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凜冽的北風穿透四爺單薄的身體,他臉如霜雪,一手拿鞭,一手扯著馬韁繩,與一匹棗紅馬對峙著。
四爺一鞭子抽下去,棗紅馬身上又落下一道鞭痕。疼痛使棗紅馬不停地捯著四蹄,馬棚里灰塵橫飛。
走?。∷臓斉?。
四爺扔掉鞭子,用力拽著韁繩,企圖把棗紅馬拽出馬棚。棗紅馬仍然捯著四蹄不肯離開。
你真是個畜生!四爺瘋了一樣,一鞭鞭抽下去。棗紅馬終于被四爺瘋狂的舉動激怒了,它一聲嘶鳴,兩只后蹄猛地一蹶。被踢出去的四爺,撞在馬棚墻上,又彈回來,重重地摔在馬槽子上,鮮血順著四爺疊滿皺褶的臉,流了下來。
北風愈加狂妄,凍住了四爺臉上的血條子,他的臉顯得猙獰可怕。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殺了你!棗紅馬又發(fā)出一聲長嘶。四爺扔掉韁繩,踉蹌著回到屋子里,回來時手里握著一把尖刀。
四爺手里拿著尖刀,胸膛里敲著鼓點,他的眼前錯落著出現了三匹馬,長得如此相像的它們昂著頭,威風凜凜地站著。四爺跟它們祖孫三代耳鬢廝磨了半個世紀,四爺知道它們誰是誰,卻從來不認真去分辨它們,因為在他心里,它們就是同一匹馬,一匹站在他心頭上的馬。
那年夏天,大雨滂沱,兒子帶著鄉(xiāng)親們冒雨一路尋來。四爺被車閘失靈的馬車甩下,腿摔斷了,掉進山崖下的馬車摔散了,兩匹馬摔死了。被兒子背回家的四爺,看著院子里橫著的兩匹棗紅馬的尸體,抱著剛三個月大的小棗紅馬的脖子,把牙齒咬得嘎嘣響。姚三說,愁眉苦臉頂個球,人沒事就是萬幸,大伙兒把馬肉分了,少損失點兒。四爺看一眼姚三,沉著臉指著菜園,命令兒子挖坑葬兩匹馬,把一院子人閃得大眼瞪小眼。
兒子今天從城里回來,不容四爺分說,就把五畝地以長期租賃的方式承包給了姚三。兒子說,把東西收拾收拾,星期天我來接你。
土地和棗紅馬都在,四爺轉眼就沒有土地可以耕種了。
東山坡那些山地,三年前被姚三悉數承包,栽上了蘋果樹,姚三三番五次找四爺,希望四爺把那塊地包給他,都被四爺擋在門外。十七歲就駕車揚鞭的四爺,駕馭著自己心愛的棗紅馬,在自己的五畝地里,春種秋收。棗紅馬有力的四蹄蹬著土地,土地便被犁鏵依次豁開,翻著黑色的浪。四爺感到踏實,更癡情于那種陶醉感。
四爺說我不走。兒子說,如果昨天姚三叔不來,你還有命嗎?四爺努力挺直的腰桿,就矮下去幾分。昨天身子就那么一軟,容不得四爺有任何的牽念,就癱了下去,連喊救命的力氣都被抽走了,虧得又來找四爺碰運氣的姚三,用五粒救心丸救了他的命。
四爺說,我走了馬咋辦?
兒子說,賣。
四爺說,我不賣馬。
兒子說,這回你說了不算。
四爺瞪眼珠子,我是你老子!
兒子也不服弱,老子也沒權讓兒子成為不孝之子。
冬日的陽光把光線扯上半截炕,四爺閉眼躺在炕上,心里一半陽光,一半哀傷。
后半晌,來了倆人,四爺認得是鎮(zhèn)子上賣驢肉的屠夫。一個屠夫圍著棗紅馬轉了幾圈,另一個用手按了又按棗紅馬的后臀,四目相對。四爺看到四只眼里射出帶著殺氣的滿足。四爺說不賣。屠夫看著四爺的兒子,你們誰說了算?兒子把四爺推進屋子里,在外面用鎖頭別住門鼻兒。
倆屠夫走了,兒子手里捏著屠夫留下的一疊定錢,明天他們來牽馬。一陣汽車引擎聲后,小院里平靜下來。
四爺倚在馬棚的門口,不錯眼珠地看著棗紅馬,想當年,他牽著一匹棗紅馬從大街上走過,那種自豪和滿足感,讓他像個將軍似的,昂首挺胸,威風凜凜。四爺給棗紅馬填足了草料,拍拍馬臉,吃吧老伙計,吃飽喝足了,咱倆走。至于去哪兒,四爺沒多想,只想和馬一起在村莊里消失。
集體制結束那年,土地承包到戶,牲畜也瓜分,四爺趕了十里路,在鎮(zhèn)上供銷社買回兩瓶二鍋頭,揣在懷里,徑直去了隊長姚三家。四爺掏出酒。姚三一愣,啥意思?我要棗紅馬。姚三露出一口黃牙,明天抓鬮決定,看你自己的造化。我不管,我就要棗紅馬。姚三冷笑,你憑啥?四爺說你把棗紅馬給我,我給你種一輩子地,絕不要一分錢。四爺手里,就有了一張寫著棗紅馬的鬮。
四爺手里的刀鋒蘸著月光,閃著凜厲的寒光。我再問你一句,畜生,你走不走?
棗紅馬昂著頭,眼里那份恐懼感被深深的迷茫取代,或者它始終都沒弄明白,一向待它溫和的主人,今天為何這般拼命抽打它,又為何黑燈瞎火地讓它走。直到四爺狠命地勒住它的脖子,它才感到真正的恐懼,它拼命地反抗著。
四爺瘦弱的身子,被棗紅馬有力的脖頸甩得左右搖擺,像風中干枯的玉米葉子。四爺聲音顫抖,畜生,你死了,我還把你葬在院子里,我不要別人千刀萬剮你!
跟馬打了五十年交道的四爺,盡管搖擺不定,還是有機會把刀子插進棗紅馬脖子的命脈里,可是四爺一次次讓機會從手邊溜走。
刀子“咣當”一聲掉在地上,四爺也從馬身上摔了下來。
天空像一面深藍色的湖,深藍色的湖水里潛著抖動的星星,一眨一眨地看著流淚的四爺,和那匹驚魂未定的棗紅馬。