子,起身告辭了。

送三寶的時候,劉麻子吩咐管家從賬上送了幾兩銀子,三寶推辭不過,便懷揣著銀子回家了。

過了兩個月,這天晚上,劉四爺提著一塊鮮血淋漓的山羊后腿進了三寶家,進來就一臉得意地吩咐王氏張羅下酒菜,說自己前幾天上山安了幾個鐵夾子,沒想到今天早上去看,居然夾住了一只野山羊。

不知是被炒肉的香味吸引,還是老早得到消息,三寶和劉四爺正要落座,結(jié)巴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邊坐邊對三寶說:“我怕你在家悶得慌,前天去趕集……見……見著一個賣古書的,說這是本好醫(yī)書,我就買了,給……給你帶來!”

結(jié)巴說完,從懷里掏出一本書遞給三寶。三寶就著馬燈仔細一看,書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暗,有些字跡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好像是一本民間流傳的偏方古醫(yī)書,看來有些年頭了。三寶心里一陣暗喜,連忙給結(jié)巴讓座。

四人圍坐在八仙桌上,王氏早已端上一盆炒得油光水滑的山羊肉來,好酒的結(jié)巴吞咽著口水,好似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三寶說:“這么好的下酒菜,要是能有酒就好了!”

話還沒說完,只聽門外一個聲音問:“三寶兄弟在家嗎?”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盞明晃晃的馬燈首先探了進來,只見劉麻子的管家一手提著馬燈,一手抱著一壇陳釀的酒走了進來,后面還跟著一臉興奮的劉麻子。幾人都一愣。要知道,劉麻子是遠近聞名的大財主,他腳抖一抖,寨子都要跟著抖三抖。他從來不把小戶人家看在眼里,更不要說登門會客了。

劉麻子見眾人都一臉茫然地看著自己,忙摘下狐皮小帽,轉(zhuǎn)身遞給管家,笑瞇瞇地走過來,一把抓住三寶的手,一個勁地搖晃著說:“兄弟,大兄弟,有了,有了?。 ?/p>

他這么一說,大家更覺得茫然了。

劉麻子反客為主,招呼幾人落座,還一個勁地直嚷嚷:“管家,還不快給大家上酒,大半年滴酒未沾,我嘴里都淡出鳥味來了,大家坐坐,不要客氣?!?/p>

管家站在一旁邊給眾人倒酒,一邊把事情的原委講了一遍:原來劉麻子一直無子嗣,心里急得都快瘋了,吃藥看病折騰了好幾年也沒效果,上次請三寶看過一次病后,遵從三寶的吩咐,這兩個月不抽大煙不喝酒,沒想到二姨太竟然懷上了,請了寨子的產(chǎn)婆看過,說肯定是個大胖小子,把個劉麻子高興得不行……

劉麻子用滿是亢奮的麻子臉對著三寶道:“大兄弟,你看你是我老劉家的恩人呢,當哥的都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你說,我該怎么報答你的大恩大德?”

三寶一時不知道怎么反應(yīng),沒有答話。

“劉老爺,你也知道三寶孤兒寡母的,生活很是艱難,現(xiàn)在三寶又得了這么一種怪病,重的體力活兒又做不來,家里家外就靠他娘一個人撐著。他打算自己去販賣點兒鹽巴,在寨子外面開個小鹽鋪,可是您也知道,買賣鹽巴需要官府的執(zhí)照和路引,像他們這樣的小戶人家,哪里會有這么金貴的東西?”劉四爺搶過話題,說完還長長地嘆了口氣,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

“哈哈哈,我當是多大的鳥事呢,原來就是這么個小事情??!三寶兄弟,我看這樣,以后我們家進鹽的時候,你就跟著他們,順帶著自己捎帶些回來,帶回來的你可以在外面賣,也可以在寨子里賣,但數(shù)量不能太大,多了就把我的生意給搶去了,是不,兄弟?”劉麻子發(fā)出山鷂一般的聲音,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劉四爺聽了,興奮得連連點頭稱是。一旁的三寶一頭霧水,不知道劉四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靜謐的寨子再一次打破寧靜,劉麻子家馱運鹽巴的馬幫在“叮當叮當”的馬鈴聲中上路了。人還是上次一起托運的老伙計,只是馬幫中多了兩匹健壯結(jié)實的馬匹,那是劉四爺吩咐三寶,用來托運自己鹽巴的。

一行人曉行夜宿,一路上不斷受到黑皮警丁的敲詐和盤剝,好在還有劉麻子家的官鹽執(zhí)照,不然不知道會惹出多大的麻煩。旅途艱辛自不必細說,大家輕車熟路,不幾日就到了鹽都自貢。

劉四爺和結(jié)巴自從上次作案后,心里一直有鬼,也不敢再去住上次的客棧,隨意找了家便宜的客棧住了下來。劉四爺安排馬夫們匆忙吃過晚飯,便讓大家上樓休息去了。三寶、劉四爺和結(jié)巴三人住一個房間。

見眾馬夫都已早早睡下了,劉四爺和結(jié)巴過足了煙癮,才起身拍拍身上的煙灰,說一聲:“走,逛街去!”

三寶和結(jié)巴亦步亦趨緊跟著劉四爺朝前走去。

沒走多遠,三寶見劉四爺帶著他們已經(jīng)走到上次投宿的“歸來客?!?。結(jié)巴一見,忙道:“四爺……”

話還沒說完,劉四爺已經(jīng)大踏步走進了客棧,結(jié)巴也只好招招手,和三寶一起進了客棧。

三人剛進門,只聽人聲嘈雜,煙霧騰騰,原來是許多南來北往販賣鹽巴的馬夫們正坐在里面喝酒聊天。三人還未看清里面的一切,早有一個肩搭毛巾,手里拎著把長嘴壺的店小二過來招呼三人落了座。

喝了杯茶后,三人才慢慢適應(yīng)了里面的燈光。只見店里的布局和以前大不一樣,柜臺上正低頭算賬的掌柜和跑堂的小伙計已全部換了新面孔。趁著小二上菜的工夫,劉四爺裝作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打聽了一下情況。

麻利的小二不光腿腳勤快,嘴更勤快,一下子就把事情講得個清清楚楚:自去年前面的“麗春閣”發(fā)生一起命案后,官府前來追查,查到后來,才知遇害的白臉少年是住在這店里的客人,先前經(jīng)營此店的老板深知自己脫不了干系,人命官司要是打下來,自己不死也得脫幾層皮。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老板于是急急忙忙低價轉(zhuǎn)讓了店鋪,帶著妻兒老小和一干伙計不知跑哪里去了。

店小二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手腳麻利地端上幾個可口的下酒菜、一壺有些微溫的本地土酒,還說:“天管,地管,總管不了老百姓的嘴吧!大家都得吃,吃飯就肯定得要鹽,鹽這東西一日三餐總離不了,所以販鹽的過路馬幫很多。如今的店老板接手后,生意好得狠呢!”

借著燈光,三寶見劉四爺和結(jié)巴如釋重負般地對視了一眼,劉四爺臉上的一撮毛好像也完全放松了,耷拉了下來。

結(jié)巴拿起酒壺,給自己倒?jié)M一碗,菜也不吃,“咕嚕嚕”一口灌了下去,喝完擦了擦嘴巴,說:“嚇……嚇……嚇死……我了?!?/p>

話還沒有說完,結(jié)巴后背被人“啪”的一聲響拍,三寶轉(zhuǎn)頭一看,只見一個骨瘦如柴,滿是病容的人站在三人后面,一雙滴溜溜的三角眼不停地亂轉(zhuǎn),嘴角似笑非笑。這下可真把結(jié)巴和劉四爺給嚇了個半死,這一雙滴溜溜亂轉(zhuǎn)的三角眼,他們再熟悉不過了。

“三位好興致,怎么發(fā)了財,就把小弟給忘了呢?”三角眼流著哈喇子道。

三角眼見三人都大張著嘴,一臉驚愕的樣子,自己反倒樂了,“咯咯咯”如夜鷹般干笑幾聲,一屁股坐在空著的座位上,不管不顧地拿起結(jié)巴的酒杯,自斟自飲了兩杯才道:“坐,坐,坐,大家坐嘛!何必如此緊張呢,我又不會吃了你們?!?/p>

結(jié)巴梗著脖子,想說什么,脖子越伸越長,嘴唇不停地哆嗦著,可一句話也沒能講出來。過了一陣,劉四爺終于清醒了過來,招呼三寶和結(jié)巴坐下,并輕輕地在桌底下踢了一下結(jié)巴,結(jié)巴便低頭不語。劉四爺轉(zhuǎn)頭又招呼伙計上了兩個菜和兩壺酒,很親熱地給三角眼倒?jié)M,一個勁地勸三角眼喝酒吃菜。

三角眼也不客氣,他看上去好像已經(jīng)幾天沒吃飯,幾盤菜三人都沒動筷,被他一個人如風卷殘云般全吃進了肚里。劉四爺給結(jié)巴使個眼色,結(jié)巴忙站起來,往三角眼的酒杯里倒酒。

三角眼喝了幾杯,實在是撐不下了,才剔著牙縫里的一塊青菜葉子,斜著眼問:“四爺,最近我手頭有些緊,上次白白給了你們那么多的鹽巴,你們回寨子向東家一報賬,平白無故進了這么多外水,難道就不給兄弟我分一點兒?”

三角眼說完,連連打了幾個哈欠,鼻涕眼淚都流了出來。到處跑江湖的劉四爺一看,便知這是個病入膏肓的煙鬼,中毒已經(jīng)很深了,如不提早打發(fā)他,不知他的狗嘴里還會吐出些什么話來。劉四爺趕忙從懷里掏出幾個銀元,往桌上一放,說是請三角眼買茶喝的。三角眼一看銀元,一把摟進懷里,轉(zhuǎn)身就走,邊走邊回頭道謝。

三角眼一出門,劉四爺?shù)拿碱^便緊緊地蹙成一個“川”字,臉上的一撮毛也硬挺起來。三人已沒了喝酒的興致,付了錢,一聲不吭地回到客棧。

三寶覺得今晚的事不簡單,但自己很多事情沒有親歷過,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待快到天亮時,才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睡夢中,三寶被一陣壓著嗓門的爭吵聲驚醒。

“我早就……說干……干掉他。”是結(jié)巴的聲音。

“不是你想得這么簡單,當時本沒想害死人,結(jié)果那后生死了,已經(jīng)有一條人命,再多出一條,我們是吃不了兜著走?。 眲⑺臓斔粏≈曇?,好像一宿未眠的樣子。

一團團辛辣的煙霧直撲三寶的鼻孔。

“我們?nèi)遣黄鸲愕闷?,今天把鹽買好,我們馬上返程?!眲⑺臓敺愿澜Y(jié)巴。

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傳來,結(jié)巴出去招呼馬夫們?nèi)チ恕?/p>

第二天一大早,鹽幫匆匆忙忙地買好了鹽,就整裝待發(fā)了。

剛出城門不遠,釜溪河畔已遙遙在望,三寶眼尖,看見前方一個模糊人影,有些像昨晚遇見的三角眼。三寶拉了拉劉四爺?shù)囊陆牵檬滞胺街噶酥浮?/p>

劉四爺看了看前方,臉色立即陰沉了下來。

三角眼緊走幾步迎了上來,老遠就喊道:“劉四爺,我家里老婆小孩都跑了,已沒有家了,我跟著大家一起討點兒生活吧!”

大家都心知肚明,三角眼根本沒有成家,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角色,一聽就是滿嘴的胡話。劉四爺也不戳穿他的謊言,只好同意他跟著上路。

三角眼跟著馬幫沿著來時的古道行進了,三角眼哪曾想到,自己踏上的是一條不歸之路。

春寒料峭,路上一直下著毛毛細雨,雨后的土路上到處是泥,一步三滑,人和馬艱難地行進在霧氣沉沉的鹽馬古道上,路上幾乎見不著行人。

吃盡了苦頭,費盡周折,臨近中午,馬幫慢慢地朝著胡家坳走去。人困馬乏,大家早已精疲力竭,吵嚷著去胡家坳休息一天。劉四爺抬頭看看天,雨雖然小了些,但天上的烏云還沒有完全散去,看來這雨還沒有完全落透,也便同意進胡家坳休息一天。

胡籌和胡琴兄妹聽得馬鈴聲響,早已經(jīng)站在家門口等候著,見是三寶一行,兄妹倆高興地把馬匹牽進屋檐下躲雨,招呼大家進屋烤火取暖。

黑坨子不在家,他的婆娘手腳麻利地給大家端出一盆香噴噴的還冒著熱氣的豬油茶,一行人喝了油茶后出了一身汗,渾身舒坦極了,幾天的忙碌和疲勞一下子都解除了,幾個馬夫給馬喂好草料,鉆到稻草垛里睡覺去了。

三寶睡得正香,忽聽得空中傳來“嗡嗡嗡”的轟鳴聲,聲音越來越近,好像就在頭頂飛過一樣。飛機的轟鳴聲越來越大,震得小木屋上的桑木板子“嘎吱嘎吱”作響,小八仙桌上的石缽和瓦罐都跳將起來了。

劉四爺和結(jié)巴幾個已經(jīng)站在木屋前的場壩前,手搭涼棚,伸長了脖子向空中張望。

“快,快……看……掉……掉……”結(jié)巴大張著嘴,對著已經(jīng)愈來愈清晰、響著巨大轟鳴聲的一架小直升飛機叫嚷。只見云層下,一架機尾拖著黑色濃煙的飛機直朝胡家坳身后的大山飛去,好像是要降落在山上,濃煙翻滾,直沖云霄。濃煙和云霧攪拌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哪是煙,哪是霧。

不一會兒,后山便響起一聲天崩地裂般的爆炸聲。響聲過后,一團火苗直躥云霄,接著又傳來幾聲巨大的爆炸聲響,一團團濃霧翻卷著升騰到了天空。

站在院壩里的人都驚愕得張大嘴巴,呆若木雞。

過了半支煙的工夫,劉四爺才清醒過來,開口道:“看來是飛機撞上大山,掉下來了?!闭f完又問胡籌,“上山需要多長時間,天黑以前能到達山頂再趕回來不?”

胡籌搖搖頭,說山上到處是深溝峽谷,山路崎嶇,路上也是荊棘滿地,雨后路滑更不好走,打個來回至少需要半天。

一行人只好進屋抽煙喝茶聊天。三寶見劉四爺在屋子里來回走動,一副心事重重、坐立不安的樣子。劉四爺終于停止踱步,拉著結(jié)巴出了屋門。

過了一會兒,劉四爺進來跟大家說,他要和結(jié)巴上山去一趟,去看看山上的情況怎么樣了,讓胡籌給他們準備點兒干糧和水,再準備兩把柴刀和松明火把。

東西收拾妥當,三寶考慮他們道路不熟,自己在胡家坳的日子已經(jīng)上過好幾次山,山上多少熟悉些,便站起來說給他們帶路。

三人背著裝有干糧和水的背簍出發(fā)了。

“等等我,我也去,我還沒有看見過飛機呢!”身后傳來三角眼的聲音,只見他揉著一雙布滿血絲的雙眼,腳上套雙草鞋,氣喘吁吁地跟了上來。

上山的路本來就窄,雨后更加濕滑,稍不留意就要摔倒。四人走過一線天,站在山嶺上一看,山谷看得一清二楚,一團團濃煙還在不停地翻滾,不時有火苗躥上天空。三寶看看天色已經(jīng)慢慢暗了下來,忙招呼大家緊跟著他快走。三角眼經(jīng)常吸食鴉片,老早被掏空了身子,跟在幾人的后面,不停地喘著粗氣,滿臉漲得通紅。劉四爺讓他在原地休息,等他們返回時,再一同回去。三角眼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連說天都快黑了,要是遇見狼怎么辦?

見他堅持,劉四爺不再說話,一行人繼續(xù)趕路。

又過了兩個小時左右,幾人才走到冒著濃煙的巖石下,只見巖石四周到處散落著燒得焦黑的飛機殘骸,東一塊西一塊,已分不清哪是頭哪是尾了。一股股尸體燒焦烤糊的惡臭味撲面而來,不遠處散落著幾具已經(jīng)燒得烏黑的尸體,那肯定是乘坐飛機的人。

一股山風吹來,劈頭蓋臉吹來無數(shù)花花綠綠的紙屑,漫天飛舞的紙屑把幾人的臉都給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見了。

風停了,紙屑掉落在地上。三角眼抓住幾張蒙在自己臉上的紙張,定睛一看,嘴巴張得老大,全身都顫抖起來,過了好一陣子才大叫道:“爺,四爺,是錢,錢,這是國民政府的金圓券!我們發(fā)財了,天??!”話還未說完,他便一頭栽倒在地。

三寶見劉四爺也愣在那里,懵頭懵腦的不知所措。山谷死一般的沉寂,幾只聒噪的烏鴉在半空不斷地盤旋鼓噪,隨時都有俯沖下來啄食焦尸的可能。

突然,劉四爺一聲斷喝:“還他媽愣著干嗎,飛機上已經(jīng)沒有活人了,快撈錢?。 苯Y(jié)巴和三寶才如夢初醒,趕緊把栽倒在地的三角眼給喚醒了。幾人放下身上的背簍,手忙腳亂地開始大把大把地從地上抓錢。只半袋旱煙的工夫,幾人的背簍都已裝滿花花綠綠的金圓券,大家都只恨背簍太小??纯幢澈t,再看看地上不停翻飛的錢幣,幾人一籌莫展,不知該如何處理。

“三寶,你對周圍山形熟悉,附近有山洞什么的沒有?我們不能把錢背回去,得找地方藏起來!”

三寶想了想道:“有是有,但那地方太危險,沒人敢進去。聽胡大爺說,那里面盤踞著那條巨蟒,所以他一再交代我,不能去那兒!”

劉四爺沉默了半晌,說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顧不了那么多了,大家趕快背上錢,跟三寶往山洞去?!?/p>

聽了劉四爺?shù)脑挘蠹矣珠_始手忙腳亂地往背簍里裝錢。

一炷香的工夫過后,幾人來到山洞口,一股陰森的冷氣吹了過來,幾人忙活了半天,衣服早就濕透了,冷風一吹,都不約而同打了幾個寒戰(zhàn)。洞口堆著陰森恐怖的白骨,看樣子是蟒蛇吃剩的動物尸骨。一堆堆白骨嚇得結(jié)巴和三角眼都不敢往前。劉四爺看看天色,又看看洞口,心一橫,道:“走,跟我進洞。”

山洞里光線很暗,腥氣很濃,幾人匍匐著爬行了幾步,忽見前面有一絲光線,眼界開闊起來。幾人連忙把拖在地上的背簍重新背在身上,向前面的亮處走去。

“呼呼”兩聲,走在前面的結(jié)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背簍里的金圓券撒落一地。只見一條四五米長的巨蟒正昂著頭,吐著血紅的芯子,冷冷地看著幾人。

結(jié)巴和三角眼早已嚇得面無血色,渾身發(fā)抖。三寶見巨蟒的樣子,知道就是自己上次救的那條,心里踏實了不少,于是小心地挪著小步,準備從巨蟒身旁挪到洞里,巨蟒用眼睛瞧了瞧三寶,伸出長長的芯子,向空中嗅了嗅氣味,仿佛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再用眼細細地看了看三寶,昂起的頭慢慢低了下去。

“三寶,你快過去,它熟悉你身上的味道,它不會咬你的?!眲⑺臓?shù)吐晫θ龑毜馈?/p>

三寶幾個箭步走了過去,把金圓券朝一個干爽的角落全部倒了出來。

三角眼一見,也小心地朝前面挪動,還沒走幾步,巨蟒“呼”的一聲,又高昂起頭,并張開大若銅盆的蛇口,拉開隨時向三角眼撲來的架勢。

“三角眼,你他媽找死啊,還不快回來?!眲⑺臓敿泵φ泻羧茄?。

其他幾人只好把背簍交給三寶。三寶把背簍的金圓券都倒在干凈的角落里,慢慢挪動著步子朝洞口退去。幾人匍匐著爬出洞口,天色已經(jīng)有些暗了,對面的山上,四周有打著火把的幾條火龍正朝飛機墜落的地方走來。

三角眼轉(zhuǎn)身問劉四爺?shù)溃骸八臓?,我們再去跑一趟,多背點兒錢回來怎么樣?”

四爺看了看火龍,又看看天色,搖搖頭道:“晚了,來不及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等會兒官兵就會趕到我們這里。大家趕快往回趕吧,等官兵拿住我們,那我們就什么都沒有了!”說完,劉四爺讓三寶在前面帶路,幾個人趁著夜色,跌跌撞撞朝胡家的房子奔去。

心里有鬼,幾人頭腦也不聽使喚了,路上的荊條和野刺抓破了臉和手也沒有感覺疼痛,只顧拼命趕路。

剛下一線天,前方又出現(xiàn)一隊打著火把的官兵吵嚷著向一線天走來。幾人趕忙躲進路旁的雜草叢中。等那一隊官兵已經(jīng)遠去不見了火光,幾人才爬出來,點亮松明火把,急匆匆朝著胡家坳而去。

遠方已有細微的亮光傳了過來,黑坨子家快到了。劉四爺招呼幾個驚魂未定的人坐下來休息了一會兒,滅掉手里的松明火把。

劉四爺?shù)却蠹叶计较⑾聛?,才把自己剛才在路上考慮的一切跟大家又講了一遍,事畢,千叮嚀,萬囑咐大家切不可走漏風聲,待風波過去后,再出來分錢。

“我劉四爺走南闖北,什么樣的事和什么樣的人都見過。眼下這錢,我們暫時絕對不能動。如果你們?nèi)酥械哪膫€敢有二心,背著大家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我什么事情都能做出來的,任何事情必須四人一起商量……”

黑坨子家,眾馬夫和胡籌、胡琴見四人都沒回來,正坐在火塘邊商量去找人,忽見四人汗流浹背走了進來,“呼啦”一聲都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追問四人看見了什么。

劉四爺嘆口氣,道:“啥也沒看見,我們走到半道上迷路了,這才趕緊回來的!”

眾人一聽,立即有些興致怏怏。吃過飯后,一幫人睡進了黑坨子家鋪滿稻草的堂屋里。

三寶大睜著眼,怎么也睡不著。稻草堆里不斷傳來“窸窸窣窣”翻身的聲音,三寶一聽就知道是劉四爺、結(jié)巴和三角眼,大家都有心事,誰也睡不著?。?/p>

迷迷糊糊中,三寶實在架不住困乏,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好像還沒睡一會兒,三寶就被屋外的吵嚷聲給驚醒了,趕忙從稻谷草里爬出來,走出堂屋一看,只見堂屋外站了幾十個荷槍實彈的黑皮警丁和穿著黃皮的官兵,一個長官模樣的人坐在屋前的一塊大石墩上,一手摸槍,一手指揮眾人道:“大家通通給我聽好,所有的人都站在院子里來,我們奉上峰命令,等會兒要搜查你們的所有東西?!闭f完,幾個黑皮警丁揮動著步槍,把眾人驅(qū)趕到場壩里集合在一起。

黑皮長官開始問話,道:“大家昨天都看見了什么?又都去做了些什么?”

眾人七嘴八舌,吵成一鍋粥,每個人都指手畫腳,描繪昨天飛機墜落的情景。黑皮長官火了,大喝一聲道:“好了,你們派一個人出來,把事情一五一十給我說清楚,不許有絲毫隱瞞!”

劉四爺見狀,出列后向黑皮長官一鞠躬,把飛機墜落的情景說了一遍,只是隱去了自己一行上山找到飛機的后續(xù)。

黑皮長官又問:“那你們這里,有誰去過后山?jīng)]有?”

劉四爺眼珠子滴溜轉(zhuǎn)了幾下,略一思考,便說:“昨天看見飛機墜落后,小的幾個人心急如焚,想上山去營救,可山路不熟悉,距離又遠,我們四個走到半途天就黑了,我們只好下山了,在場的人都可以為我們作證!”

“通通聽好了,昨晚上山的幾個人給我站出來,去把你們的行李和包袱給我拿出來!”黑皮長官又一聲斷喝。

三寶、劉四爺、結(jié)巴和三角眼趕忙進屋把自己的包袱拿了出來,幾個黑皮警察三下五除二就把四人的包裹扯開,仔仔細細檢查了幾遍,除了劉四爺包里有幾個銀元外,其他三人包裹里就是幾件臭烘烘的爛衣裳。黑皮長官還不死心,手一揮,幾個黑皮警察進屋開始翻箱倒柜地搜查,末了,連馬幫馱運的鹽也沒放過,一袋袋解開用刺刀在里面使勁地翻插。忙活了半天,什么也沒搜到。黑皮長官手一揮,一撥隊伍朝著胡家坳的后山開去了。

眾人怕黑皮警丁再來騷擾生事,早已重新整理好行裝,一聲吆喝,趕著馬匹離開胡家坳,朝著劉家寨的方向緩慢行進。

一路上,古道上不時有趕集和販賣山貨的人傳來不同的消息,說國民政府節(jié)節(jié)敗退,南京政府把值錢的東西用運輸機空運到陪都重慶。但是,其中有一架小直升機不知怎么回事,一頭栽倒在川黔交界的胡家坳,方圓好幾里都散落著花花綠綠的紙票子,這下子周圍的人都發(fā)財了。

三寶見劉四爺對這些傳言好像都無動于衷,只是一個勁地埋頭走路,一路走,一路抽著山煙,把個鹽馬古道弄得火燒火燎,辛辣一路。

翻過這個山頭,溝底就是劉家寨了。寨門口早已圍著一幫人,劉麻子得到消息也迎出寨外,這在以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情況??!

劉麻子見了眾人,一邊揖手打恭,一邊說:“大家辛苦,辛苦了!三寶兄弟,我家里新添了個胖小子,我可得好好謝謝你!今天晚上我在家里置備了些粗茶淡飯,算我給大家接風!”說完又回頭吩咐管家到鹽鋪去和劉四爺辦理交接手續(xù)。

劉四爺把三寶和三角眼拉到一旁,對三寶說:“三寶,你去和瞎子二叔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在他屋里搭個鋪,暫時讓三角眼住下,到時候吃喝用度從馬幫的份子錢里抽。”三寶想,瞎子二叔反正一人孤獨,有個伴也好,便自作主張點頭同意了。

晚上,劉麻子家的堂屋里,滿滿地擺了四桌,八仙桌上七湯八水、盆盆罐罐堆滿了整整一桌,寨子里有頭有臉的人都被請來了。

劉麻子正陪著幾個有臉面的人坐在太師椅上抽煙喝茶,見劉四爺帶著三寶、結(jié)巴和三角眼進了屋,連忙站起來迎了過來。劉四爺老遠就向劉麻子伸出雙手,可劉麻子像沒見著他一樣,過來就緊緊抓住三寶的手一個勁地搖晃,嘴里還一口一個兄弟兄弟的叫著,樣子甚是親昵,不知就里的還真以為兩人是親兄弟呢!劉四爺只好訕訕地縮回自己的雙手,用手撓了撓頭皮,三角眼在旁見了,“咯咯”輕笑兩聲,劉四爺轉(zhuǎn)身狠狠瞪了他一眼,三角眼立刻閉上了嘴。

菜很豐盛,酒也是最好的土酒,很多馬夫都是第一次進劉麻子家的院門,都不敢造次,坐下后都小口小口地吃著菜,抿著酒,哪里還有半分走州跨縣販賣鹽巴的糙漢樣子。

席間,劉麻子不停地向三寶敬酒,并向其他人吹噓三寶的醫(yī)術(shù)是如何了得,自己快五旬的人了,居然枯木逢春,生龍活虎,到晚年能讓二老婆懷孕,有了兒子,劉麻子還一個勁地感慨,說:“祖宗保佑,天不滅我劉家,我這偌大的家產(chǎn)終于有繼承人了!”

劉麻子說完,又給三寶夾了塊肥嘟嘟的狗肉,說看能不能讓三寶再配點兒藥,讓自己三個老婆都懷上。三寶一邊吃著狗肉,一邊含糊其辭,顧左右而言他。

酒宴進行到一半,有的馬夫已經(jīng)喝高了,本性便暴露了出來。他們喝著酒,抽著煙,大口朝地上吐著濃痰,有的干脆把草鞋脫了,雙手使勁地摳著腳上的汗泥,有的喝熱了,脫掉上衣,光著上身猜拳行令。大堂里立刻熱鬧起來,一片烏煙瘴氣。

結(jié)巴和三角眼都喝高了,很是興奮。結(jié)巴不停地找人喝酒猜拳,他說話結(jié)巴,猜拳可一點兒都不結(jié)巴,這也是他的過人之處。三角眼過足了煙癮,現(xiàn)在酒精一刺激,人更加興奮激動,纏著劉麻子一定要和他喝幾杯。劉麻子斜睨著眼前這個不三不四的外鄉(xiāng)人,從心底里看不上他,端著架子不理睬他。

三角眼見劉麻子如此冷落自己,火氣頓時上來,酒精直沖腦門,大聲吼道:“你劉麻子不就是有幾個小錢嗎,就這么目中無人!告訴你,老子比你還有錢……”話還沒說完,他就被人狠狠拽了一把,差點兒被拉倒在地。三角眼見劉四爺怒目圓睜,氣鼓鼓地看著自己,嚇得一個激靈,酒也醒了大半,趕忙閉嘴。

“劉老爺,這個人黃湯灌多了,您大人大量,不要和這個外地人一般見識?!眲⑺臓斦酒饋?,一邊作揖一邊打恭,慌不迭地向劉麻子賠罪。三寶見劉麻子臉色鐵青,好像要發(fā)作的樣子,管家和幾個家丁也圍了過來。三寶趕忙站起來打圓場,幫著賠不是。

一頓接風宴就這樣不歡而散。

三人扶著已經(jīng)喝得爛醉如泥的結(jié)巴走進瞎子二叔的家。瞎子二叔正坐在屋里一個人“咿咿呀呀”邊唱邊拉,自娛自樂。聽見屋里進了人,摸索著搭了條被子,把三角眼安排歇下。

經(jīng)過長久的內(nèi)養(yǎng)加外調(diào),三寶身上的蛇鱗終于脫落得一片不剩。他原來皮膚就白,現(xiàn)在的皮膚比以前更加細膩白凈,手上的血管清晰可見。

開春后不久,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過后,漫天的硫磺硝煙彌漫在寨子的上空,臨街的路旁,“四爺鹽鋪”在一陣鑼鼓喧天聲中開張了,三寶的娘王氏和劉四爺站在鋪門前,恭迎著前來道賀的親戚朋友。

三寶和劉四爺合開的鋪子正式開張了。

三寶娘王氏儼然一副掌柜的樣子,每天忙著兜售三寶和劉四爺運回的鹽。寨子里的人都叫她老板娘,王氏也不惱,還樂呵呵地直笑。劉四爺?shù)钠拍锶允侨靸深^賭氣回娘家,因此,鹽鋪里常常只有三寶娘和劉四爺兩個人忙活。

“四爺鹽鋪”價格公道,王氏待人接物熱情又好客,店鋪里隨時擺放著冰涼的茶水,生意好得不得了。過了一段時間,劉四爺又帶著結(jié)巴和三寶來回穿梭在崇山峻嶺的古馬鹽道之上,繼續(xù)做著鹽幫販鹽的老行當。人手不夠,三寶便把胡琴的哥哥胡籌也叫上,工錢自然也是比常人多了一些。

胡琴越發(fā)漂亮豐滿了,每次進出胡家坳,她都雙眼含情脈脈地看著白皙英俊的三寶微微發(fā)笑,笑得三寶魂不守舍,心神蕩漾,滿腦子都是胡琴靚麗的身影。

結(jié)巴見著三寶這樣,回去悄悄跟三寶娘說了。前幾年因為三寶身上有怪病,說不上媳婦?,F(xiàn)在病好了,的確是該為三寶的終身大事考慮了。

三寶娘托劉四爺和結(jié)巴前去胡家坳提親。黑坨子和胡琴娘也爽快,眼看三寶的蛇鱗病已好了,家里有錢有房,三寶又是個值得信賴的年輕后生,女兒也有意于三寶,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正式下聘的那天,黑坨子悄悄把三寶叫進小木屋,臉色憂戚地對三寶說:“三寶,你現(xiàn)在也是我女婿了,常言說,‘一個女婿半個兒,我本來想把醫(yī)術(shù)和制盅的技藝傳給胡籌,可這孩子天性木訥,沒有悟性,不是學(xué)醫(yī)的料,今天當著盅師的畫像,我就把這門手藝和訣竅告訴你,但你要在祖師面前發(fā)毒誓,制作的蠱盅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能去加害于人……縱有千金萬金,不如一技在身,你有門手藝在身,和胡琴一輩子餓不著……”

三寶跪在畫像前,跟著黑坨子做完冗長而又繁瑣的儀式,黑坨子拿出幾本發(fā)黃發(fā)暗的舊書,鄭重其事地交到三寶手上。

趁著農(nóng)閑,在一陣嗩吶聲和鞭炮的轟鳴聲中,一溜迎親的隊伍和幾個送親的人肩挑背扛著幾床大紅大綠的被子進了劉家寨三寶家的院子里。堂屋兩側(cè)的柱子上貼著紅紅的對聯(lián),一個廂房的窗欞上緊貼著一個大紅的“囍”字。

客人們酒足飯飽后,三三兩兩離去,偌大的院子一會兒就安靜下來,只留下劉四爺和瞎子二叔。

劉四爺只顧低頭喝酒、抽煙,一會兒抬頭問瞎子二叔說:“三角眼最近都在家睡覺吧,還是經(jīng)常幾天幾夜不歸家?”

瞎子二叔聽劉四爺問話,放下碗筷,用滿是油污的袖子擦擦嘴,嘆口氣說:“我看這個人不是個正經(jīng)人,也不知道你們怎么把他給帶回來了。他每天都早出晚歸,也不知道在外面做些啥子,回家倒頭就睡,還滿嘴的夢話,老是金子銀子金圓券什么的。一個大男人,走路悄無聲息的,鬼鬼祟祟的。家里已經(jīng)被他翻箱倒柜找了個遍,他還以為我這個孤老頭子藏著很多錢呢!”說完,再不言語,埋頭吃自己碗里的菜。

劉四爺抽吧著旱煙,眉頭緊緊地擰著,問瞎子二叔道:“二哥,你說,要是一個人突然變得很有錢,但這錢來得不明不白,看著白花花的錢,他又不知道怎么花出去,你說,這怎么辦?難不成等錢爛在山洞里?”

瞎子二叔笑瞇瞇地反問劉四爺和三寶:“你們知道劉麻子家是怎么發(fā)家的么?劉麻子的爺爺一輩也是和我們一般窮,吃了上頓沒下頓,但他爺爺是個菩薩心腸,喜歡吃齋念佛,地上連只螞蟻都不敢踩。一天晚上,劉麻子的爺爺餓著肚子在床上翻來滾去的睡不著,忽聽墻角有響動,索性坐起來,點亮火把一看,一只枯瘦的母耗子趴在屋子中間,可能是實在餓得慌了,走路都是拖著后退,臃腫的肚子貼著地,顯然是懷著孕挨餓,沒有一點兒精神氣兒。他爺爺一陣心酸,鉆進廚房把僅剩的幾個洋芋煮成糊糊喂了母耗子幾口。就這樣,以后每當肚子餓得慌的時候,耗子就爬出洞來找他爺爺要吃的。這樣過了近一月,好幾天沒有見著母耗子出洞來討吃的,當時旱情已解,大家都忙著翻土播種,劉麻子的爺爺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忽然有一天晚上,劉麻子的爺爺半夜聽到耗子聲,起身一看,見碩大的母耗子立在屋中央,邊上還站著一黃一白兩只小耗子,他爺爺活了大半輩子,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稀奇古怪的耗子,起身又給它們一老兩小熬了點兒稀飯,招待了它們一頓就睡覺了。結(jié)果第二天一早,劉麻子的爺爺推開房門,見兩只黃白小耗子在門口“吱吱吱”地對著他叫,叫一會兒轉(zhuǎn)身就走,邊走邊回頭看劉麻子的爺爺。劉麻子的爺爺于是跟著兩只小耗子往屋旁的一叢竹林里走去,走到竹林的一堆荊棘地里,兩只小耗子不見了,劉麻子的爺爺正感納悶,一會兒兩只小耗子又從荊棘里爬了出來,立起后腿,對劉麻子的爺爺像人作揖打恭一般。劉麻子的爺爺好奇,扒開荊棘叢,只見里面有個碗口粗細的小洞,洞里好似有閃亮亮的東西,于是拿來鋤頭刨開一看。你們猜怎么著?里面擺放著兩個壇罐,一個罐里裝滿了白花花的銀子,一個罐里是黃燦燦的金子。兩只小耗子各睡一個罐,天長日久,它們周身的毛皮就染上了黃白的顏色,兩只小耗子感念劉麻子爺爺?shù)木让鳎皝韴蟠鹚?!就這樣,劉麻子的爺爺靠著一罐子黃金和一罐子白銀買田置地造房,家道逐漸殷實起來,到了劉麻子他爹這一輩,劉麻子家已經(jīng)是方圓幾十里的大戶人家了!”

三寶和劉四爺以前已隱隱約約聽到過劉麻子家發(fā)跡的事情,但今晚瞎子二叔一講,兩人頓時茅塞頓開。

三寶感慨道:“這才是好人有好報?。 ?/p>

劉四爺卻擰著眉頭,從這個故事里聽出了別的深意,自己心頭已有了盤算。

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劉四爺、瞎子二叔也起身告辭,三寶準備起身相送,王氏一把拉住兒子,朝亮著紅紅燭光的廂房努了努嘴,一回頭大聲招呼道:“你們慢些走??!有空來家里坐坐?!?/p>

總是霧氣沉沉的寨子,難得有今天晚上這么一個好天氣,月亮特別圓、特別亮。

內(nèi)院的臥房門虛掩著,糊著紅紙的窗欞透出昏黃的燈光。三寶有些醉意了,一身鳳冠霞帔的胡琴扶著他到桌邊坐下,伸手給他捏肩膀,半晌“撲哧”一笑,道:“想當初,你一身蛇鱗去我家,我每次見著你,都想,這要是哪個姑娘嫁給你,半夜摸著你身上的鱗片,不得嚇個半死!沒想到,我倒成了這姑娘!謝天謝地,你的病總算是好了,以后咱們得多積德行善才是!”

三寶聽妻子提起過往,又聽見了那句“積德行善”,想起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又想起瞎子二叔剛剛說的劉麻子家的故事,一時間心里竟五味雜陳,不知道說什么好。

房內(nèi)紅燭的火苗搖曳幾下,噼啪一炸,炸出一朵并蒂成雙的燈花兒,一閃而逝。

此時,去胡家坳的山路上,兩匹快馬“嘚兒嘚兒”跑得正歡,結(jié)巴和三角眼馬不停蹄,晝夜兼程地一路狂奔。三角眼騎的馬匹上,懸掛著一只裝鹽的麻布口袋,里面不時傳出一陣陣“咩咩”的山羊叫聲。兩人到了胡家坳,繞開黑坨子家,悄悄爬上后山頭,找到上次藏金圓券的地方。兩人牽著山羊,手里捏著根長長的竹竿爬,慢慢地進山洞。

剛進山洞,一股血腥味嗆得山羊一個勁往后直躲閃。巨蟒“呼”的一聲昂起頭顱,陰森森地盯著兩人,嚇得三角眼不敢上前,結(jié)巴把山羊往前使勁一推,山羊正準備往后跑,巨蟒直起頭顱,一個俯沖,血盆大口一口就咬住了山羊的尾巴,只幾下山羊就被巨蟒吞下了半個身子。

三角眼驚呆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結(jié)巴大聲道:“快……快,竿子……竿子。”

三角眼這才明白過來,趕忙用長長的竹竿伸向角落里的那一堆花花綠綠的金圓券,竹竿前頭早已裝好一個竹簍子,一下子就兜住了一大把金圓券。如此反復(fù)幾次,兩人的腳前已堆滿了白花花的一堆錢,三角眼見這樣速度太慢,試著繞開正在吞羊的巨蟒,自己進去裝錢。不想他剛走兩步,巨蟒蛇尾“呼”的一下橫掃過來,“啪”的一聲重重擊打在三角眼的身上,三角眼被打得翻了幾個跟斗,過了好久才晃悠晃悠地爬起來,只覺得渾身都火辣辣的一陣巨疼。這么一折騰,巨蟒早已吞下山羊,肚子一鼓一鼓的。

巨蟒吞下山羊后,又昂起頭,冷冷地看著兩人,結(jié)巴和三角眼忙把腳邊的金圓券裝進麻布口袋,一前一后拖著口袋爬出山洞。出得山洞,兩人的衣服都濕透了,人像虛脫一般。山風一吹,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

“結(jié)巴,休息會兒吧!”三角眼大口喘著粗氣說。

“不……不行,他們……會發(fā)現(xiàn)……”結(jié)巴果斷地扛起麻袋就往山下走去。

不一會兒,兩匹快馬又消失在去劉家寨的鹽馬古道上。

結(jié)巴和三角眼一回到寨子里,就一頭扎進劉麻子家的煙館,有錢了,兩人吃喝拉撒都在里面,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

寨子里突然開始流傳著劉四爺在運鹽的古道上撿了一大塊玉石,聽說能值很多很多錢。好奇的人們紛紛擁向劉四爺家去看寶貝,劉四爺不置可否,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去的人都好茶好煙地供著。這下,寨子里的人更加相信劉四爺是真的撿到了寶貝,要發(fā)大財了,于是一傳十,十傳百,傳得越來越玄乎。

劉四爺為自己的不義之財鋪好了路,結(jié)巴和三角眼卻沒這么聰明。

這天,劉麻子的管家匆匆忙忙走進上房,滿頭滿臉都是汗,道:“老爺、老爺,不好了!”

“你看你,一大把年紀的人了,慌慌張張干什么,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劉麻子坐在雕花太師椅上,不緊不慢地問。

管家擦了擦汗,穩(wěn)穩(wěn)神,這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出來。

原來,外鄉(xiāng)人三角眼和結(jié)巴整天躲在劉麻子的煙館里,吃喝拉撒了一個月,想到兩人都無產(chǎn)無業(yè)的,煙館的掌柜怕二人付不起煙錢,便派了個跑堂的伙計前去催討,哪知二人二話不說,隨手就從懷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金圓券扔在榻上,還陰陽怪氣地問:“這錢夠不夠?爺有的是錢,你給我拿最好的煙泡伺候著!”

管家邊說,邊用手比劃著金圓券的厚度,覺得還不夠厚,雙手又拉開一段距離。還說十村八寨的人只認銀元,不認金圓券,問劉麻子這錢能不能用,能收不?

劉麻子聞言,瞪著雙眼,眼里都快噴出火來。他又想起上次席間三角眼對他的侮辱,當時那三角眼也說自己很有錢,一副很囂張的樣子。劉麻子越想越不對勁,低聲囑咐管家道:“那金圓券也是錢,你可以先收著。這事兒有蹊蹺,你派兩個信得過的伙計,隨時監(jiān)視那兩人的言談舉止,看他們的錢是從哪里來的。先好酒好煙地侍候著,再想辦法套套他們的話!”

看著管家佝僂著背走了出去,劉麻子陷入了沉思……

結(jié)巴和三角眼的所作所為不久就傳進了劉四爺和三寶的耳朵里。劉四爺聽后,默默地不說話,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暴風雨來臨前的沉默總會被意外的閃電或驚雷所打破。劉四爺?shù)乃心托?,在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潰堤千里。

“三寶,你通知三角眼,我們抽空跑一趟胡家坳!我去跟結(jié)巴說!”劉四爺抖著鹽把頭的派頭,吩咐三寶道。

沒過幾天,四人便踏上了去胡家坳的路途。

到達胡家坳的時候,已是金烏西墜,晚霞滿天。幾人也沒進黑坨子的家門,繞道上了黑坨子家的后山。

洞里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見。幾人點亮手中的松明火把,火把“吱吱”地流著油燃燒著。幾人匍匐著進得洞來,巨蟒正蜷縮成一團,瞇著眼打盹,忽見眼前一亮,“呼”地展開身子,作勢就要向四人撲來。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三寶壯著膽子在前,一動不動,雙眼緊緊盯著巨蟒。巨蟒伸出猩紅如鋼叉般的芯子,向三寶身上嗅了嗅,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后,又慢慢垂下高高昂起的蛇頭。三寶慢慢挪動著腳步,朝著洞底走去,地上的金圓券已被結(jié)巴和三角眼用竹竿捅得亂糟糟的,東一張,西一張散落在地。三寶手忙腳亂裝滿一口袋,拖著麻布口袋慢慢朝著洞口走去。

劉四爺和結(jié)巴忽然轉(zhuǎn)身,拉著三角眼狠命地一推,三角眼跌跌撞撞后退幾步,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股腥味罩了下來。巨蟒受驚,一口咬住三角眼的一只手臂,接著又咬住了他的腦袋。三角眼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已被巨蟒咬死了。

三寶頓時嚇傻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劉四爺喊道:“三寶,愣著干什么,快出來!”

三寶聞言,跌跌撞撞地出得洞口,山風一陣急似一陣,幾聲狼嚎遠遠傳了過來,三寶的衣服都濕透了,渾身還在不停地發(fā)抖。

“大家歇會兒吧!等會兒找個地勢高的巖石,在上面睡一會兒,等天明就上路?!眲⑺臓斣诤诎抵悬c燃一支旱煙,“吧嗒吧嗒”地抽著說。

三人裹著厚厚的麻布口袋,無奈山間風大,濕氣重,都有心事,誰也睡不著。頭靠著巖石,三寶眼前老是三角眼扭動著的雙腳,猶如上吊的人垂死掙扎的樣子,心里怕得不得了。

天剛麻麻亮,三人掏出懷里的幾個冷洋芋,幾口吃進肚子里,繞開黑坨子家,又消失在了霧氣蒙蒙的鹽馬古道上。

回到寨子里,三寶還是驚魂未定,躺在床上昏睡。

一場突如其來的雪從望不到邊的黑色蒼穹中無聲地下了起來。紛紛揚揚的雪花像破棉絮一樣,時大時小,劉家寨的房前屋后一會兒就積上了厚厚的一層白雪,幾縷炊煙裊裊升起,寨民們都貓在家里圍著火塘取暖。

結(jié)巴已經(jīng)是劉麻子煙館里的常客了。這天,當他頂著一身白雪,吸著滿臉的鼻涕,心急火燎地走進劉麻子家的煙鋪之后,跑堂的小伙計面露難色地對結(jié)巴說:“管家吩咐過了,說就是不能賣給您老人家,具體什么原因我真不知道,要不您老人家去問管家吧!”

結(jié)巴聞著其他房間飄出的煙味,心里像貓爪子撓一樣,渾身的骨頭奇癢無比,越想越難受,越想越氣憤,抬腳就想往外走,可轉(zhuǎn)念一想,方圓數(shù)百里,除了劉麻子家有煙館,其他地方即使有錢也買不到這黑乎乎、香噴噴的東西。飯可以不吃,沒有這東西可咋辦???這可真把結(jié)巴給急死了。

正在此時,劉麻子家的管家懷里抱著個小火爐,優(yōu)哉游哉跨進了大堂。結(jié)巴如見救星一般幾步上前,抱著管家直叫爺,讓管家爺給他弄幾個煙泡。

管家睨著雙眼看了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結(jié)巴,陰笑著對結(jié)巴說:“哦,是您老啊,老爺正四處找您老人家呢,說有事相商,原來您老人家躲在這里逍遙呢!”

結(jié)巴哪管管家連諷帶刺的挖苦,只是一個勁求管家給他來幾個煙泡,有事情等吸好再商量。管家見火候已經(jīng)差不多了,給小伙計使個眼色。小伙計走到門口一挑門簾,劉麻子戴著一頂狐皮小帽,笑瞇瞇地走了進來。

結(jié)巴如獲救星,上去一把拽住劉麻子,低聲下氣不斷叫爺。劉麻子親昵地拍拍結(jié)巴的肩,拉著他進了一間無人的煙室。

結(jié)巴左一個哈欠,右一個噴嚏,眼淚鼻涕齊刷刷往下流,揮動著兩個被大煙染得黑黃黑黃的手指,臉上又瘦又黃,烏黑的嘴皮,頭發(fā)又亂又長,樣子像中毒快死了的人一樣。劉麻子干咳一聲,外面的小伙計端著個托盤走了進來,掀開上面的一層薄薄的濕巾,下面是兩坨像狗屎一樣烏黑烏黑的煙土。結(jié)巴瘋子一樣就要去搶奪。

“慢,你得好好回答我?guī)讉€問題才能抽,要不然……嘿嘿!”劉麻子自己接過托盤,一努嘴,小伙計知趣地退了出去,順手把門輕輕拉上。

屋里死一般的寂靜。

結(jié)巴死皮賴臉,一副哈巴狗模樣,連連點頭。

“你這些金圓券是從哪里來的,你們?nèi)プ载曔M鹽的時候都做了些什么?”劉麻子連珠炮似的問了一大串。結(jié)巴實在撐不住了,身子都有些發(fā)顫,額頭冒出很多虛汗,戰(zhàn)戰(zhàn)兢兢、結(jié)結(jié)巴巴講金圓券是怎么得來的,講著講著,趁劉麻子不注意,一把奪過劉麻子手里的托盤,顫抖著雙手放進兩個煙泡,對準煙燈“咕嚕咕?!蔽似饋?。

劉麻子的額頭一下子緊縮起來,來回踱步,看看煙榻上像餓死鬼一樣的結(jié)巴,推門走了出去。

三寶閑來無事,就躲在瞎子二叔家的火塘邊,或者和瞎子二叔聊天,或者看老丈人黑坨子送給他的幾本醫(yī)書,邊看邊想,悟出了很多醫(yī)理和一些做人的道理。瞎子二叔嘴緊,也疼三寶,因此三寶也放心地把自己的心里話跟他說。

這天,三寶正在瞎子二叔家坐著和他閑聊,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凌厲的勁風跑了進來,火塘里的火被風一吹,火苗“呼呼”燃燒,東倒西歪,火灰濺了三寶一身。

三寶回頭一看,見劉四爺拽著結(jié)巴走了進來。

劉四爺一屁股坐到火塘旁,還氣呼呼地吐著熱氣。三寶不解地看著二人,瞎子二叔耳聽氣氛也不對,忙勸劉四爺莫生氣,說完,把自己的水煙筒遞給劉四爺。

三寶不解地問:“四爺,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火氣這么大?”

“狗日的結(jié)巴天天躲在劉麻子家里抽大煙,劉麻子也夠歹毒,為了套出金圓券的來歷,硬是不給他煙抽。我們看來危險了,劉麻子要是報官或者知道藏錢的地方,到時候一鍋端,我們得坐牢,甚至還會吃槍子兒的!結(jié)巴,你自己說,你跟劉麻子都說了些什么,有沒有說出藏錢的地方!”

結(jié)巴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搓著破棉襖里的棉絮,漲紅著臉搖了搖頭,還說自己當時腦子一昏,究竟說了些什么,現(xiàn)在已記不得了。

劉四爺黑著臉,道:“三寶、結(jié)巴,你們收拾一下,等雪一停,我們馬上去胡家坳一趟……”

天氣越發(fā)陰沉,雪粒子打在瓦片上,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

沒過幾日,劉四爺?shù)鸟R幫上路了。到達胡家坳之后,劉四爺謊稱有事要辦,吩咐其他馬夫繼續(xù)前往自貢進鹽,自己帶著結(jié)巴和三寶踅身進了胡家坳。

幾人寒暄一番后,劉四爺拉著黑坨子的手進了房間,留下三寶和結(jié)巴在堂屋喝茶。

“坨子哥,你能不能配制一種藥,讓人吃了就忘記以前的事情,開口說不了話……”劉四爺直奔主題。

“四爺,你想做啥子,莫要亂來哦!”黑坨子驚愕地看著一臉殺氣的劉四爺。

劉四爺“嘿嘿”一聲干笑,摸出山煙吸了幾口,才緩緩跟他說,自己家有個親戚,有妄想癥,整天瘋瘋癲癲,亂說亂叫,把一家人都給拖累死了。本想把他遺棄,無奈親情骨肉又舍不得,只好想找些藥物給他吃了,讓他安靜就好。

黑坨子信以為真,低頭沉思一會兒,道:“你要的是惑蠱吧?這藥不難,難就難在藥量的服用上,稍有不慎就會讓人變傻變呆,藥勁不夠沒效果,不如這樣,你把你親戚帶來我看看,我給他試試……”

劉四爺頭搖得像撥浪鼓,忙說路途太遙遠,怕路上出現(xiàn)什么意外,還是由他帶回去給他慢慢服用為妥,還說自己會加倍付藥錢。

黑坨子不好再堅持,只好動手準備配藥。

等了兩日,黑坨子才從小木屋鉆了出來,手里捏著一堆羊屎球大小的藥丸遞給劉四爺,并一再叮囑他,用量要合適,切不可急于求成,貪小失大,要不急火攻心,會出人命的。

劉四爺一個勁地點頭,小心翼翼地把藥放進自己的包裹,然后推說還要去自貢進鹽,辭別了黑坨子一家。

幾人走出胡家坳,轉(zhuǎn)了一圈,繞道上后山,直奔巨蟒藏身的蛇洞。爬進洞里,巨蟒蜷縮成一團,還在冬眠,一動不動。

劉四爺就是想等著蛇冬眠了才來運鈔票的,可進去一看,山洞里的金圓券已經(jīng)亂糟糟的不成樣子,明顯少了很多。劉四爺看著越來越少的花花綠綠的紙幣,略一沉思便知怎么回事了,低聲喝問:“你們誰又來過這里?”

三寶輕聲回答,自己一直沒進后山來過,馬幫的兄弟們可以作證,瞎子二叔可以作證。劉四爺不說話,轉(zhuǎn)身盯著結(jié)巴,結(jié)巴的臉上已經(jīng)冒出細密的汗水,嘴唇不斷地哆嗦著,剛想解釋什么,劉四爺飛起一腳,“砰”的一聲脆響,結(jié)巴被劉四爺一腳踢倒在地,仰面八叉倒在地上,后腦勺重重地撞在一塊突兀的巖石上,一股鮮血噴涌而出,洞壁上猶如盛開幾朵燦爛的映山紅。

三寶嚇呆了,好久才醒悟過來,上去一把摟住結(jié)巴的頭,用手一摸,結(jié)巴的后腦勺凹進一塊,一個小洞還在“汩汩”地向外冒血。劉四爺一把拽起三寶就往洞口拖。

爬出山洞,無邊無際的大山突然像只大手揪住了三寶。三寶嚇呆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一個炸雷打下來,三寶驚恐得聲嘶力竭地一聲尖叫:“娘?!?/p>

炸雷聲掩蓋了三寶恐懼的厲聲呼喊。

劉四爺帶著三寶,連夜往回趕。

天高皇帝遠,寨子里死個人,稀松平常得很,只要民不告,官是不會追究的。劉四爺回寨以后對結(jié)巴的婆娘說,結(jié)巴不小心掉進懸崖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可憐結(jié)巴的婆娘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只好打掉牙齒往肚里吞。

這天,劉四爺戴著斗笠,早早守候在劉麻子家的院子外,鬼鬼祟祟像做賊一樣。

幾天沒去自己的鋪子轉(zhuǎn)悠了,劉麻子心里正憋得慌,大清早就拄著一根明晃晃的拐杖出了門。剛一出門轉(zhuǎn)個彎,劉四爺像幽靈般閃了出來,耷拉著臉上的一撮毛,諂媚地迎了上來,口里不斷喊爺,笑瞇瞇從懷里掏出個包裹。

大雨剛過,勁風又起。風中隱隱約約傳來劉四爺叮囑劉麻子的聲音:“按時服用,滋陰壯陽,賽過一頭種?!钡脑捳Z。

沒出幾天,寨子里又發(fā)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大事。

劉麻子瘋了,徹底的瘋癲了,而且還不會說話了,找了很多郎中看過都不見好。家里人沒有辦法,只好把他反鎖在房間里,免得他出來傷人。樹倒猢猻散,幾個婆娘忙著藏匿金銀細軟,管家也不盡心,生意一時沒有人打理,劉麻子家的幾個店鋪門可羅雀,生意越來越慘淡了。

劉四爺趁此時機又擴張了兩個雜貨鋪,置辦了更多田土。

劉四爺越來越像個爺了,成天叼著根玉石煙桿在寨子里晃來晃去,頭抬得越來越高,臉上那一撮毛也越來越濃。

三寶的娘推說生意忙,歸家的次數(shù)也越發(fā)稀少,最后干脆卷了鋪蓋住進了鹽鋪,整天和劉四爺廝混在一起。寨子里風言風語越說越難聽。

三寶很苦悶,隱晦地勸了王氏幾次,哪知王氏早已掉進劉四爺?shù)臏厝徉l(xiāng)里,哪里還能聽得進旁人的勸說。劉四爺?shù)睦掀趴丛阱X的份上,也不敢大吵大鬧找劉四爺?shù)穆闊?/p>

一些難聽的話還是傳入了瞎子二叔的耳朵里,瞎子二叔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臉上布滿了陰云,不停地用拐杖“篤篤”地敲著屋里干得有些皸裂的地板,心想自己若是再不動手,一場更大的災(zāi)難恐怕就會降臨到三寶頭上了。

想了許久,瞎子二叔一狠心,拄著拐杖進了三寶家的院門。

“三寶在家嗎?”

胡琴挺著大肚子出來,把瞎子二叔攙進家門,瞎子二叔對三寶說,家里總是有很多耗子,吵得自己不安寧,搞得最近頭暈失眠,希望三寶給配制點兒耗子藥,最好藥勁要足,讓家里耗子吃了都死光光。三寶沒多想,便給了他幾包,并反復(fù)叮囑他藥要放好,切不可讓人畜沾上。

過了幾天,瞎子二叔拄著拐杖,懷里抱個“咕嘎”直叫的下蛋母雞,進了三寶家的門,進門就叫三寶殺雞買酒,說最近睡眠好,胃口也好了,好久沒有吃肉喝酒,今天把家里一只正下蛋的母雞抱來,殺了解饞。

三寶手腳麻利地殺雞褪毛,一會兒廚房里就飄來一陣陣雞肉香味。瞎子二叔吩咐三寶去街上打幾斤散酒,順便叫上他娘和劉四爺回來吃雞肉。三寶拎著個葫蘆上街買酒去了,只有挺著大肚子的胡琴還在灶臺前忙上忙下。

“胡琴啊,吃雞肉總得再弄幾個佐菜,你去菜園子里看看有什么時令蔬菜,弄幾個下酒吧!”

胡琴聞言,便挺著個大肚子去了菜園子。

瞎子二叔豎起雙耳,仔細聽了一下周圍的動靜,確定四周無人后,哆嗦著從碗柜里拿出一個瓷碗,再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從里面倒出一把磨成碎末的黑色藥粉,再把瓷碗放在八仙桌后的神龕上,拿自己的煙袋罩住。

做完這一切,瞎子二叔長噓一口氣,點燃水煙筒,支著耳朵靜聽屋外的動靜。

不多一會兒,三寶和劉四爺、王氏先后進了家門。

劉四爺坐在上首,瞇著眼,雙手不停地捋著臉上那一撮毛,神色甚是傲慢。王氏一臉春風地在廚房和堂屋間來回穿梭上菜。

酒菜一上來,瞎子二叔就不停地對劉四爺說著恭維話,一個勁地向他敬酒。三寶覺得今晚瞎子二叔的舉動有些反常,熱情得有些過了頭。

不知是胡琴做的幾個菜太好吃,還是劉四爺心情大好的緣故,他大口地吃著菜,大碗地喝著酒,高興得不得了。

瞎子二叔摸索著站起來,從八仙桌上拿自己煙袋的工夫,把蓋在煙袋上的瓷碗拿在手里對三寶說:“三寶,雞肉雖然好吃,其實雞湯才是最好的呢,你幫你四爺盛碗雞湯,你看把他給累得,事事都得讓他操心。”說完,順手把瓷碗遞給三寶,屋內(nèi)燈火太暗,大家也沒在意瓷碗里那一團黑糊糊的東西,

劉四爺喝多了,正想漱漱口,接過三寶遞上來的那一碗熱氣騰騰、濃香四溢的雞湯,看也沒看,一仰脖子喝了個精光,喝完用手揩了揩油水十足的大嘴。瞎子二叔不失時機地遞上一根早已卷好的旱煙遞到劉四爺手里。

劉四爺過足煙癮,嘴癮又上來了,干咳幾聲道:“劉麻子算個什么東西,以后劉家寨就是我劉四爺?shù)奶煜?,看誰不服……”

王氏看著劉四爺講得滿嘴泡沫,一副談興正濃的樣子,趕忙去廚房給他端了碗釅乎乎的老鷹茶。劉四爺喝了茶,抹抹嘴又道:“想當年,我……”

“我”字還未吐完,卻見劉四爺突然兩手抓胸,面孔扭曲,模樣痛苦不堪,掙扎少許,已是七孔流血,仰面倒地,一陣痙攣后又開始口吐白沫。頓時,坐在劉四爺身旁的幾個人都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王氏最早從驚愕中清醒過來,直嚷道:“三寶,快,快救你四爺?!?/p>

眾人七手八腳把劉四爺抬到王氏的床上。過了一會兒,劉四爺慢悠悠醒了過來,不停地用雙手直撓胸脯,眉頭緊鎖,目光游離,似乎瞬間蒼老了十年。劉四爺喃喃道:“你們,你們心好狠,誰給我下毒,想害我……”說著雙目圓睜,憤怒地看著幾人。王氏嚇得直往后躲。

正在這時,瞎子二叔“哈哈哈”幾聲大笑,笑聲陰森干澀,在搖曳不定的燈火下飄來蕩去,使人毛骨悚然,幾人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劉四爺,你捫心自問,你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聽三寶說,在自貢,你為了騙取人家的財物,硬是把一個活生生的白臉少年給害死了。在胡家坳得到意外之財,你又和結(jié)巴合謀把三角眼送進蟒蛇巨口,已經(jīng)幾條人命,你還不罷休,設(shè)計害死結(jié)巴,逼瘋劉麻子……你的罪狀,我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說不定哪一天你就會向三寶伸出毒手,我劉家僅剩的一根獨苗也要命喪你手!三寶太老實,根本不是你的對手,所以我要在有生之年為侄兒清除障礙!常言說得好,舉頭三尺有神靈,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義必自斃,你這是報應(yīng)!”

瞎子二叔不急不緩,慢慢地控訴著劉四爺一樁樁的罪行。

房間里沒有人說話,只有劉四爺那出得多,進得少的喘息聲。

“天啊,不是的,你們都錯了……”王氏一聲驚呼,“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床上躺著一個臨將去死的人,這下忽地又倒了一個,嚇得胡琴“哇哇”直哭。

三寶和胡琴一個掐王氏的人中,一個不停地擂后背,王氏終于醒過來了,好久才長嘆一口氣,望望三寶和躺在床上大口喘氣的劉四爺,目光迷離,雙眼怔怔。

胡琴給王氏喂了幾口水,王氏咳嗽幾聲,說:“二叔,你也知道,自從我嫁到劉家寨進了你們劉家的門,沒過一個月,你兄弟就生了病,臥床不起,我們名義上是夫妻,其實哪有夫妻的樣子??蓱z我也是個女人,也有七情六欲,每天守著個病懨懨的人,白天還好,特別是晚上,一盞孤燈,一個病人,就這樣每晚枯坐到天亮……有時候啊,為了照顧你大哥,我又不能睡著,能干什么呢?我就數(shù)自己頭上的頭發(fā)……”

三寶聽著,腦袋都快炸裂開來,自己擔心的可怕事情真要發(fā)生么?

王氏接著道:“我一個婦道人家,翻田犁地、播谷插秧這樣的重體力勞動,我哪應(yīng)付得過來!每到春分時節(jié),我都愁啊,找誰來幫忙呢?自己的男人站都站不起來,二叔又是個瞎子,我難道等著一家子餓死嗎?還好四爺及時伸出援助之手,趕著自家的耕牛幫我渡過難關(guān),這樣家里才能勉強度日。四爺這一幫,就是好幾年。我也是個女人,天長日久,我和四爺相互產(chǎn)生了好感,我除了身體,還有什么報答人家的?就這樣,便有了三寶。我想想孩子是無辜的,便想把孩子留下來,沒想到,三寶的爹咽不下這口氣,沒多久就去世了……”

三寶越聽越糊涂,頭痛欲裂,一時間腦子里一片空白,身體搖晃幾下,幾欲摔倒。

“三寶,你剛一出生臉上就有一顆胎痣,長的位置和你四爺一模一樣,你是四爺?shù)膬喊?,四爺才是你真正的爹!?/p>

“娘,你不要再說了!”三寶撕裂著聲音大聲喊叫。

“三寶,看在平常四爺對你不錯的份上,救救你四爺吧!”王氏眼淚汪汪地求三寶。

劉四爺還在床上喘粗氣,只有進沒有出。

三寶懵頭懵腦走到床前,手搭劉四爺?shù)拿}搏。由于搶救不及時,未能及時清洗腸胃,毒性已經(jīng)攻心,擴散至血液里了。劉四爺?shù)拿}搏跳動得越來越弱,氣息也越來越微弱。

過了一會兒,劉四爺?shù)暮韲怠肮距健币宦暎豢跐馓刀略诤砝?,王氏趕忙扶他坐起來,喂了他兩口清水。

劉四爺?shù)哪樕谷宦t潤起來,氣息也平順了。三寶知道這是臨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將息了一會兒,劉四爺示意幾人坐下,氣息微弱地說:“三寶,我走后,山洞里的錢你全部去運回來,給結(jié)巴家人和我婆娘孩子三家平分。我家里的幾個鹽鋪你拿一間,讓我家人也不要去告官了,就說我自己誤食了耗子藥。往后,希望你善待我的家人,照顧她們孤兒寡母,也算是你我父子的情分。三寶,你要……”

劉四爺話還未說完,頭一歪,直挺挺倒下了。

瞎子二叔像傻子一樣呆呆地坐在凳子上,聽了房內(nèi)的一切對話,他心中僅存的一點 兒念想都沒有了,頓時心如死灰,早已干枯的眼里掉下幾行清淚。

“天啊,難道我劉家就此絕戶了么,老天為何如此的不公??!”瞎子二叔嘶啞著嗓音對著屋頂長嘯一聲,拄著拐杖,踉蹌著出門,頭也不回便消失在黑漆漆的夜空中。

興許是受了刺激,瞎子二叔回到家,當晚便斷了氣。

瞎子二叔的的尸體入了土,山岡上又平添兩座芳草萋萋的新墳。

三寶用鋤頭鏟了幾缽新土,給墳頭培了培土。扔下鋤頭,一屁股坐在鋤頭柄上,低頭暗暗抽泣,努力壓制著哭聲,肩膀劇烈地聳動。結(jié)巴的慘死,瞎子二叔的離去,自己撲朔迷離的身世……

許多事一一在腦海中閃過,三寶努力壓制的抽泣終于變成號啕大哭。

奈何橋邊,劉四爺、結(jié)巴、瞎子二叔,還有三角眼四人相見,還會為了那花花綠綠的金圓券喋喋不休,爭個你死我活嗎?還會為了這人世間的一切恩恩怨怨爭執(zhí)不下嗎?這些,三寶不知道,其他的人也不會知道。

三寶沒有去山洞里運錢。死了這么多人,那些錢,他覺得自己用起來也不會踏實。他繼續(xù)經(jīng)營著鹽鋪,定期給劉四爺?shù)倪z孀養(yǎng)家的錢。

又是一年春節(jié),寨子里開始熱鬧起來了。遠遠地,三寶家的院子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忽而又響起王氏興奮發(fā)顫的高聲:“老天有眼,是個大胖小子,我有孫子了……”

死者已去,生者還需繼續(xù)活著。

三寶和娘慢慢從悲痛中緩過勁來。

三寶無心打理鹽鋪的事情,全部甩手扔給娘管理。隨后,他在娘鹽鋪邊上開了間中藥鋪,人手不夠,他便把胡琴的爹黑坨子和她娘還有胡籌也叫來幫忙。

三寶的娘和胡琴的娘兩人經(jīng)營著鹽鋪,黑坨子負責坐診,三寶抓藥,胡籌負責上山采藥,一家人倒也過得其樂融融。

黑坨子醫(yī)道高明,把脈問診很得要害,三寶抓的藥價格公道實在,周圍十村八寨的病人都慕名而來,藥鋪的生意也是越來越紅火。

隨著時光的推移,三寶的醫(yī)術(shù)越來越嫻熟、高明、獨到,很多疑難雜癥在他那里手到病除。三寶奉行“無義之財不取,家道貧者不收,鰥寡孤獨者顧”的三原則,名聲越來越響,人品越來越重,名頭隨著走南闖北的鹽幫馬夫們口傳揚名,一直流傳在鹽馬古道上。

漸漸升起的朝陽驅(qū)散了濃霧彌漫的劉家寨,“叮當叮當”的馬鈴聲又傳了出來,一隊隊販鹽的馬幫沿著青石鋪就的鹽馬古道上路了。三寶看著馬幫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劉家寨外的鹽幫古道上,突然感覺這幾年,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大夢。

他低低地嘆息道:“浮生若夢,如今,我倒是體會到這滋味了,只是不知道幾位黃泉路上的故人,是否體會得到……”

三寶說完,眼角慢慢地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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